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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六七個吧。今天七個,汽車夫回來了。」
臉上有種盤算的神氣,指不定是在想能搬點什麼進去,讓琵琶住得舒服些。
她整天待在房裡。除了何干送三餐來,誰也不看見。到了第三天,顯然巡捕是不會來了。她不怪她母親坐視。姑姑來得非常之快。她們兩人能做的都做了,是她白白糟蹋了好機會。
「要。」
兩人相視一笑。柳絮的笑容雖然是酬應的笑容,看著也歡喜,是大世界吹進荒島上的一股氣息。
「四毛好吧?」
「聽說很見效。」何幹道。
「榮姑姑其實是喜歡你,」她低聲道,「她老說陵像你就好了。其實你要出國一點問題也沒有,就只是事情太多了,你姑姑又跑來,姑爹又是那個脾氣。」
琵琶想笑。竟然是我?為了什麼?我做了什麼?瑰麗的古代的不幸要她來承受,卻沒嘗過情愛的羅曼諦克!她不再多問,可是何干又開口,岔了開去:
她想坐起來,一動就頭暈。兩腳放到地上,幾乎不感覺到。兩條腿像塞了棉花的長襪,飄在雲間,虛浮浮的。等了一會,還是站了起來,走了幾步。
何干膽子大了,偷拿了條毯子來,一頭鋪床一頭咕嚕道:「講要你搬到小樓上去。」
她在這裏一個月,考試結果也該寄到她母親那裡了。萬一考上了,卻走不成,甚且連考上沒考上都不知道?大朵的玉蘭從夏天開到秋天,臟髒的白色,像用過團縐了的手絹。她病了,發高燒。
竟是要把她關到死。放出來的時候也念不成大學了。四年?七八年?光想到就不寒而慄。快著點,快著點,趕不上了。露從她小時候就這麼說她。「你都十六了。」珊瑚也提醒她,辨解似的。而如今呢?她這一生最重要的時刻被割了一大塊去。她非逃走不可。這些時候急切著要走,被圈禁的動物的狂亂髮作過之後,她尋思著母親說的話:「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不會有錢上大學,更遑論去英國。找工作?她甚且沒有高中文憑。不能就這麼增加母親的負擔。母親的家是明凈美麗的地方,可以讓她投奔,而不是走投無路的時候賴著的去處。說老實話,她並不知道富裕的滋味,也不清楚貧窮是怎樣一個情形。可是貧窮始終是真實的,因為老媽子們是活生生的證據。
她先下了台階,走上車道,過了長青樹叢,繞過屋角,開始那條筆直的長路,扶著牆走,支撐自己,也是一種掩護,不能讓人在黑魃魃的樓上窗子往下看見。腳下的碎石子一喀嚓,她就一縮。速度要比謹慎重要,她早該學到了。然而她仍盡量自然,一面蟲子似的蠕蠕沿著牆根爬,手上出的力比腿上出的力多。在砂礫路上奔跑太吵了。真要跑她也跑不動。漆黑安靜的哨崗里說不定就伏著一個盹著的人。
「看得見么?」
她拿著蠟筆畫,面朝外,怕糊了畫。昏黃的燈泡下,患了軟骨症似的樓廊像隨時會崩塌。好容易兩腳踏上了堅實的穿堂地板,回到了已知的世界。吸煙室的門仍關著,開著無線電。一路下樓,可能是敞開的房門吹過來陣陣微風,搔著她的頸背。但是她平安地回到房間。
他放低了車轅。她心虛地踩上了腳踏。黃包車往前一顛,車夫跑了起來,像是不耐煩,趕著把她送到了完事。直到這時候,她才覺到了北風呼嘯。今晚很冷。她豎起了大衣衣領,任喜悅像竄逃的牛一樣咚咚的撞擊。
「喔,你只管看,何干。」
