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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倒計時開始 第十六章 女人的特殊魅力

第四篇 倒計時開始

第十六章 女人的特殊魅力

「真的?」我瞪大眼,笑裡帶著疑問。
「聽說你以前是鎮里的計生幹部,怎麼樣?都說計劃生育是天下第一難,與移民相比,哪個更難?」我一直想就上面的問題尋找到一個答案。
「不怎麼樣!」哥哥萬萬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嘭」的一聲將切菜刀往灶上一扔,扭頭就進了裡屋。
「我們鎮是個移民大鎮,佔全庫區外遷移民的十分之一,數量大,工作任務自然也重。拿清庫這項事來說,壓力就夠大的。清啥呀?我接受的具體任務主要是兩項:廁所和墳墓。這是最難的兩件事。移民走了,他們原先居住的地方留下了大量污穢之物以及帶不走的地下有害物。廁所和墳墓便是最主要的兩大清理物。三峽水庫要在2003年6月底開始蓄水,所以清理這些廁所和墳墓是一項非常緊迫的工作。在接受任務后,我用4天時間,跑了10個村,掌握了需要清理的225處廁所、217座墳墓,外加339處豬羊棚的情況。當時鎮里連我就給安排了4個人,而且全是婦女。清庫的標準很高,為的是以後不給水庫留下污染源和有害物質。別小看了處理這些廁所和墳墓啥的,其實這過程非常複雜,比如處理一個廁所,至少要4道程序:先是查看,估測出有多少糞便污穢物,然而再找人將這些糞便和污穢物轉移到淹沒線以外。第三步是消毒和夯實,這是主要的一道工序。最後是檢查測定,併入檔。
「不不,那是干移民干出來的。」李美桂恢復了女性的一絲羞澀,畢竟她才30歲剛出頭。
李美桂自己都不曾想到為什麼格外鎮靜:「你打死我可以,但得先請你為我準備好一口大棺材,還有兩口小棺材——我兩個孩子的爹前年已經死了,你打死我了她們也會活不成的……」
「美桂,對不起,我混,不該……」那天動手的戶主很不好意思,不過隨即他還是頗有幾分得意地說:「我將功贖罪,把村上的十幾位村民也都動員好了,我們明天跟你一起到鎮政府辦搬遷手續去。」
李美桂接受這一任務時,正值我到達庫區採訪。於是我們有了直接的對話內容——
把李美桂調來充實移民工作的力量,鎮領導想的是發揮女人柔性的優勢,以便啃掉那些硬骨頭。
那村民一聽這話,頓時軟了,就差沒掉下眼淚。
「你把我氣死!」哥哥一跺腳,說,「好了,算我上輩子欠你的債。」
「移民幹部唄!他們不打人誰打人嘛!」
「哥,你不能看著我當妹妹的丟人嘛!移民任務那麼重,今年的外遷時間又沒幾天了,你不幫我還有誰幫嘛!求你了啊,好哥哥親哥哥!」李美桂整天像小時候似的跟在哥哥的屁股後面就是不離步。
「我生來像男孩,性格特別。」她笑著告訴我。
是的,我們的女移民幹部李美桂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鎮黨委從計生工作的崗位調到了破解「世界級難題」的崗位上,這一調幾乎要了她的命。
李美桂敲敲腦袋:「哥,照你這麼說,要讓移民相信,就得我們幹部把工作做得實實在在才行嘍?」
上門者一臉平靜的微笑。
李美桂馬上明白,用這樣的話回答:「計生工作確實也很難,但那是有非常清楚的政策界限,幾十年的宣傳和工作做下來,全國人民都明白應該怎麼做才對,而且它也有比較簡單的技術措施,比如避孕、結紮等。但移民工作就完全不一樣了,你是要動員人們把過去一切的生活環境、一切的生活方式和一切的生活基礎全部改變,甚至深連著根的祖墳都要給人家搬掉,這絕對不是簡單的錢和補償所能解決與彌補得了的。如果換了我們自己,說不準比移民更加想不通,工作更加難做。但再難也必須做,三峽建設的時間放在那兒,我們每個移民幹部的任務放在那兒……」
都說戰爭讓女人走開,但戰爭里有女人更會打得贏。移民工作不能沒有女人,女人使難題更容易得到化解。
