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德另找房子，卻搬到蕊秋娘家住的弄堂里，還痴心指望再碰見她，她弟弟還會替他們拉攏勸和。但是蕊秋手續一清就到歐洲去了。這次楚娣沒有同去，動身那天帶著九莉九林去送行，雲志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包圍著蕊秋。有他們做隔離器，彷佛大家都放心些。九莉心裏想：好像以為我們會哭還是怎麼？她與九林淡然在他們舅舅家的邊緣上徘徊，很無聊。甲板上支著紅白條紋大傘，他們這一行人參觀過艙房，終於在傘下坐了下來，點了桔子水暍，孩子們沒有座位。

「表大爺的官司，我在幫他的忙，」她悄然說。

九莉不願意這樣想。「不是說他們非常好嗎？」

「把人連根鏟，就是這點命|根|子。噯喲，我替她想著將來臨死的時候想到這件事，自己心裏怎麼過得去？當然她是為了小爺。我怎麼跟她說的？好歸好，不要發|生|關|系。好！這下子好，身敗名裂。表大媽為了小爺恨她。也是他們家傭人說的，所以知道了。」

九莉也聽見說過，沒留心。

「想好了沒有？」

回憶錄沒說死者醜陋，大概為了避免種族觀念的嫌疑，而且不是艷屍也殺風景，所以只說是他「見過的最矮小的女太太。」她父親是廣州富商，幾十個子女，最信任她，徒十幾歲起就交給她管家，出洋后又還在紐約做古玩生意。他追求她的時候，把兩百元存入一家銀行，又提出一大部份，存入另一家銀行，這樣開了許多戶頭，預備女家調查他。

「要亡國還是亡給英國人，日本鬼子最壞了，」雲志說。

有個呂表哥是耿家的窮親戚，翠華的表侄，常來，跟乃德上交易所歷練歷練，生得面如冠玉，唇若塗朱，劍眉星眼，玉樹臨風，所有這些話都用得上，穿件藏青綢袍，過來到九莉房裡，招呼之後坐下就一言不發，翻看她桌上的小說．她還搭訕著問他看過這本沒有，看了哪張電影沒有，他總是頓了頓，微笑著略搖搖頭。她想不出別的話說，他也只低著頭掀動書頁，半晌方起身笑道：「表妹你看書，不攪糊你了。」

她陪著九莉坐在燈下，藉此打個盹。九莉畫了她一張鉛筆像，雖然銀白頭髮稀了，露出光閃閃的禿頂來，五官都清秀，微闔著大眼睛。

現在楚娣大概對任何人都要估量一下，他知道不知道。九莉知道只有她，楚娣以為她不會知道。

「嚇咦！」嚇噤的聲音，低低的一聲斷暍。韓媽對楚娣蕊秋從來沒有過微詞，只有這一次。

項八小姐與畢先生從韶關坐火車先回來了。畢大使年紀大了，沒去重慶。他們結了婚了。項八小姐有時候來找楚娣談天。她有個兒子的事沒告訴他。

不知道為什麼，十八歲異常渺茫，像隔著座大山，過不去，看不見。

在小說里，女主角只有一樣美點的時候，水遠是眼睛。是海樣深、變化萬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沒有，但是仍舊抱著萬一的希望。

「我們出去吧，他們還在那裡，」比比說。

糖心芝麻醬包子蒸出來，沒有發麵，皮子有點像皮革。楚娣說「還不錯，」九莉也說這餡子好，一面吃著，忽然流下淚來。楚娣也沒看見。

他姐姐一張長臉，比較呆笨。都瘦得人干一樣，晒成油光琤亮的深紅色。從哪裡來的，這棗紅色的種族？

似乎很難解釋，彷佛是眼睛大而眼白多。

書桌上還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他講英文有點口吃，也懂點德文，喜歡叔本華，買了希特勒《我的奮鬥》譯本與一切研究歐局的書。雖然不|穿西裝，採用了西裝背心，背上藕灰軟緞，穿在汗衫上。

「嗯。」

她正為了榻邊擱一隻嘔吐用的小臉盆覺得抱歉，恨不得有個山洞可以爬進去，免得沾髒了這像童話里的巧格力小屋一樣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氣走來說道：「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只能讓你自生自滅。」

室中寂靜片刻，簇擁在房門口的眾婦女本來已經走開了，碧桃又回來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門站著。

轟炸中，都說這旅館大廈樓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級上，看表姐們借來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

誰知道這隻鴿子一夜憂煎，像伍子胥過韶關，雖然沒有變成白鴿，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見了以為換了只鳥。老秦媽拿到后廊上殺了，文火燉湯，九莉吃著心下慘然，楚娣也不作聲。不擱茴香之類的香料，有點腥氣，但是就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買。

「不做摪（怎樣）搞啊？」楚娣學她的合肥土白。

蕊秋又道：「真打起來也不要緊，學生他們會疏散到鄉下去，配給口糧，英國人就是這種地方最好了。」

蕊秋道：「你不洗個澡？人家還特為開房間洗澡呢。」

「姨奶奶讓表妹在這兒躲一躲，姑爹就要走了。」把她拖到一架白布屏風背後，自己又跑下樓去了。

她說得喉嚨都沙啞了，又在昏黃的燈下走來走去，然後又站住了。「我為了這幾個錢這樣受別，困在這兒一動也不能動，我還是看不起錢。就連現在，我要是要錢要地位的話，也還不是沒人要。」

蕊秋難得單獨帶她上街，這次是約了竺大太太到精美吃點心，先帶九莉上公司。照例店伙搬出的東西堆滿一櫃檯，又從裏面搬出兩把椅子來。九莉坐久了都快睡著了，那年才九歲。去了幾個部門之後出來，站在街邊等著過馬路。蕊秋正說「跟著我走：要當心，兩頭都看了沒車子——」忽然來了個空隙，正要走，又躊躇了一下，彷佛覺得有牽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緊了點，九莉沒想到她手指這麼瘦，像一把細竹管橫七豎八夾在自己手上：心裏也很亂。在車縫裡匆匆穿過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剛才那一剎那的內心的掙扎，很震動。這是她這次回來唯一的一次形體上的接觸。顯然她也有點噁心。

老金黃色的小金餅非常可愛，比雪亮的新洋錢更好玩。她知道大小與貴賤沒關係，可愛也不能作準。思想像個大石輪一樣推不動。苦思了半天說：「要洋錢。」

蕊秋備下茶點，楚娣走開了，讓他們三個人坐下吃茶。

「真氣死人，那裡的人對中國什麼都不知道，會問『中國有雞蛋沒有？』偏偏在這麼個小地方出個華人殺妻案，丟人不丟人？」

乃德氣得把她從膝蓋上推下來，給了她一塊錢走了。

「哪個叫你去的？」

「三小姐能幹了。」

她記得去年蕊秋帶她到他診所里去過一次。他順便聽聽蕊秋的肺，九莉不經意的瞥見兩人對立，蕊秋單薄的胸部的側影。蕊秋有點羞意與戒備的神氣，但是同時又有她那種含情脈脈的微醺。

「我要……送他去學騎馬。」

她們的確是容易看不起人，奶奶嫁給爺爺大概是很委曲。在他們的合影里，她很見老，臉面胖了，幾乎不認識了，儘管橫V字頭路依舊。並沒隔多少年，他們在一起一共也不過十幾年。又一直過著伊甸園的生活，就是他們兩個人在自己蓋的大花園裡。

「三姑說我們這裏離閘北太近了，叫我到她那裡去住兩天，」九莉向乃德說。翠華剛巧出去了，她如釋重負，每次當著翠華抬出「三姑」來，總覺得非常不自然，不像與乃德在這一點上有一種默契。

南西也常來。

蕊秋難得開口，只是給孩子們夾菜的時候偶爾講兩句營養學。在沉默中，她垂著眼瞼，臉上有一種內向的專註的神氣，脈脈的情深一往，像在淺水灣飯店項八小姐替畢先生整理領帶的時候，她在櫥窗中反映的影子。

「想做汽車夫還是開火車的？」

「好在還沒說呢。」

韓媽辭別後問了聲：「大姐你學堂那隻箱子給我吧？」九莉略怔了怔，忙應了一聲。是學校制定的裝零食的小鉛皮箱，上面墨筆大書各人名字，畢業后帶了回來，想必她看在眼裡，與她送來的那隻首飾箱一併藏過一邊，沒給翠華拿去分給人。

「到醫院去縫了三針。倒也沒人注意。」但是顯然她並不因此高興。

她老拉著手不放，握得很緊。

「小時候看進寶打鐮槍，記不記得了？」韓媽說。

翠華道：「小莉到底還想嫁人不嫁？」

早幾年乃德抱她坐在膝上，從口袋裡摸出一隻金鎊，一塊銀洋。「要洋錢還是要金鎊？」

喜期那天，鬧房也有竺大太太，出來向楚娣說：「新娘子太老了沒意思，鬧不起來。人家那麼老氣橫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鬧。」

「把她一隻絲|襪勒在頸子上勒死的，」她輕聲說，似乎覺得有點穢褻。「赤著腳，兩隻腳浸在湖裡。還不是她跟他親熱，他實在受不了了。噯呦，沒有比你不喜歡的人跟你親熱更噁心的了！」她又笑了起來，這次是她特有的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羞笑。

來不及告訴純姐姐了。講故事那時候不知道純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後才聽見說是骨癆。病中一直沒看見過她，辦喪事的時候去磕頭，靈堂上很簡單的搭著副鋪板，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直垂到地下，頭上又在白布上再覆著一小方紅布。與純姐姐毫無關係，除了輕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無感覺。

「醫生說他打的夠毒死一匹馬，」她說。

九莉想起小時候抱著貓硬逼牠照鏡子，牠總是厭惡的別過頭去，也許是嫌鏡子冷。

這間房很大而破爛，床帳很多。兩人坐在床沿上，她問長問短，問除了上學還幹什麼。

楚娣默然片刻道：「小孩子看見零錢擱在那裡，拿了去也是常有的事，給他們耿家說出去就是偷了。」

「再等等看吧，都說就要打起來了，」蕊秋說。

楚娣接過去再看了看，並沒有字跡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

「那樣喜歡純姐姐，一點也不什麼，」她回家后聽見蕊秋對楚娣說，顯然覺得寒心。

「看見你們娘，」她們後來告訴九莉。「我說沒什麼好看，老都老了。」

楚娣悄悄向九莉笑道：「項八小姐的事，倒真是二嬸作成了她。畢先生到香港去本來是為了二嬸，因為失望，所以故意跟項八小姐接近，後來告訴二嬸說是弄假成真了。」

翠華從娘家帶來許多舊衣服給九莉穿，領口發了毛的綿呢長袍，一件又一件，永遠穿不完。在她那號稱貴族化的教會女校實在觸目。她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結果又沒通過。

「嗚啦啦！」蕊秋慣用這法文口頭禪含笑驚嘆，又學會了愛吃千葉菜「啊提修」，煮出來一大盤，盤子上堆著一隻灰綠色的大刺蝟，一瓣一瓣摘下來，略吮一下，正色若有所思。

「不是說你要出山了嗎？」

「那就不知道了。也要碰巧，有時候的確彷彿有點道理。你們幾時高興來看看？就在功德林樓上。有兩個乩仙喜歡跟弟子們唱和，有一個是女仙。」

蕊秋別過頭去笑了起來。「這種事，走了還不完了？」

「你們房間跟書房的牆要什麼顏色，自己揀，」蕊秋說。

這是什麼話？她因為從前在她的畫上打杠子，心裏有了個底子，並不十分震動。二哥是天津來的從堂兄。這封信是沒寄還是重新寫過了？粗心大意丟在這裏，正像他乾的事。

「她的頭圓。」

「我想學開車，」九林低聲說。

「大爺死了，」九莉放假回來他報告．「據說是餓死的。」

「三姑我走了。」

九莉總疑心大爺自己也脫不了干係。他現在實在窮途末路了，錢用光了只好動用政治資本。至少他還在敷衍延宕著，不敢斷了這條路。

會兩次忘了結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強有力了，所以看到後來威到失望，其實當然應當是三妹。她怕她自己活不到戀愛結婚的年齡。

四表姐租了《火燒紅蓮寺》連環圖畫全集，買了鴨肫肝香煙糖來。

「李媽，倒茶，」她喊了聲。

楚娣臉上沒有表情，但是蕊秋顯然不高興的樣子。

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說：「我今天在街上看見個老叫化子，給了他兩毛錢。人老了可憐咧！韓媽要做老叫化子了，」說著幾乎淚下。

九莉想了半天。「是真不記得了。」

韓媽大概是聽九林說的，乘無人的時候忽道：「太太要是要你跟她，我也沒什麼，」這句有點囁嚅著，眼睛一直不望著她。「她又不要你，就想把你搞到那沒人的地方去。」

「是孟曉筠害他的。起初也就是孟曉筠拉他進去的，出了紕漏就推在他身上。所以說『朝中無人莫做官，』只有你沒有靠山，不怪你怪誰？」

她愛他們。他們不干涉她，只靜靜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男僕鄧升下鄉收租回來，她站在門房門口問：「鄧爺，鄉下現在怎麼樣？」

二嬸三姑聽見了風聲，所以三姑來跟他們理論。九莉也興奮起來了。

九莉坐著沒動，自己估量打不過她，而且也過不了大門口門警那一關。

「錢。」

九莉聽著有點刺耳，但是也可以想象，與她父親的恐怖一樣，都是永遠有出無進的過日子。

而且沒良心。人家造就你，再嘀咕你也都是為你好，為好反成仇。

「外婆給你舅舅氣的，總是對我哭，說你總要替我爭口氣。」

他點頭答應，打量了她一眼，喃喃的向蕊秋笑道：「要到英國去啦？將來像了你們二位，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一定了不起。」蕊秋也喃喃的謙了一聲。他又道：「二位都是俠女，古道熱腸，巾幗英雄，叫我們這些人都慚愧死了。」

