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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世界第一難 第九章 難在情上

第三篇 世界第一難

第九章 難在情上

老鄭在村裡工作了幾十年,太了解農民們的那點心思。他靈機一動,說:明天大夥都到村委會開會。
可不,筷子抓鬮,絕對的一是一!
1999年有一戶老人因為兒子在城裡工作,所以按照移民條例他們可以「投親靠友」。上兒子家后不到半年,老伴因病去世了,剩下的老爺子怎麼也過不習慣。因為城裡人住的都是樓房,各家各戶互不來往。平時家裡人都上班去了,空蕩蕩的房子里就剩下老爺子一人,他又不愛看電視,整天便像關在籠子里似的。想跟鄰居說說話,人家見了他這個「鄉巴佬」,躲還躲不過來。老爺子沒過上一年,就說啥也要回鄉下的老家住。
兩戶移民知道我是北京來的,不是移民幹部,他們也就沒有抵觸情緒,便跟我掏心窩地說出了為什麼拖至今日的緣由:
「好你個龜兒子,家還沒搬到廣東,你就野啦?你野呀野呀——」小媳婦真的瘋勁上來了,上前一口咬住小丈夫的胳膊。
這樁「夫妻私案」雖然以雙方的相互諒解、皆大歡喜而了結。可在移民中類似這樣的一方擔憂另一方搬遷到他鄉特別是開放地區后「變壞」的情況絕非個別。
一對年輕的農村夫婦,他們被政府列入移民名單時,結婚的日子也並不長。沒想這對恩愛夫婦為了移民的事鬧得差點分了家、離了婚。
「這回工作難度可就大了!」汪學才向我介紹說,「在本土本地,搬個家園難度就非常大,讓鄉親們離開故土搬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感情上捨不得呀!本來嘛,江津也在重慶市區域內,不算遠,而且那兒的條件要比雲陽好不少,可移民們不捨得生活慣了的故土。為了讓移民們順利地搬遷,」老汪說,「我們先是到江津選一塊好地方,可以蓋房種地。每家每戶的房子蓋得自然盡量要比過去的好些、寬敞些。但移民們的要求更高,開始讓他們派代表去選地看樣板房,大家是滿意的。後來房子蓋好了,有人就提出,我們過去的家門前有路有水,現在的路在屋后,水也見不著,我們不習慣。我們只好再同當地商量,改道引水。有的移民啥都滿意,突然提出自己原來的家門前有片樹林,夏可乘涼冬可擋風,希望在新的家園前也能有一片樹林,否則就不搬。我們又折騰回到江津,一戶一戶地按照移民們的要求給設計。這麼著,前前後後用了一年零七個月,當我第17次帶領移民們前去新家園參觀時,大家方才點頭,說這跟咱雲陽的家一樣,該有的都有了,雲陽老家沒有的,這裏也有了,我們搬!」
果不其然,決定一下來,村民們就鬧了起來:「建三峽工程是國家的大事,我們支持,也甘當移民。可不能失了家園,還要掘老祖宗的墳啊!」
老鄭不由得自嘲道:「傻閨女,哭啥子?是爸給村上搬墳餓饞了才吃錯的唄!」
「你說清楚,你到廣東幹啥子?」小媳婦不依不饒,從地上站起來繼續責問。
村裡的幹部群眾都是三峽移民,大伙兒對「就地后靠」不離開故土當然很高興,但對老鄭提出的移墳建房有想法,主要是動墳誰都不想干。
這是中國農民們之間特有的親情,它在某種時刻勝過父子、夫妻間的關係,尤其是那些孤獨的年長者,他們早已習慣了那種推門便是鄰居、關門就是同村的酒友和麻將對手的生活,即使是吵鬧打架,那也是有滋有味,有情有義,溫溫暖暖,笑也笑得痛快,哭也哭得利索。那才叫日子!
