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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世界第一難 第十一章 難在說不清的事兒上

第三篇 世界第一難

第十一章 難在說不清的事兒上

這就是我們常人並不知道的三峽移民——「世界級難題」中的一個小景。
一個習慣一個熟悉,包含了中國老百姓全部的生活哲理,因為那裡面有生活的習性,有地脈滋育的文化,有祖代相傳的遺傳因素。越是沒有出過遠門、沒有受過多少文化教育的人,越迷戀和固守自己的家園。一個歷史越悠久的民族,這種迷戀和固守的信念就更加強烈了。
相信這話的不僅有國內同胞,外國個別記者便藉助此人的話來攻擊我們的三峽移民工作。
移民幹部果真急得團團轉。事已至此,只要有一個移民不走,責任全在幹部身上呀!
人家不緊不慢地回答:「是嘛,我新買的一輛摩托車前兩天被縣上的公安局扣了。」
「立即重新調查!」縣長代表政府發出緊急命令。這是關係到奉節全縣整個移民進程和新城建設的大事,是弄不好還會給三峽工程帶來影響的大事!
在整個三峽移民中,應該說百姓對拆房和搬墳是最揪心的。
我想這位移民講得在理,講得真實。移民們確實不易,全社會應當給予他們同情與關照。
幹部轉頭走了。那移民吹起口哨,回家呼呼大睡。因為他明白:違反交通規則的罰款肯定是不要他出了,新摩托車也會完好無損地回到他手裡。
胡學成老人的兒子胡開明去世多年,當幹部們清理到老人兒子的墳墓時,犯大難了:村上的人都知道,這件發生在26年前的事,誰要是在現年76歲的胡學成老夫婦面前提一下,弄不好會出人命的!當年的胡開明是胡學成夫婦的寶貝兒子,年輕力壯,為人又仗義,是胡家的頂樑柱。1975年,18歲的胡開明高中畢業后被村上安排當民辦教師,這在村上人看來是「最有出息的」。就在那一年,村裡開了一個煤窯,需要有力氣的男人們去做工。由於煤窯的活苦,又危險,村幹部找不到人,當時的村支書就來動員胡開明,希望他帶這個頭,為村上掙點錢。胡開明實在,便一口答應了。
道理誰都懂,你問哪個移民他們都知道,以後三峽水庫要講究環境,不能有污染。死人骨頭和棺材一類的東西,肯定應該清理掉。再說,我們自己走了,也不能讓祖宗和仙逝的親人們淹在水裡呀!
果不其然,當晚他的這一願望全部實現。
人民的政府能不管這類「扯淡」的事?不行,管是無疑的。但管一下有時問題更複雜,複雜也得管下去,直到管徹底。管不徹底,移民工作就無法進行。
移民局的同志們,會合工商、公安等部門開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挨家挨戶、一個門面一個門面地調查核實,結果發現除了藉機謊報外,確實有幾百個門面房漏登記了。再細問移民為什麼在1992年長江水利委員會來人進行實物調查統計時沒能實事read.99csw.com求是報登時,這些私營業主說出的理由有的聽起來能讓人笑掉大牙,有的還真值得同情。
幹部和村民們共同商議,決定對胡開明的墓進行「特例處置」。他們在淹沒水位線以上的一塊風水非常不錯的地方,為胡開明重新進行了安葬,而且墳墓也比過去砌得高大些。等一切完工後,村上的幹部和群眾才把遷墳的事告訴了胡學成夫婦。兩位老人得知后,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到新墓地,好生哭了幾個小時,彷彿又一下老了幾歲……
那個移民的頭昂揚了幾年,此刻終於垂了下來。
中國正是這樣一個民族。
另一位業主更有意思:實物調查統計的工作人員找到他家時,他只管忙著干自己的事。第二次人家又來找他時,他乾脆在門上貼了一張告示:此房已出售。長江水利委員會的人根據規定就不再為他進行房屋登記了。幾天後此君從外地辦貨回城,見長江水利委員會的工作人員正在別的店鋪內左右前後忙碌著,他偷偷直樂,心裏說道:瞧這些人瞎忙乎什麼呀!三峽工程鬧了幾十年,從我爺爺輩,一直鬧到我這孫子輩,建它個龜兒子!老子才不信能建得起來!幾年後全國人大通過決議,三峽工程真的動工了,他這才著慌,自知吃虧已成現實。
