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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他進來坐下,一句話也不說。」
「他當然有錢。你知道芳姐姐怎麼說褚表哥么?」一手遮口,悄悄道:「管他叫『獵財的』。以為她會看上他。哼,追芳姐姐的人多了。」
「今年二十二了,書從沒有念完過,人倒是很勤奮,在銀號里當店伙,養著他母親。現在跟著他榆溪姑爺到交易所,邊看邊學。這孩子有前途。」
「倒不常來。他只往有錢的地方跑。」
「好,給你錢。」珊瑚給她一毛。
琵琶過了一會才想到交易所,比銀號規模要宏大得多。
「你這年紀的女孩子應該喜歡打扮。還是一天到晚畫畫看書?瞧不起錢?」
「你娘還不是想嫁掉你。」珊瑚笑道。
榆溪榮珠果然歡喜。珊瑚也平靜的接受。
「我不想上美術學校。」本地美術老師臨摹皇家學院最不堪的畫作,上過報,琵琶見過。
「同姨太太住吧——大太太在鄉下。」
榮珠有個窮親戚,遠房的侄子,只有他對榮珠的母親很尊重。老姨太總跟阿媽們說他有多好:
「噯,是特別的一種。能讓我做學徒就好了。」
鋼琴上蒙了一層灰,使她心痛,傭人擦過心裏才舒坦。「自己擦,」她母親當時說,「這是一生一世的事。」柳絮的母親想要鋼琴,榮珠卻不給,又不能向自己的嫂嫂收錢,賣給別人也難為情。鋼琴便仍是擱在客室里。
她將相片遞給琵琶。琵琶倒覺好笑,還特意迴避。她母親有男朋友未嘗不可?離婚之前也不要緊,橫豎只是朋友。她母親太有良心了。
「沒事沒事,我也是閑著。」
「你喜歡看小說么?」
「他說她才十六,還是個孩子。」珊瑚道,彷彿年齡和身量減輕了這樁大罪。
珊瑚將露寄來的近照拿給表舅媽看。在法國比阿希芝海灘上,白色寬鬆長袴,條紋荷葉帽。
「不會再改了。」琵琶笑道,覺得空洞洞的,忙著在心裏抓住點什麼牢固的東西。
「不是有人畫過了?好像在哪裡看到過。」
「電影總看過的。」
「他至少該在滿洲國賣幾張畫。」珊瑚道,「鄭孝胥在那裡做總理,自己https://read•99csw•com就是書法家。」
「她是名士派。對,名士派。」表舅媽得意的抓住了這個字眼,「名士派。跟她秋鶴伯伯一樣。」
「是怎麼回事?」
「他自己說是可憐她。」
「是萬氏兄弟,在這裏製作了一張卡通片,《鐵扇公主》。」
「真帶了姨太太回來了?」表舅媽身體往前湊了湊,急於聽笑話。
他只坐椅子邊緣,仍心不在焉的掀著書頁。
「我不想跟鶴伯伯一樣。」
還是第一次提到琵琶的外表。說得很自然。琵琶登時便起了戒心,不假思索便窘笑道:「我不想燙頭髮。」
「喔,我不是在看書,是看小說。」
「表哥太客氣了。你喜歡什麼?看電影?」
「表哥的工作一定很忙。」
表舅媽望著琵琶道:「小琵琶。」有些疑惑的聲口。
「這一個可別又生那麼多孩子。」
「娘問我要不要燙頭髮。」
他想了想,含糊應道:「不知道。」淡淡一笑,頭略搖了一搖,撇下不提了。
「他回來后見過么?」表舅媽問珊瑚。
「我要畫卡通片。」琵琶只知道這種可以畫畫,而且賺進百萬的行業。她思前想後了許久。唯其如此才能坦然以對母親姑姑,因為她讓她們狠狠的失望。
「不知道。」
何干送茶進來。「表少爺,請喝茶。」
他高瘦,一襲青衫,古典美中略帶靦腆,一雙鳳眼,精雕細琢的五官,膚如凝脂。在吸煙室里他聽著榆溪評講市場近況,緊張的稱是。在表姑面前也害羞。等話說得差不多了,他退出吸煙室,過來到琵琶房裡。
「還滑雪,比我強。」
「是啊。同僚拖他去的。長春荒冷寂寥,他又沒帶家眷,下了班也沒地方去,這個女孩子又可憐。」
他走進來,隨時就走的樣子。
「反倒年青了。」
有個第五世紀的文人,死也不肯提起錢這個字,他叫什麼來著?有人特意在他屋子裡到處堆滿銅錢,他只嚷:「舉卻阿堵物!」從此「阿堵物」成了錢的別稱。實生活里也確實堵死了許多人的路。不看不說也無濟於事。她https://read.99csw.com就受不了榮珠繞著錢打轉,卻絕口不提錢字。不出口的字是心上的障礙,整個中國心理就繞著它神秘的迴旋。