「大媽常說：『二弟靠不住，你大哥那是不會的！』披著嘴一笑，看扁了他。大爺天天晚上瞇盵著眼睛叫『來喜啊！拿洗腳水來。』哪曉得伺候老爺洗腳，一來二去的，就背地裡說好了；來喜也厲害，先不肯，答應她另外住，知道太太厲害。就告訴大媽把來喜給人了，一夫一妻，在南京下關開鞋帽庄的，說得有名有姓。大媽因為從小看她長大的，還給她辦嫁妝，嫁了出去。生了兒子還告訴她：『來喜生了兒子了！』也真缺德。」

韓媽三十來歲出來「幫工」，把孩子們交給他們外婆帶。「捨不得呵！」提起來還眼圈紅了。

進寶不作聲，也不朝誰看，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九莉覺得他妒忌她。她有點記得他打鐮槍的舞姿，拿著根竹竿代表鐮槍，跨上跨下。鐮槍大概是長柄的鐮刀。

放了一缸溫熱的水出去，緒哥哥略有點窘的脫下袍子，擱在榻上，穿著白綢短打進浴室，更顯得矮小。蕊秋九莉兩個人四道目光都射在他背影上，打量著他，只有楚娣沒注意，又在淚眼模糊起來。

「『她自己不要嚜！』」楚娣學著翠華的聲口。

住讀必須學琴才准練琴，學了又與原有的教師衝突，一個要手背低，一個要手背凸，白俄女教師氣得對她流淚。校方的老處|女錢小姐又含嗔帶笑打她的手背，一掌橫掃過來，下手很重。她終於決定改行畫卡通片。

九莉帶笑點了點頭。當然這是替她打算的話。她自己也已經寫過一張字條交給韓媽送去：

不是說「圓顱方趾」嗎，她想。還有不圓的？

蕊秋笑了。「這倒不忙，先給他進學校，哪有這麼大的人不進學校的。」

九莉詫異到極點。從小教她自立，這時候倒又以為可以嫁掉她？少女處|女的話也使她感到污穢。

三表姐把她攙到沙發前蜷卧的一隻狼狗跟前跪下，拍著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給狗磕頭喔！老二姑娘給狗磕頭喔！」

楚娣背後攬眉笑道：「啊呦，那南西，」

五爺把話傳了過去，楚娣又是氣又是笑，道：「哪有這樣的，十六七歲就問人還想不想嫁人。」

「你多玩一會，就住在這兒不要回去了。四妹你到樓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來告訴我們，好躲起來。」

九莉只在樓梯腳下就她手裡看了看。滿紙大紅大黑字。滬戰開始了。

「那次到底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會疑心二嬸是間諜。」

「二哥如晤：日前走訪不遇，悵悵。家姐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

竺大太太在旁邊笑道：「五爺是名士派。」

「到時候自會告訴我的，」她想。

韓媽拖過一張椅子，促膝坐下，虎起一張臉看守著她。只避免與她對看。臉對臉坐得這樣近，九莉不禁有點反感。自從她挨了打抱著韓媽哭，覺得她的冷酷，已經知道她自己不過是韓媽的事業，她愛她的事業。過去一直以為只有韓媽喜歡她，就光因為她活著而且往上長，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撥兩看她將來有沒有出息。

這樣看來，他們的羅曼斯是翁婿間的。這也更是中國的。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隻鴿子，叫她來幫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繩子來，把牠一隻腳拴在窗台上。鴿子相當肥大，深紫閃綠的肩脖一伸一縮扭來扭去，力氣不打一處來，叫人使不上勁，捉在手裡非常興奮緊張。兩人都笑。

「哦？」楚娣自負體格夠標準，顯然不大相信。

她總是催九莉「進去，」指起坐間吸煙室。

「大爺老是說我不出嫁，叫他死了怎麼見老太爺老太太，對我哭。總是說我不肯，其實也沒說過兩回親。

「還沒有。」

九莉知道她已經替蕊秋打過一次嘴，學了那麼些年的琴不學了。

「大扁臉，沒什麼好看。」

楚娣不肯私了，大爺也不答應，拍著桌子罵：「她幾時死了，跟我來拿錢買棺材，不然是一個錢也沒有！」

九莉猝然把一張憤怒的臉掉過來對著她，就像她是個陌生人插嘴講別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傷了我的心！」又在心裏叫喊著：「二叔怎麼會傷我的心？我從來沒愛過他。」

下午來客，大都是竺家的表大媽帶著表哥表姐們，他們都大了，有時候陪著蕊秋楚娣出去茶舞，再不然就在家裡開話匣子跳舞。如果是表大嫣妯娌們同來，就打麻將。蕊秋高興起來會下廚房做藤蘿花餅，炸玉蘭片，爬絲山藥。乃德有時候也進來招呼，踱兩個圈子又出去了。

她也有戒心。

「都喜歡。」

「現在表大爺在哪裡？」

「你去，我不去了。她們走了。」reａｄ.９9ｃsｗ•coｍ

「哦……現在人心壞，」她茫然的說。

純姐姐急了，撒起嬌來，呻|吟道：「唔……你再想想。怎麼會不記得？」

她留神對楚娣完全像從前一樣，免得疑心她知道。

「是怎麼樣的？」九莉輕聲問，有點恐懼迷茫。

老二姑娘不作聲，還在摸來摸去。

他沒到醫院去照X光，九莉覺得是因為蕊秋不信任他，沒給他十塊錢X光費。當然，給了他是否會另作別用，那又是個問題了。

「開火車的，」他終於說。

蕊秋道：「你沒看見她剛到巴黎的時候小可憐似的。認識了查禮，一吵架就跑來哭。總算查禮倒是跟她結了婚。到現在他家裡人還看不起她，他們家守舊。」

又有一回又是「叫他不來」，韓媽與陪房女傭兩人合力拖他，他賴在地下扳著房門不放。

她很驚異，一個大人肯告訴孩子們這些話。

九莉笑道：「我不過因為忽然在小說上看到他們的事。」

韓媽沒提她母親死了的事，九莉也沒問她。

九莉覺得她是酸葡萄，但是聽見說他對「六姐」姐妹倆也這樣，不禁有點爽然若失。後來聽九林說呂表哥結婚了，是個銀行經理的女兒。又聽見九林說他一發跡就大了肚子，又玩舞|女，也感到一絲慶幸。

她也不過這麼怙惙了一下，向來不去回想過去的事。回憶不管是愉快還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種悲哀，雖然淡，她怕那滋味。她從來不自找傷感，實生活里有得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這麼想了想，就像站在個古建築物門口往裡張了張，在月光與黑影中斷瓦頹垣千門萬戶，一瞥間已經知道都在那裡。

楚娣在飯桌上總是問他：「楊兆霖怎麼樣了？」「錢老二怎麼樣了？」打聽親戚的消息。

「少爺！老爺叫！」陪房女傭在樓梯上喊。

「噯，說去買羊毛襯衫袴去了，沒想到天這麼冷。——後來找到了，正下雨，先只看見她的背影，打著傘坐在湖邊。」

楚娣來聯絡感情，穿著米黃絲絨鑲皮子大衣，迴旋的喇叭下擺上一圈麝鼠，更襯托出她完美的長腿。蕊秋說的：「你三姑就是一雙腿好，」比瑪琳黛德麗的腿略豐|滿些，柔若無骨，沒有膝蓋。她總是來去匆匆的與韓媽對答一兩句，撇著合肥土白打趣她：「噯，韓大媽！好啊？我好歐。」然後習慣的鼻子略嗅一嗅，表示淡漠。但是她有一次向九莉說：「我在想，韓媽也是看著我們長大的，怎麼她對我們就不像對你一樣。」

「他那個病，醫生差不多什麼都不叫吃。餓急了，不知怎麼給他跑了出來，住到小公館去．姨太說『我也不敢給他吃，不然說我害死的』還是沒得吃。所以都說是餓死的。」

九莉想不出話來說，笑道：「也許因為她老了。像人家疼兒子總不及疼孫子。」

「三小姐也自己做？」

九莉講個故事給純姐姐聽，是她在小說月報上看來的，一個翻譯的小說。這年青人隔壁鄰居有三姐妹，大姐黑頭髮，二姐金黃頭髮，三妹纖弱多病，銀色頭髮。有一天黃昏時候，他在她們花園裡遇見一個女孩子，她發瘋一樣的抱得他死緊，兩人躺在地下滾來滾去的瘋，那地方黒，他只知道是三姐妹中的一個，不知道是哪一個，她始終沒開口。第二天再到她們家去，留神看她們的神氣，聽她們的口氣，也還是看不出來。到底是沉靜的大姐，還是活潑熱情的二姐，還是羞法的三妹？

回國那天，一個陪嫁的青年男僕毓恆去接船，是卞家從前的總管的兒子，小時候在書房伴讀的。不知怎麼沒接到，女傭們都皇皇然咬耳朵。毓恆又到碼頭上去了，下午終於回來了，說被舅老爺家接了去了，要晚上才回來。

韓媽稱她女兒「大姐」。只有《金瓶梅》里有這稱呼。她也叫九莉「大姐」，所以講起她女兒來稱為「我家大姐」，以資識別。但是有時候九莉摟著她跟她親熱，她也叫她「我家大姐嘔！」

「小林你怎麼這麼荒唐？」蕊秋厲聲說。

九莉在她那裡吃了晚飯，飯後在洋台上乘涼，有人上樓來敲紗門，是緒哥哥。

楚娣當然沒告訴她耿十一小姐曾經與一個表哥戀愛，發生了關係，家裡不答應，嫌表哥窮，兩人約定雙雙服毒情死，她表哥臨時反悔，通知她家裡到旅館里去接她回來。事情鬧穿了，她父親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著她尋死，經人勸了下來，但是從此成了個黑人，不見天日。她父親活到七八十歲，中間這些年她抽上了鴉片煙解悶，更嫁不掉了。這次跟乃德介紹見面，打過幾次牌之後，他告訴楚娣：「我知道她從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張白紙。」

此後聽見說表大爺出了事，等到她從學校里回來，頭條新聞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報上偶有續發的消息，也不詳細：虧空巨款——在她看來是天文學上的數字，大得看了頭暈，再也記不得——調查，免職，提起公訴。

竺大太太在飯桌上笑道：「老朱啊，今天這碗老玉米炒得真奸，老玉米嫩，肉絲也嫩。還可以多擱點鹽，好像稍微淡了點。」她怕朱媽。

「你二叔要結婚了。」楚娣告訴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們介紹的。」

帶回來的許多照片裏面，九莉看到她父祝寄到國外的一張，照相館拍的，背面也題了首七絕，她記不全了：

這本家伯父五爺常來。翠華就是他兩個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煙。許多人都說他的國畫有功力。大個子，黑馬臉，戴著玳瑁邊眼鏡，說話柔聲緩氣的。他喜歡九莉，常常摩挲著她的光胳膊，戀戀的叫：「小人！」

雲志夫婦託了蕊秋給長女次女介紹留學生，正交朋友，讓出兩間房來讓她們會客，大家擠在另一間里，蕊秋楚娣領了紅十字會的活來做，卷繃帶，又替外僑志願兵打茶褐色毛線襪子。

她父親上樓來了，向蕊秋楚娣略點了點頭，就繞著房間踱圈子，在燈下晃來晃去，長衫飄飄然，手裡夾著雪茄煙。隨便問了兩句路上情形，就談論她舅舅與天津的堂伯父們。

考上了，護照也辦好了，還是不能走。

九莉當時也就知道「你不喜歡的人跟你親熱最噁心」是說她父親。她也有點知道楚娣把那丑小姐自比，儘管羞與為伍。

九莉有點起反感，一個人為什麼要這樣怕另一個人，無論是誰？

「鄉下鬧土匪。現在土匪多得很。」

小老七懷念起愛老三來，叫她的人就叫她轉局，坐到乃德背後去，說話方便些。席上也有蕊秋的弟弟雲志，當個笑話去告訴蕊秋。已經公認愛老三老，這小老七比她還大幾歲，身材瘦小，滿面煙容，粉搽得發青灰色，還透出雀斑來，但是乃德似乎很動了感情。

她跟蕊秋一床睡，幸而床大，但是彈簧褥子奇軟，像個大粉撲子，早上她從里床爬出來，挪一步，床一抖，無論怎樣小心，也常把蕊秋吵醒，總是鬧「睡得不夠就眼皮折得不對，瞅著。」她不懂那是眉梢眼角的秋意。

九莉總想著蕊秋這樣對她是因為菲力，因為不能回去，會失去他。是她拆散了一對戀人？有一天蕊秋出去了，一串鑰匙插在抽屜上，忘了帶去。那些藍色航空郵簡都收在那第一隻抽屜里。

「表大爺的事我看見報上，」九莉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講「古」，鄉下有一種老秋虎子，白頭髮，紅眼睛，住在樹上，吃霞子們。講到老秋虎子總是于嗤笑中帶點羞意，大概聯想到自己的白頭髮。也有時候說：「老嘍！變老秋虎子了。」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變的。九莉後來在書上看到日本遠古與愛斯基摩人棄老的風俗，總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遺棄的老婦——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許真的在樹上棲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饑，因為比別的獵物容易捕捉。

這一天她也只在洋台上聽見她父親起坐間里有人高談闊論，意外的卻是一口合肥話，竺家其他男女老少都是一口京片子。後來她無意中在玻璃門內瞥見他踱到陽台上來，瘦長條子，只穿著一身半舊青綢短打，夾襖下面露出垢膩的青灰色板帶。蒼白的臉，從前可能漂亮過，頭髮中分，還是民初流行的式樣，油垢得像兩塊黑膏藥貼在額角。

楚娣找出她母親十八歲的時候的照片，是夏天，穿著寬博的輕羅衫袴，長挑身材，頭髮中分，橫V字頭路，雙腮圓鼓鼓的鵝蛋臉，眉目如畫，眼睛里看得出在忍笑——笑那叫到家裡來的西洋攝影師鑽在黑布底下？