見有人同情,見外國人都在「搖旗吶喊」,此人更加得意。後來發展到連國務院三峽建設委員會領導的車他都敢擋,甚至上財政部「要錢」,到中紀委「聲討」。最後因為鬧得實在過分,被有關部門送回了原籍。但他仍找政府和幹部要錢。
據統計,整個三峽庫區需要遷移的墳墓共達5萬余個。幾乎每一個墳墓的遷移和平整過程,就是又一次對移民的動員和艱難的思想工作。某村移民就是因為在亡妻的遷移中,幹部們少給撿了一根遺骸骨,竟然要那個幹部在他亡妻墓前下跪3個小時。
那人點頭了。
這樣「無理爭三分便宜」的事,幾乎天天會出現一大堆。更讓人無可奈何的是有些移民常常把「我是江總書記派來的三峽移民,是朱總理請來的客人」這樣一句話掛在嘴邊,且邊說邊用,用到極致。
移民清庫中還有一件難事,就是對墳墓的處理。
外國人評說中國的三峽移民是項難以啃得動的「世界級難題」,那是從表層的意義上理解的,或者是從過去那些水庫移民教訓中得出的結論。在他們看來三峽移民難在數量上,難在中國的國力薄弱上,難在還沒有一套完整有效的安置措施上。固然這幾個原因非常直接,但中國人自己理解和感受百萬三峽移民的難,還難在一個極其重要的方面:今天的移民中,有的人對黨和國家政策的照顧,對各級領導和幹部們的熱忱呵護,對社會的百般關照,對世人格外九_九_藏_書關注三峽工程,看作自己當移民的特殊,內心深處充滿了這樣的優越感。
有一天,鎮黨委書記總算「逮」到了這位「幾年不見其人,只聞其聲」的「上訪專業戶」,問他:「你學習過國家的《移民條例》嗎?」
書記的臉也跟著嚴肅起來,說:「國家允許一對夫婦生一個小孩。我們重慶市對農村特別是山區的那些缺少勞動力的家庭最多允許生兩胎。你家生了幾個?3個吧?是違反政策了吧?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知道要接受什麼樣的懲罰嗎?違反計劃生育政策還想獲得移民資格,還想伸手向國家要錢,你自己說有沒有理?」
人走房拆,是不用說的事。大水一來,庫區主要清理的是房子一類的建築物。但拆毀一輩子或者幾代人居住的老房子,可不是件簡單輕鬆的事。中國人有句老話,叫做「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意思是說,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再舒適豪華,那畢竟是「外面」的,或者與我的生活之根、與我的文化之本、與我的血脈之承沒有多大關係,我並不稀罕。特別是久居一處,從沒到過外面世界的山區百姓,你別看他家裡簡陋得幾個人擠在一間茅草房子里,合蓋一床被子,你真讓他搬遷城裡住著幾室一廳的樓房,天天上館子吃海鮮,說不准沒出一個星期他就要逃跑了。我在庫區問一些移民為什麼捨不得走,他們常常說得非常簡單,說國家給的補償不少,搬遷到的新地方也好,可就覺得還是過去的老地方好,習慣了,熟悉了,所以就不想走啊!
我在外遷安置地的廣東等地同那些三峽移民聊天,問他們心裏真的知道不知道平常表現出的那麼多「特殊」在不在理呀!
現在清庫開始了,按規定175米以下的時過15年的老墳都得就地銷毀平整掉。
萬州區有個移民在20世紀80年代初,通過自己的致富門道,在老宅基上蓋起了三上三下的新樓。他是全村第一戶蓋樓房,蓋的樓房也是最好的,而且這個紀錄一直保持到三峽移民開始。這位農民一直以此為榮。幹部動員他搬遷,他說三峽工程建設是國家的大事,我同意搬。後來政府給他全家安排在一個新的移民村,新地方不算差,可絕對少了他在以前村裡的那種風風光光的優勢。這位移民為此常常徹夜不眠,後來獨自從幾百里的新家跑回他的老房子住,這一住就是10個月。從搬遷到拆房清庫,有個時間差,少則兩三個月,多則一年半載。這位移民在那些日子里既沒做生意,也沒種田,有人問他咋回事?住老房子又不生錢不生糧,你犯啥子神經病?那移民說:這房子是我一生的輝煌,沒了它,我心裏空蕩得很嘞!