「哈哈,『省長』,你想得挺周到的,信你的,抓吧!」
當這口百年棺材從墓穴中被人費力地挖出並抬起時,披麻戴孝的老鄭仍一絲不苟地跪在那兒……好在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風水」仍舊讓這個家族的人原諒了老鄭。
嘻,這一招好:既管住了他,又不妨大事。
「這這……這不,人家城裡人會玩嘛,我看著那玩意也跟我們以前用的不一樣,所以就買幾個回來試試……」
「那鍋里是啥子東西?我吃了就……就疼……哎喲……」老鄭實在忍不住,在床上打起滾來。
這一幕鄉親們全都看在眼裡。後來老鄭動員大伙兒搬墳時,多數人配合得非常好。可也有人家死活不幹,甚至只要見老鄭上門就張口大罵,說你們當幹部的讓我們搬家挪窩已經夠損的了,還要掘墓挖祖墳,天地不容!
後來我知道鄭「省長」確實與眾不同,他真有些省長的非凡氣度和真知灼見。
已經當了二十多天「孝子」的老鄭哭笑不得,說:「全村的人要住新房,現在就等平整你們這個墳墓了。這麼著,我老鄭為了全村移民給你們求情作揖,給你們祖上當回孫子總成了吧?」
第二天村民們都來見他。
鄉親們就在老鄭這般的虔誠和真情下,心理得到了平衡,搬遷和建新村的工作因此順利開展。
只見老鄭雙手叉在腰際,高聲說道:「為了公平、公正分配移民新村的房子和宅基地,我已經提前將新房子編成號。大家知道,讓我老鄭完全按照過去大夥住的房子read.99csw.com和宅基地好壞來分配,肯定沒法子分。別說我這個假省長,就是真省長來了我想他也沒有這本事。因為我們三峽移民不可能將過去大夥住的老宅基一模一樣地搬遷過來。但有一點大夥比我看得明白,現在我們蓋的移民新村要比過去大家住的房子好,而且又有自來水,宅前宅后又有能通車的寬敞的道路。所以我們只能捂住心口憑良心做事,求得大夥心服口服。啥子辦法呢?我老鄭只有土辦法一個:抓鬮。有人說抓鬮雖然是硬碰硬,但希望運氣多一些。那好,我事先已經想好了:這回我們不是一次抓鬮定乾坤,而是兩次抓鬮,第一次抓鬮是確定正式抓鬮的序號,第二次抓鬮才是按先前抓出的序號確定房號、宅基地。大夥看這樣行不行?」
上過中央電視台《東方之子》節目的雲陽縣普安鄉的移民站副站長汪學才,向我舉的事例就很能說明問題。他所在的那個村叫姚坪,是三峽庫區幾千個村落中的一個普通村落。千百年來,人們習慣了這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食其力、飽暖即安的生活,世世代代與世無爭。但三峽工程打破了這種寧靜,上級要求全村的人舍掉過去熟耕熟作的土地,搬上175米淹沒線之上的山坡。老汪告訴我,他們姚坪村基本上在水淹線底下,而且所有可耕種的田地也都在這個位置。三峽移民政策下達后,全村人所面臨的就是徹底告別原來的生活地,退到后岸的山頭上。那是個什麼地方?那是個陡坡的亂石崗。村民們跟幹部嚷嚷起來,說我們願意響應國家的號召,可在亂石崗上咋生活?咋蓋房?咋種地?啥子都沒有嘛!幹部能有天大的本事在亂石崗上給村民們建一個跟以往同樣的家園?於是問題就出來了。
巫山出過另一件有意思的事。
女兒哭得更凶了:「爸,你就不能心疼自己一點嗎?我難過死了。嗚嗚……」
據說後來這位老爺子一直在鄉下住到2002年8月底,最後他還是跟一戶鄰居上了安徽。那兒的條件比起城市的兒子家顯然差不少,可老爺子願意呀!他現在住的地方跟過去農村的老家一樣,白天種地,晚上能跟一起搬遷到那兒的同村老哥們搓麻將嘮嘮嗑。兒子曾經專程到安徽移民點接老人回城,但老爺子就是不幹。過慣了農村那種鄰里無間的親近生活,許多像這樣的老人無法接受因移民搬遷后帶來的新生活環境。
「哎喲——」小丈夫疼得忍不住抬腿踢她。妻子倒是鬆了口,可他的胳膊直淌鮮血。
經過一個秋冬,整整齊齊的移民新村矗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就像外國電影里看到的城堡一樣漂亮。村民這時候又有新的意見了:鄭書記你不能偏心眼,我們過去住的老宅基風水好,現在也不能比別人差嘛!