「我們家沒有錢。」
「你喜不喜歡京戲?」
「他兩個姐姐怎麼說?差事丟了,又弄了個姨太太。」
「快跟我一樣高了。」珊瑚道。
琵琶駭笑。「這麼討厭還想獵財!」
「沒有特別的吧。」
獵財的人將她看作肥羊,琵琶倒哭笑不得。她還是富家女嗎?卻連一件大衣都沒有。與芳姐姐歸人同類,她應該歡喜欲狂,芳姐姐二十四歲,衣著入時又漂亮。但是聽見說褚表哥也是一樣去默坐,不禁愴然。
詫於她那惱怒的聲口,琵琶倒樂意她這次少了那種圓滑的小母親似的笑容。倒像兩人是真正的朋友。
「請坐啊。」
「你就不能把頭髮弄得齊整一點?」
「交朋友了嗎?」
「說不定該上美術學校,學點——」珊瑚總算沒說出「基礎」兩個字,「唔,技術的部分,像人體解剖。」
「我問過他。我說恭喜啊,聽說找到新歡了。他只搖頭嘆氣,說:『全是誤會,我也只是逢場作戲。』」
「不是!我喜歡錢。」
兩人在一塊就分外想念露。三人小集團里表舅媽最是如魚得水。只剩兩個,關係太深了點,不自在。其實這一向她們兩人有些緊張。珊瑚不知道援救雪漁表舅爺的事一概瞞住表舅媽使她憤懣不平,像個傻子給撂在一旁。每每表舅媽問起最近的發展,得到的答案只是哄老太太的含糊其詞。珊瑚心事太多,不留意到傷了她的心。珊瑚只想著表舅媽是不是疑心她和明的事。她不高興明堅持要秘而不宣,倒也想得到若是表舅媽知道了真相,準是倉皇失措。儘管她見識廣,對愛情又有憧憬,也不能接受姑侄相戀,尤其是她當兒子一樣親手帶大的孩子。
「他也上你們家去?」
「看書啊,表妹?」他在門口含糊的說道,琵琶訝然抬頭。
說得豪壯,話一出口就覺得虛緲,自己也悵惘了。聽她說的彷彿她的家和外面世界並不隔著一道深淵。連自己上九*九*藏*書街買東西都極少,她敢走到陌生人面前請他們僱用她?老媽子們總笑話楊家的女兒自己上街買糖果。「年青小姐上店裡買東西,連我們陵少爺都不肯。」
「既然不感興趣,再學也沒用。」她道,「那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這一個住哪裡?」
「說不定還沒看到好片子。看過哪些片子?」
「真佩服她,裹小腳還能游泳。」表舅媽心虛的低了低聲音,珊瑚也是。
他頓了頓,方道:「我什麼也不知道,得跟表妹多討教。」
「也許是他兩個姐姐養著他。」
說到末了自己也縮住了口。榆溪怎麼肯讓女兒混在男同學群里畫裸體模特兒。誰都知道美術學校是最傷風敗俗的。
其實琵琶早想燙頭髮,人人都會說她變了個人,下次褚表哥來準是嚇一跳。她不喜歡直直的短髮,狗啃似的,穿後母的婚前的舊衣服,穿不完的穿,死氣沉沉的直條紋,越顯得她單薄、直棍棍的。
表舅媽從城裡打電話來,珊瑚要她過來。
琵琶不再說話,他說:「攪糊表妹了。」便走了。
「她至少頭髮別那麼邋遢。」
無論他說是愛情或是同情都不相干,琵琶心裏想。丟進鍋里一燉,糊爛一團。貧窮就是這樣。
「你要再回去畫畫了,像狄斯耐嗎?」
「別燙的好,年青女孩子太老成了不好看。」
「表妹好用功。」他說。
「堂子里的?」
他似乎真的很認真的思索,正想開口,看著地下的臉卻蹙起了眉頭。「記不得了。」他喃喃說道。
「噯。」
「也好。」珊瑚道,鬆了口氣。「學校要不好,倒抹殺了天份。」頓了頓,方淡淡道:「不會又改變主意吧?都十六了。」
榮珠笑笑,沒往下說。
讓她決定放棄鋼琴的原因是至少她父親歡喜。也是鬆了口氣,再不犯著立在煙鋪前等他坐起來,萬分不合的掏出皮夾。這次她要大步走向煙鋪,說:「爸爸,我不想再學鋼琴了。」就像送他一份昂貴的大禮。她不曾給過他什麼,雖然也便宜了後母,並不壞了她的情緒。
她把書本拿給他。他接過去掀動書頁。
「討厭死了https://read•99csw.com。」
「是啊,可是他的畫從不賣,死也不肯賣。」
「我不是。」琵琶喊,覺得刺心。
「請坐啊。」