我怎麼養活得了自己和兩個孩子呢?最要命的是https://read•99csw•com我還得工作呀!後來鎮上的移民外遷工作開始了,幾乎所有的鎮幹部全部投入到了移民工作中,我也被抽調去搞移民工作。大家都是有任務指標的,鎮領導說我能幹,給了92戶的外遷任務。我可以給你一個參考數據,你就能算出我們這些移民幹部每人的工作量是多少了:我做自家的親哥哥的動員工作,前後用了5個工作日,少說也是用了50個小時的嘴皮子。至於那些釘子戶,你至少得跑上十次八次。江總書記為首的黨中央對我們三峽移民特別重視,十分注重移民的根本利益,所以要求我們的工作標準也細緻,一項項的規定非常具體也非常多。我們在實際工作中,就得一項一項具體落實,甚至是移民家的一棵小樹,兄弟姐妹、鄰里之間的一個口角,都得跑上十次八次才能協調處理得了。至於要求移民配合填寫的各種表格手續等不計其數,這些你當移民幹部的都得幫人家辦呀!比如按規定審核你是否符合移民資格,就得看你的身份證、戶口本、結婚證,孩子還要出生證啥的,各種證件齊全了才行。有的移民本來就不願搬遷,你向他要這證那證,他說『我沒證』。
只有奔騰不息的長江記著他們,只有世界級的大壩會記著他們,黨和政府及廣大移民更不會忘記他們。
「哥,你同意啦?」李美桂興奮得高喊起來,「我哥萬歲!萬萬歲!」
「美桂,實在太辛苦你了。千萬注意身體啊!還有家裡的兩個寶貝女兒。」
「嗓門也是天生的?」
書記扭過頭,擦著眼眶裡掉下的淚。
倒計時:9月1日
「美桂,這是今年最後一批外遷任務,全鎮的幹部基本上都用上了,可清庫工作還得抓緊。所以決定由你帶人執行,爭取一個月內完成。你原先負責那個村的移民工作我們另找人代替一下怎麼樣?」鎮黨委書記又下達命令。
但我知道三峽移民關係到整個三峽工程的進度,關係到黨和國家的形象,所以也對自己能直接參与百萬三峽移民工作感到光榮和責任的艱巨,也就把自己及家庭的得失拋之腦後。去年8月30日,當我把自己所擔負的362位移民一個個護送到行將出發的外遷船上時,我的心就像開啟了一片艷陽天。因為明天我可以帶著孩子去學校為她報名了!我當時覺得這是一件大事,是一個沒有爸爸的、幾年得不到母愛的孩子的大事,我能彌補一下,滿足她一下,就是件好事。可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可只有黑暗衝著我說話,衝著我嘲笑,我喊著走著,就倒在地上,一絲絲力氣都沒了……後來鎮領導們都知道了,鎮黨委劉書記在縣裡開會,打電話通知鎮上所有幹部,讓他們全體出動,幫我找孩子,而且一定想法找到。大家找啊找,不由自主地朝河邊走去,因為大夥聽我的鄰居說娃兒知道我是在河那邊的村上工作,便經常在河的這邊遙望著什麼時候能見到媽媽。這時的我心都碎裂了,只有流不盡的眼淚打濕著臉頰……孩子最後還是找到了,小傢伙見我一直不回家,就跑到了一個小朋友家。那家好心人知道我常回不了家,便帶著孩子早早入睡了。雖然那是一場虛驚,可當我見過孩子后,我們娘倆抱在一起哭得讓在場的人都跟著流了不少眼淚。去年孩子到了上學的年齡,有一天小傢伙摟著我的脖子嬌滴滴地說媽你帶我去報名上學。我想這是孩子來到世上第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加上我平時總不能滿足她的要求,所以就答應她入學報名的那天我會像其他小朋友的父母一樣送她到學校的。小傢伙當時高興得手舞足蹈,還給我唱了一首《世上只有媽媽好》,唱得我淚流滿面。你說我們這些移民幹部有多苦!弄得孩子都跟著得不到溫情與愛。
「不好,打人啦——」
李美桂沒想到人家對付她還有這一招,急得嗓子直冒火。聽說有一戶上縣城巫山親戚家去了。「馬上就九-九-藏-書走,到巫山!」她租來一輛私人摩托車,跨上後座就出發。