老鄭急得無計可施,「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兩眼淚汪汪地乞求道:「大伯大叔嬸嬸嫂嫂們,如果這樹根須真是你們家『風水』的話,動了它要真出事,我老鄭願拿全家人的性命給你們作抵押!」
「你瘋啦?」莫名其妙的小丈夫不由得吼了起來。
我採訪出發前在北京就知道他是「省長」,見到他后第一句話就笑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鄭所在的洋河村處在一塊草肥羊壯的壩子上,三峽水庫蓄水后得淹掉大半個村子的好地。鄉親們感情上實在難以接受。為了讓鄉親們日後能過上好日子,老鄭跑遍了村頭村尾,左看右看,最後看中了村頭的一大片墳地。那墳地處在淹沒線之上,「風水」不錯,一旦三峽水庫建成后此地依山傍水,會有別樣光景。老鄭把村上的幹部和村民代表叫到一起,商量著平墳地建新村的想法。
入夜,她悄悄打開大包小包:口紅!肯定是野了心的龜兒子想討好那些「小姐」。啊,還有避孕套!
有人則放言說遷墳蓋房這事肯定成不了,大伙兒一聽都明白:老鄭父母的墳也在那片墳地上,雖然老鄭「積極」,可他的六個兄弟姐妹都是孝子孝女,未必像他一樣「連老祖宗都不要了呀」!
三峽移民工作首先要做的就是勸說庫區人們離開自己的家園和故土。不了解峽區情況的人,普遍認為,三峽地區窮,讓百姓搬遷不會是難題。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幾乎所有三峽庫區的移民原先居住的地方都是當地比較好的。與其他水庫不一樣的地方是,三峽水庫是以江建庫,即以長江本身為基礎,在宜昌三斗坪建高壩后,利用宜昌至重慶間630多公里的江段蓄水,使長江在這一段形成一個巨大的高水位庫區,實現「下可發電防洪,上可航行泄洪」之目的。庫區的移民,便是這一江段蓄水所造成的淹沒區內的人們。
「看明白啥意思嗎?」老鄭逗大家樂。
幹部們聽了哭笑不得。
面對這樣的百姓,你沒有任何權利剝奪他們這種與生俱來的習性和親情。一個城市和一個陌生的地方,怎麼可能會有如此其樂融融的農家人的生活環境呢?
「爸,你啥時回來的呀?幹啥九_九_藏_書子翻來覆去?肚疼?」女兒被吵醒了,倚在床頭問。
全村的移民們暗暗瞅著老鄭自家的這一關能不能過哩!
老鄭憨憨一笑:「因為我的名字里有個『省』字,做村裡移民工作我們最早,屬於提前搬遷,所以村民們說我操的是省長的心,日久天長,大伙兒乾脆叫我『省長』了。開始有些嘲諷的味道,後來鄉親們從提前搬遷中嘗到了甜頭,大伙兒再叫我『省長』時,更多的是一種親切和希望……」
「你就是讓全家人都出來當老子的孝子賢孫也不成!」人家把話說到絕處。
「爸,咱老家那塊地方是淹沒區,早晚得搬,你到城裡來不跟我們一起住還能跟誰在一起?」當副局長的兒子以為自己很有道理地勸說父親,哪知老爺子朝他一瞪眼,背起包袱便出了門,屁股後面扔下一句話:「老子跟鄰居他們上安徽!就是黃土埋到脖子也不會再回城裡享清福來啦……」
不幾日,丈夫從廣東那邊打電話回來說,廣東實在太好了,當地政府對我們三峽移民也特別好,選的地方好,蓋的房子也好。丈夫在電話里一口氣至少說了十幾個「好」,末后,他說:一起來的人他們怕花錢要先回巫山,我第一次出來,準備再呆幾天,到廣州好好玩一玩。看看廣東這邊,人家太開放了,嘻嘻嘻,告訴你:我們住在鎮政府的招待所,每天晚上還有小姐打電話來問「要不要服務」。嘻嘻,聽說,城市裡更不得了,小姐會在大街上拉你走呢!狗日的這兒就是開放呀!喂,說好了,我在這兒多呆幾天啊……電話就這樣掛斷了。
「你說我幹啥子?老子去安家知道嗎?」吃了一肚子冤枉氣的小丈夫兩眼淚汪汪。
「我……我怕移民到廣東后他會變壞,所以……」小媳婦終於吐出了真情。
去就去唄,你得挑塊好一點的地蓋座大一點的房就是。妻子吩咐說。
老鄭悶了一口氣,知道只有這樣了。為了三峽工程,為了完成百萬移民任務,我老鄭就當全村那些亡靈的孝子吧!
