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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倒計時開始 第十四章 鎮長的國事與家事

第四篇 倒計時開始

第十四章 鎮長的國事與家事

「這不是個辦法,那樣會出人命的!」馬副縣長急得團團轉。
「可樓上樓下全是人,轉移到哪兒去也不安全呀!」同志們更著急。
對話已經演變成一場蓄意的責問和圍攻了。
「百萬移民,從中央到省市,再到縣上區上,我們鎮一級是必須與移民們面對面一個個落實的最後一級政府組織了。再下面就是移民了,村級幹部他們本身就是移民,鎮幹部還能指望往下推?推給誰?讓移民們自己想法解決自己的問題?完成自己的任務?這顯然不客觀。鎮幹部因此是執行百萬移民『世界級難題』的最後的也是最前沿的演繹者和解答者。2001年我和全鎮幹部經過努力完成了近一萬外遷移民的任務。今年任務下達后,我們組織了三批移民代表到遷入地考察對接,結果移民們都沒有看中。我一下感到壓力巨大,因為通過前兩年的大量工作,該走的都走了,沒走的拖在後面的大都是些『釘子戶』,他們中間除了一部分確實思想上有問題外,不少人是有方方面面的客觀困難。
「無論如何得把王鎮長從樓頂上轉移下來!」馬副縣長下決心這麼做。
「移民們到規定時間走不了,是你負責還是我這個鎮長負責?」他反過來把醫生問得啞口無言。然後他笑著說:「求你了醫生,吊針我還是打,但可以搬到我辦公室去,這樣我可以邊治療邊處理移民們的事,這樣總行了吧?」
「不好就是不好!你姓王的不是鎮長嗎?在送出三峽時你不是說我們永遠是你大昌的人嗎?好啊,現在我們就找你,你是跟我們簽協議的人,不是代表政府和國家嘛,那就給我們把蓋好房子的錢退給我們!」
「好好,王鎮長,我們會想法平息這場事端的,你和同志們千萬要相信組織,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啊!」王書記再三囑咐。
空蕩蕩的鎮政府大門前,只剩下鎮長王祖乾孤單單地一人站在那兒,他抬頭望了望身後的高山,那山後是他的家,家裡有他的老母和妻子及兩個孩子。到大昌一年多了,他僅僅回過兩次家,而每一次都是匆匆而歸,又匆匆而離。
嘁里喀嚓不出一個小時,滿頭大汗的王祖乾和食堂幾位師傅,抬出滿滿的幾籠熱騰騰的白饃和蒸餃,外加三菜一湯,香噴噴地端到了移民面前。
「老陸,你千萬別著急,有難事我們馬上給你想法解決啊!」
王祖乾說到此處,聲音開始哽咽。
縣上對大昌鎮的移民難度從一開始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於是縣委在2000年底就作出了一個決定:調原大溪鄉黨委書記王祖乾到大昌當鎮長,與王祖乾一起調來的還有大昌新任鎮黨委劉書記。我第一次見到王祖乾鎮長,就知道這是位只知默默工作,卻不會自我張揚的實幹家。用部隊的術語說,這是個打仗時只知衝鋒向前的「坦克」。
再痛苦再難捨也得走。全庫區的「倒計時」是統一的。
住在鎮機關的幹部們全都驚醒了。大夥七手八腳地將鎮長火速送到醫院,醫生診斷是過於疲勞導致的休克。那個花壇讓王祖乾縫了七大針,並在鼻子和嘴唇中間的位置留下了永遠的疤痕。
「好的,我們想法引開樓道上那些看守的人,你們以最快速度實施轉移方案!」
30日一早,王祖乾和護送幹部們還沒有起床,他們的房門就「咚咚咚」地被砸得震耳欲聾。
「你快說,快說嘛!」
「怎麼啦?祖乾你怎麼啦?啊?說話呀!」書記嚇壞了,扶起滿臉是血的老搭檔,拉著哭腔大聲喊了起來:「快來啊!鎮長出事啦!」
王祖乾打開門的那一瞬,門外的人潮水般地迎面撲來。三四十個群眾將他團團圍住,幾十雙手輪番戳向他的鼻尖和臉頰……從那一刻起,他失去了人身自由。
「可不,看這人也不像是說假話哄人的主兒嘛!」
「別再猶豫了,王鎮長。他們在火頭上,找到你會出事的!」同事們的話音未落,會議室的大門就被8個彪形大漢踢開了。
「王鎮長,讓你受委屈了!千萬記住:越是這個時候,我們當幹部的越要冷靜,再冷靜。同時也要保護好自己……我們等著你和同志們平安回來啊!」
鎮長,在移民問題上代表著國家,代表著國徽,也代表著黨的形象。王祖乾刻骨銘心地記著這種責任。他的難處可想而知。他每天面對的是移民,移民為了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一棵小樹,一隻不慎突然死去的小雞,他們也會拿來說事。王祖乾不行,他的後面是國家和政府的一項又一項鐵板一樣的政策,鐵板一樣的規定。他不可能有絲毫的退路,只有面對,只有去想法解決,用自己的耐心和對政策的理解。但他的這種耐心和對政策的理解常常不能被移民們理解。憤憤不平的照常憤憤不平,想伸手的決不退縮。移民鎮長便是如此的境地,你干還是不幹?不幹,對得起黨的信任和培養?不幹,移民的問題誰來解決?