「乃德」是愛德華的昵稱，比「愛德」「愛迪」古色古香些。九莉看見過她父親的名片，知道另有名字，但是只聽見她母親背後稱他為乃德，而且總是親昵的聲口，她非常詫異。

中午下樓吃飯，她父親手夾著雪茄，繞著皮麵包銅邊方桌兜圈子，等蕊秋楚娣下來。

蕊秋似乎猜封了，這是個西方化的精明強幹的女人，不像舊式的小姐們好打發。

又一天晚上韓媽進來收拾，低聲道：「講要你搬到小樓上去。」

「他在等你回去？」楚娣有一次隨口問了聲。

九林又給叫到楚娣那裡去了一趟。

聽她的口氣「高大」也穢褻，九莉當時不懂為什麼——因為聯想到性器官的大小。

「沒有個理由我為什麼這樣做？」她想，但是從此不開口了。

她們卧室在樓下，躺到床上去一面吃一面看書。香煙糖幾乎純是白糖，但是做成一枝煙的式樣，拿在手裡吃著有禁果的戚覺。房裡非常冷，大家蓋著大紅花布棉被。垢膩的被窩的氣味微帶咸濕，與鴨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種異感。

蕊秋上次回國前，家裡先搬到上海來等著她，也是她的條件之一。因為北邊在他堂兄的勢力圈內，怕離不成婚。到了上海，乃德帶九莉到她舅舅家去，他們郎舅戚情不錯，以前常一塊出去嫖的雲志剛起來，躺在煙鋪上過癮。對過兩張單人鐵床。他太太在床上擁被而坐，乃德便在當地踱來踱去。一個表姐拉九莉下樓去玩，差她妹妹到弄口去租書，買糖。

他笑道：「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錢呢？」

「都預備好了」這句話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來，正待開口，臨時又改問：「有被單沒有啊？」

「我也來磕個頭。」她扶牆摸壁走進來。

她想到跳樓，讓地面重重的摔她一個嘴巴子。此外也沒有別的辦法讓蕊秋知道她是真不過意。

飯後報說大爺來了。竺大太太拉蕊秋楚娣一塊下去。九莉跟在後面，見大爺在樓下踱來踱去。因為沒有客室傢具，上首擱著一張條幾，一張方桌，布置成一個狹小的堂屋，專供他回家祭祀之用。燈光黯淡，他又沒脫袍子。看上去不那麼臟，也許在醫院里被迫沐浴過了。她叫了聲「表大爺。」

「勞以德總是說：『你應當有人照應你。你太不為自己著想了。』是我的朋友都覺得我不應當讓你念書。不是我一定要你念，別的你又都不會。馬壽也說我：『留著你的錢，你不要傻！』」

九莉到別的房間去找，但是椅子已經全搬去了。唯一的可能是一張小沙發椅，躊躇了一下，只好把它推出去，偏又擱在個小地毯上，澀滯異常，先推不動，然後差點帶倒了一隻站燈。她來了以後遇到勞作總是馬上動手，表示她能適應環境。本來連划火柴都不會，在學校做化學實驗無法點酒精燈，美國女教師走來問知代划，一臉鄙夷的神色。

蕊秋托畢先生替九莉領護照，轉託了人，不到半個月就從重慶寄來了，蕊秋很得意。——「這要丟了可好了！在外國沒有護照，又不能住下去，又不能走，只好去死。」

蕊秋笑了起來。「你這種話可不氣死人，要亡國還情願亡給誰。」

「她就有一樣還好，」蕊秋說。

「好，你去想吧。」

「像三姑跟緒哥哥就是的。」

「還缺一隻椅子，」她說。

卞家的表姐妹們都在等著看新娘子，弄堂里有人望風。乃德一向說九林跟他們卞家學的，都是「馬路巡閱使」。

「是說他眼睛漏光不好，主橫死，」楚娣輕聲說。

她這一向除了忙兩場官司與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還要帶九莉去看醫生。九莉對於娶後母的事表面上不怎麼樣，心裏擔憂，竟急出肺病來，胳肢窩裡生了個皮下棗核，推著是活動的，吃了一兩年的藥方才消退。

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結婚，我很幫忙，替他買到兩堂傢俱，那是特價，真便宜，我是因為打官司分家要聯絡他。」她需要解釋，不然像是不忠於蕊秋。

乃德照例應了聲「唔，」沒抬起眼來。

看來法租界比她家裡還要危險。午後蕊秋便道：「好了，你回去吧。」

「喜歡蘊姐姐。」因為她不及純姐姐，再說不喜歡她，不好。純姐姐大概不大在乎。人人都喜歡她。

她只知道新加坡淪陷的時候二嬸坐著難民船到印度去了。

「摪睡呀？要摪睡就摪睡！都預備好了。」

「叫了。」韓媽俯下身去低聲叫他再叫一聲。

九莉出院后才聽見表大爺被暗殺的消息。就在功德林門口，兩個穿白襯衫黃卡其袴的男子，連放幾鎗逃走了，送到醫院里拖了三天才死了。都說是重慶方面的人。以前的謠言似乎坐實了。緒哥哥銀行里的事也辭掉了。表大媽正病著，他們不敢告訴她，她有嚴重的糖尿病心臟病。

她只笑著說了聲「二嬸我走了。」

「我喜歡這漂亮的年青人，」楚娣說著便把九林拉到身邊來。

楚娣便笑道：「你們這些人——！」

「怎麼沒有？」

韓媽笑道：「不是說貴得很嗎？」

他把韓媽叫來替他剪腳趾甲，然後韓媽就站在當地談講一會，大都是問起年常舊規。

請了個德國醫生來看了，是傷寒，需要住院。進了個小醫院，是這范斯坦醫生介縉的。單人病房，隔壁有個女人微弱的聲音呻|吟了一夜，天亮才安靜了下來。

「也奇怪，不喜歡五爸爸，」楚娣不經意的說。「他那麼喜歡你。」

乘人力車回去，她八歲，坐在他身上。

乃德先說「我們盛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臨到律師處簽字又還反悔許多次，她說那英國律師氣得要打他。當然租界上是英國律師佔便宜，不然收到律師信更置之不理了。

有一天九莉聽見楚娣在浴室倚門向裏面笑道：「你不要著急了，她到了時候自然會的，」知道蕊秋在說她。其實楚娣也並不贊成送她出洋，後來提起來，向九莉悄然道：「我也勸來著。她這件事一定要做。」

「二爺背書，老太太打呵！」

老二姑娘嘟囔著站起身來走開了。

「小林怎麼不叫人？」

在新房子里，她父親也是自己住一間房，在二樓，與楚娣的卧室隔著一間，蕊秋又住在楚娣隔壁。孩子們與教中文的白鬍子老先生住四樓，女傭住三樓，隔開了兩代，防夜間噪鬧。

蕊秋講了一段營養學，鼓勵的說他夠高的，只需要長寬，但是未了叫他去照X光驗肺，到某醫院去，向挂號處說卞小姐講好的，賬單寄給她。九莉覺得這安排恐怕太「懸」，醫院里攪不清楚，尤其是她弟弟，更不好意思去跟人說。又是某小姐代付費，倒像是他靠一個年紀較大的女朋友養活他。

「爪哇人什麼樣子？」九莉問。

「勞以德在新加坡？」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九莉說。

「你韓媽要走了，你去見她一面吧。」蕊秋說。

九莉與九林並坐著看顏色樣本簿子，心裏很怕他會一反常態，發表起意見來。照例沒開口。九莉揀了深粉紅色，隔壁書房漆海綠。第一次生活在自製的世界里，狂喜得心臟都要綳裂了，住慣了也還不時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來。四樓「閣樓式」的屋頂傾斜，窗戶狹小，光線陰暗，她也喜歡，像童話里黑樹林中的小屋。

又道：「小林啊！你大了想做什麼事？姐姐想做鋼琴家，你呢？你想做什麼？唔？」

「你已經十六歲了，可不能再改了，」楚娣說。

「書攤子說下次不賒了。」

「精神還好。沒什麼消遣，扶乩玩。」

他笑道：「你舅母笨。」

蕊秋到后，九莉放月假才見到她，已經與楚娣搬進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剛哭過，喉嚨還有點沙啞。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里，楚娣倚在浴室門邊垂淚，對著門外的一隻小文件櫃，一隻手扳著抽屜柄，穿著花格子綢旗袍，肚子上柔軟的線條還在微微起伏，剛抽噎過。見九莉來了，便走開了。

蕊秋又道：「從前提親的時候，呵喲！講起來他們家多麼了不起。我本來不願意的，外婆對我哭了多少回，說你舅舅這樣氣她，我總要替她爭口氣。好，等到過來一看——」她又是氣又是笑，「那時候你大媽當家，連肥皂都省，韓媽膽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窩枕頭都有唾沫臭。還要我拿出錢來去買，拿出錢來添小鍋菜，不然都不能吃。你三姑那時候十五歲，一天到晚跑來坐著不走，你二叔都恨死了！後來分了家出來，分家的時候說是老太太從前的首飾就都給了女兒吧，你三姑也就拿了。還有一包金葉子，她也要。你二叔反正向來就是那樣，就說給了她吧。那時候說小也不小了，你說她不懂事呀？」

有個老秦媽每天來洗衣服打掃，此外就是站在煤氣灶前煎煎蔥花薄餅，一張又一張。她是小腳，常抱怨八層樓上不沾地氣，所以腿腫。

在九莉心目中，勞以德是《浮華世界》里單戀阿米麗亞的道彬一型的人物，等了一個女人許多年，一定要跟她結婚的。不過一直不能確定他是在新加坡，而且她自從那八百港幣的事之後，對她母親態度極度淡漠，不去想她，甚至於去了新加坡一兩年，不結九_九_藏_書婚，也不走，也都從來沒想到是怎麼回事。

朱媽倚在樓梯闌幹上，揚著臉不耐煩的說：「那就多擱點鹽就是了。」

九莉來了也是在浴室倚門訴說家裡的情形。只有下午在浴室化妝是個空檔。

楚娣見她彷佛有保留的神氣，卻誤會了，頓了一頓，又悄悄笑道：「二嬸那時候倒是為了簡煒離的婚，可是他再一想，娶個離了婚的女人怕妨礙他的事業，他在外交部做事。在南京，就跟當地一個大學畢業生結婚了。後來他到我們那兒去，一見面，兩人眼睜睜對看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

蕊秋總是說：「我們就吃虧在太晚。」

多年後她又看到這篇匈牙利短篇小說，奇怪的是仍舊記不清楚下文，只知道是三妹——彷佛叫葉麗娜。是葉麗娜病中他去探病，還是他病了她看護他……？大概不是她告訴他的，不知道怎麼一來透露了出來。他隨即因事離開了那城市，此後與她們音訊不通。

是不是這樣，也沒問楚娣。在她們這裏最忌好奇心，要不然她三姑也不會告訴她這些話。她弟弟楚娣就說他「賊」——用了個英文字「sneaky」，還不像「賊」字帶慧黠的意味。其實九莉知道他對二嬸三姑一無所知，不過他那雙貓兒眼彷佛看到很多。

她常說「年青的女孩子用不著打扮，頭髮不用燙，梳的時候總往裡卷，不那麼畢直的就行了。」九莉的頭髮不聽話，穿楚娣的舊藍布大褂又太大，「老鼠披荷葉」似的，自己知道不是她母親心目中的清麗的少女。

碧桃來了，也是倚在浴室門框上流淚。上次蕊秋臨走，因為碧桃也有十七八、十八九歲了——從小買來的丫頭，不知道確實歲數——留著她又是件未了的事。毓恆還沒娶親，雖然年紀比她大，兩人可以說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自己也都願意，就把她嫁了給毓恆，又給了一筆錢作為嫁妝。但是婚後開的一丬小店蝕本，把碧桃的錢也擩進去蝕掉了。婆婆又嫌她沒有孩子，家裡常吵鬧，毓恆到鎮江找事就沒回來，聽說在那邊有人了。碧桃現在就是一個人在上海幫傭，也一度在楚娣這裏做過。她紫棠臉，圓中見方，很秀麗，只是身材太高大，板門似的，又黑，猛一看像個黑大漢站在人前，嚇人一跳。

蕊秋楚娣搬了出來住公寓，九莉來了，蕊秋一面化妝，向浴室鏡子里說道：「我跟你二叔離婚了。這不能怪你二叔，他要是娶了別人，會感情很好的。希望他以後遇見合適的人。」

午飯後她跟上樓去，在浴室門口聽蕊秋繼續餐桌講話。磅秤上擱著一雙黑鱗紋白蛇皮半高跟扣帶鞋，小得像灰姑娘失落的玻璃鞋。蕊秋的鞋都是定做的，腳尖也還是要塞棉花。再熱的天，躺在床上都穿絲|襪。但是九莉對她的纏足一點也不感到好奇，不像看余媽洗腳的小腳有怪異感。

兩個表姐就快結婚了，姐妹倆又對調了一下，交換對象，但是仍舊常跑來哭。

比比回到艙房裡，沒作聲，在整理行李。九莉也就收了淚坐起來。

「當然是這麼說，郎才女貌的。」

「喜歡二嬸還是三姑？」

「也是為了現在法幣要保值，所以臨走的時候託了人，隨時看著辦，問我來不及了，由她代管。哪想到有這樣的事？馬壽聽見了都氣死了，說：『這是偷！』」說時猛一探脖子，像只翠鳥伸長了蛇一樣的頸項，向空中啄了一下。

九莉覺得奇怪，空氣中有一種緊張。蕊秋沒作聲，但是也注意聽著。

九莉也在她母親的舊存摺上看見過一兩個： 卞漱海、卞嬧蘭……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來信單署一個「秋」字。

「韓大媽倒是不見老。」

姨奶奶在樓梯口招呼「姑老爺。」

楚娣沒告訴她打輸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父親倒戈，單獨與大爺私了了。

九莉動身到香港去之前，蕊秋楚娣帶她去看表大媽。樓下坐滿了人，都是大太太娘家的人，在商議要不要告訴她。她恨大爺，她病得這樣，都不來看她一次。

「他們塞錢。——我們也塞錢。他們錢多。」

「二嬸生氣，鬧間諜嫌疑的時候，畢先生不肯幫忙。」

他不作聲。

「她從前怎樣？」九莉問。

楚娣在洋行里找了個事，不大在家。卞家兩個較小的表姐也由蕊秋介紹留學生，她們都健美。從前楚娣那裡也有一種有目標有紀律的氣氛，是個訴訟廠，現在是個婚姻廠，同時有幾件在進行。卞家的人來得川流不息。

九莉回來看見九林忽然拔高，細長條子晃來晃去，一件新二藍布罩袍，穿在身上卻很臃腫。她隨即發現他現在一天一個危機，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發。