「哥,你當村幹部這麼多年啥事我們都依著你,這你心裏特清楚。當三峽移民我們也不難為政府,但搬墳的事我們沒法同意。你不是不知道,咱們的父母才過世幾年,兩位老人家入土后的魂靈還沒安頓下來,你就要動他們的土,我們不答應。」最小的弟妹倆首先站出來反對,於是一桌熱騰騰的飯菜誰也沒動一下筷子。
「來,我在這裏向兄弟姐妹們先敬一杯。希望你們多支持我的工作,也讓養育我們的父母能有個更好的地方安息……」一日,老鄭備了桌酒席,讓兒子將自己的六個兄弟姐妹叫到家,開門見山舉杯說道。
女兒一聽,大叫一聲后,便「嗚嗚」地哭了起來:「爸,那是餿了幾天的剩菜剩飯,是準備餵豬的呀!你吃它幹啥子嘛?嗚嗚……」
無論是三峽移民,還是其他移民,只要是移民,首先面臨的是告別故土,告別原有的家園。而這恰恰是中國百姓最為忌諱的,為了保衛家園固守故土,他們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
老鄭只好苦口婆心地一次次做工作。別人罵,他默默聽著;別人罵渴了,他端上一碗水;別人罵累了,他再跟人家掏心窩子。直說得人家不得不點頭稱是。
老鄭滿意地笑了,說:「好,抓鬮的方法大夥沒意見了。不過,為了保證大夥對抓鬮過程的放心,因此我想這麼做,大家看行不行啊——」只見老鄭先拿出一雙筷子和一個只有一個小孔的鐵盒子。
「那……那避孕套是啥子事嘛!」
老鄭一邊抹淚一邊向兄弟姐妹們磕頭……
我聽說后,很想看看這兩戶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就到了那兩戶移民家。
天亮前,她悄悄下床,從柜子里摸出一把剪刀,然後對準男人的腳心,狠狠一挑……
「省長」耍魔術了!鄉親們好奇地圍上前去觀看。
有一首歌中這麼說,誰不說俺家鄉好。確實,我們中華民族是個特別看重「家」的民族,尤其注重孝道親情,懷戀故土。即使是功成名就的偉人,也會非常看重「葉落歸根」,更何況普通人家、庶民百姓。
「你個龜兒子!」小媳婦「噗」地笑出了聲,滿臉通紅。
難題又出給「省長」。
搬,可以答應你,但我們有一個要求:不管怎麼說,讓埋在地里的人再挪動遷移,是不孝的事。你支書得為我們祖上的人披麻戴孝,否則我們就不搬!