是啊,許多人都知道百萬三峽移民背井離鄉多麼不易,可是誰知道我們的廣大移民幹部為了給百萬移民一個滿意的走法、一個滿意的新家園、一個能夠「逐步能致富」的環境創造各種條件,卻默默地在犧牲著自己,也犧牲著家庭,甚至連孩子的前途都搭上了。
「勸你別動手!」
「這個親屬做通了,另一個親屬又跳出來你還得做工作。在處理一家祖墳時,留在村上的親屬都同意了,我們正要動手掘墳,突然他們告訴我說,死者的一個兒子在外地,正趕回來要給亡靈最後燒把香火。說起來人家的要求也不算出格,可對我們具體的清理工作人員來說,則麻煩大多了。那麼多墳墓,每一座墳都這麼左一個事右一個事,來回不定,什麼時候清理完呀?可為了不激化矛盾,我們還得百分之百耐心處理好這些特殊情況。那天等人家上墳祭祀完后,我們立即投入了清理工作,一直干到快天亮才完成。上級對處理墳墓是有特別要求的,入土不足15年的,要搬遷到175米淹沒線以上;入土過15年的就地處置。這兩樣清理辦法對我們來說都要遇上許多困難。15年以上的老墳就地清理,就意味著這些死者的後代或親屬們以後就再也找不到祭拜的地方了。所以一些人出來阻撓,鬧得非常激烈。我們只能心平氣和地做工作,直到平息為止。不足15年的新墳處理起來更難,你先得給人家選好新墳地,選完后就是掘土搬棺材。
「不用了,書記,換一個人也不容易,我對那裡的情況已經比較熟悉了,還是我去更好些。你放心,清庫和移民任務我都儘力完成好!」李美桂說。
到古鎮之前,我就知道李美桂這人,她是三峽庫區聞名的一位女移民幹部,代表著數以萬計的移民女將形象。
「要得。」
都說女人淚多。其實在移民工作過程中,男人的淚水並不比女人少。奇怪的是,女移民幹部李美桂說她自己幾乎沒流過淚。
頃刻間,男人的拳頭從空中落下。李美桂一閃身,但還是沒有躲過,重重的拳頭落在她肩膀。
動員移民,需要細緻入微的思想工作,需要像小溪流水般的耐心說服。無數剛性的男幹部不得不在移民面前收斂往日的粗嗓門而表現得溫文爾雅,他們知道要動員一戶移民搬家走人,靠喊幾嗓子、發幾次脾氣,效果絕對適得其反。男幹部因此改變了自己。
「我們什麼都不怕,就是怕孩子因為自己的工作忙不過來,影響了對他們的教育,影響了他們上學、找工作,那可是耽誤了一代人啊!」不止一個移民幹部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哥哥氣得三天沒理她,李美桂卻像找到了一把開展工作的鑰匙,一次又一次地跑來跟哥哥磨。那嘴也比過去甜了許多,手腳自然更勤快……
咱這兒的保姆便宜些,可一月也得150元!是我工資的五分之二呀!可我就是天天吃鹹菜也得找個看孩子的人嘛!要不怎麼完成近百戶人的移民工作?最讓我受不了的是我沒日沒夜工作,天天起早摸黑,甚至經常不能回家。即使我有時能回家睡覺,可憐的女兒也見不著我——通常我回家時,她早已睡了,等早晨她還沒醒時,我又先起來為她做上一些吃的,把臟衣服洗了,便趕緊趕到移民村上。這還不說,有時半夜得知某個躲起來的移民出現在某個地方后,就連給孩子一個熱被窩的機會都沒有,便匆匆離家了。那次我5天沒回家,到第6天晚上時,保姆突然給我打手機,說孩子找不到了。我當時一聽心都蹦了出來!飛步趕回家到處尋找,就是找不到孩子。小傢伙叫向錦,我沿著古鎮的大街小巷一遍又一遍地喊啊喊,本來就沙啞的嗓門火燒火燎的,可我還是拚命地喊女兒的名字,但我聽不到孩子叫媽媽的聲音。我哭了,哭得直不起腰,邁不開步……我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起孩子。4歲開始,小孩子就沒了九九藏書爸,而我這個當媽的又長年累月整天不著家,除了給她洗衣服做個飯外,啥溫暖都沒給她。我越想越傷心,越想越恨不得馬上見到可憐的孩子。
「好的,12點前我準時到碼頭!」李美桂說。
然而,李美桂發現,那些移民們的所想所思,遠不是女人簡單的柔情所能打動得了的。女人的柔情同樣失效。