「行,我一定儘快安排時間,同大家共同學習、商討。你們如果同意的話,今天就先請回去。明後天我一定到你們村上去。大夥說這樣行嗎?」王祖乾依然笑臉。
「你是鎮長,你就得一碗水端平!」
那天超紀錄的接待,又加上會議的疲勞,當書記宣布會議結束,留下書記和他一起往宿舍的路上邊走邊商量些事。走著走著,書記忽然覺得不見了後面的王祖乾。
我知道在三峽整個庫區,要說起移民任務,還沒有哪一個幹部可以同大昌鎮鎮長王祖乾承擔的責任相比。他肩頭的任務之重,我們可以從下面的一組數據看出:全鎮35000餘人,卻有規劃安置移民15九-九-藏-書243人,外遷移民11582人,共計26825人,超過全鎮總人數的70%;僅外遷移民一項就占整個巫山縣外遷移民的50%,為全三峽庫區外遷移民的十分之一,幾乎是全鎮三個人中必須動員一人搬遷到外省。
「嘿嘿,王……王鎮長,大夥說你……你這個人蠻實在的,不像是騙人的主兒。所以大家請你有時間到我們村上幫大夥學學政策,解解心裏的疙瘩。」
「你可能不知道,我打從事移民工作后,就極少顧得上照顧母親。1994年也是在移民工作最忙的時候,我父親突然病故,那時我在另一個鄉當黨委副書記兼武裝部長,也是負責全鄉一千多名就地后遷的移民工作。父親病逝時我都沒時間與老人家見最後一面。當了鄉長、鄉黨委書記和大昌鎮鎮長后,一年見母親沒超過兩三回,更說不上照顧和孝敬她老人家了。今年4月,我懷著孩兒對母親般的依戀,回到我的老家曲尺鄉。在回老家之前我向縣領導作了請示,希望把大昌鎮今年的一部分外遷移民指標給曲尺鄉。縣領導開始懷疑這一方案是否能成,我說能成,曲尺鄉是我的老家,他們那兒沒外遷移民指標。領導說,你們大昌鎮外遷任務重,指標落實有困難,人家曲尺鄉的百姓就願意走了?我說我試試。這樣縣領導才點頭。其實我心裏也沒底。
被困44小時的王祖乾,這才摘下警帽,將頭伸向車窗外,深深地透了一口氣。此時,東方旭日冉冉升起,王祖乾的眼裡不由得淌下兩行像開了閘門的淚水……
問題是大昌鎮的外遷,是真正意義上的外遷,即必須遠遠地離開這塊美麗的故土,到外省,到外地,到一個完全不可能重複如此美麗的地方!