橫豎她的職業是將來的事,將來有多遠她自己或姑姑都不知道。時間像護城河團團圍住了她,圈禁保護。
「那不是和畫畫兩樣?」
「那怎麼這麼邋遢?」珊瑚道。
但是珊瑚覺得表舅媽不是個藏得住事的人,心緒壞指不定是因為要擔心的事太多。自從表舅爺出了事,她便不像從前一樣好玩。今天又幾乎恢復舊貌。幸喜琵琶也在,又是三個人。
柳絮問:「褚表哥常來么?」
「褚表哥。」她點頭微笑,半站了起來。
「十六」兩字陡然低了低聲音,歉然笑笑,像是提醒哪個女人不再年青了。微蹙的眉頭卻難掩她對琵琶的失望。她本該與她們兩樣,為自己選定的職業早早開始訓練,證明女孩子只要有機會一樣可以出人頭地。
榮珠滿腦子儉省的算盤。在報紙副刊上看見養鵝作為一種家庭企業。花園橫是荒廢著,她要廚子買了一對鵝,靠花園圍牆牆根上蓋了鵝棚。她從窗戶望出去,看見兩隻鵝踱來踱去,大聲自問什麼時候下蛋,疑心是不是一公一母,也不知廚子是不是給誆了?過些時也不看了。仍讓她想到自己,這屋裡連鵝都不生。
「這會子他要怎麼辦?去過滿洲國又成了黑人。」
「噯,也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
「要是跟那些人處得好,也不回來了。」
「不不,我得走了。」還是又拿起了書,垂眼釘著。
「偏我們的秋鶴爺又是個多情種子。」
「我不喜歡米老鼠和糊塗交響曲,我可以畫不一樣的。我可以畫中國傳說,像他們畫佛經。」
榮珠有天說:「要不要燙頭髮?你這年紀的女孩子都燙頭髮了。」
「芳姐姐也是這麼說。老是進來坐,一句話也不說。芳姐姐說他討厭死了。」
他走過來到桌前。
「氣色真好,一點也不顯老。」
「奇怪你不喜歡他,他那麼喜歡你。」
琵琶笑笑。她很熟悉那套模式:燙頭髮,新旗袍,媒人請客吃飯,席間介紹年青男人,每個星期一齊吃晚https://read.99csw.com飯,飯後看電影,兩個人出去三四回,然後宣布訂婚。這是折衷之道,不真像老派的媒妁之言,只是俗氣些。她不擔心。誰有膽子在她身上試這一套!
「姑爹正教我。我還是什麼也不懂。」
「我說不想燙頭髮。」
珊瑚一向言出必行,但是琵琶不信十八歲就能從醜小鴨變天鵝。十八歲是在護城河的另一岸,不知道有什麼辦法才能過去。
「鶴伯伯從滿洲國回來了?」琵琶詫異道。
兩隻鵝成了花園的一部分,大而白,像種在牆沿的高大的白玉蘭。大園子里只有這四五棵樹木,崎嶇不平的地面,一塊塊的草茬。很難說園子有多大,就像空房間,時而看著大時而看著小。黃昏之前琵琶在園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這時間隱晦些,安全些。她個子抽高了,昂首闊步太觸目,在園子里卻不覺得。在灰褐的荒涼中飛跑,剝除了一切,沒有將來,沒有愛,沒有興趣,只有跑步的生理快樂。兩隻大白鵝搖搖擺擺的踱步,彼此分開幾步,園裡的擺設似的,經過時理也不理她,原始的平原上與另一物種相遇,不屑為伍。大白鵝長得極為龐大,也不知是薄暮中空曠中顯得大。橙色圓頂硬禮帽小了好幾號,帽下兩隻圓滾滾的眼睛瞪著兩側。要是肯讓她輕撫白胖的背,就像狗一樣可愛了。有一次她經過時靠得太近,突然給注意到,下一秒鐘立刻狼狽奔逃,氣喘吁吁,恐懼捶打著耳朵,幾乎聾了。兩隻鵝追著她,悄然移動,雖然是東搖西晃,竟快如閃電,一門心思將她逐出園子。
「打擾了表妹。」
「交易所怎麼樣?很刺|激么?」
他尋思著。
珊瑚道:「等你十八歲,給你做新衣服。」
「我倒不怪他又看上了一個,就是不該帶回來。家裡大太太和姨太太已經鬧不清了。」
他不安的動了一下。「沒有,不值一提。」咕噥了一句。
下次來還是一樣。她猜他是要自己把家裡的每一個人都應酬到。
「姑爹有錢。」
「凈往上長,竹竿似的。倒沒竹節,像豆芽菜。噯,女大十八變,知道往後什麼樣呢。」表舅媽和氣的道。
「喔?」琵琶詫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