這一年,分配給李美桂的92戶共計362人的移民外遷指標全部完成,一個不落。年終時她被人大代表們全票推薦為副鎮長。有了官職頭銜的李美桂,工作起來更是風風火火,乾脆利索,因而漸漸有了「撒切爾」之稱。
「誰打人啦?」
「別以為你是個女人我就不敢打你!老子看你下回再敢踏進我家門,走著瞧!」又一位不通情理的村民怒氣沖沖地對李美桂說。
「沒事。只要能把移民工作做好,就是再打我兩拳也認了。」
一句幽默話,把村民們全都逗樂了。
李美桂就是這樣被派到了移民工作一線的。
「聽說在搬墳過程中,你們還得替死者的親屬哭喪?做孝子孝女?」我問。
在見到本人後,我暗暗有些失望,因為在我想像中這樣一位出名的女移民幹部,應當是性格特別柔情,而她倒像個假小子。有人早先給我介紹說李美桂非常會做移民的思想工作,鎮里一些連鎮長書記都做不通工作的「釘子戶」,只要到了李美桂手裡就能乖乖就範,愉快搬遷。
「何作家你說我怎麼辦?今年她又快要報名上學了,而我們今年的二期移民工作比往年更重,工作也難做得多。現在鎮上已經定了,我今年還得參加護送移民到廣東去的任務。現在只有三五天時間了,我都不知道怎麼對孩子講,我真的什麼都不怕,工作再重再累,再難做的思想工作,我也不會流淚的,可想起孩子一直沒人照顧,我就無法忍住眼淚……」李美桂說到這裏,竟然在我這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面前哭了起來,看著她瘦削的臉龐,我心頭很不是滋味。
「這還用說嘛!」
「我跟你回去辦搬遷手續。」那人垂下頭,丟下鐵棍,瓮聲瓮氣地說。
「這是求的事嗎?搬遷!一搬就要搬到廣東,知道嗎?你!」哥哥火不打一處來。
哎,你瞎說!李美桂痛得牙齒「咯咯」直響。
書記不再堅持,同情地對李美桂說:「太委屈你了。」
責任人:副鎮長李美桂
你瞧她那股勁:有個移民為了躲避幹部找他談話,白天開著摩托車往外跑,深更半夜再悄悄溜回家。李美桂抱起一床被子,往那家的客堂里一鋪,說:你什麼時候回家我就什麼時候等著。後來人家真的不回家了,東躲西藏,玩起「游擊戰」。李美桂也有招,她到周圍各鄉村甚至在巫山縣城裡,找了幾十位朋友親戚和小時候的老同學啥的,將他們全都發動起來,充當她的「線人」,布下「情報網」。一聽說此人蹤影,她便立即前往。最後認輸的還是那位自稱「誰也找不到我,誰也別想讓我走」的移民,他第一個登上了遠去遷入地的輪船。
這話使李美桂的臉上綻開了花:「早知道這樣,我還想多挨幾拳呢!」
關門者一臉激動的憤怒。
「所有處理過程,我必須全部在現場參加,特別是第一道查看和估測,更需要親自進廁所現場丈量其殘留污穢物的容量等。干這活的時候,都是在夏天,一天下來,臭氣熏得根本吃不下飯。這樣的活一般大老爺們是不願乾的,而且幹得未必細緻。鎮里讓我這個女同志來干,可能是考慮到做得更符合上級要求吧?處理廁所和豬羊棚的活比起清理墳墓還是要簡單些。我今年接受的清理墳墓任務是217座。大家都知道,中國人是最講究孝敬老祖宗的。掘人家的老祖墳,這工作比動員移民的思想工作不知要難多少倍!人家說了,你們從國家三峽建設需要,說服我們背井離鄉當移民也就當吧,可偏偏連我們的祖墳都要扒掉,接受不了!可水庫建設的『倒計時』牌像道無聲的戰鬥命令,一天比https://read.99csw.com一天緊地懸在我們這些當幹部的頭上,不抓緊行嗎?所以再難的思想工作也要做。幾乎是每搬一座墳墓,我就得跟墳主的後代或親屬展開一場『拉鋸戰』。說不通再動員,動員后出現反覆就再動員。
吃驚的倒是李美桂。
第一天走進那個村子,李美桂不曾想到的是幾百個村民中竟然沒有一人肯跟她搭話的。「哥,他們幹啥子恨我嘛?」晚上回鎮的途中,一肚子委屈的她順路跑到哥哥家想尋找答案。
第二天,李美桂忍著肩膀的傷痛,再次敲開那戶人家的門。出乎意料的是,這回迎候她的卻是一張張笑臉:「我們全都同意辦搬遷手續了!」
「為啥?」
村民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對付眼前這位小個頭的「女移民幹部」。