倒讓她想到了為虎作倀。老虎殺死的人變成倀,再也不離開這頭老虎。跟著老虎一齊去獵殺,幫著把獵物驅趕到老虎的面前,打手一樣,嚇唬小動物,也在單身旅客前現形,故意引他們走上歧途。陵也讓老虎吃了,變成了倀。
「噯,看它燒的。」
「大家都在樓上,後頭的小樓上。」
因為她是朋友,琵琶的眼淚滾了下來,連忙掉過臉去,淚珠流到耳朵上,癢酥酥的。
柳絮的眼眶紅了。整了整面容,又道:「醫院的事可別跟旁人說去,我媽還不知道我去做志願軍。我有些同學去,我也跟著去。可我得跟我媽說芳姐姐是醫院委員會的,要我去幫忙。其實芳姐姐是管籌募基金宣傳的。」
「不,不急,明天再拿吧。」
何干判斷夠安全了,可以等一家人吃過飯之後叫她到餐室來吃飯。別的老媽子也都躲開,讓出空間來給她。連何干也https://read•99csw.com留下她一個人吃。這樣子成了常態。有天幸喜在餐具櫥上找到信紙、一個墨水盒、一隻毛筆。有顏料就更好了。橫豎無事可做。有張紙團成了一團,她攤平了,是張舊式信箋,上面是她弟弟的筆跡,寫的是文言文,寫給上海的新房子的一個表哥:
話是這麼說,她還是病著。病得不耐煩,五臟六腑都蠕蠕的爬,因為她不能讓何干知道不要緊,不需要為了攔住她不讓她走而自責,磨折自己。她的新床在窗邊,對著車道。每次大鐵門開啟放汽車通過,鐵板就像一面大鑼「哐」的一聲巨響。她貼著牆睡,聲音響得不得了。她盼望這個聲音的磨折,豎著耳朵聽,開門的響聲過了又等著關門的聲音,因為總是兩聲一套。這是她唯一想聽的動靜,雖然使她從里冷到外。放人進出的小門聲音也幾乎一般嘹亮。門不響,她只躺在床上,什麼也不想。還是有些事情徐徐變得清晰。第一天她抱著何干大哭,何乾冷酷生疏,那一刻總像什麼東西梗在心裏。這如今她知道了何干是指望她帶著她父親給的妝奩出嫁,她的老阿媽可以跟過去,幫她理家。那是她安度晚年最後的機會。她愛琵琶,如同別人愛他們的事業,同時期待著拿薪餉。她會這麼想當然有她的道理。倒也沒關係。人會忘記祖母,卻不愛為了這個那個原因才愛祖母。琵琶很遺憾讓何干失望了。她仍是照顧琵琶,像她每次生病一樣,可是她也清楚心裏抱著的一個希望是死的。
「不看了?」何干問道。
何干帶頭穿過樓梯口。琵琶張了一張吸煙室緊閉的門。門要是打開來,從煙鋪上看見不看見她?幾個星期來他們都沒理她。這會子她大搖大擺走過去,他們會不會覺得是招搖,又來討教訓?她怎麼會來?一定是太無聊,失心瘋了。可是外頭的大火似乎是種屏障,前所未見的不花錢的表演,讓屋內的敵意暫時休止。她跟著何干穿過門洞子,決定不扭頭看,走進後方狹窄的樓廊,老媽子慣常都來這裏晾衣服。一盞燈泡的昏暗光線照著圍木欄杆的狹長木板人行道,到處什麼都看不太清楚。她還是第一次看見樓廊上有一排小房間,倒像釘在屋子上的鷹架。
「不行,要到屋子後頭看。」
「你說什麼?」何干問道。
「什麼小樓?」
寫了一半沒寫完。琵琶瞪著空白處,腦子也一片空白。然後心裏銳聲叫起來。這是什麼話?玷辱門風?這隻有在女子不守婦道的時候才用得上。也許他也覺得這麼說不妥,所以寫了一半便擱下了。仔細回想起來,弟弟活了這麼大,還真沒聽他說過什麼。這還是第一次。還許他並不是當真以為她有什麼,只是套古文引喻失當。可是她的外交豁免權失效了,他一定也幸災樂禍,不是只有他一個受害人了。比較起來,他在父親與後母面前倒成了紅人,自己就封自己是他們的發言人了。
「不知道。」
「不累,不累,多虧你來了。」
「兩個一塊吃?不是一個吃完了再換一個么?」
「什麼樣的紙?」