「好吧,我們在村上等你王鎮長。」
「可上級一旦把移民指標下達后,我們鎮一級政府就必須完成,這跟打仗一樣,山頭拿不下來,我這個當鎮長的年底只能拿腦殼去見縣長呀!這話你聽起來覺得重了,其實腦袋倒不一定掉下來,可我這個鎮長引咎辭職是跑不了的。鎮上的工作到底有什麼難度,能做到啥程度,我當鎮長的這一點還是最清楚的。所以年初移民任務一下達,加上三批外遷對接『全軍覆沒』,我實在急得走投無路了。可我是鎮長呀,走投無路也不行嘛!找啥辦法解決呢?在我無路可走時,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因為在小時候有一次我從學校摸黑走山路回家嚇得痛哭時,母親她邊給我擦眼淚邊對我說:娃兒,別哭了,啥時候沒轍了你就找媽唄!在以後的成長歲月里,我多次碰到難事時,就找母親,她總是給我化險為夷。母親是我心目中最後的依靠。我沒有想到在我自己的孩子也已經上學的時候,竟然還要把難以逾越的難題依靠年邁的母親來幫助。想起來確實有些傷感。但為了百萬三峽移民,為了我當好鎮長,為了大昌移民工作不拖在別人的後面,我又一次回到老家乞求起76歲的老母親……」
「鎮長,我聽著呢!」
「聽說我的母親願當外遷移民了,而且由她出面做我的大哥和家族叔叔嬸嬸們的工作,很快曲尺鄉的90個外遷移民指標全部得到落實。我高興得甭提了,而且特別特別地感到自豪。當我母親和大哥他們正式在鄉政府那兒辦完銷戶手續后,我特意回去表示祝賀。我告訴母親說,兒自從去部隊當兵到現在,大大小小得過不少獎勵,但所有獎勵加起來不如這一回母親帶頭當三峽外遷移民這麼高興。母親紅光滿面地拍著我的頭說,你媽是通情達理的人,能幫你為三峽作一份貢獻,就是獻上這把老骨頭也值呀!當時我聽了她老人家的這句話,就想著一件事:如果我哪一天出色完成了移民任務后,上級領導給我個啥子獎狀或其他什麼榮譽的話,我第一個要給的人是母親,因為她才夠這個格。你知道嗎,她老人家一共動員了我家直系和旁系親屬65人!他們中除了我母親外,有我哥嫂全家,有我妹妹全家,有我老姨全家,還有老親叔親嬸……」
「立即兌現!」
嘿,來者不善啊!王祖乾心裏早有準備,凡是移民找上門的,幾乎不會是心平氣和的。應該這樣理解:如果沒有事需要幹部解決,移民們也不會找上門來罵罵咧咧!
鎮長必須幹下去,而且必須干好。
此時此境,能聽到遠在千里之外的家鄉領導的聲音,王祖乾心頭百感交集,他真想大哭一場,可不能出聲,一出聲他可能再也完不成王書記交代的「平安回三峽」的任務。「書記放心,我王祖乾向你保證,群眾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還一下手的。」王祖乾說這話時,眼淚奪眶而出。
「有話好說,有事一起商量好嗎?」王祖乾賠著笑臉,招呼公務員打來幾瓶開水,又自己動手一杯杯地給在場二百多名男男女女倒上。
「好好,在聽就好。我……」
長江經過三峽時,有條非常有名的支流叫大寧河。大寧河邊有個美麗古鎮叫大昌。開埠1700餘年的古鎮有過輝煌的歷史,它是長江在三峽地區的第一大支流大寧河上的一顆明珠。凡要游長江「小三峽」的人不會不去大昌古鎮遊覽觀光的。這個古鎮之美,與我蘇州故鄉的周庄、同里之美可以相提並論,儘管大昌比周庄、同里小一些,但它依山傍水的景緻有著獨特的秀美。尤其是從長江的巫峽口逆大寧河而上走完「小三峽」的雄奇峽谷之後,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望平坦的大昌壩子(平地),伴著碧綠見底的大寧河在這裏做了一個婀娜多姿的曲read•99csw•com腰展肢的舒緩動作,讓人看去不能不有種世外桃源、人間仙境之感。寬敞平展的河灘,白如酥|胸的貝沙,嵌在群山懷抱之中,天格外藍,地格外靜,無法想像在大江洶湧滔天的險峽旁還有一個如此溫馨的棲息之地。有人比喻,三峽像是一位充滿冒險精神的猛|男,而大昌則是伴隨三峽這位猛|男而生的一個柔情秀女。雄秀搭配,構成了大昌和三峽不可分離的天賜陰陽合一之美。人未到大昌,就有人告訴我當地一句名言,叫做「不到大昌,等於沒來三峽。到了大昌,就不想回家」。
鐵骨錚錚的王祖乾,在陌生人面前顯得很靦腆。他說因為見了我這個比他在部隊多呆了幾年的老兵有些不好意思。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在我面前只能算是個「新兵蛋子」。也許是這種緣故,他沒有在我這個老兵面前掉過一滴淚。其實當我了解他所經歷的移民工作艱難歷程,他完全不必顧及部隊的傳統(部隊里新兵不可在老兵面前擺資格),讓英雄的淚水暢流又何妨?