「我懂,這才求你哥哥幫我的嘛!」妹妹也不示弱,照舊軟磨硬泡。
「就因為他們是移民。還是我們去做工作更好些,您說呢?」
幹了十多年計生工作后又轉到移民工作的李美桂應該最有判別權。她毫不猶豫地這樣回答我:「比起移民工作來,計生工作簡直不在話下。」
「美桂,原定隨移民到廣東的同志有幾位累倒了,人手不夠,所以臨時決定讓你隨隊出發。現在是10點半,12點鐘你到碼頭上船。」手機里,鎮黨委書記這樣說。
「還不是因為知道你要動員他們到廣東去唄!」哥哥說。
鎮黨委書記知道了,看著自己累得又黑又瘦的女部下被打的慘狀,不由得怒髮衝冠:「太不像話!命令派出所幹警把那打人的傢伙給我銬起來,拘留他十天半月!」
「得了,能不被你氣死就不錯了。」哥哥不由得苦笑起來。
「哎喲…」
這一句話,你就不知得為他多跑多少遍。是故意不給你的,你就得耐心動員他拿出來;如果真的沒了或者丟失了,你就得跑這部門那部門儘力補。你說不能讓移民自己去補?理論上當然是可以,但他移民都不想當,你能讓他干這類事嗎?還得你去跑。我們的時間有不少是花在幹這種事上。這中間出現的煩心事沒法用語言表達。有些人出示的是假證,他可能自己還不一定清楚,你還得先給他處理這些陳年舊賬。我記得去年為一戶移民的小孩子補辦出生證,前後跑醫院跑公安局跑民政部門不下三十多次。你這麼沒日沒夜地跑,移民也未必會買你的賬。有一戶說好證補齊了就辦遷出銷戶手續的,結果當我幫助他跑完最後一個證時,他卻翻臉不認自己的承諾了,硬說軟說就是不同意辦理銷戶。我著急啊!那時已經8月份了,離外遷時間的『倒計時』只剩下幾天了!為了攻下這個移民困難戶,我不得不連續5天做他的工作,那些日子根本沒有時間回自己的家。為了做好移民工作,我兩個孩子一個交給了住在縣城的姐,另一個放在身邊讓鄰居的一位老姑當保姆看著。
又一次關門。
我感覺到的是一種代價,一種不是用金錢和榮譽能換回的代價。而這種代價,幾乎所有從事三峽移民工作的幹部或多或少地都曾付出過。
李美桂點點頭:「那是常事。誰都有祖宗,誰都難免遇到親人過世,作為死者的家屬都會非常悲痛的。庫區的百姓為了三峽建設已經犧牲了很多,家園失去了,祖墳也被搬遷挖掘了。作為移民幹部,我們的心情與他們是一樣的,所以在清庫時我們多了一項額外的任務:就是在感情上為死者的親屬們分擔一份悲痛。別看我是個女人,但性格很硬,平時不輕易掉淚,可為了完成清庫任務,我不得不為別人做孝女,行哭喪禮,那滋味其實也很不好受。有一次在為別人哭喪時,我竟然哭得泣不成聲,收不住眼淚了。原因是那個死者也是個男的,死期正好跟我男人去世的日子一樣,而且家裡也剩下兩個孩子。我在為別人哭喪時,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不幸。我的兩個女兒是雙胞胎,就在家裡最需要人手和經濟支撐時,我丈夫突然甩手離我而去。一個女人家帶兩個4歲小孩,多麼不容易啊!當時我雖是九-九-藏-書脫產計生幹部,可我們這兒工資待遇低,一個月不到400元。
鎮黨委書記說,護送到廣東的兩名幹部突然病倒,需要我簡單準備一下立即上船跟移民們一起出發。這對移民幹部來說就是命令,我不能不服從。從接命令到我上船前後不到兩個小時,我這邊沒跟孩子見上一面就出發了。當船開動的時候,移民們此起彼伏的哭聲是為告別故土而流,惟獨我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船后,默默地為不能滿足女兒的惟一一個小小的要求而流淌著同樣發燙的淚……半個多月後,當我從廣東回到家,孩子開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由於她太小,不像其他孩子天天有大人接送,小傢伙適應不了獨立生活,學習因此跟不上。加上我回來又投入了新的移民動員工作,孩子上了不到兩個月的學,老師就把她退了回來。無奈,只好讓她晚一年再上學吧!