「我今天告訴了太太,老爺也在,可是我對著太太說。我說:『太太,大姐病了,是不是該請個醫生來?』——一句話也沒說。我只好出來了,臨了就給我這個。」拿出一個圓洋鐵盒,像鞋油。「就給了這個東西,沒有了。」
「她喜歡一個表哥,祖父不准她嫁。把她鎖在房間里,逼她自盡。同樣的事她怎麼受得了又來一次?」
窗外一片墨黑。遠處立著一排金色的骨架,犬牙交錯,烈焰衝天,倒映在底下漆黑的河面。下上一模一樣,倒像是中國建築內部的對稱結構,使這一幕更加顯出中國的情味。護城河裡倒映的是宮殿、寶塔、亭台樓閣的骨架。元宵節一盞燈籠著火了,焚毀了上林苑。處處都有輕薄的橙光籠罩住一幢屋子,一團團粉紅煙霧滾動,又像一朵朵的花雲被吹散。漆黑的地上只剩了燃燒的骨架。金燦燦的火舌細小了,痴狂的吞噬脆弱,耗損了精力,到末了認輸陷了下去。倒下了一個骨架子,後面旋又露出一個熊熊的火架子,仍是俯對著自己的倒影。前景總不變,總是直通通的黃金結構,上下是大團的漆黑空間。
「是啊。醫院跟別的地方兩樣,很多人在一起做事,不給人穿小鞋,同省份的人也不拉幫結派,也不分貴賤https://read.99csw.com,不犯著成天提醒自己是女孩子,四周都是男人。」
「我要下去了。」
「你們學校還停課?」
「放心吧,我死不了。」她想這麼說,但是何干只會否認屋裡的人有這種念頭。
門外是一片黃陰陰的黑。街燈不多,遙遙的照耀。看著十字路口的對過,整個空蕩蕩的。決不能酒醉似的東倒西歪,不能讓人看見了。腳下像踩著雲,偶而覺到硬實的路面。一拐過彎她就要跑。她要朝電車站跑,跑不多久該許會看見黃包車。才離了沒兩步,就聽見望遠鏡從郵箱上落下來,鏘的一聲。她的頭皮發麻,怕給揪住了頭髮拖回去。正想跑,又停住了。十字路口遠遠的那頭竟轉出了一輛黃包車,腳踏邊的車燈懶洋洋的搖晃喀吱,簡直不像是真的。車轅問的車夫也漫不經心的信步游之。
莫非何干心裏雪亮卻假裝不知道是幫她逃走?因為覺得干下了什麼虧心事,害了她,困在這裏險些送了命。正在納罕,何干回來了,拿來瞭望遠鏡,擱在有肩帶的皮盒裡。大衣也披掛在椅背上。她溫和的面容看來分外殷勤,不是因為琵琶要走了,只因為她的身體好多了。不,她決不會放她走出這個屋子。
她走了,消毒水的氣味還縈繞不去。外在的世界在變動,一縷氣息吹了進來,使她圈在這個小房間里更難挨。大門的哐鏘聲聽在耳里迫促了。她病了將近一個月,不會還費事成天鎖住大門吧?要逃就是現在,只恨自己站不住。
琵琶並不想要窮,可是要她金錢與時間二擇其一,她絲毫沒有遲疑。人生苦短,從小她就清楚。她必須逃走,不能等他們狠下心來把她鎖在後頭的小樓,鎖一輩子,成了幽囚在衣櫃里活著的骷髏。
柳絮自管自下起結論:「都是姑爹。有時候榮姑姑怕他。」她低聲道:「對,她真怕他。」
何干拿碟子托著一小樁蠟燭照路,回來了。其他人眼睛始終不離大火,騰出空間,讓她將蠟燭與蠟筆盒擱在窗台上。琵琶拿著畫板,急急畫著。
「琵琶!」柳絮笑著進來一面喊,特為壓低聲音,秘密似的。
「三毛。」
她忙忙收拾蠟筆。老媽子們讓開路。
「汽車什麼的。」
琵琶想不出該說什麼。
「我身上的氣味很可怕是不是?」
「三毛。」
仗著生病這個名目,何干從樓上拿被褥下來,揀了房間避風的一隅鋪床。過了好兩天不見她好轉。何干有天下午進來,有些氣忿忿的。
「噯。」
「好點了嗎?」柳絮說。
「地方很大是吧?」佟干說。
「味道倒好。」
「我說:『我要去看琵琶。』」柳絮說,帶著快心的反抗。「榮姑姑沒言語,我就出了房間,下樓來了。」
「噯,吃過了。」