「為啥扣你嘛?」
那人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
書記說:「那好,我九九藏書再問你:你學過國家有關計劃生育的法律文件嗎?」
「清」補償費很簡單,那是有數的。可要「清」移民們祖祖輩輩留下的根,就不那麼容易了。再者,移民們說,我們人還未走,就是還有一個晚上要住,也得有房子呀!你們拆了我們咋個住?住露天?幹部們說,我們可以給你們找地方,給錢也行。移民說,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我們就是想能多住一天是一天,心裏有痛,不想看到祖傳下來的老屋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給毀了。移民老李堅持自己的觀點,幹部們也覺得十分為難,「拆房給錢」是上面定的,於是僵持在那兒誰都不肯讓步。最後,當拆房子的推土機「隆隆」地開到老李家門前時,積極了一年的他帶領全家人躺在地上就是不讓拆房,並說你們有本事就從我身上軋過去。
巫山有個移民,人稱「國家幹部」,那是因為從1999年開始動員移民外遷后,此人便乾脆利索地跳出了「農門」。開始跑到縣城獃著,後來跑到重慶獃著,再後來便跑到了北京。他的全部理由是「國家撥了移民款有四百多億,那麼百萬移民每人該拿到4萬元。可為什麼我們偏偏沒有拿到這個數呢!」他到哪兒都慷慨激昂地講述他的「不幸」,他說他家五口人,幹部「貪污」他家的移民款,只給十一二萬元,至少讓他「吃虧」八九萬。不知詳情的人聽后頗為同情這個移民。
「沒牌照嘛!」
「知道嗎,丟失的哪是一根遺骸嘛!那是扯我心的魂靈呀!」那個移民如此哭訴著。
道理歸道理,可真要「掘祖墳」、挖墓塋,問題就一大堆了,有些事連會編故事的小說家都想不出來。
有位移民笑笑說:「咋不知道嘛!可外人並不明白我們為啥有時顯得蠻不講理?」這位移民說到這兒指指胸口,說:「這兒,這兒有問題!我們還沒有習慣新的環境,新的生活。這個時候只要遇上一點不順心的事,心裏就不平穩,一不平穩,行動上就會冒出點歪理邪念來嘛!」
「啥法子也沒有呀,本來這摩托車是我拿移民補償款買的,想到那邊靠它致富呢!」移民說這話時假裝露出幾分傷心之色,心裏卻在偷笑說:看你還讓我走不走!
中國的老百姓就是這樣一個民族的文化與傳統的產兒。他們對家園的迷戀實際上達到了宗教式的崇拜程度,即使是一名終生的遊子,最後他還會來個「葉落歸根」。那麼已經在「根」上生活的人,就更不用說對其「根」的崇拜和迷戀了。
他舉了奉節縣城搬遷中百姓們提出的事,比如城鎮居民要搬遷了,縣裡按照當年長江水利委員會統計的實物數據,他們奉節縣城內大約有私營經營門面房800多家,縣政府和移民部門就開始按此規劃建設並按上面的數據在新城擬安排相應的店面九*九*藏*書。但後來縣城開始搬遷時,發現這裏面出入太大。移民中的私營經營門面房一下多出一倍多,達2000來家。800與2000之間可是個差異巨大的數字,放在奉節這樣的小縣城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國家的移民政策和移民補償款也都早有了規定,不是想改就能改得了的。同樣,老百姓的利益也不是想砍就能砍得了的。動員百姓為三峽作貢獻雖然能起一些作用,但應當獲得的正當利益得不到,移民們絕對不會幹,這一點也非常明確。
某店主說,長江水利委員會來調查統計時,他正跟老婆為財產問題鬧得不可開交,老婆背著他悄悄將店面連同房產賣給了別人。而長江水利委員會的調查人員說,你拿不出房產證,最多只能算你是租賃的業主,移民實物補償這一條你就不符合條件。等到這位店主跟老婆打清官司要回房產權后,長江水利委員會的調查統計工作已結束半年多了,自然在幾年後三峽移民開始時,這位店主就找不到自己的那份房屋補償款。
「城南派出所。」
村民和幹部們萬般無奈,知道與胡學成夫婦商量此事,等於是在兩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心頭刨血口。