婚後還跟前妻娘家做近鄰，出出進進不免被評頭品足的，有點不成體統，隨即遷入一幢大老洋房，因為那地段貶值，房租也還不貴。翠華飯後到陽台上去眺望花園裡荒廢的網球場，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來。風很大，吹著翠華的半舊窄紫條紋薄綢旗袍，更顯出一捻腰身，玲瓏突出的胯骨。她頭髮油光的全往後，梳個低而扁的髻，長方臉，在陽光中蒼白異常，長方的大眼睛。

「還是求二爺想想辦法。」

「你怎麼了？」

九莉也曾經看見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錢。

「那現在還來得及？還查得出？」

他的回答永遠是諷刺的口吻。

九莉「噯呀」了一聲，耳朵里轟然一聲巨響，魂飛魄散，知道又要聽兩車話：「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連你二叔都還不是這樣。」「照你這樣還想出去在社會上做人？」她想起那老西崽臉上諂媚的笑容：心裏羞愧到極點。

極自然的一個鏡頭，尤其在中國，五四以來無數風景照片中拍攝過的。蕊秋有點神經質的笑了起來。

其實她母親又還不像她父親是個「圈椅政治分析家」。

九莉倚門含笑道：「我真高興。」是替她母親慶幸，也知道于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顧自己，同時也得意，家裡有人離婚，跟家裡出了個科學家一樣現代化。

蕊秋逼著乃德進戒煙醫院戒掉了嗎啡針，方才提出離婚。

但是簡煒到她家裡來的那最後一幕，她未免有點好奇，因為是她跟她母親比較最接近的時期。同在一個屋檐下，會一點都不知道。有客來，蕊秋常笑向楚娣道：「小莉還好，叫二嬸，要是小林跑進來，大叫一聲媽媽，那才真——！」其實九林從來沒有大聲叫過媽媽，一直羡慕九莉叫二嬸。

韓媽忙應了一聲，便牽著兩個孩子出來了。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錯，再圓點就好了。」

這兩天她女兒女婿都在談講新出的一本歷史小說，寫晚清人物的《清夜錄》，裏面賽金花從良后，也是代表太太出國做公使夫人，顯然使她想起自己的身世來。

「說是日本人在跟他接洽，要他出來，也不知道這話是不是有點影子？」

楚娣吃完了就去練琴，但是有時候懶得動，也坐在旁邊聽著。所以有一天講起戀愛，是向楚娣笑著說的：「只要不發|生|關|系，等到有一天見面的時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過關係，那就完全不對了，」說到末了聲音一低。

九莉在銀暗的大房間里躺著看書，只有百葉窗上一抹陽光。她有許多發財的夢想，要救九林韓媽出去。聽見隔壁洗衣間的水泥池子里，搓衣板格噔格噔撞著木盆的聲音，韓媽在洗被單帳子。

就是那海邊一同游泳的年青人，九莉心裏想。原來是他去檢舉邀功。怪不得二嬸臨走的時候那麼生氣。

上了船，兩人到艙房裡看看，行李都搬進來了。

范斯坦醫生每天來看她，他是當地有名的肺病專家，胖大，禿頭，每次俯身到她床前，發出一股子清涼的消毒品氣味，像個橡皮水龍沖洗得很乾凈的大象。他總是取笑她：

他難道相信她真有什麼？翠華說她在外面過夜沒先稟告她，不過是個不敬的罪名，別的明知說了也沒人相信。尤其是九林，直到不久以前，她從學校回來還是跟他住一間房，兩張單人床之間隔著個小櫥。她已經聽韓媽說他夢遺過，但是脫衣上床的時候，他雖然是禮貌的不看，也確實兩人都坦然不當樁事。她一門心思抽長條子，像根竹竿。有時候她也有點覺得奇怪，沒人叫他們分房住。原因大概是楚娣乘著乃德結婚，多買了一堂現代化的卧室傢具。既然是買給他們倆的。翠華不好意思叫他們搬一個出來，彷佛是覬覦這堂傢具，所以直到去年才讓她的小妹妹去跟九莉住。

「你怎麼知道？我們去看看。」

不知道怎麼，忽然談起「有沒有柏拉圖式的戀愛」的問題。

九莉笑道：「那怎麼會？不會的，」也想不出別的話安慰她。她不作聲。

九莉笑道：「我不會的。」

「你千萬不要出去，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韓媽恐嚇的輕聲說。

辦過了一件喜事，蕊秋正說要請誰吃茶，九莉病了，幾天沒退燒，只好搬到客室去睡與楚娣對調。下午茶當然作罷了。

好婆長得一點也不像她女兒，冬瓜臉。矮胖，穿著件月白印度綢旗袍，挺著個大肚子。翠華也常說她：「媽就是這樣！」瓮聲瓮氣帶著點撒嬌的口吻，說得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走出起坐間。

但是她知道她跟二嬸有點特殊關係，與三姑比較遠些，需要拉攏。二嬸要是不大高興也還不要緊。

蕊秋沉默了一會，又夾了個英文字說：「我知道你二叔傷了你的心——」

「那他當然是這麼說。」

緒哥哥矮，九莉自從竄高了一尺，簡直不敢當著他站起來，怕他窘。但是她喜歡這樣坐在黑暗中聽他們說話。他們是最明白最練達的成年人。他在講剛才去見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說一面噗嗤噗嗤笑。她根本聽不懂，他們講的全是張羅錢的事。輕言悄語，像走長道的人剛上路。她也不能想象要多少年才湊得出那麼大的數目。

「有芝麻醬。」她一面和面，又輕聲笑道：「我也沒做過。」

一直是楚娣與他對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開口說：「這房子怎麼能住？」氣得聲音都變了。

楚娣也看了《清夜錄》，笑道：「奶奶那首詩是假的。集子里唱唱和的詩也都是爺爺作的。奶奶只有一首集句。自己很喜歡：『四十明朝過，猶為世網縈。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想想真是——從前那時候四十歲已經老了，奶奶死的時候也不過四十幾歲，像我們現在倒已經三十幾了。

「你二叔有錢，」蕊秋說。

楚娣笑道：「你娘還不是想嫁掉你。」

「誰知道呢。緒哥哥也不知道。有日本人來見，那是一直有的。還有人說是寄哥兒拉縴，又說是寄哥兒在外頭假名招搖。」

「第一次戀愛總是自以為嘔——好得不得了！」蕊秋恨恨的說。

蕊秋嗤笑道「噯呦，這襪子這麼緊，怎麼給她穿著？」九莉的英國貨白色厚羊毛襪洗的次數太多，硬得像一截洋鐵煙囪管。

「唉哎噯，」韓媽發出不贊成的聲音。

表大媽來得最勤。她胖，戴著金絲眼鏡，頭髮剪得很短。蕊秋給大家取個別號，揀字形與臉型相像的：竺大太太是瓜瓜，竺二太太是豆豆，她自己是青青，楚娣是四四。

「好了，我來攙你。」

他稱為「恩師」的丈人百般援引，遺是沒有出路，他五十幾歲就死了。

在家裡總有女傭慌忙攔阻：「我來我來，」怕她闖禍失火。

「是都說奶奶後來脾氣古怪，不見人。也是故意要他不好意思見人，要他怕人——怕他學壞了。」楚娣默然了一會，又道：「替奶奶想想也真是，給她嫁個年紀大那麼許多的，連兒子都比她大。她未見得能像老爹爹那樣賞識他。當然從前的人當然相信父親……」

她拿著看了一會，笑道：「丑相！」

「想好了沒有？」

蕊秋等三人上樓去，也沒坐，椅子都搬到樓下去了。一間空房，屋角地下點著根香，大太太躺在個小銅床上，不戴眼鏡，九莉都不認識她了，也許也因為黃瘦了許多，聲音也微弱，也不想說話。九莉真替她難受，恨不得告訴她表大爺死了。

乃德訂閱》《福星》雜誌，經常收到汽車圖片廣告，也常換新車。買了兩件辦公室傢具，鋼製書桌與文件櫃，桌上還有個打孔機器，從來沒用過。九莉在一張紙上打了許多孔，打出花樣來，做鏤空紙紗玩。他看了一怔，很生氣的說：「胡鬧，」奪過機器，似乎覺得是對他的一種諷刺。

九莉九林已經睡了，又被喚醒穿上衣服，覺得像女用們常講的「跑反」的時候，夜裡動身逃難。三開間的石庫門房子，正房四方，也不大，地下豎立著許多大箱子，蕊秋楚娣隔著張茶几坐在兩張木椅上。女傭與陪嫁丫頭都擠在房門口站著，滿面笑容，但是黯淡的燈光下，大家臉上都有一團黑氣。

這一天她在樓梯口叫道：「我做南瓜餅，咱們過陰天兒哪，」只有《兒女英雄傳》上張金鳳的母親說過「過陰天兒」的話。她下廚房用南瓜泥和面煎一大疊薄餅，沒什麼好吃，但是情調很濃。

她兒子女兒孫女輪流上城來找事，都是在盛家住些時又回去了。她兒子進寶一度由盛家託人薦了個事，他人很機靈，長得又漂亮，那時候二十幾歲，槍花很大，出了碴子，還是韓媽給求了下來。從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也無法找事了，但是他永遠不死心。瘦得下半個臉都蝕掉了，每次來了，在乃德煙鋪前垂手站著，聽乃德解釋現在到處都難——不景氣。

她像不聽見一樣。「想想真冤——回來了困在這兒一動都不能動。其實我可以嫁掉你，年紀青的女孩子不會沒人要。反正我們中國人就知道『少女』。只要是個處|女，就連碧桃，那時候雲志都跟我要！」

又是在下午無人的餐室里，九林走來笑道：「你要到英國去啦？」驚奇得眼睛睜得圓圓的。

「老嘍，太太！在外洋吃東西可吃得慣？」

早晨看護進來，低聲道：「隔壁也是傷寒症，死了。才十七歲，」說著臉上慘然。

她難得請客，這一次笑向楚娣道：「沒辦法，欠的人情太多了，又都要吃我自己做的菜。」

「二叔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孟媛，」她告訴楚娣。

乃德有人請客，叫條子，遇見在天津認識的一個小老七，是他的下堂妾愛老三的小姐妹。

「他答應的，離婚協議上有，」蕊秋說。

蕊秋不是跟他們一塊回來的。她有個爪哇女朋友一定要她到爪哇去玩，所以彎到東南亞去了一趟。

「不知道嘛，說年紀大了回家去了。」韓媽有點心虛，怕當是她擠走了的。

「有。」九莉是第一次插嘴。

九莉也聽見過楚娣與乃德講起大爺來。也是因為都說他「有祖風，」他祖父自己有兒子，又過繼來一個侄子，所以他也過繼了一個庶出的侄子寄哥兒。此外在他那裡拿月費月敬的人無其數。

九莉聽著像詛咒，沒作聲。

表大媽仍舊常在一起打麻將，但是蕊秋說：「大太太現在不好玩了。」

還沒來得及鎖進柴房，九莉生了場大病。韓媽去向翠華討葯，給了一盒萬金油。

蕊秋定做的一套仿畢卡索抽象畫小地毯，都是必經之道，有時候可以捲起一角，有時候需要把沙發椅抬起一半。地毯一皺就會拖倒打碎東西，才度過一張，又面臨一張。好容易拱到過道里，進了客室的門，精疲力盡，怱見蕊秋驚異得不能相信的臉。

「不要緊，插在水裡還可以開好些天。」蕊秋的聲音意外的柔和。她親自去拿一隻大玻璃杯裝了水插花，擱在她床頭桌上。花居然開了一兩個星期才謝。

「我們官司打輸了。」楚娣輕快的說。

蕊秋微撮著嘴唇考慮了一下。「沒什麼好看。大扁臉。」

「五爸爸到滿洲國去啦？」

「他是指天誓日說沒有這事。」

蒸籠冒水蒸氣，熏昏了眼鏡，摘下來揩拭，九莉見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問是什麼。

緒哥哥有天來，九莉有點詫異，蕊秋對他很親熱。自從她離婚後，他從「表嬸」改口叫她蕊秋。一般都認為叫名字太託大了，但是英文名字不妨。談話問，講起他家裡洗澡不方便，楚娣便道：「就在這兒洗個澡好了，」不耐煩的口吻，表示不屑裝作他沒在她家洗過澡。

她聽見楚娣給緒哥哥打電話，喉嚨哭啞了，但是很安靜，還是平時的口吻，然而三言兩語之後，總是忽然惱怒起來。

韓媽回鄉下去過一次，九莉說：「我也要去。」她那時候還小，也並沒鬧著要去，不過這麼說了兩遍，但是看得出來韓媽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款待不起。

「從前我們小時候養好些鴿子，奶奶說養鴿子眼睛好，」楚娣說。

但是九莉想起純姐姐蘊姐姐有點像她，是她的侄孫女。蕊秋楚娣都說她們倆「愛笑人。」

楚娣說過：「我答應二嬸照應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

要不是她實在小，不會懂，純姐姐真還以為她是不好意思說下去，推說忘了。

蕊秋道：「你們這些人都是不到外國去，到了外國就知道了，給人看不起，都氣死人了！」

「我給二嬸的，」她遞給蕊秋。蕊秋卸去白紙綠紙卷，露出花蒂，原來這朵花太沉重，蒂子斷了，用根鐵絲支撐著。

乃德一時高興，在九莉的一把團扇上題字，稱她為「孟媛」。她有個男性化的學名，很喜歡「孟媛」的女性氣息，完全沒想到「孟媛」表示底下還有女兒。一般人只有一個兒子覺得有點「懸」，女兒有一個也就夠了，但是乃德顯然預備多生幾個子女，不然怎麼四口人住那麼大的房子。