民警見情況不妙,立即採取措施,將王鎮長和群眾分為左右各一邊,中間畫上一條杠。
「就這麼干!」
「對啊,今天我們來就是讓你端平這碗水,你要是端不平,那我們就砸碎你的腦殼!」
大昌的移民比普通三峽移民多了一份犧牲,這份犧牲是他們必須告別天造美景。我稱這樣的過程,是一次向最後的美麗的訣別。
「走喲——」移民們紛紛離開鎮政府。幾位婦女走過王祖乾身邊時,「咯咯咯」地笑著說:「王鎮長你這個人在家裡也一定挺溫存、挺孝順的吧?」
王祖乾三番五次找到那位村主任的親戚朋友,終於得知陸某到了廣東。電話里,王鎮長一番推心置腹,感動了陸某——
「我剛才出門見我們住的地方都有好幾個移民守在門口,好像他們是要監視我們來著!」
國家給當地每位移民一萬元生產安置費,聽說他們才花了八千多元,你們應該幫我們把剩餘的錢拿回來!
王祖乾正在猶豫之時,幾位幹部隨手將他推進會議室旁邊的一間茶水間。
下面依然吵吵嚷嚷,並不時傳來「乒乒乓乓」砸門摔東西的聲音。後來王祖乾知道,那群失去理智的移民因為找不到他,就將招待所的好幾個房門砸了,還動手打了馬副縣長及縣人大副主任,三名值勤的公安幹警也沒有躲過雨點般的拳頭。
此刻,遠在三峽腹地的巫山縣委縣政府對王祖乾一行移民幹部的安全萬分關注,縣委連夜召開緊急會議,並立即向重慶市委作了彙報。重慶市領導高度重視,馬上與安徽省領導和省公安廳等部門取得聯繫。
移民們大概也看出要想從王祖乾嘴裏和口袋裡獲得他們想要的東西是不太可能了。
「嘻嘻,剛才你給大夥做飯端水的樣就是嘛!」婦女們帶著一串歡笑走了。
有一次王祖乾正在辦公室處理事,突然聽得外面吵吵嚷嚷的。他剛要出去看看咋回事,門口就被擁進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一張張憤怒的臉全都沖他而來。
9月1日凌晨2時30分左右,王祖乾聽到馬副縣長向他悄悄傳來的信息:營救行動馬上就開始,請做好準備。
「香香!香!」
關於自己的家,他已在8年前開始從事移民工作后就全部交給了妻子。在這期間,他能留給家裡的僅僅是碼頭上匆匆塞給妻子的幾件臟衣服和從妻子手中換回的幾件乾淨衣服而已。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是移民身份,惟一可能的是將來按政策可以隨他這個當鎮長的落戶到某一地。至於母親,王祖乾一直不願提及,因為這是他的一塊心病。他覺得這幾年中最對不起的是自己的母親。
「哼,諒他沒那麼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到其他房間搜!」那群憤怒的人開始在招待所內的各個房間搜索起來。
王祖乾一聽,知道今天移民們沖他而來不是想解決問題,是要找茬的。第一個問題,顯然有人不知從哪兒聽來的不實之詞。第二、第三個問題是接收地的事,再說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將移民們的房子蓋得寬敞些,用料好些,這有什麼不好嘛!
「鎮長你啥都別說了。我明天就往回走,一個多月在外面,我的日子也沒法過呀你知道嗎?嗚嗚……」
「沒想到王鎮長這一手還真不賴啊!」
下午,他被人架到會議室,與移民們對話。
「必須保證移民幹部的安全!」一項營救計劃很快作出,兩地領導親自指揮。
「可母親這時說話了,她當著家人的面斥責了我大哥,說你弟弟現在是國家的幹部,忙著三峽移民的大事。他有難處,來找我這個當媽的商量有啥子不對?母親的話讓我流下了眼淚。但我覺得再也無法向老人家開口,動員她外遷當移民。可我心裏還是著急,一面讓在外面打工的妹妹回來做母親的工作,讓妹妹給母親講外遷地方的好處。母親還是不表態,只衝妹妹說了一句:你父親的墳邊已經有我的一個墓穴,我過幾年就陪你爸去了。妹妹把母親的話告訴了我,我知道母親心裏想的是什麼,便把母親接到自己的家,讓她老人家跟我媳婦和兩個孫兒在一起住。經過一段時間后,有一次母親見我回家,便主動跟我說,祖兒,媽知道自己當不當移民無所謂了,如果孩子們以後能在外遷那個地方有發展,我答應你。我一聽母親的話,忍不住跪在她老人家跟前,痛哭起來,連聲謝她老人家支持我的工作……」