靜了半晌,又道:「你一定累了。」
她急步朝電車站走。黃包車也待去不去的跟在後面。真是發瘋了,她心裏想。屋裡的人隨時就可能出來,把我重新抓進去,到時誰會幫我?這個車夫么?他比我還窮,我還非要殺個一毛錢。
「在哪裡?我怎麼沒看過?」
「真的?難怪你一身的藥味。」可惜沒能托她帶點葯來。
琵琶倒不覺得奇怪。榮珠慣了這樣近便的意念,雖然她準是覺得厭惡,她自己的悲劇竟讓一個冷酷討厭的十來歲孩子重演。她的天真無邪必是使榮珠看著刺心。只因為她是一個年青女孩子,她無論怎麼犯錯,人家也還以為她是天真無邪的。
全是為了錢的原故。她父親與後母的這頓脾氣究竟並不是莫名其妙。跟他們要一筆不小的支出,等於減了他們十年的陽壽。或許不知道她去參加考試,卻猜到有什麼事在進行。榮珠逮住了機會就吵嚷起來,抓個藉口,怪她沒把她放在眼裡,宿夜沒告訴她。無論藉口多薄弱,必得道德上站得住腳。這是她的方法,也是中國政治的精髓。軍閥開戰尚且要寫上一篇長長的檄文,四六駢文,通電全國,指責對方失德失政。
她看著飛機,把手緊緊捏著洋台上的木欄杆,彷彿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薄薄的小欄杆柱,沒有上漆,一根根頂著鑄鐵闌干,歲月侵蝕裂出長短不齊的木纖維,後來又磨光了。掌心裏像捏著骨稜稜而毛茸茸的胳膊,竟使她寬心。許多東西摸起來都比這個溫潤。飛機走了。就許連同她和許多人一塊殺了,也並不特別殘酷,因為他們並不認識她。
「我沒事。不九-九-藏-書是什麼嚴重的病,我知道。」她向何干說。
何干坐在床上,直勾勾看到她臉上來。琵琶知道她怕她會死,良心不安,後悔當初有機會沒讓她和姑姑一塊走。
「我上舊城去過,倒沒去過閘北。」何干說。
「沒睡怎麼會說夢話?」何干不罷休,很沖的聲口,倒是稀罕。
虎頭商標下印著小字:專治麻瘋、風濕、肺結核、頭痛、偏頭痛、抽筋、酸痛、跌打損傷、晒傷、傷寒、噁心、腹瀉、一切疑難雜症;外敷內服皆可。
「他們多久換一次班?」
「噯呀!」何干從齒縫間進出嘆息。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噯,可是我倒忙。我在戰時醫院里做事。」
黃包車輕飄飄的過了街。
「五毛錢。」車夫頭一歪,童叟無欺的神氣,伸出了五根手指頭。
何干準定是想早晚風波就過去了。她病了這麼久,她父親後母氣也消了,琵琶也會請他們原諒。要緊的是讓她的身體康復。她哄著何干說話,而何干也歡喜她的氣力恢復了,想說說話了。
鬧了半天又怪珊瑚多事了。他們在吸煙室里整天無事可做,抓到人就隨他們說去。一張嘴也不過兩片嘴皮,怎麼翻都行。
她也不知道何必還說,無非是要證明她夠硬氣,足以面對世界。
何干比過節喝酒,酒後臉緋紅卻分外沉默還要更興奮。大火必是延燒上她的頭了,不然決不會問:「要不要看?」
柳絮在學校英文課讀了不少維多利亞小說。暴虐的父親到末了跪倒在女兒的病榻前,請求寬恕。琵琶對她笑。她們也許是活在維多利亞時代,不過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中國。
「楓哥哥如晤:重陽一會,又隔廿日。家門不幸,家姐玷辱門風,遺羞雙親,殊覺痛心疾首……」