「不能說都喜歡。總有一個更喜歡的。」

這要到了英國去鬧戀愛，那可真替她母親打嘴了。她明白蕊秋的恐怖九*九*藏*書，但是也知道即使立下字據也無用。

又道：「說她幾張存摺他倒已經都提出來了。」

「剛才還好好的嚜！」好婆低聲向女傭們抱怨。「這孩子也是——！叫他來不來。倒像有什麼事心虛似的。」又道：「叫我們做親戚的都不好意思。」

「喜歡純姐姐遺是蘊姐姐？」楚娣問。

「唔。」

雲志怕綁票，雇了個退休了的包打聽做保鏢，家裡又養著狼狗。

蕊秋也照舊答應著，問了好，便笑道：「大姐走了他們說什麼？」

「他現在就是那老八？」楚娣問乃德。

蕊秋道：「所以說我們中國人不懂戀愛。哪有才進大門就讓人升堂入室的。」

「偷了什麼？」

「你三姑反正就嫌人，多隻狗都嫌，」蕊秋說。

她從家裡墊在鞋底帶出來的一張五元鈔票，洗碗打碎了一隻茶壺，幸而是純白的，自己去配了一隻，英國貨，花了三塊錢。蕊秋沒說什麼。母親節這天走過一丬花店，見櫥窗里一叢芍藥，有一朵開得最好，長圓形的花，深粉紅色復瓣，老金黃色花心，她覺得像蕊秋。走進去指著它笑問：「我只要一朵。多少錢？」

發高熱，她夢見她父親帶她去兜風，到了郊區車夫開快車，夏夜的涼風吹得十分暢快。街燈越來越稀少，兩邊似乎都是田野，不禁想起閻瑞生王蓮英的案子，有點寒森森的。閻瑞生帶了個妓|女到郊外兜風，為了她的首飾勒死了她。跟乃德在一起，這一類的事更覺得接近。

旅館里很熱鬧。粉紫色的浴缸上已經一圈垢膩。

李媽也是他們同鄉，在廚房裡洗碗，向九莉笑道：「進寶會打鐮槍，叫進寶打鐮槍給你看。」

有一天她走進餐室，見他一個人坐在那裡，把頭抵在皮面方桌的銅邊上。

她想告訴她，她父親的女人都是「燕瘦」而厲害的。

「肯不肯，呃？這樣小器，借給我一天都不肯？」

楚娣笑著跟她握手。這樣英國化，九莉差點笑出聲來。

「怎麼會呢？」九莉又說，自己也覺得是極乏的空話。

「好，你走吧。」

洗了臉出來，忽見翠華下樓來了，劈頭便質問怎麼沒告訴她就在外面過夜，打了她一個嘴巴子，反咬她還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頓。大門上了鎖出不去，她便住到樓下兩間空房裡，離他們遠些，比較安全。一住下來就放心了些，那兩場亂夢顛倒似的風暴倒已經去遠了。似乎無論出了什麼事，她只要一個人過一陣子就好了。這是來自童年深處的一種渾，也是一種定力。

讓你到後台來，你就感到幻滅了？

結婚那天，她在日記上寫道：「約定一點半做頭髮。我想念我的丈夫。」

乃德笑向五爺道：「我們盛家的人就認識錢。」又道：「小姐們住在一塊要吵架的。」

他們都是同鄉，老太太手裡用的人。田地也在那一帶。

其實這時候大爺已經還清了虧空，出了醫院。

她們留學時代的朋友，九莉只有簡煒沒見過，原來有這麼一段悲劇性的歷史。不知道那次來是什麼時候？為了他離婚，一進行離婚就搬了出去，那就是在她們的公寓里。但是蕊秋回來了四年才離婚，如果是預備離了婚去嫁他，不會等那麼久。總是回國不久他已經另娶，婚後到盛家來看她，此後拖延了很久之後，她還是決定離婚。

「你這是幹什麼？豬，」

「帶三毛錢鴨肫肝來，」她二姐在客廳里叫。

寄哥兒會拍老八的馬屁，因此很得寵，比自己的兒子喜歡。

他寫給她看。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乃德從來不跟他們提起他父親，有時候跟訪客大談「我們老太爺」，但是當然不提名道姓的。楚娣更不提這些事，與蕊秋一樣認為不民主。

楚娣給過她一隻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嬰兒，穿戴著男嬰的淡藍絨線帽子衫絝，楚娣又替他另織了一套淡綠的。她覺得是楚自己想要這麼個孩子。

「是你二叔打的。那時候我已經跟他鬧翻了不理他，你給關起來了，只好去一趟，一看見我就跳起來掄著煙鎗打。」

他也是喜歡夾菜給她，每次挖出鴨腦子來總給她吃。他繞室兜圈子的時候走過，偶而伸手揉亂她頭髮，叫她「禿子。」她很不服，因為她頭髮非常多，還不像她有個表姐夏天生瘡癤，剃過光頭。多年後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

蕊秋楚娣回去都笑：「真怕看大太太見了大爺那僵的啊，」

「小林你的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楚娣說。「我明天要出去，借給我一天就還你。」

「二叔，娘是真的對我誤會了，請二叔替我剖白。希望二叔也能原宥我。」

「我去想想。」

有一天家裡來了貴客。僕人們輕聲互相告訴：「大爺來了。」親戚間只有竺家有個大爺到處都稱「大爺」而不名。他在前清襲了爵，也做過官，近年來又出山，當上了要人。表大媽是他太太，但是一直帶著緒哥哥另外住，緒哥哥也不是她生的。九莉從來沒見過表大爺。

他先走，她要在晚飯前直接回學校去。蕊秋又去洗臉，九莉站在浴室門邊拭淚，哭道：

「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來出來！」帶笑不耐煩的叫，一面繼續踱著。

「二爺現在省得很，」洗衣服的李媽說。

楚娣在背後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她從此相信他，因為他對她說話沒有作用，不像大人對孩子們說話總是訓誨，又要防他們不小心泄露出來。

「那東西多吃最不消化了。」）

「啊。我那菲力才漂亮呢！」她常向楚娣笑著說。他是個法科學生，九莉在她的速寫簿上看見他線條英銳的側影，戴眼鏡。

九莉又問三姑關於奶奶的事，爺爺她不記得了，死的時候她太小。

「表大爺到底有沒有這事？」

耳朵！誰要耳朵？根本頭髮遮著看不見。

大家都沒坐下。大太太站在一邊，只隔些時便微嗽一聲打掃喉嚨：「啃！」

「他們都受軍訓。怕死了，對德國人又怕又恨，就怕打仗。他說他一定會打死。」

「後來呢？」

九莉懊悔她不應噹噹面這樣講，叫人家覺得窘。

她自己從來不提做養媳婦的時候，也不提婆婆與丈夫，永遠是她一個寡婦帶著一兒一女過日子，像舊約聖經上的寡婦，跟在割麥子的人背後揀拾地下的麥穗。

九莉不由得對馬壽一陣敵意。馬壽上次來她也看見的，矮小，希臘石像的側影，不過因為個子小，一發胖就肥唧唧的。她母親的男友與父親的女人同是各有個定型。還有個法國軍官，也是來吃下午茶，她去開門，見也英俊矮胖，一身雪白的制服，在花沿小鴨舌軍帽下陰沉的低著頭，擠出雙下巴來，使她想起她父親書桌上的拿破崙石像。

「底下我不記得了，」九莉有點忸怩的說。

竺家的純姐姐蘊姐姐二十一二歲，姐妹倆同年，蘊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兩人都穿著蘋果綠輕紗夾袍，長不及膝，一個在左下角，一個在襟上各輟一朵灑銀粉淡祿大絹花。人都說純姐姐圓臉，甜，蘊姐姐鵝蛋臉，眼睛太小一點，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純姐姐，她開過畫展，在字林西報上登過照片，是個名媛。

有一次九莉剛巧看見他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練習簽字。翠華在煙鋪上低聲向乃德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大眼睛裡帶著一種頑皮的笑意。乃德跳起來就刷了他一個耳刮子。

韓媽去了兩個月回來了，也曬得紅而亮，帶了他們特產的紫暈豆酥糖與大麻餅來給她吃。

起先翠華不知道網球場有許多講究，修理起來多麼貴，遺說九莉可以請同學來打網球。一直沒修，九林仍舊是對著個磚牆打網球，用楚娣給他的一隻舊球拍。

結果罰他在花園裡「跪磚」，「跪香」，跪在兩隻磚頭上，一枝香的時間。九莉一個人在樓下，也沒望園子里看。她恨他中了人家「欲取姑予」之計，又要這樣怕。他進來了也不理他。他突然憤怒的睜大了眼睛，眼淚汪汪起來。

電車站上鬧嚷嚷的賣號外，車窗里伸出手來買。似乎大家臉上都帶著一絲微笑，有一種新鮮刺|激的厭覺。

「哈，從前我們走的時候，你沒看見這些大媽們一個個的那樣子呵——！臨上船，挑夫把行李挑走了，就此不見了。你二叔一拍桌子說：『行李我扣下了！』這些人在旁邊那神氣呵——都氣死人。」

表大媽住著個奇小的西班牙式弄堂房子，樓上擺著一堂民初流行的白漆傢俱，養著許多貓。緒哥哥大學畢了業，在銀行做事，住在亭子間里。九莉向來去了就跟貓玩。她很喜歡那裡，因為不大像份人家，像兩個孩子湊合著同住，童話里的小白房子，大白貓。所以她並不詫異三姑也搬了去，分組他們三樓，樓梯口裝上一扇紗門，鉤上了貓進不來。裏面也跟公寓差不多，有浴室冰箱電話，楚娣常坐在電話旁邊一打打半天，她也像乃德一樣，做點金子股票。

「我也不清楚，」楚娣有點遲疑。「項八小姐說是因為跟英國軍官來往，所以疑心是打聽情報，說就是那英國軍官去報告的。」

很不容易記得她父母都是過渡時代的人。她母親這樣新派，她不懂為什麼不許說「碰」字，一定要說「遇見」某某人，不能說「碰見」。「快活」也不能說。為了新聞報副刊「快活林」，不知道有過多少麻煩。九莉心裏想「快活林」為什麼不叫「快樂林」？她不肯說「快樂」，因為不自然，只好永遠說「高興」。稍後看了《水滸傳》，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詞。「干」字當然也忌。此外還有「壞」字，有時候也忌，這倒不光是二嬸，三姑也忌諱，不能說「氣壞了，」 「嚇壞了。」也是多年後才猜到大概與處|女「壞了身體」有關。

「我想到外國去，」九莉輕飄的說。「我要像三姑。」

九林走來見了，怔了一怔，也坐下來吃。二人一聲也不言語，把一盤藍玻璃紙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傭見了，也不作聲，忙去開糖罐子另抓了兩把來，直讓他們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開了。

九莉始終默然，心裏也一片空白，一聽見了就「暫停判斷，」像柯勒瑞支的神怪故事詩《老水手》等，讀者「自願暫停不信。」也許因為她與三姑是同舟的難友。

九莉聽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種預感。

九莉笑道：「沒有餡子。」

楚娣笑問道：「吃了飯沒有？」一面去絞了個手巾把子來。

九莉怔了一怔，輕聲道：「是怎麼……？別人怎麼能把錢提出來？」

他總是第一個吃完先走，然後蕊秋開始飯後訓話：受教育最要緊，不說謊，不哭，弱者才哭，等等。「我總是跟你們講理，從前我們哪像這樣？給外婆說一句，臉都紅破了，眼淚已經掉下來了。」

她告訴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

「你想做汽車夫？」

「年紀也比他大，這廖仲義又漂亮，也不知道這些外國人看著這一對可覺得奇怪，也許以為中國人的眼光不同些。這天下午四五點鐘他一個人回旅館來，開旅館的是個老小姐，一塊吃茶。他怎麼告訴她的？楚娣啊？」

那時候他愛她，九莉想。真要他履行條約，那又是打官司的事。但是她的魔力也還在，九莉每次說要到「三姑」那裡去，他總柔聲答應著，臉上沒有表情。

過門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樓到客室里去，還是她小時候那幾件舊擺設，赤鳳團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塵味夾著花香——多了兩盆花。預備有客來，桌上陳列著四色糖果。她坐下來便吃，覺得是賄賂。

「你講點奶奶的事給我聽。」九莉向韓媽說。韓媽沒趕上看見老太爺。

又道：「我搬家也是為了省錢。」

「大爺非常怕奶奶。奶奶總是罵他。」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開葷了！」他說。第一次吃固體的東西。

「都喜歡。」

「這是喜期神經，沒辦法的，」蕊秋說。

關了幾天，這天下午韓媽進來低聲說：「三小姐來了。」

楚娣攢眉笑道：「這名字俗透了。」

又道：「也是你跟他拉近乎。」

九莉有點懷疑。她太熟悉他的恐怖。

她乘病中疎防，一好了點就瞞著韓媽逃了出去，跑到二嬸三姑那裡。一星期後韓媽把她小時候的一隻首飾箱送了來，見了蕊秋叫了聲「太太！」用她那厭情洋溢的聲口。

「我願意她做我的後母嗎？」九莉想。「不知道。」

也怪不得出了事畢先生氣得不管了。

看來簡煒也同去湖泊區。

「表大媽也是氣他們不拿她當個人，什麼都不告訴她，不要她管。你三姑是逞能，小爺還不也是利用她。現在都說小爺能幹了，他爸爸總是罵他，現在才好些了。——我心裏想，你舅舅是不知道，要給他知道了，你舅舅那張嘴多壞！我想想真冤，啞子吃黃連，還不能告訴人——真是打哪說起的？」

「啊啊啊呃——！」合肥話拖長的「啊」字，捲入口腔上部，攙入咽喉深處粗厲的吼聲，從半開的齒縫裡迸出來，不耐煩的表示「哪有這等事？」「新洗的，怎麼會不幹凈？」

「自從大爺出了事，她就變了，」楚娣說。

她趕緊去翻來看，驚喜交集看到那傳奇化的故事。她祖父的政敵不念舊惡，在他倒霉的時候用他做師爺，還又把女兒給了他。

九莉笑道：「我不會的。我要把花的錢賺回來，花的這些錢我一定要還二嬸的。」裝在一隻長盒子里，埋在一打深紅的玫瑰花下。

「多有耐心，」學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她微笑，卻連忙把手指放平了。

「現在都是說『高大』，」蕊秋笑她侄女們擇偶的標準，「動不動要揀人家『高大』，這要是從前的女孩子家，像什麼話？」

九林對呂表哥的事業特別注意。他跟九莉相反，等不及長大。翠華有個弟弟給了他一套舊襯衫，黃卡其袴，配上有油漬的領帶，還是小時候楚娣送他的一條，穿著也很英俊，常在浴室里照著鏡子，在龍頭下沾濕了梳子，用水梳出高聳的飛機頭。十二歲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電影，有家裡汽車接送，就是他們倆．散場到惠爾康去吃冰淇淋，他就點啤酒。