王祖乾一看:雖然地方只有煙囪那麼大,但不夠天也不搭地,如果沒有梯子誰也上不來,是絕對安全的藏身之處。他心頭湧出一股對馬副縣長read•99csw.com等同志的感激。
「鎮長,好像這兒有些不太對勁!」一起來的派出所民警晚上悄悄向王鎮長報告道。
「對對,你鎮長平時不是說你們幹部最關心我們移民的冷暖嘛!今天我們要吃你鎮長做的飯!」
電話那頭許久沒有一絲聲音。
「不行,我得回鎮政府去,那兒的移民們正等著我呢!」第二天一早,王祖乾醒來就跟醫生嚷起來。他的手上弔著針,醫生不讓他亂動,可他卻堅決要求回辦公室。
在大昌,在巫山縣,在重慶市,移民幹部們都知道王祖乾鎮長有過一次生死「大劫」。
「如果說我對自己的母親拿出了對移民所盡努力的二十分之一作孝心,那我將是世界上最好的孝子了。」不善言辭的王鎮長不止一次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後來當我了解王祖乾家裡的情況后,我才明白其意。那真是一段催人淚下的故事:
民警同志似乎還有什麼話沒有說完,可見王鎮長泰然自若,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其實王祖乾內心並不平靜,他已經預感一場生死考驗即將來臨,但是他明白任何人都可以躲避這場「暴風驟雨」,他這個鎮長則萬不能躲。
王鎮長到處派人找姓陸的,有人說他躲在親戚家,有人說他跑到廣東打工了,總之就是見不到人。河口村的移民工作因此無法開展下去。這把王祖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得不親自來到河口村,想找個難度大一點的移民家住下。可人家連門都鎖死了,白天黑夜見不到人影。
「起來起來,老子要跟你們說話!」有人在門外出言不遜。隨即是更加猛烈的砸門聲。
之後的對話,一直持續到晚飯。時間過去了幾個小時,移民們提出的要求,王鎮長無法解決,講理已經失去可能。
「對啊,退錢!」
「喂喂,老陸你聽見了嗎?你在電話機旁嗎?」
「對呀,是你帶我們來的,咋又不敢張嘴了呢!」只見移民們你一捅我一捅地將那個姓黎的支到王祖乾面前。
「不聽了不聽了!我們餓了,要吃飯了!」
在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挑唆下,移民們瘋狂了。圍攻王鎮長他們的人數多達上千人,形勢萬分危急。
戰場上的司令員最喜歡用坦克。縣領導將王祖乾放到大昌鎮的意圖不言而喻。更重要的是,在這之前,王祖乾在三個鄉領導過移民,是位名副其實的「老移民幹部」。
「我自己早已不是曲尺鄉的鄉幹部了,人家憑什麼一定要把難題弄到自己的頭上嘛!說心裡話,我也不是想讓人家為難,我知道這個難題還得靠我自己來解決。我惟一的能耐就是找我母親,想請母親做榜樣當移民。我知道我家族人多,如果把他們動員外遷了,不就可以完成幾十個外遷指標嘛!不就可以少給政府些壓力嘛!我回家后見過母親,向她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然後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她老人家。母親萬萬沒有想到一年回不了幾次家的兒子,好不容易出現在她面前一次時,竟然向她提出了這麼個要求!我見母親的嘴唇抖動了半天沒有說話。大哥知道后,狠狠地將我奚落了一通,那話是很難聽的,說我當幹部當得六親不認,現在連自己76歲的老母親都得騙走啊?聽了大哥的話,當時我心裏十分難受,確實感到自己是不是過分了。
此時已是31日晚上7點左右。
未過半小時,只聽招待所門外響起警笛。這時當地公安部門開始行動了,一隊幹警以檢查治安為名,開進招待所。訓練有素的幹警們迅速衝進了王祖乾躲藏的房間,動作麻利地將癱在地上的他連拖帶抬地往樓下走,這時候有人將早已準備好的一套警服警帽套在了他的身上和頭上。當他一進警車,圍攻的人群還沒有反應過來,警笛已經響起,車子飛快駛出了招待所大門……
就是,村主任不帶頭移民,還能動員其他人?