要怎麼逃出去?《九尾龜》里的女孩子用被單結成了繩子,從窗戶縋到底下等著的小船上。別的小說里的女主角寫封信包住銅錢,由窗子擲出去。這個屋子沒有一扇窗臨街。花園的高牆牆頭埋了一溜的玻璃碴。白玉蘭樹又離牆邊很遠,雖然高大,樹榦卻伸了老長之後才分枝。唯一靠牆的是鵝棚,小小的洋鐵棚,生了銹,屋頂斜滑而波浪起伏。搬一張桌子出去,踩著爬上鵝棚屋頂,說不定一踩洋鐵皮就鏘鎯鎯地掉下去。儘管晚上鵝鎖進鵝棚里從不聽見叫喚,她也知道兩隻強壯的大鳥會發出震破耳膜的警報聲。屋子裡的人隔得太遠不聽見?爬上了牆頭又怎麼下來?摔斷一條腿還是會給抬回屋子裡。也許附近有崗警會幫她下來,還許外國的志願軍會在蘇州河巡邏,過來幫她。都不可能。這時倒後悔小時候沒爬過牆。牆太高,鵝棚太破舊,鵝太吵,在在都是顧慮。在心裏反覆想了又想,想得頭昏腦脹,總是看見自己困在玻璃碴之間。
「那順道幫我把大衣也拿來,坐起來可以披在身上。」
「噯,那個廚子。」她愉快的回想,「是個山東人。」
「我抹一點在太陽穴上。」琵琶道。
「你說夢話。」
「後面樓上。前向是給傭人住的,好兩年沒人住了。壞房子。」她隨口說,微蹙著眉,撇下不提,像是拂開臉上的蜘蛛網。
「我沒睡。」
「不是只有你這樣。」柳絮道,「我們家裡也是,還許更壞,你只是不知道。學校里,三四百個女孩子,差不多人人都跟父親鬧彆扭,不然就是為鴉片,不然就是為姨太太,不然就是又為鴉片又為姨太太吵。真的。誰的家裡風平浪靜,我們都說她有幸福家庭,她就特別的不一樣。」
「都是睡藤炕睡出來的。」何幹道,「藤炕太涼了。」
這次她不套俗語,甚且半向自己喃喃說:「這麼多天了還不見好,會是什麼病?」
「不知道,現在吧。」
「洋台上就看到么?」
「柳絮小姐來看你了。」她說。
還是頭痛。她覺得好熱,以為是夏天,坐她父親剛買的汽車到鄉下去兜風。
「看那邊。」潘媽喃喃說道,「燒了這麼久,還沒有一點火小的樣子。」
「舊城我見過,那年我上那兒去給城隍爺燒香。」何幹道,「倒沒去過閘北。」
「四毛,就四毛!大西路可不近,得越界呢。」
「我什麼也不會說。」
「噯,後頭的小樓。噯呀,好大的火啊。」
幸喜心痛只一下就過去了。兩人這一輩子里,陵當孩子太久了,她並不認真看待他。
琵琶也不知道蘇州河這麼遼闊。有次她走家附近的小路,經九九藏書過蘇州河,只看見一條水溝,紅泥岸上拉起了鐵絲網,東倒西歪的。水溝中段蜿蜒紆曲,黃黃的水停滯了不動。雖然現在看不到河水,只看見河上的倒影,但是河水似乎像運河一樣筆直。
「好不好替我把望遠鏡拿來?我還可以看看鳥,躺在這裏真沒意思。」
「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琵琶說。
「我說了什麼?」
太明顯了。機會生生讓她毀了。
「有一個年青的兵士,他們大半年紀都不大,這一個只有十九歲,一隻手的手指頭都炸爛了,可是他一聲也不吭,一句抱怨也沒有。其他的,你知道,有時候簡直蠻不講理。可是這個兵士什麼話也不說,也不跟你要什麼。他長得很好看,五官清秀,仙風道骨的。」陡然間警覺了,她不作聲,顯然想說她並不是愛上了他,頓了頓,便淡淡說道:「他死了。」
她直等到夠近了,才壓低了聲音說:「大西路。」
「何干,幫我拿著蠟燭好不好?就是這樣。」
「燒了多少房子吶,還有那麼些沒逃出來的人。」潘媽說。
「這一向多少人吃飯?」
「沒說什麼。」琵琶心虛的道。
「樓上?」