翠華節省家用，辭歇了李媽，說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韓媽帶看著他點，可以兼洗衣服。其實九莉住校也仍舊要她每周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來洗。

她死後他侵吞兩個孤兒的財產，報了仇，九莉心裏想。

四姑奶奶家裡有個二表姑，不知道怎麼三表姑已經結了婚，二表姑還沒有。她不打扮，穿得也寒素，身材微豐，年紀不上三十，微長的寬臉，溫馴的大眼睛，頭髮還有點余鬈，堆在肩上。乃德有點不好意思的向她勾了勾頭，叫了聲二表妹。他和他姨父姨媽談天，她便牽著九莉的手出來，到隔壁房裡坐。

韓媽笑道：「二爺現在知道省了。『敗子回頭金不換』嚜！」

蕊秋回國后游西湖，拍了一張照片，在背面題道：

她怕問蕊秋拿公共汽車錢，寧可走半個城，從越界築路走到西青會補課。走過跑馬廳，綠草坪上有幾隻白羊，是全上海唯一的擠奶的羊。物以稀為貴，蕊秋每天定一瓶羊奶，也說「貴死了！」這時候西方有這一說，認為羊奶特別滋補，使人年青。

現在總是要楚娣帶笑催促：「去給二嬸寫封信，」方才訕訕的笑著坐到楚娣的書桌前提起筆來。想不出話來說，永遠是那兩句，「在用心練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隨便說什麼都會招出一頓教訓。其實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過電影上的「意識」是要用美貌時髦的演員來表達的。不形態化，就成了說教。

「太小了不能穿了！」蕊秋又撥開她的前劉海，「噯呦，韓大媽，怎麼沒有眉毛？前劉海太長了，萋住眉毛長不出來。快剪短些。」

「不是。」

九莉想道：「也許粗看有點像。——不知道。」

「韓媽小時候是養媳婦，所以膽子小，出了點芝麻大的事就嚇死了，」他告訴九莉。楚娣也說過。他們兄妹從小喜歡取笑她是養媳婦。

緒哥哥預備到北邊去找事，上海無法立足，北邊的政治氣氛緩和些。已經說好了讓他看祠堂，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但是一時也走不開，大太太病著。

楚娣笑道：「你怎麼知道？」

「怎麼樣叫漏光？」九莉問。

九莉也看了《清夜錄》，聽見說裏面有她祖父，看著許多影射的人名有點惴惴然，不知道是哪一個，是為了個船妓丟官的還是與小旦同性戀愛的？

九莉沒去過，只在走廊門口張望過一下，后搭的一排小木屋，沿著一溜搖搖晃晃的樓廊，褪色的慘綠漆闌干東倒西歪，看著不寒而慄，像有丫頭在這裏弔死過。

她有個同班生會作舊詩，這年詠中秋：「塞外忽傳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輪圓！」國文教師自然密圈密點，學校傳頌。九莉月假回家，便笑問她父親道：「怎麼還是打不起來？」說著也自心虛。她不過聽人說的。

在家裡，跟著乃德過，幾乎又回復到北方的童年的平靜。乃德脾氣非常好，成天在他房裡踱來踱去轉圈子，像籠中的走獸，一面不斷的背書，滔滔泊泊一瀉千里，背到未了大聲吟哦起來，末字拖長腔拖得奇長，殿以「毆……！」中氣極足。只要是念過幾本線裝書的人就知道這該費多少時間精力，九莉替他覺得痛心。

蕊秋一面刷著頭髮，含酸道：「不是說奸得很嗎？跟你三姑也好，還說出去總帶著小林，帶東帶西，喜歡得很。」

「他是留美的，蜜月旅行環遊世界。他們是在紐約認識的。」

「啃！」大太太又微咳了聲。

竺大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

有一天他向九莉笑道：「跟我到四姑奶奶家去。也該學學了！」

「靈不靈？」

九莉現在畫小人，畫中唯一的成人永遠像蕊秋。纖瘦、尖臉，鉛筆畫九_九_藏_書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線上的太陽，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蕊秋又道：「我不喜歡介紹朋友，因為一說給你介紹，你先心亂了，整個的人都——都——」她打了個手勢，在胸腔間比劃著，表示五中沸騰，一切戚官都騷動起來，聲音也低了下來，變得親密而恐懼，九莉聽著有一種輕微的穢褻感。雖然不過是比譬的話，口口聲聲「你」呀「你」的也覺得刺耳。她不懂為什麼對她說這些。雖然剛說過「嫁掉你，」她以為是舊式的逼婚，再也沒想到她母親做媒做得順手，也考慮到給她介紹一個，當她在旁邊眼紅也說不定。像她表姐們那當然是應當給介紹的。她們也並不像舊式女孩子一樣，一聽見提親就跑了，卻是大大方方坐在一邊微笑聽著，有時候也發表意見。有一個表姐說「嫁人要嫁錢，」她也贊成，覺得對於她表姐是對的。但是她想要電影上那樣的戀情，不但反對介紹見面，而且要是她，第一先會窘死了，僵死了，那還行？當然她也從來沒說過。海闊天空「言志」的時候早已過去了。

但是日記上又有離開美國之前醫生耠她的噩耗：她不能生育。探長認為她丈夫知道了之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殺了她。這是自為了解中國人的心理。

楚娣又笑道：「二嬸有一百多個名字。」

年前乃德忘了預備年事，直到除夕晚上才想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十元鈔票，叫九莉乘家裡汽車去買臘梅花。幸而花店還開門，她用心挑選了兩大枝花密蕊多的，付了一塊多錢，找的錢帶回來還他，他也說花好。平時給錢沒那麼爽快，總要人在煙鋪前站很久等著。楚娣說他付賬總是拖，「錢擱在身上多渥兩天也是奸的。」九莉可以感覺到他的恐怖。

「那就不知道了。你說吧，是什麼？」

冬天只有他們吸煙的起坐間生火爐。下樓吃午飯，翠華帶只花綢套熱水袋下來。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繞室兜圈子，走過她背後的時候，把她的熱水袋擱在她的頸項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

當時一般女傭每月工資三塊錢，多則五塊。盛家一向給韓媽十塊，因為是老太太手裡的人。現在減成五塊，韓媽仍舊十分巴結，在飯桌前回話，總是從心深出叫聲「太太！」感情滂沱的聲氣。她「老縮」了，矮墩墩站在那裡，面容也有變獅子臉的趨勢，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華，眼神很緊張，因為耳朵有點聾，彷彿以為能靠眼睛來補救。

九莉本來也覺得大太太現在只跟蕊秋好，對楚娣總是酸溜溜的，有時候連說話聲音都難聽。但是大太太現在根本改了常，往往笑起來也像冷笑，只在鼻子里哼一聲，因此她陰陽怪氣的，九莉也沒大注意。恨楚娣，不見得光是因為他們輩份不同？總也是因為她比他大，以為是她引誘他。

他不作聲。

「勞以德打死了。死在新加坡海灘上。從前我們都說他說話說了一半就笑得聽不見說什麼了，不是好兆頭。」

九莉又駭然，簡直不吸收，恍惚根本沒聽見。「韓媽怎麼說？」

「韓媽當然說是沒有的事，說她母親實在年紀大了，沒聽見說有病，就死了，所以有人造謠言。」

她現在從來不說「從前老太太那時候，」不然就像是怨言。

突然聽見叫罵聲，在樓上樓梯口，聲帶緊得不像楚娣的聲音，一路嚷下樓梯，聽不清楚說什麼。才來了沒有一會。

她太深知她父親的恐怖。

蕊秋親自去浴室，見九莉剛洗過澡，浴缸洗得不幹凈，便彎下腰去代洗，低聲笑道：「這怎麼能叫人家洗澡？」是她高興的時候的溫暖羞澀的笑聲。

她在女僕間算是後進，但是老太太後來最信任她。

「出來出來，」

「卞家的小姐們自己到弄堂口小店去買東西！」從前李媽輕聲說，彷佛是醜事。

他看報看得非常仔細，有客來就談論時事。她聽不懂，只聽見老閆老馮的。客人很少插嘴，不過是來吃他的鴉片煙，才聽他分析時局。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麼漂亮，」她說。

他笑道：「我知道你們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會合意的，所以先找了這麼個地方將就住著。」在跟楚娣談了兩句，便道：「你們也早點歇著吧，明天還要早點出去看房子。我訂了份新聞報，我叫他們報來了就送上來。」說著自下樓去了。

她想了想。「從前老太太省得很喏，連草紙都省。」

「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學無術。」

他訂了份《旅行雜誌》。雖然不旅行——抽大煙不便——床頭小几上擱著一隻「旅行鍾」，嵌在皮夾子里可以折起來。

有天晚上，蕊秋等楚娣回來幫她油漆燈罩，但是顯然又在辦公室絆住了，七點多鍾還沒回來。她激動的在客室里走來走去，忽道：「你知道我沒回來的時候，你三姑做投機，把我的錢都用掉了。也是為了救你表大爺，所以買空賣空越做越大。這時候找到個七八十塊錢一個月的事，這樣巴結，笑話不笑話？」

有一天楚娣又告訴她：「我們為分家的事，在跟大爺打官司。」

「所以我說是一時實在忍不住了，事後當然有點神經錯亂。——都說廖仲義漂亮，在學生會很出風頭的，又有學位，真是前途無量，多不犯著！」

緒哥哥笑嘆了一聲，彷彿連這問題都一言難盡，先接過手巾兜臉一抹，疲倦到極點似的，坐了下來。

二表姑顯然以為她父親很喜歡她，會聽她的話。

楚娣忽然好奇的笑道：「你為什麼這樣有興趣？我們這一代已經把這些都撂開了，到了你們更應當往前看了。」

雲志道：「多洗澡傷元氣的。」

當然不會肯讓她去做模特兒。

這樣著急，也還是不肯看報。

楚娣忙道：「在醫院里，」 免得像是已經拘押了起來。「他也是有病，肝炎，很厲害的病。」默然了一會，又道：「他現在就是虧空。」

九莉一面寫，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暈開來成為一個大圓點。

她十分抱歉，把前兩年的小說月報都找了出來，堆在地下兩大疊，蹲在地下一本本的翻，還是找不到。純姐姐急得眼都直了。

九莉笑道：「噢，」心裏想，要幫為什麼不幫韓媽她們，還要不了這麼些錢。」

看了也仍舊不得要領。看慣了電影上總是纏綿不休而仍舊沒有發|生|關|系，她不知道那是規避電影檢查，懂的人看了自然懂的。此外她也是從小養成的一種老新黨觀點，總覺得動不動疑心人家，是頑固鄉氣不大方。

楚娣悻悻然道：「也真莫名其妙，偏揀這麼個地方，兩個中國人多戳眼。」

比比獨自到甲板上去了，九莉倒在艙位上大哭起來。汽笛突然如雷貫耳，拉起回聲來，一聲「嗡——」充滿了空間。床下的地開始移動。她遺下的上海是一片廢墟。

蕊秋楚娣送九莉上船，在碼頭上遇見比比家裡的人送她。是替她們補課的英國人介紹她們倆一塊走。蕊秋極力敷衍，重託了比比照應她。船小，不讓送行的上船。

有客來，九莉總是拿本厚重的英文書到屋頂上去看。高樓頂上，夏天下午五點鐘的陽光特彆強烈，只能坐在門檻上陰影里。淡紅亂石嵌砌的平台，不許晾衣裳，望出去空曠異常，只有立體式的大煙囪，高高下下幾座乳黃水泥掩體。蕊秋好起來這樣好，相形之下，反而覺得平時實在使人不能忍受。這時候錢也花了，不能說「我不去了。」不去外國又做什麼，也不能想象。她看不起自己。

九莉不時去看看牠。鴿子在窗外團團轉，倒也還安靜。

她又有個模糊的疑問：怎麼同時進行兩件訴訟？再也想不到第二件也是為了第一件，為了張羅錢，營救表大爺。

蕊秋有一次午餐后講話，笑道：「你二叔拆別人的信。」楚娣在旁也攢眉笑了起來。九莉永遠記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貧乏的人才喜歡刺探別人的私事。

蕊秋笑道：「我就怕她一輸就搖，越搖越輸。」

韓媽更緊張起來。

鄧升看不過去，在門房裡叫罵：「就這一個兒子，打丫頭似的天天打。」乃德也沒怎樣，隔了些時派他下鄉去，就長駐在田上，沒要他回來。老頭子就死在鄉下。

楚娣也有點覺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話說壞了，也有三分不快，粗聲道：「行了，不用抄了。」

「什麼小樓？」

乃德喜歡連名帶姓的喊他，作為一種幽默的昵稱：「盛九林！去把那封信拿來。」他應了一聲，立即從書桌抽屜里找到一隻商務化的西式長信封，遞給他父親，非常幹練熟悉。

「我們小時候那時候鬧義和拳，嚇死了，那時候我們在北京，都扒著那柵欄門往外看。看啊，看嘔！看那些義和拳嘍！」她說，她是小家碧玉出身，家裡拉大車。

「人家都勸我，女孩子念書還不就是這麼回事……」但是結了婚也還是要有自立的本領，寧可備而不用，等等。

這時候簡煒大概還沒結婚。

九莉小時候跟她弟弟兩個人吃飯，韓媽總是說：「快吃，鄉下霞（孩）子沒得吃呵！」每飯不忘。又道：「鄉下霞子可憐喏！實在吵得沒辦法，舀碗水蒸個雞蛋騙騙霞子們。」

很久以後她看到一本蘇格蘭場文斯雷探長回憶錄，提起當年帶他太太去湖泊區度假，正跟太太說湖上是最理想的謀殺現場。他看見過這一對中國新夫婦，這天下午碰見男的身上掛著照相機，一個人過橋回來，就留了個神。當晚聽見說女的還沒回來，就拿著個手電筒到橋那邊去找。雨夜，發現湖邊張著把傘，屍身躺在地下，檢驗後知道她是從一塊大石上滑下來的。是坐在大石上的時候，並坐或是靠近站在她背後的人勒死她的，顯然是熟人。她衣服也穿得很整齊，沒有被非禮。