又是一起對政策的理解偏差。王祖乾不得不重新拿出上級的文件一遍又一遍地給大家學習,學完了再作逐條解釋。農民們有時很固執,他認為你虧了他,他就死活不聽你講啥子大道理,只認一個理:你補錢我走人。口乾舌燥的王祖乾只好再賠笑臉繼續一遍又一遍讀文件,作解釋。
經歷那次「劫難」回到大昌后,許多日子里同事們不敢在王祖乾面前問一聲發生在安徽的事。他照例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照樣天天從早到晚忙碌著下一批移民搬遷的事。
陸某很快回到了村上,王鎮長親自掏腰包為他洗塵。河口村的移民工作從此開始迎頭趕上。
「祖乾?祖乾——」書記打著手電筒四處尋找,發現王鎮長竟不省人事地倒在了一個花壇上。
因此,大昌的移民們要走出他們美麗的壩子,其心理上、視覺上的痛苦和難捨,比別的地區移民都多。
群眾提出的問題主要有三點:
暴風驟雨終於來臨,而且來得比想像中更加猛烈。
「姓王的躲到哪兒去了?」進來的人橫衝直撞,撥開幹部,一邊嚷嚷,一邊裡外尋找。
「那我們不是睡得更香嘛!」王祖乾不由得笑起來。
都說做移民工作最苦,苦到可以想起上甘嶺的戰役,苦到可以想起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苦到可以跟董存瑞、邱少雲、焦裕祿、孔繁森相比,苦到你想都想不出來!苦到用背簍可以盛得起滿滿的眼淚……
「鎮長我說的是正經事,看來他們要找你麻煩!」民警著急了。
「你的身體根本沒有恢復,耽誤了你自己負責?」醫生問他。
那一夜對王祖乾來說,真是終身難忘。十四五厘米高的地方,不可能翻動一下身子。為了保持同外面聯繫,他把手機設在振動上,貼著耳朵,需要聯絡時像螞蟻似的九_九_藏_書說上幾句。外面跟他聯繫也只能如此。
王祖乾依然淡淡一笑:「他們真的有事要找我,我躲也沒有用。誰讓我是鎮長嘛!雖然理論上講,把他們送到這兒就不再是我管的人了,可移民初來乍到,會覺得有些問題沒有得到十全十美的解決,可能怨氣還不少,大夥人生地不熟的,有怨氣也想沖我們發嘛!你躲得了嗎?睡吧,迎接明天的考驗吧!」
2001年在河口村做移民動員工作,村主任陸某起初表現還算不錯,帶頭到了外遷對接地考察參觀和選點。這一關在整個移民工作中非常重要,通常如果移民們在未來的遷入地如意了,下一步就比較容易地回來辦理正式的搬遷。可河口村的陸某從安徽回來后,不僅沒有向本村群眾宣傳遷入地的情況,反而一溜了之,連個人影都不見了。王祖乾和鎮上的幹部非常著急:村主任撂下工作不幹不說,關鍵時刻竟然不向群眾介紹和說清遷入地的情況,這讓村民們怎麼想?還用問?肯定我們要去的那地方不好唄!要不連村主任都躲著不想走了嘛!群眾這麼說是在情理之中的。
「劫難」的余痛仍在心頭流血,大昌鎮新一批的外遷移民工作已全面展開,他王祖乾想躲也躲不了,更不用說靜下心來歇幾天。那一天,他從凌晨4點鐘被人敲開房門后,一撥又一撥地接待了三十多個(批)移民,直到深夜11點辦公室里才算安靜下來。11點就想休息了?這是不可能的事。鎮黨委書記過來說還要召開一個緊急會議,研究下一步幾個難點移民村的動員工作——半夜開會在移民區基層幹部中是常有的事,大昌鎮更不用說了,這已經成為他們的習慣了。
此時,安徽方面的移民們又在想什麼?他們仍然在尋找王祖乾,不過這一回他們不是要追打王祖乾,而是要對自己的「父母官」表示深深的歉意。
憤怒的人群找不到王祖乾並沒有罷休,依然在招待所裡外的每一處搜索。就是施工隊負責人的房間內,他們也先後進來過七八次,而且門口一直安排了專人監視。
過了很長時間,有人小心翼翼地問他為什麼受了那麼大的委屈連句牢騷話都沒聽他發呀?王祖乾笑笑,說誰讓我是大昌鎮的鎮長呀!我能說什麼呢?怪移民?可移民有怨氣不向我們發又能向誰發!這就是王祖乾的胸懷!