畫得不對。她塗塗改改,漸漸覺到了佟干與潘媽不喜歡,人體不由自主躲開去,她立得這麼近,不會不察覺到,雖然她們留神不碰著她的手肘。她們的眼睛仍是粘著窗子外頭,她們的臉在燭光下淡淡的。可是她們厭倦了她,厭倦了她老是畫圖讀書,彷彿她聰明得不得了,其實是既傻又窮途末路,挨後母的打還還手,自己找罪受,帶累得大家也都沒有好日子過。這會子她又大模大樣作起畫來,跟個沒事人一樣。人人都往外看,只想欣賞,她卻非要人欣賞她。她把心裏的念頭推到一邊,究竟也只是她自己這麼想。她一個人太久了。但是在燭光中,房間漸漸在她的眼角成形。這裏就是她的囚房。不犯著四下環顧,她也知道牆壁是沒有上過漆的粗木板,小小的房間里什麼也沒有。地板有裂縫,還有甜絲絲的腐朽的木頭的氣味,像巧格力和灰塵。猛然間她覺到了。老媽子們的嫌惡透著不祥之兆,她們知道什麼何干不知道的事,至少也比何干告訴她的事要多。她隨時都會被鎖在這裏。要是他們在吸煙室里知道她在這裏,今晚就會把她鎖起來。她瘋了才會上來,活該被當做瘋婆子鏈起來。樓廊只要傳出啪噠的拖鞋聲,門口只要一個示意,老媽子們就會齊齊衝出去,鎖上房門。何干會同她們一起在房門外,相信這麼做都是為她好。
「在哪裡?我從來沒見過。」
「也許是中國在改變。」
他跟了有十來步,正要拐彎,嘟嘟囔囔著說:「好啦好啦,三毛就三毛。」
「上頭沒線的都可以。喔,還有蠟燭。能不能拿蠟燭來?」
「吃過飯了?」
「小心腳。」何干說。
「噯。」
隔天傍晚,她側著耳朵聽餐室的動靜。晚飯開遲了。有客人?還是他們出門了?會不會汽車來來去去,門警只好守著大門?
「何干,你去替我拿粉蠟筆和紙來好不好?」
「真刺|激。很感動么?」
「我這就上去拿。」
她也想看小樓。
「不,倒是很清新。你照顧的是兵士?」
晚上何干向她說:「起了大火,在閘北那邊。」
「大衣。好。」
晚飯開上來了,也吃過了。該換傭人吃飯了。確定了何干不會進房間來,她忙下床,穿上大衣,取了錢包與望遠鏡,走到洋台上。半個身子都掛在側面闌幹上,車道到大門都看得清清楚楚。暗沉沉的沒有燈。望遠鏡緊貼著眼睛,四面八方又掃視了一圈,砂礫路面連她自己窗子里的燈光都吸收了。清一色的暗灰直伸到大門邊上。大門一側是黑鴉鴉的哨崗,另一側是甬道,有燈,通到傭人住的地方與廚房。路邊的磚牆上沒有門,沒有樹籬,沒有汽車,沒有藏身的地方,這要是半路上有誰從哨崗還是傭人的房間里出來,簡直進退不得。
「我知道你不會。」
一切探病的敷衍問候,而何干也是標準答覆:「好多了,小姐。」替她拉了張椅子。
「我聽見說你病了,心裏就想:這下子就好了。」
常識告訴她,是不會有死亡的。她的生命就如她的家一樣安全,她也不習慣有別的想法。何乾的焦慮倒使她著惱。以前生病,何干總要她別急:
後頭的小樓聽著耳熟。明代小說和清代唱曲里做錯事的女兒都幽禁在後花園裡。九-九-藏-書若是鄉下就是柴房,城裡就是後頭的小樓。三餐都從門底下的小門板推進房裡。房裡的冤魂除非找到了替死鬼,不然不能投胎轉世,所以誘惑新來的人自殺,使她的心塞滿怨苦,在她耳邊喃喃勸她一了百了,在她眼前掛下了繩圈,看上去像一扇圓圓的窗子,望進去就是個綺麗的花園。
琵琶仔細釘著她看。何乾沒有這麼笨。「他們兩個都是山東人吧?記不記得教琴的先生的廚子?他也是山東人。」
她不是說大家都在看?榆溪與榮珠不會也在看吧?可是琵琶不想問。何干引她進了一個陰暗的房間。兩個阿媽立在窗前,只看見輪廓。聽見又有人來了,愉快的掉過頭來,沒有同琵琶說話,只挪了位子給她。
「黃包車!」她只喊了一聲。靜謐的冬夜裡,高亢的聲音響徹了方圓各處。她不能跑。黃包車車夫就怕惹麻煩,不肯送扒了錢躲巡捕的賊或是妓院逃出來的女人。