第二天,李美桂昂首闊步,意氣風發地來到光明村,面對全體村民們,她說道:「大家還有什麼要說的?廣東確實地方不錯,比咱三峽不知好多少。不信,我哥哥就是個例證。」
李美桂一邊幫哥哥做飯,一邊尋思著方法。當她抬頭看自己的親哥哥時,突然閃出一個念頭:「哥,你家反正早晚也要搬遷的,乾脆這回你先報名到廣東去,我再把這事跟我做動員工作的那個光明村村民一說,看他們還有啥說的。你說怎麼樣?」
第一年,分給李美桂的移民任務是92戶,計362人。
沒轍,大家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家。有人開始思想活動起來,有人則把大門一關,背起包裹,從此不知去向。
到過三峽庫區的人都知道,在那兒有兩項工作是難度最大的,一是動員移民搬遷,二就是清庫。前者不用解釋,後者是指移民搬遷走後,凡175米水淹線之下留存的所有建築物、樹木和有害的污染物,要全部清理出庫,這就叫清庫。
「只要你不辦搬遷手續,我就天天會來找你的!」李美桂毫不畏懼地回敬道。
李美桂趕緊阻攔:「別別,書記,千萬別抓人!」
「你們幹部說好,那是光在嘴上說的事,人家能那麼容易相信了?」
「廣東不是挺好的嘛,他們還不願意呀?」李美桂不解。
「這等於重新給人家辦一次喪事。本來村民在死者去世時已經受了一次感情上的巨大傷害,你這回再把人家的棺材挖出來重埋,不等於讓人重新在傷口上拉一刀嗎?我就遇到這麼一戶,死者是個十幾歲的小孩,患病去世的。當時全家為這根獨苗苗的突然死亡,傷心得幾個年頭沒緩過勁,孩子的母親因此成了半個精神病患者,男人為給妻子治病和贍養年邁的父母,出外打工時又受了工傷,一家人的生活過得凄凄慘慘,連看病的錢都很難找到。那男人平常總在嘴裏念叨著:『如果第一個兒子不死,也可以出去打工掙錢了!』但他的這個願望已經早早地被埋在土裡。我們要將他們家10年前死去的兒子挖出來重埋,全家三代人伏在墳上哭天喊地,這情景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看著落淚的。為了給這戶貧苦的家庭安葬好這座墳墓,我同其他幾位女同志,幾乎包下了遷墳的全部活兒。那是口薄皮棺材,才十來年就腐爛了,我們用自己的錢給死者買了口新棺入葬,總算讓死者的親屬得到了一絲安慰。同時我還向鎮政府彙報了這戶貧困家庭的情況,爭取給予他們必要的經濟幫助。」
「哥,我跟你商量嘛!」李美桂要跟進去,卻被「哐」的一下關在門外。
又一次上門。
「你來幹啥?再不走看我打死你!」人找到了,可人家怒髮衝冠地抓起一根鐵棍沖她要打。
彎彎山道,一路上見不到一絲燈亮。5個小時的顛簸,才趕到縣城。深更半夜,怎麼能隨便敲人家的房門?又飢又餓的李美桂只得畏縮身子在一個水泥管子里等到天明……
12點整,碼頭上的輪船汽笛拉響時,風塵僕僕的李美桂出現了,她帶給大家的還是那特有的爽朗笑聲。
「我打你咋的了?」
任務:人走清庫,不留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