「那你包里還帶口紅、避孕套。」小媳婦窮追不捨。
當老鄭要動手搬第35座墳墓時,墓主的後代卻怎麼說也不幹,並且出來一大家族的人阻擋:「姓鄭的,你有能耐在別人家的祖墳上動土我不管,可要想掘我家的祖墳,你姓鄭的就是從我褲襠下鑽過去,老子也不會讓你動一鏟土!」
兄弟姐妹們說啥好呢?抱頭痛哭了一場。但他們無法親自動手去刨自己父母的墳。於是老鄭只好請了幾個外地民工,自己帶頭一鎬一鍬地將父母的墳墓掘開,然後再搬遷到一塊新墳地。
唉,這是啥子事嘛!福https://read•99csw•com兒再不敢多言了,順其自然吧。
於是村上每起一口棺材,老鄭就按照當地的風俗,全身上下披麻戴孝,一路護送靈柩到新的安葬地入土。然後雙腿跪下,磕上三個響頭……全村34座墳墓,老鄭他都一一這樣做了。
第一次廣東「對接」的風波就這麼平息了,但小媳婦的擔憂並沒有解除。尤其是看到自己的男人在以後的半年裡打著到廣東去看看新房子的招牌,連續三次出峽江,而且每次回來不是嫌她土就是說廣東那邊如何如何的新潮。最讓小媳婦產生疑心的是,他每次回來晚上親熱的時候總要「換換花樣」。於是她認定:千萬不能移民到廣東,要那樣他准變壞!
事情起因是這樣:當村幹部徵求他們意見遷移到哪兒時,小夫妻很快統一意見說是要到廣東去。經過接洽,移民幹部們告訴說可以。小夫妻聽后非常高興,後來幹部要求每戶派一名代表到「新家」那兒去跟當地政府辦理「安家」對接等手續,丈夫就說從三峽到廣東很遠,還是他去合適。
這樣的鄰里親情使一部分人特別是上了年歲的人更不願遷移他鄉。我還聽說過另外一對父子的事。
「呸!說什麼也不搬!」移民幹部再來這對新婚夫婦家時,小媳婦一反常態,連門都不讓進,說話也是咬牙切齒。
汪學才能從一名普通的村幹部,成為全國先進移民幹部,受到中央領導接見、上了《東方之子》的電視節目,就因為他在「就地后靠」中把自己的村子搞得比過去的村子還要好,全村人過上了比過去還要幸福的生活,有了比過去還要美麗的家園。可汪學才告訴我,打1991年至今10餘年間,他本人從一名全村最富裕戶淪為最貧困戶——1981年時他靠雙手致富,家中存款就有7萬元,而為了幫助全村實現「就地后靠」有個更好家園的「移民之夢」,他不得不傾家蕩產。村民們沒有資金開荒墾殖,他借錢送苗;築路籌資款到不了位,他墊著。這七墊八送,自己家的存款就全都流了出去。「咱是黨員,能讓村民們按照國家的號召搬出水庫淹沒線,就是頭等任務。要敢於捨得小家為大家。」汪學才說他過去身體非常結實,體重在70公斤左右,可搞移民工作后,瘦到了49公斤。而姚坪村則在他的帶領下成了全庫區的移民先進村,家家戶戶的生活水平、居住環境、耕種面積,都比以前好,移民們一百個滿意。
汪學才後來因為工作突出,鄉里招聘他當了鄉移民站副站長。之後的工作就不一樣了,全鄉移民人數多,有的村連「就地后靠」的亂石崗都不好找,於是有一批人得搬遷到外地。汪學才的任務是動員一批移民到重慶的江津市。
丈夫說那還用你多嘴,這次移民搬遷到廣東,是為子孫後代造福的事,不光關係到我們這輩子嘛!
幹部急得直罵娘,可人家就是不理不睬。你罵呀,我當作沒聽見。真要我聽到了,我更不走了。移民們心裏這麼說。幹部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去做工作。吃住在那兒,不分日夜地跟主人磨啊磨,直到你鬆口同意走為止。
三峽大壩建成,沿江被淹之地幾乎無一不是那些臨江的最好地段、最肥沃的灘地與壩子。移民們首先遇到的就是不舍的故土情感。
在庫區,有位移民幹部告訴我這樣一件事:他們那兒有兩戶人家本來第一批外遷就該走的,可到2002年7月份第三批外遷時,仍沒有同鎮政府簽訂「外遷銷戶協議」,急得幹部們不知如何是好。定下移民名額,就像立下軍令狀一般,到時必須人走戶銷。完不成任務,幹部要下崗是小事,接收地房子蓋好了地劃出來了,該花的錢都花出去了,見不到人咋辦?一戶人這麼拖著不搬,後面仿效起來不誤了大事嗎?