一個個緊急的電話從安徽傳到三峽的巫山老家。縣委書記王愛祖用顫抖的聲音在手機里跟被困樓頂的王祖乾通話:
「都到哪兒去了呢?」王鎮長問村民,村民們對他冷言冷語:「找到村主任就知道了唄!」
責任人:鎮長王祖乾
然而我兩赴大昌,更多的則是被這裏的移民工作所吸引,被一位同是當過兵的鎮長所吸引。
「你們不是看到他沒在嘛!」會議室的幹部有人回答說。
然而此刻的樓下,已經被憤怒的人群全部封鎖。馬副縣長等幹部只能在趁人不備之時商議這場突發事件的對策,而保護王祖乾的安全成了整個事件最緊要的大事。四五個小時過去了,滴水未進的王祖乾還貼在滾燙的水泥樓頂上被夏日的驕陽煎熬著。
「不這樣我又能怎麼樣?唉,當移民鎮長也實在太難了!」醫生長嘆一聲,感慨道。
三峽一路採訪,我聽到無數移民幹部甚至是身為省部級的高級幹部們,向我講述自己做移民工作時曾經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我完全相信這樣一個事實,因為我們現在是處於和平時期,工作的對象是自己的人民。正如有位移民幹部說的那樣:「要不是看在移民的面上,要不是看在黨和政府的面上,我幹嗎要白白受那麼多委屈和埋怨啊!每當被移民們誤解時,我心想,如果換了在戰場,我寧可往前一衝,死了算了。可對待移民不行啊,他們誤解我們時,我們得賠笑臉;他們發怒時,我們得賠笑臉;他們不理解我們時,我們還得賠笑臉。這笑臉實在太難太難。我們也是人哪,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哪!同樣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可我們在做移民工作時,只能把自己的情緒深深地壓在心底,將黨和政府的陽光雨露與溫暖,用我們的微笑和耐心去傳遞給廣大移民,一點都不能走樣和馬虎。牢騷和委屈我們也有,但只要設身處地想一想移民們背井離鄉那份奉獻和難捨故土的情感實在也不容易,我們就啥也沒有說的了。」
王祖乾鎮長目前是巫山縣鄉鎮一級幹部中從事移民一線工作時間最長的一位鎮長。
任務:11582名外遷移民,一個也不能少走
倒計時:8月30日
馬副縣長一聲命令,移民幹部們分頭行動。王祖乾被從天井口接下來,並迅速轉移到一個房間。這是三樓的一個當地施工隊負責人住的地方,那天是休息日,他沒有出門,就在裡頭的床上躺著。馬副縣長說明情況后,他非常爽快地答應幫助王祖乾躲在他的房間里。可房間很小,也很空蕩。除了一張床外,就沒有什麼地方能躲藏的。
茶水間的王祖乾知道事情萬分危急,必須躲避一下。可小小的茶水間哪有地方可躲?除了幾張草席,就是一堆散放著的香皂、毛巾之類的東西。已經不可再遲疑了,只見王祖乾隨手撿起一張草席,一個360度轉圈,恰好將自己裹圈在內。馬副縣長說時遲那時快地撿起一塊毛巾往草席的上端一扔,便端著一隻水杯,佯裝剛從茶水間倒水出來。
「老陸啊,現在我跟你說話,不是啥命令,也不是幹部跟幹部說話。你就當我啥都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三峽百姓,你也不是啥村主任,跟我一樣也是個普通的三峽百姓。你老哥說說,國家要搞三read.99csw.com峽這麼個大工程,世界矚目。水庫早晚是要建起來的,建水庫就要漲水,就要淹沒一些地方。那兒就出現了移民,你說國家總得給這些被淹的地方百姓一個新地方生活嘛!我們大昌淹的地方多,走的人也多。說句實話:早走了心裏早踏實,家也早點安下,這對家人對孩子都會有好處嘛!你說這麼大的事面前國家怎麼可能光照顧一個人兩個人不讓走呢!所以老陸啊,你得想開些,得往大的方面想一想,既然你全家都是按規定確定了移民身份,早晚都得搬嘛!你現在一走,一直在外面晃蕩,也不是啥好辦法,總不能一輩子沒個安身之地吧?或許你自己能在外面長年呆得下去,可你不為家裡人想一想,以後的孩子咋辦?你上了年歲咋辦?靜下心你想想是不是這理啊?」
「退!我們要現錢!」
一個鄉級小鎮如此繁重的移民任務,落在一位年齡不足40歲的退伍軍人出身的鎮長肩上!
「王祖乾呢?」
鎮長,在中國的行政管理體系中,是個最基層的一級吃國家糧的官員。在移民區,每個幹部都有責任,從省長市長到區長縣長,但在第一線擔當責任的卻是鎮長。鎮長雖然還可將任務分解到各個移民幹部頭上,然而每一位移民與政府簽字畫押還是得面對面地跟鎮長才能完事。
事情發生在2001年8月下旬那一次護送一批移民到安徽宿松的過程中——
我們聽說移民補償費是每人四萬多元,而不是我們拿到的每人三萬多元!