早期三峽移民時,一些地方政府為了保證移民們能「走得出」,當你一旦同意並履行了相應的手續,就會動員你先把房子拆了,或者說等你把房子拆了,才發給你國家的移民補償。我想當時制定這種辦法的人,有個自認為非常「有效」的思路:只要房子一拆,你不走也得走嘛!因此,我在採訪中了解到,當時有許多移民為了拆房子的事跟移民幹部們鬧了不少事,臨到最後便改口不願走了。
「告訴我,哪個派出所扣的?」半晌,幹部瓮聲瓮氣地問。
書記就告訴他:「國家說的三峽工程用於移民安置的預算確實是四百多億元,但並不是說這些錢都是給移民本人的,因為還包括城鎮遷建的基礎設施建設、專業設施復建等十幾種費用。這一點你明白嗎?理解嗎?」
某縣有個移民姓李,在幹部動員他搬遷時,積極主動,而且還幫幹部一起動員他的親戚搬遷。到了需要遷出老宅前的最後一個星期時,幹部對他說,我們要先拆你的房子,不然就沒法將補償費發給你。這位移民火了,說我用人格向你們保證一定搬嘛,房子就別先拆,等我們走得遠遠的你們再拆也不遲嘛。幹部搖頭說:不行啊,不是我們信不過你,鄰鄉一批移民就是因為房子不拆,他們把一切手續辦了,補償費也領了,結果還是住著老房子怎麼也不搬走,上面來檢查,一看怎麼都沒走啊!所以我們只能把移民的房子先拆了,最後再把補償費發給大家,這叫「兩清」。
說不清的事在三峽移民過程中太多太多,多得通常令政府和主管三峽移民工作的部門也無可九-九-藏-書奈何。然而國家定下的三峽工程建設時間表是全國人大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下來的,「水趕人走」的現象絕對不能發生。
百姓憑什麼要搬遷?你讓他搬遷,除了必要的覺悟外,他會向你提出種種有關他自身利益的問題,只有當他認為所有問題都解決、心滿意足了,才會同意搬遷,才會與政府簽約,才能銷戶走人。
「胡老師」都進窯了,村上的男人們沒提啥條件就跟著一起干開了,村民們因此有了一段幸福日子。可就在人們希望能從煤窯里得到更多的財富時,有一天突然煤窯瓦斯爆炸。當場炸死6人,多人受傷。胡開明是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因失血過多而死去的。一路上,胡開明還不時對朋友開玩笑說大家都死不了的,如果死了,埋在一起也不孤獨嘛!得知兒子死訊后,胡學成老兩口哭得死去活來,一夜間頭髮全白了。從此江邊的一個小山包上就留下了讓兩位老人永遠悲痛的一座墳墓。雖然歲月一年一年地消逝著,可兩位老人隨著歲月流逝,逐漸衰老,對兒子亡靈的牽挂愈加刻骨銘心,幾乎每年所有的節日里,他們都要為兒子掃墓和祭祀,以獲取一份無法換回的撫慰。
在奉節,主管縣城搬遷的陳縣長給我訴說了6年「移民縣長」的萬般苦處。「中間最難辦的就是那些說不清的事。說不清的事,有的是合情不合理,有的是合理不合法,而許多事是既合情合理又合法,就是國家一時還沒有出台相關的政策。但上級下達的移民任務是死的,什麼時候走多少人、走到哪個地方,都是鐵板一塊,想改也改不掉的。我們就得硬著頭皮去處理那些像亂麻團一樣的事,而且必須處理好。」
那人搖搖頭。臉有些紅了。
上面兩位仁兄的事例特殊吧?不特殊!在三峽庫區這種情形實在太普遍了。你不能全怪老百姓不明事理,不懂世故。走一走庫區你就會知道,多少年來關於三峽工程上與不上的爭論早已把三峽人弄得疲沓了,不少人根本不信這輩子能看到「高峽出平湖」的壯觀景象,權當那是子子孫孫的夢吧。而當夢醒時,他們才發現自己做錯和想偏了許多事。一旦政府讓他們移民搬遷,即使是紅著臉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找政府。
「啥,不走了?」移民幹部急得直冒汗珠,連忙追問。
像上面的這種「先拆房,再走人」的做法後來得到了糾正,二期移民時一般都是等移民們搬走後,再由政府統一安排拆除。
別以為走與不走的問題解決了,就萬事大吉,靜心等候敲起歡送的鑼鼓。煩心事還在後頭呢!有些移民啥手續都辦好了,可等移民幹部上門編號一起出發時,他突然說自己還有一件事沒辦好,不走了。
據說後來推土機推掉他的三層小樓后,這位漢子蹲在地基上哭了好一會兒。
「你……那你準備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