於是老鄭一本正經道:「用手伸進盒裡抓鬮,容易讓人感覺是不是會作假,筷子抓鬮可是假不了的呀!不信誰試試!」
面對一個七十多人的大家庭,無奈的老鄭不得不暫時放下鐵鍬。將剛剛扮演孝子的那張哭喪的臉又變成笑臉,他把這個家庭的幾位長輩和主事的人都請到自己家裡,豐豐盛盛地備了兩桌酒席。可人家根本不理這一套,吃也吃了,吃完抹抹嘴照樣不讓遷墳。老鄭欲哭無淚,左思右想,沒個結果。一日聽人說這個家族中有個人在縣城公安局工作,老鄭便連夜趕到縣城,給這同志講移民道理。人家是黨員幹部,到底覺悟不一樣:「鄭書記,你甭多說,三峽移民道理我知道。走,今晚我就跟你回村上做家族親叔老伯們的工作!」
小丈夫回來了,滿面春風,大包小包地帶了很多東西。
洋河村的移民雖然比別人提前建立了對新家園的感情,但他們在告別故土時的那份情感同樣難捨難分,他們比別人幸運的是有位好「省長」。
洋河的村民們不僅家家戶戶有這樣一塊光榮的「三峽移民」石板,而且他們在鄭昌省的領導下,利用提前搬遷的幾年時間,在別人仍在為苦別故土揮淚九*九*藏*書時,已經重新走上了致富之路。
福兒是個孝子,老娘說不走他就沒轍了。桂兒因為從小沒爹,幹什麼都聽母親的主張,這老母親不同意走,他也傻了眼。就這麼著幹部來做工作十次百次還是做不通。定好了到廣東的福兒知道問題出在母親不願與鄰居的老嬸就此一別,便暗裡做媳婦的工作,說我們乾脆依著母親,同桂兒他們家一起上江蘇算了。偏偏福兒不僅是個孝子,還是個「妻管嚴」。婆娘眼睛一瞪:不是已經上廣東把房子都定好了嗎?為啥子又動歪念了?你娘要不了幾年就入土了,我們和孩子的日子可是長著呢!要想依你娘,那你跟她一起住,我不管!
峽江有個風俗,當孝子的是披麻戴孝,當賢孫的可得跪地走火盆哩!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移民們對家鄉的留戀和感情,你工作做得再細有時也是無法想像得出的。」老汪在這方面的體會再深切不過。
村支書老鄭的這一跪,真把這個家族裡那些尚有點唯物主義思想的人打動了,他們相互做起工作來:算了算了,「省長」鐵心幫大夥平地建新村也是為大家好,相信老祖宗看在這分上也會原諒我們的。
「對,抓吧。」
這一夜她輾轉不眠。見一旁被「花樣」累得呼嚕如雷的他,心火不由從胸中躥起。打斷他的腿?這樣可以讓他永遠別想到廣東玩「花樣」了!可她一想,不行。那樣還得反過來一輩子伺候他。用剪刀給他那玩意割了?也不行,日後吃虧的是夫妻兩人……怎麼辦呢?小媳婦思忖了半宿,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為了制服一頭總跳圈的豬崽子,便用尖刀給那豬崽的後腿挑斷了一根腳筋,那豬崽再沒能耐跳圈了。
就這麼著,移民的事是一拖又是一兩個月沒結果。哪知這時桂兒的老母親突然一場重病,幾經折騰也沒有搶回生命。老妹子的不幸去世,令福兒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移民幹部來動員福兒一家快辦銷戶手續時,福兒的母親乾脆說自己不走了。
遷完最後這穴墓,老鄭回到家已經深夜,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他輕輕推開十幾天沒有回來的家門,顧不得拉燈就直撲小廚房,掀開鍋蓋,伸手抓起裏面的東西就「嘩噠嘩噠」地吃了個透飽。完后,他怕吵醒了妻子和孩子,便縮手縮腳鑽進被窩躺下。可不足一小時,便覺得肚子不對勁,「咕咕」作響,胃中不時泛出酸水……