此時此刻,我的眼前彷彿呈現出一個電影鏡頭:在那戰火紛飛的歲月里,一位白髮蒼蒼的英雄母親,面對敵人的炮火,她面不改色地對自己的兒子說:走吧,孩子,革命需要你!假如有一日你犧牲了,媽會永遠地守護在你的烈士墓前……王祖乾鎮長的母親不就是這樣一位偉大的母親嗎?
「一分不能少!」
移民們邊吃邊竊竊私語起來。
「怎麼樣,大家如果沒吃飽,我就再下趟廚。如果都吃飽了,我們就再聊怎麼樣?」王祖乾見大夥吃得差不多時,依然賠著笑臉大聲問道。
王祖乾還是笑臉:「好好,大家來一趟不容易,今天大家看得起我,那我就露一手。吃飽了大家有話再說。」說完,他捋起衣袖,進了鎮政府的大食堂。
這就是一個移民鎮長的國事與家事。
「有啥子異常?」王祖乾問。
千里三峽庫區,走一次就得一二十天。採訪移民即使一次走馬觀花,少則都需個把月。對我這樣一個有單位工作纏身的人來說,走一趟三峽實則不易,可我卻兩赴大昌,時長十余天。可見大昌的秀美是多麼誘人!
等待吧。
「是嗎?哪點看得出?」王祖乾非常開心地問。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
「只好如此了。」馬副縣長等人謝過那位坐在床頭的施工隊負責人,趕緊出了房間。
31日上午,縣領導主持召開的緊急對策會議在招待所二樓會議室召開。馬副縣長剛剛開口說了不到兩句話,突然聽得樓下樓上吵吵嚷嚷,一片喧嘩,並不時傳來「把王祖乾揪出來」、「捶死王祖乾啊」的叫罵聲。
晚飯後的時間和這一夜的工夫,是移民和王鎮長他們雙方都在謀划對策的時間,所以暫時沒有發生什麼事。只是二十多名巫山來的護送移民的縣鎮幹部們包括民警在內,在出入招待所時被「行動起來」的移民們限制了。
王祖乾當時並沒有在意,從事移民工作這些年中,比這嚴重的吵吵嚷嚷幾乎天天都有,所以他並沒有在意。
「祖乾,又是沖你來的!你快躲一躲!」馬副縣長和其他幹部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
一路還算平靜。但當王鎮長他們到達移民安置點時,情況就出現了異常。29日下午,早先到達的原河口村移民找到護送移民幹部的住處。有人伸手向王鎮長要了一支煙后,聲調怪異地說了聲:「你王鎮長總算來了呀!」
「對對,鎮長也不要做官當老爺嘛,我們今天也要享受享受鎮長大人做的飯菜如何?」一群女移民尖著嗓門,表現得不比爺們遜色。
本來並沒有王祖乾鎮長的事,因為他護送移民剛從廣東回來。那天縣移民指揮部來電話,說時任護送移民外遷到安徽的總指揮長馬副縣長不熟悉對接工作,點名請王祖乾鎮長協助馬副縣長到安徽走一趟。這樣的事,在移民過程中常有,能者多勞,勞者不言,是廣大移民幹部們共同的崇高獻身精神。王祖乾自然不用說了,人家縣長也是在幫助鎮上加強領導的,遇到難事時,鎮長理當一馬當先。
原來這是楊河村的「就地后靠」移民,為首的姓黎。他們提出自己是前期移民,為什麼與現在的二期移民補償有差異,要求鎮長回答並如數補上,否則他們就「吃住在鎮政府」。
「我看席夢思墊下可以藏人!」王祖乾機智地拉開床墊一看,那裡面是空的,約15厘米高,「我人瘦,能卧下!」說完就往裡一鑽,嚴嚴實實,絲縫不露。
王祖乾更沒有什麼說的了,因為他是鎮長。一頭擔著的是國家,一頭擔著的是移民百姓。正是處在鎮長的特殊地位,正是像大昌這樣原來生活環境特別好,外遷移民任務又格外重的地方,鎮長王祖乾才有了比別人更無法想像的經歷。
房子蓋得太好了,我們用不著這麼好。你們當幹部的肯定從中撈好處了,把建好房的錢退給我們,我們自己重新蓋!
「祖乾,快快,上樓頂去!」這時,馬副縣長和另一位移民幹部將王祖乾從茶水間叫出,然後乘人不備,將他推進樓道盡頭通往樓頂的一個井口樣的天窗里,隨即端掉了梯架。
「王祖乾在哪兒?」他們大聲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