竺丈太丈摸了摸她的頭頂道：「噯，圓。」彷佛也有點失望。

「咦，你們很像，」乃德笑著說，有點不好意思，彷彿是說他們姻緣天定，連前妻生的女兒都像她。

「韓媽鄉下有人來，說進寶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閑閑的報道。「他外婆八九十歲了，進寶老是問她怎麼還不死。這一天氣起來，硬把她裝在棺材里，說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頭一個個扳開來往裡塞。」

看得哈哈大笑。

「還是三姐好，」老二姑娘說。

「『忠厚乃無用之別名，』知道不知道？」蕊秋向九莉說。

韓媽眼睛里有種盤算的神氣，有點什麼傢具可以搬進去，讓她住得舒服點。隨又輕聲道：

他不作聲。九莉也注意到他牙齒很小，泛綠色，像搓衣板一樣粼粼的，成為鋸齒形。她想是營養缺乏，他在飯桌上總是食不下咽的樣子。

「還是個法學博士，」楚娣說。

她立刻去抱了來，替換的毛衣也帶了來。翠華把它坐在煙鋪上。

九莉也捨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讓她住下來。等到四表姐下來報信，三表姐用力拉著她一步跨兩級，搶先跑上樓去，直奔三樓。姨奶奶住三樓，一間極大的統間，疏疏落落擺著一堂粉紅漆大床梳妝台等。

「你去我想不成問題，」他很斟酌的說，她覺得有點政客的意味。

「噯呦，小林是個啞巴。他的余媽怎麼走了？」

耿家有個表姐笑嚷道：「呂表哥討厭死了，聽六姐說．也是到他們那兒去一生坐了半天，一句話也不說。六姐說討厭死了，」那是耿家的闊親戚，家裡兩個時髦小姐，二十幾歲了。耿家自己因為人太多，沒錢，呂表哥也不去默坐。

又一次她回來，九林告訴她：「五爸爸到滿洲國做官去了。」

九莉卻同情他，但是大爺至少還中過舉，當然楚娣是恨他。她與乃德是後妻生的，他比他們兄昧大二十幾歲，是他把這兩個孤兒帶大的。

「老太太倒是說我心細。說『老韓有耐心。』」

「七角錢。」店裡的人是個小老僕歐，穿著白布長衫，蒼黃的臉，特別殷勤的帶笑抽出這一朵，小心翼翼用綠色蠟紙包裹起來，再包上白紙，像嬰兒的襁褓一樣，只露出一朵花的臉，表示不嫌買得太少。

她在牌桌上一著急就上身左右搖擺著。

他不作聲。

九莉從來不提這事，不過心裏著急。並不是想到英國去——聽蕊秋說的一年到頭冷雨，黃霧，下午天就黑了。「窮學生哪裡都去不了，什麼都看不見，」整個不見天日。「吃的反正就是干乳酪——」

她看見他細長的方頭手指跟她一模一樣，有點震動。

她又有了一線希望。

她知道西醫忌嘴之嚴，中國人有時候不大了解，所以病死了以為是餓死的．但是也是親戚間大家有這麼個願望。

如果他不是真當她會有什麼，那他是為虎作倀誣衊她？但是她沒往下想，只跟自己打官腔，氣憤道：「念到書經了，念通了沒有，措辭這樣不知輕重。」信箋依舊團皺了撩在桌上，也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

他們姐弟與楚娣兄妹一樣，到了一起總是唇槍舌劍，像拌嘴似的，但是他們倆感情好。

這公寓小，是個單獨請吃茶的格局，連一張正式的餐桌都沒有，用一套玻璃桌子拼成不等邊形。幽暗的土黃色燈光下，她只穿著件簡便的翻領黑絲絨洋服，有隻長方的碧藍雕花土耳其玉腰帶扣。菜已經上了桌，飯照西式盛在一隻橢圓大蓋碗里，預備添飯。

半開玩笑而又帶著點挑戰的口吻。

文斯雷會同當地的警探去找他的時候，才九點鐘，他倒已經睡了。告訴他太太被殺，他立刻說：「有沒有捉到殺我太太的強盜？」偵探說：「我並沒有說她被搶劫。」

她例必回答：「從前老太太那時候……」

「都喜歡歡不算。兩個裡頭最喜歡哪個？」

有時候他叫韓媽下廚房做一碗廚子不會做的菜，合肥空心炸肉圓子，火腿蘿蔔絲酥餅。過年總是她蒸棗糕，碎核桃餡，棗泥拌糯米面印出雲頭蝙蝠花樣，托在小片棕葉上。

與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費用太大，翠華便出面調解，勸楚娣道：「你們才兄弟三個，我們家兄弟姐妹二三十個，都和和氣氣的。」她同母的幾個都常到盛家來住。她母親是個老姨太，隨即帶了兩個最小的弟妹長住了下來。九他們叫她好婆。

離婚的時候蕊秋向九莉說：「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這次回來是跟你二叔講好的，我回來不過是替他管家。」

「韓媽你看我畫的你。」

九莉卻有點疑心她母親是忘了她已經不是個學童了。蕊秋顯然是有個願望，乘此好把她交給英國政府照管。

她不禁駭笑，心裏想我們從小聞慣的，你更是偎灶貓一樣成天偎在旁邊，怎麼忽然這樣嬌嫩起來？

「他不去怎麼辦？」乃德氣吼吼的就說了這麼一句。

她曾經跟翠華的父親出國做公使夫人，還能背誦德文字母：「啊，貝，賽，代。」「那時候使館請客，那些洋女人都光著膀子，戴著珍珠寶石金剛鑽脖煉兒，摟摟抱抱的跳，跳舞嘛！樓梯上有個小窗戶眼兒，我們都扒在那窗戶眼兒上看。」

「她像誰？小林像你。像不像三姑？」竺大太太說。

「奶奶從前就喜歡他這一個侄子，說他是個人才，」楚娣有點自衛的說。「說只有他還有點像他爺爺。」

「還學鋼琴？」說時帶著奇異的笑容，顯然視為豪舉。

她因為二嬸三姑，一直總以為她也有一天可以出洋，不過越大越覺得渺茫。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大爺看電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說。「那時候梅蘭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編的。大爺聽見說這一出還好，沒有什麼，我可以去看。我高興得把戲詞全背了出來，免得看戲的時候拿在手裡看，耽誤了看戲。臨時不知道為什麼，又不讓去。

（九莉笑道：「我喜歡吃乳酪。」

當然一看就撕了。韓媽沒說，她也沒問。

「我不喜歡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說。

九莉笑道：「哦？」

她在屏風後站了很久，因為驚險緊張，更覺得時間長。姨奶奶非常安靜，難得聽見遠處微微息率有聲。她家常穿著襖袴，身材瘦小，除了頭髮燙成波浪形，整個是個小黃臉婆。

她對翠華也極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華又叫她「三姐」。敘起來也都是親戚。乃德稱翠華「十一妹」，不過他怕難為情，難得叫人的。做媒的兩個堂妹又議定九莉九林叫「娘」。

最後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風后把九莉拖了出來。她也笑著沒有抵抗。

以前說「等你十八歲給你做點衣服，」總覺得異常渺茫。怪不得這兩年連生兩場大病，差點活不到十八歲。

蕊秋與她兄弟都住在越界築路的地段。雲志承認他膽子小，一打仗就在法租界一家旅館里租下一套三個房間。他的姨太太早已「打發」了。他叫蕊秋楚娣也去住，蕊秋大概覺得他這筆旅館費太客觀了，想充份利用一下，叫九莉也跟去，也許是越看她越不行，想乘機熏陶熏陶。

「爺爺名字叫什麼？」她問九林，又道：「是哪兩個字？」

一天三頓倒也吃不厭，覺得像逃學。九莉從小聽蕊秋午餐訓話講營養學，一天不吃蔬果魚肉就有犯罪感。

九莉在大太太那裡見過寄哥哥，小胖子，一臉黑油，一雙睡眼，腫眼泡，氣鼓惱叨的不言語，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冤枉了他。後來恍惚聽見大太太告訴楚娣，上次派他送月費來，拿去嫖了。

有天下午蕊秋在浴室刷頭髮，忽道：「我在想著啊，你在英國要是遇見個什麼人。」

自從日本人進了租界，楚娣洋行里留職停薪，過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備下一桌飯菜，次日就有點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現在就吃蔥油餅，省事。」

楚娣笑道：「等你十八歲我替你做點衣裳。」

「說他太太上城買東西去了。」

「可別像了我，」楚娣說。

她喜歡蕊秋帶回來的兩幅埃及剪布畫，米色粗布上，縫釘上ｒｅaｄ.9９cｓw•com橙紅的人牽著駱駝，遠處有三座褪色的老藍布金字塔，品字式懸在半空中。她剛在古代史上發現了苗條的古埃及人，奇怪他們的面型身段有東方美。

九莉是第一次聽見她母親衛護的口吻，竭力不露出喜色來。

「這老二姑娘頂壞了，專門偷香煙。你當她眼睛看不見啊？」二表姐恨恨的說，把茶几上的香煙罐打開來檢視。

蕊秋忽然笑道：「乃德倒是有這一點好，九林這樣像外國人，倒不疑心。其實那時候有那教唱歌的義大利人……」她聲音低下來，宕遠了。

想必因為看牠們飛，習慣望遠處，不會近視眼，但是他們兄妹也還是近視。

但是翠華顯然聽了不高興，只淡淡笑著「唔」了一聲，嗓音非常低沉。

「乾淨不幹凈？」

「去問劉嫂子借。」

九莉去了她照例找出一大疊舊英文報紙，讓她坐在地毯上剪貼明星照片。

九莉知道是說她的化妝衣著不像良家婦女。

「那他是太受刺|激的緣故。」

「人相貌是天生的，沒辦法，姿勢動作，那全在自己。你二叔其實長得不難看，十幾歲的時候很秀氣的。你下次這樣：看見你愛慕的人，」蕊秋夾了個英文字說，「就留神學她們的姿勢。」

「三小姐小時候穿男裝，給二爺穿女裝，十幾歲了還穿花鞋，鑲滾好幾道，都是沒人穿了的。二爺出去，夾著個小包，」韓媽歪著頭，雙肩一高一低，模仿乃德遮掩脅下的包裹的姿勢，「一溜溜出去，還沒到二門，在檐下偷偷的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換一雙。我們在樓上看見笑，」她悄悄笑著說，彷佛怕老太太聽見。

自從乃德倒戈，楚娣不跟他來往了。這時候剛巧五爺回來了，就托五爺去說，送九林進學校，送九莉出洋，五爺在滿洲國不得意，娶了個十六歲的班子里姑娘帶回來，說看她可憐，也是流落在東北。所以現在又是兩份家，他兩個姑奶奶對他十分不滿。

自從蕊秋楚娣為了出國的事與大房鬧翻了不來往，九莉也很少去，從前過繼過去的事早已不提了。乃德離婚後那年派他們姐弟去拜年，自己另外去。大爺在樓下書房裡獨坐，戴著瓜皮帽與眼鏡，一張短臉，稀疏花白的一字須，他們磕頭他很客氣，站起來伸手攔著，有點雌雞喉嚨，輕聲嘁嘁喳喳一句話說兩遍：「吃了飯沒有？吃了飯沒有？看見大媽啦？樓上去過沒？看見大媽啦？」又低聲囑咐僕人：「去找少爺來。去找少爺來，嗯？」他原有的一個兒子已經十幾歲了。「樓上去過沒？——去叫少爺來，哈？」

一陣寂靜之後，楚娣換了話題，又問他今天的事。

聽上去像是與勞以德同居了。既然他人也死了，又沒結婚，她就沒提蕊秋說要去找個歸宿的話。

這就是熱情嗎？

蕊秋楚娣替換著來，帶雞湯來。蕊秋總是跟看護攀談，尤其誇讚有個陳小姐好，總是看書，真用功。她永遠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

楚娣抱怨：「我回來都累死了，大小姐躺在我床上哭，」

「韓媽說二叔十幾歲還穿花鞋，穿不出去，帶一雙出去換。」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歲。本來九莉不像十七歲。她自己覺得她有時候像十三歲，有時候像三十歲。

「不不，絕對沒有這話。那是人家看不得我這劫後餘生，造我的謠言。」

請客吃茶的下午，蕊秋總是脾氣非常好，一面收拾房間，插花，鋪桌布，擺碟子，一面說笑，笑聲低抑。她講究穿衣服，但是九莉最喜歡她穿一件常穿的，自己在縫衣機上踏的一件墨綠麻布齊膝洋服，V領，窄袖不到肘彎，毫無特點，是幾十年來世界各國最普遍的女裝，她穿著卻顯得嬌俏幽嫻。

「我喜歡吃蔥油餅，」九莉說。

也就是這兩天，女傭收拾乃德的隊室，在熱水汀上發現一隻銀灰色綢傘，拿去問楚娣蕊秋，不是她們的。蕊秋叫她拿去問乃德，也說不知道哪來的。女傭又拿來交給蕊秋，蕊秋叫她「還擱在二爺房裡水汀上。」

這兩間房裡堆著一些用不著的舊傢具，連她小時候都沒見過，已經打入冷宮的紅木大櫥，櫥頂有雕花門樓子。翠華的兩個進大學的兄弟來住的時候權作客房，睡在藤心紅木炕床上。她只用一間，把中間的拉門拉上。到隔壁一間去找書看，桌上有筆硯，又有張紙鬆鬆的團成一大團。攤平了是張舊式信箋，上面半草的很大的字是她弟弟的筆跡：