小媳婦沒好臉理他。
當大哥的老鄭找不到一句管用的話可以對兄弟姐妹們說。老鄭那隻端起酒杯的手顫抖了半天,最後還是放下了。他知道兄弟姐妹們對亡父亡母的感情,無奈最後只得失淚下跪在兄弟姐妹們面前:「……好兄弟好姐妹們,我的心情跟你們一樣。可你們想想,三峽水庫馬上就要開工,父母的墳地是早晚要搬遷的,總不能以後讓老人家的墳泡在水裡呀!那才叫真正的不孝。再說,墳地不搬,大伙兒就不能重新安個好家,父母有靈,也不會安寧的是不是?你們看在我當哥的面上,我一定挑塊更好的風水寶地讓我們的父母,讓全村的祖先們安息。啊,我當哥的就求你們這一回了!」
但,搬是不可更改的。於是難題出現了——
「媽呀——!」男人嚎叫一聲,疼得從床上滾到床下。
殊不知,人類自古以來就有沿江河棲息繁衍和以水促富饒的傳統,就是因為遵循了這一定律,才有了中華民族的燦爛文化和輝煌歷史。這是因為近貼江河的地方都是些好灘好地,能植能耕,而且總會人畜兩旺,俗話說有水則靈便是此理。三峽一帶更不用說了,當年衣不掩體、四面受敵的巴人之所以安身峽江兩岸,就因為這兒除了能守能攻之外,到處都是臨江富饒之地。諸葛亮勸說劉備定國此地,更多的也是從這種獨特的地域優勢考慮。
原來這兩家是一對老姐妹,她們都是解放初期從另一個村一起嫁到這個沿江的壩子的。老姐妹倆雖不是親生姐妹,卻情同手足。二老現在都是七十五六歲的人了,走路顫顫巍巍的,可據村上的人講,她們年輕時可是村上遠近聞名的「鐵姑娘」。20世紀50年代大躍進的時候,她們跟著男人開山造田,甚至還到縣城參加勞動比賽得過獎狀呢!她們的孩子都是那個時候生的,巧得很,都是一男一女。張家的兒子取名福,李家的兒子取名桂,隱含著期待後代「富貴」的意思。三峽庫區原本是個經濟落後地區,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村上的男人出江搞運輸養家,這兩姐妹的丈夫同船出江,在回來的路上,觸礁翻船在瞿塘峽險灘,連屍骨都未見。失去夫君的兩姐妹從此相依為命,有米同煮,有奶同喂,養育兒女。後來兒女長大了,女兒都出嫁外鄉,兒子們也開始成家立業。兒孫們各忙各的,老姐妹倆似乎成了生活中多餘的人。三峽移民開始后,幹部們動員外遷。當家做主的兒子帶著媳婦一戶到江蘇、一戶到廣東看中了各自的地方,回來后又跟各自的老母親說這事。打這以後,這對老姐妹就開始跟兒子read.99csw.com兒媳婦較勁:她們說啥也不同意走。
相比之下,巫山洋河村村支書鄭昌省遇到的村民們不舍故土戀家園的事更有趣。老鄭今年不到50歲,論「官」職也是全庫區最低的一級,可他的名氣在三峽庫區甚至不比重慶市市長的影響小。因為大伙兒都知道老鄭現在是「省長」。
一件本來難上加難的事,經老鄭這麼扳上來扳下去有趣地折騰了一番,鄉親們興緻勃勃,學著老鄭的抓鬮樣,自覺自愿地選定了自己的新宅基。且每戶門口都立了一塊非常醒目的永久性標誌石板,上面寫著:某某某,響應國家號召,光榮當上三峽移民,于某某年搬遷到新村。現為幾號房,共幾口人。原淹房面積多少平方米,淹房補貼多少元,遷建面積多少平方米,磚瓦結構,開支多少錢等等字樣。
在三峽工程建設初期,國家實行的移民政策基本上是「就地后靠」,即從175米的蓄水線以下居住地,往後退移,搬到更高的坡岸和山丘上。后坡岸和後山丘都是些什麼地方呀?高,自然不用說,在那兒極少找到坡度為25度以下的地方。關鍵是這些地方不是荒就是禿,哪是人呆的地方!