「我再看一會。」
「仗還沒打完么?」
「也只是講講,好在還沒說呢。」
「是打仗的原故。當然醫院里亂還是亂,錢也不夠,又缺這缺那,可是確實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看了火勢許久才決定要畫畫看,看上去像一點變化也沒有。隱晦的黑暗中抓不準距離,可是一點聲音也沒傳過來。濾掉了吵嚷與驚惶,大火似乎是發生在遙遠的歷史里,從過去來的一幕,帶著神秘感,竟使人心裏很激動。她記得看過一把黑扇了,扇面上畫了戰場,是彎的,順著弧形的扇面。而這卻是畫在墨黑的紙張中央,端端正正的畫。過後她可以用水彩上色,這時候去提水太麻煩,窗台上的空間也不夠。她覺得有些歉疚,大家都忙著看,偏支使何干。她們並不等著有什麼變動,這會子也知道不能夠留下來看到最後,卻還是一點也不想錯過了。
「我還沒去過閘北呢。」佟干說。
「後頭的小樓。」
「這附近暫時停火了。」
「三毛。」她向自己說:我沒錢,不能不還價。
秋天來了,風和日麗,空氣中新添了寒意。聽見了飛機她就到洋台上。赫赫的藍天上三四架一群的飛機掠過,看不清機身上漆的符號,但是她知道是敵機,來得太規律,而且像是如入無人之境。空戰的日子過了。她看著飛機掠過,渴望能聯絡上,卻沒有法子能攔下他們鋼鐵的航路。有個炸彈掉下來,將花園圍牆炸開個口子就好了。或者炸中屋子沒人住的地方,引起大火,她可以趁亂逃出去。有個炸彈掉在屋子上,就同他們死在一起也願意。《詩經》里的一段說的是人民痛恨商朝亡國君,咒罵他:「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此語應出自《尚書》「湯誓」,而非《詩經》,所指之亡國君則是夏桀,而非商紂王。)
她走到了大門口,幸喜沒遇見人。還許大門上了鎖?不。門閂蠕蠕由插口裡抽出來,吱嘎叫得刺耳。她推開了門。不能帶著望遠鏡走,她慌亂的想著。外面在打仗,給人家看見我帶著望遠鏡,還不定怎麼樣疑心呢,走不了多遠就會給攔下。她將望遠鏡小心擱在釘在門上的郵箱上。跨過了突起的鐵門檻,沒把門關死,留了條縫,知道大門一關會發出聲響。
「我怕忘了。」
「有時候會一塊吃。一個睡覺,要不出去了。今天倒是兩個一塊。」
琵琶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家裡請的先生去年患了肺炎,送醫院以前她們都見過他生病的樣子。都說他那麼一大把年紀了還能康復,真是運氣。
「噯,我夢見坐汽車去兜風。」何干可別聽見了她同她父親說的話,「我一定是做夢了。我不知道我睡著了。」
「看得見,就在河對岸,大家都在看。」
他把信箋團縐了。可是事實俱在,她只從他那兒聽見過這些話。除了這個怪異的掉書袋聲口之外,她沒有別的話可以據以判斷。她慌忙把紙放下,怕他進來看見,依舊團縐了撂在桌上。絲毫不想到要找他當面說清楚,他反正是什麼話也不會說。
「那是蘇州河。」潘媽道。
聽起來像放心了,不再留一個看門,一個去吃飯了。
「門警也跟你們一道吃?」
「房子小啊。」潘媽不屑的說。
「我能想像。」琵琶輕聲道。她至少能想像被關在一個忙碌的衛生的庫房門外。
「閘北都是工廠。」潘媽說。
「蘇州河真寬。」何干詫異的聲口。
「我就不懂榮姑姑怎麼能讓你受同樣的罪。你知道榮姑姑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