「小林你的牙齒怎麼回事？」

「爺爺是肝病，」楚娣說。「喝酒暍得太多。」

乘此衝出去，也許可以跟三姑一塊走。

九莉羞得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她從此也就沒再提這話。

九莉剛中學畢了業回來，這一天街上叫賣號外。陪房女傭出去買了張回來，只比傳單略大一圈，拿在手裡驚笑道：「這報紙怎麼這麼小？」

「我告訴你不過是要你明白，免得對你二叔誤會。」蕊秋顯然不高興，以為九莉是表示贊成。她還不至於像有些西方父母，離婚要徵求孩子們的同意。

「後頭的小樓。壞房子。」

九莉不認識她們了。當時的時裝時行拖一片掛一片，兩人都是泥土色的軟綢連衫裙，一深一淺。蕊秋這是唯一的一次也戴著眼鏡。

「二嬸要回來了，」楚娣安靜的告訴九莉，臉上沒有笑容。

楚娣忽道：「噯，韓大媽，我們今天摪睡啊？」

九莉覺得他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了他自己的便利。例如不送九林進學校，明知在家裡請先生讀古書是死路一條，但是比較省，借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幾年再說，蕊秋對九林的事沒有力爭，以為他就這一個兒子，總不能不給他受教育。

楚娣見了笑道：「二嬸看了還當是一滴眼淚。」

楚娣有一天說某某人做官了，蕊秋失笑道：「現在怎麼還說做官，現在都是公僕了。」九莉聽了也差點笑出聲來。她已經不相信報紙了。

「嗯，哪樣好？」竺大太太很服從的說。

「說弟弟偷東西，」她告訴楚娣。

過了兩天，這把傘不見了。蕊秋楚娣笑了幾天。

「痴頭怪腦的，」飯桌上一個同班生嗤笑著說。她這才笑著把頭髮掠上去。

她戴著幾隻鑽戒，旅館里的人都看見的。湖邊屍首上沒有首飾。在他行李里搜出她的首飾與存摺，但是沒有鑽戒。他說：「按照中國的法律她的東西都是我的。」把他的照相機拿去，照片沖洗出來都是風景，末了在一筒軟片里找到了那幾隻鑽戒。

客廳中央不端不正擺著張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麼，系著繡花大紅桌圍，桌上灰塵滿積，連燭淚上都是灰。三表姐走過便匆匆一合掌，打了個稽首。燭台旁有隻銅磬，九莉想敲磬玩，三表姐把磬槌子遞給她，卻有點遲疑，彷佛亂敲不得的，九莉便也只敲了一下。卻有個老女傭聞聲而來，她已經瞎了，人異常矮小，小長臉上闔著眼睛，小腳伶仃，遺是晚清裝束，一件淡藍布衫常齊膝蓋，洗成了雪白，打這補丁，下面露出緊窄的黒袴管。罩在腳面上，還是自己縫製的白布襪，不是「洋襪」。

下午他到醫院去見過表大爺。他一提起「爸爸」，這兩個字特別輕柔迷濛，而帶著一絲怨意。九莉在楚娣的公寓里碰見過他，他很少叫「表姑」，叫的時候也不大有笑容，而起聲音總是低了一低，有點悲哀似的。他一點也不像他父親，蒼黑的小長臉，小凸鼻子，與他父親唯一的聯繫只是大家稱他「小爺」，與「大爺」遙遙相對。

每次說她她分辯，蕊秋便生氣說：「你反正總有個理！」

當然他們也早已聽見說蕊秋回來了。

「也有一種……沒成年的一種，」蕊秋說。「美術俱樂部也有這種模特兒。」

「你猜。」

天熱，下了車還要走一大截路，回到家裡曬得紅頭漲臉，先去洗個臉再上樓去見他們。在浴室里，她聞見身上新鮮的汗味。

翠華道：「九莉的媽是自搬磚頭自壓腳。」

純姐姐定睛聽著，臉上不帶笑容。她對這故事特別有興趣，因為她自己也是姐妹花。追求她的人追不到，都去追她妹妹。

「打？拿什麼去打？」乃德悻悻然說。

九莉知道她是指畢大使。楚娣打趣過她，提起畢大使新死了太太。

「埃及人什麼樣子？」

「這一向好多了？」楚娣說。

下午九莉到他們起坐間去看報，見九林斜倚在煙鋪上，偎在翠華身後。他還沒長高，小貓一樣，臉上有一種心安理得的神氣，彷彿終於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裏想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煙鋪上的三個人構成一幅家庭行樂圖，很自然，顯然沒有她在內。

她幫著她們買衣料，試衣服，十分忙碌。有天下午她到卞家去了，因此他們家的人也都沒來，公寓里忽然靜悄悄的，聽得見那寂靜，像音樂一樣。是周末，楚娣在家裡沒事，忽然笑道：「想吃包子。自己來包。」

他也並沒說沒有，只道：「離了韓媽一天也過不了，還想一個人出去——就要打仗了，去送死去！」

她以前替九莉篦頭，問疼不疼，也常說：「從前老太太倒是說我手輕。」

雲志低聲道：「那天在家裡，我聽見客廳里一個跑一個追，在笑，我有點不放心，走過門口瞭了一眼，看見旗袍大襟敞著，我急了，大叫劉嫂子，叫她進去裝著拿東西，一會再去對茶送點心，多去兩趟。」

但是她總是用藍色航空郵簡寫信，常向九莉問字，用兩張紙掩住兩邊，只露出中間一段。九莉覺得可笑。

他這一向跑交易所買金子，據說很賺錢。他突然成為親戚間難得的擇偶對象了。失婚的小姐們盡多。

九莉本來不怎麼喜歡這洋娃娃，走過來走過去看見它坐在那裡，張開雙臂要人抱的樣子，更有一種巫魘的感覺，心裏對它說：「你去作法好了！」

九莉這兩天剛戴上眼鏡，很不慣，覺得是驢馬戴上了眼罩子，走上了漫漫長途。韓媽似乎也對她有點戚到陌生，眼見得又是個楚娣了，她自己再也休想做陪房跟過去過好日子了。九莉自己知道虧負她，騙了她這些年。在電車月台上望著她上電車，兩人都知道是永別了，一滴眼淚都沒有。

蕊秋向韓媽道：「好了，帶他們去睡吧。」

九莉有次洗澡，剛巧她們倆都在浴室里，正有點窘，楚娣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細高細高的——！」

顯然她沒來辭行，是因為來了又要蕊秋給錢。這邊託人帶話，約了她在靜安寺電車站見面。九莉順便先到車站對街著名的老大房，把剩下的一塊多錢買了兩色核桃糖，兩隻油膩的小紙袋，笑著遞了給她。她沒說什麼，也沒有笑容，像手藝熟溜的魔術師一樣，兩個油透了的紙袋已經不見了。掖進她那特別寬大的藍布罩衫裏面不知什麼不礙事的地方。九莉馬上知道她又做錯了事，一塊多錢自己覺得拿不出手，給了她也是一點意思。

九莉依舊躊躇，不過因為三姑現在這樣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張精緻的布紋箋，方才罷了。

小洋台狹窄得放張椅子都與鐵闌干扞格，但是又添了張椅子。沒點燈，免得引蚊子。

項八小姐南西夫婦與畢先生都在。九莉只好像他們一樣裝不聽見，仍舊略帶著點微笑，再把沙發椅往回推。等到回到飯桌上，椅子也有了，不知道是不是楚娣到隔壁去借的。

九莉看見他在廚房外面穿堂里，與韓媽隔著張桌子並排坐著，彷彿正說了什麼，他這樣憔悴的中年人，竟噘著嘴，像孩子撒嬌似的「唔……」了一聲。

她替九莉把額前的頭髮梳成卻爾斯王子的橫雲度嶺式。直頭髮不持久，回到學校里早已塌下來了，她捨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風一樣輕柔。

「不是早分過家了？」

乃德繞著圈子踱著，向煙鋪上的翠華解釋「我們老太爺」不可能在籤押房驚艷，撞見東翁的女兒，彷佛這證明書中的故事全是假的。翠華只含笑應著「唔……唔。」

她先還不知道是因為五老爺老是來借錢。他在北洋政府當過科長，北伐后就靠他兩個妹妹維持，已經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還有姨奶奶這邊一份家，許多孩子。

「奶奶非常白，我就喜歡她身上許多紅痣，其實那都是小血管爆炸，有那麼個小紅點子。我喜歡摸它。

她二人浴室夜談，蕊秋溫暖的笑聲，現在很少聽見了。九莉自從住到這裏來，當然已經知道她們現在不對了。蕊秋有時候突然爆發，楚娣總是讓著她。九莉不懂楚娣為什麼不另住，後來聽她說是為了省錢，也仍舊覺得寧可住亭子間，一樣可以布置得獨出心裁。後來又聽說西方人注重住址，在洋行做事，有個體面的住址很重要。楚娣也確是升得很快。

九莉非常不願意。半長不短的前劉海傻相。

不過是想遠走高飛，這時候只求脫身。

楚娣有一次向她講起她伯父，笑道：「大爺聽見廢除科舉了，大哭。」

馬壽是個英國教員，前一向來過一次，去后蕊秋笑得格格的告訴楚娣：「馬壽現在胖得像個豬，」又提起他現在結了婚了。

「娘問我要不要燙頭髮，」她告訴楚娣。

「那時候我們急著要搬出來，所以分得不公平。其實錢都是奶奶的，奶奶陪嫁帶過來的。」

韓媽半霎了霎眼睛，輕聲笑道：「沒說什麼。」

蕊秋楚娣剛回來的時候，竺大太太也問：

這天蕊秋楚娣帶著九莉在大太太家吃晚飯，小爺不在家，但是房子實在小，多兩個人吃飯就把圓桌面擺在樓梯口。

乃德又叫韓媽帶孩子們到大房的小公館去拜年。那來喜白凈樸素，也確是像個小城裡的鞋帽庄老闆娘，對韓媽也還像從前一樣，不拿架子，因此背後都誇姨太好。

九莉想道：「我太痛苦了，我有權利知道我干下了什麼事。」把心一橫，轉了轉鑰匙，打開抽屜，輕輕拈出最上面的一張，一看是一封還沒寄出的信，除了親昵的稱呼，也跟蕊秋平時的信一樣，抱怨忙，沒工夫念法文，又加入了本地的美術俱樂部學塑像。最後畫了十廿個斜十字，她知道一個叉叉代表一個吻，西方兒童信上常用的。

終於有人上樓來了。

「小莉老實，」竺大太太常說。「忠厚。」

蕊秋立刻停住了，沒往下說。九莉不知道這時候還在托五爺去疏通，要讓她回去。蕊秋當然以為她是知道了生氣，所以沒勸她回去。

「喜歡三姑。」

翠華在報紙副刊上看到養鵝作為一種家庭企業，想利用這荒蕪的花園養鵝，買了兩隻，但是始終不生小鵝。她與乃德都常站在樓窗前看園子里兩隻鵝踱來踱去，開始疑心是買了兩隻公的或是兩隻母的。但是兩人都不大提這話，有點忌諱——連鵝都不育？

蕊秋走的時候，公寓分組給兩個德國人，因為獨身漢比較好打發，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間房，九莉來了出一半膳宿費，楚娣托親戚介紹她給兩個中學女生補課。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兩天幽獨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來，十分抱歉。

小爺也在，但是始終不開口，不然萬一有什麼差池，又要怪到他身上。反正她最相信她娘家人。

「別鬧，」她偏著頭笑著躲開。

「你去好了，我不去。」

吃完了水果喝茶，蕊秋講起在英國到湖泊區度假，剛巧當地出了一件謀殺案，是中國人，跟她們前後腳去的。

「那寄哥兒都壞透了，」楚娣也說。「大太太都恨死了。」

九莉知道蕊秋這一向錢緊，但是韓媽去后她說：「我給了她五塊錢。看老奶奶可憐，七八十歲的人，叫她洗被單。這才知道厲害了，從前對我那樣，現在一比才知道了。」

永遠「二嬸三姑」一口氣說，二位一體。三姑後來有時候說：「從前二嬸大肚子懷著你的時候，」即使純就理智上了解這句話都費力。

「我有兩本活動字典，」她說楚娣與九莉。

雲志又道：「印度鬼子可憐咧，亡國奴咧！」

「查得出。」

「頭昏。」他抬起頭來苦著臉說：「聞見鴉片煙味就要吐。」

這次她母親一回國就在看《清夜錄》。她就從來沒對蕊秋提起這本書。她知道她母親恨他們，尤是沒見過面的婆婆。

蕊秋叫女傭拿蓖麻油來，親自用毛筆蘸了給九莉畫眉毛，使眉毛長出來。

九莉駭異道：「他那麼有錢，怎麼會餓死？」

次日正午一聲巨響，是大世界遊藝場中彈，就在法大馬路。九莉在窗口看見一連串軍用卡車開過，有一輛在蒼綠油布篷下露出一大堆肉黃色義肢，像櫥窗中陳列的，不過在這裏亂七八糟，夾雜在花布與短打衣袴間。有些義肢上有蜿蜒的亮品品深紅色的血痕。匆匆一瞥，根本不相信看見了。

九莉仍舊訕訕的笑道：「還是再抄一張的好。我情願再抄一遍。」

九莉覺得驚異，她母親比從前更美了，也許是這幾年流行的審美觀念變了。尤其是她蓬著頭在刷頭髮，還沒搽上淡紅色瓶裝水粉，秀削的臉整個是個黃銅雕像。談話中，她永遠倒身向前，壓在臉盆邊上，把輕倩的背影對著人，向鏡子里深深注視著。

「家裡沒得吃，摪搞呢？去問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給他說了半天，眼淚往下掉。」

「噢，」他高聲應了一聲，因為不慣大聲，聲帶太緊，聽上去有點不自然，但是很鎮靜敏捷的上樓去了。

翠華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給我擺擺。」

乃德照例繞圈子大踱起來，好在這房間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點窘，但是也樂意參觀她這香巢。

明年校刊上要登畢業生的照片，九莉去照了一張，頭髮短齊耳朵，照出來像個小雞。翠華見她自己看了十分懊喪，便笑道：「不燙頭髮都是這樣的呀！你要不要燙頭髮？」

楚娣習慣的把頭一摔，鼻子不屑的略嗅一嗅。「吃不慣自己做。」

「這要等老秦媽明天來了再殺，」楚娣說。

楚娣把頭一摔，不屑的把鼻子略嗅了嗅。「那匡小姐丑。」作為解釋。

九莉那天回去，當著翠華向乃德說：「三姑說好久妹看見弟弟，叫我明天跟他一塊去。」

楚娣笑道：「聽說你這一向很活動？」帶著挑戰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