「你……你為這跟我吵呀?哼,真是傻帽兒一個!」小丈夫一聽就像癱了一樣坐在地上,直搖頭,「我好心想結婚時沒能上重慶一趟給你買個口紅,這會兒順便到廣州挑個洋牌子帶回來,沒想你凈往邪里念……」
開放?小姐?廣東原來是這樣啊!小媳婦放下電話,一琢磨,從頭頂到腳心全都涼了:好個龜兒子那麼起勁想到廣東,原來是想找小姐「開放」啊!龜兒子,我不搬了!
有人甚至揚言說誰敢動他們祖上的墳,就先砸了他的腦袋!這話顯然是對著村支書老鄭說的。
移民們無法接受與過去那些「不耕也能自然熟」的家園告別的現實。
但辦法還得想,而且國家搞的移民試點經驗也借來了,那就是在這個陡坡上開墾出可以蓋房安家和種植收穫的地來。誰來開墾荒山?不用說,還是動員村民們自己來干。中國的老百姓好嘛,國家的政策一下來,幹部們一動員,大家就動了起來:各家各戶每人每月出8個工作日的勞動力,而且有規定,誰家完成不了任務的每個工作日交5元錢罰款。峽江一帶農民是南下打工最多的地方,家裡剩下的凈是老的老、少的少,新的問題又出來了。啥法子?繼續動員唄!於是像汪學才這樣的村幹部就得一家一戶地去做工作。做工作也不一定有人理會你呀!幹部們只好自己帶頭行動,從我做起。再找自己的親戚帶頭,親戚再串親戚來帶頭,就這麼著一戶帶一戶,個別「釘子戶」只好由幹部們捨去汗水和勞力幫著完成任務。
2000年他接受的任務是安排1300名移民到江西落戶。有人一聽到江西,就嚷嚷起來:咱是三峽人,過去算四川的,現在算重慶人。不管四川還是重慶,都比江西強。讓我們離開三峽老家到一個差的地方安家,我們不同意。老汪說,江西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比四川重慶差,四川重慶有的地方怕還不如陝西甘肅嘛!後來老汪等人逐一做工作,動員移民代表到江西安遷地實地參觀。移民們看后喜形於色地說:想不到江西還有這麼好的地方呀!於是最後有1144人主動到江西落了戶。
那就搬吧?
「嘻嘻,不明白。」眾人搖頭。
這是世紀之交的三峽移民們所能遇到的情況。故事聽起來有些離奇,但所反映的問題卻是非常現實的,即一些原先比較落後和封閉的地區的人們,一旦到了相對開放的地方后,觀念和行為發生變化。一些移民為此而困惑,他們因此懼怕離開家鄉,懼怕離開習慣了的三峽地區的生活方式,懼怕改變親人間情感表達的原有形式與內容。
「老妹子走了,我孤單單地跟你們遷到老遠的地方有啥子意思?不是三峽水庫要到2009年才放滿水嘛!你們就讓我在這兒再呆上幾年,死了也好陪陪老妹子嘛!啊,娘只有這個要求了,你們跟幹部們說說行不?」福兒的老母親流著淚懇求兒子,說完就摸黑上了老妹子的墳頭,趴在那兒一直哭到天亮。老人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只說著一句話:「老妹子呀,我就是捨不得你啊!捨不得你孤單單地一個人躺在冰冷的荒山野嶺里呀……」
「你死鬼!你是個不要臉的天殺死鬼!」小媳婦憤怒地將大包小包扔到丈夫的頭上,然後扯起被子,「嗚嗚」地大哭起來,震得寂靜的山村全都醒了。
幹部出面了,問小媳婦到底怎麼回事?
在這位同志的幫助下,這個家族的人終於同意遷墳。但在挖墳時又出現了一個奇怪現象:那座百年老墳是用石灰砌的,墳上長著一棵狗葉樹,樹根順著石縫往下長,正好覆蓋了半個墳穴。待掩土扒開后,家族的人一看這「奇觀」,又大嚷起來,硬說這是他們家族千年不衰的「風水」,誰都不能動!而且說誰動了這「風水」,必會「天誅地滅」。幾十個人無論如何再不讓老鄭他們扒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