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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鬼之間——日本兵的懺悔獨白 34.「小鬼子」是這樣煉成的

第八章 人鬼之間——日本兵的懺悔獨白

不應該說日本人都是壞人,即使是當年參与侵略中國的日本兵,他們中間也有相當多的人在戰後慢慢地變成了有獨立思考、基本判斷的人,雖然戰爭讓他們犯了罪,而且也由人變成了鬼——「鬼子」是中國人對日本侵略者的統稱。鬼即魔鬼,將人變成魔鬼的是戰爭和那些製造戰爭的人,故而最有罪的是那些製造戰爭的人,日軍侵華時在南京犯下的大屠殺之罪應歸於當年製造這場戰爭的天皇和他領導下的日本國家機器里的決策者。
其實即使在今天的日本,真正敢於否認日本在二戰時在中國和亞洲諸國犯下的滔天罪行,並企圖重新復活軍國主義的也就那些個別的右翼執政者,比如像安倍晉三,他的身體里所流淌的本來就有二戰「准戰犯」的血。問題是像安倍晉三這樣的領導人,他不僅自己是狂熱的軍國主義復辟者,更可怕的是他借「愛國」「強國」之名,將億萬日本國民拉回到二戰前的軍國主義舊軌道上,這才是最危險的。
國民是無辜的。然而當無辜的國民被右翼勢力強拉到如二戰那樣的戰爭犯罪的軌道上時,國民也會變成當年屠殺南京市民的魔鬼,這是根本性的危險和錯誤,所以我們重新審視和認識日本侵華史和南京大屠殺事件,其意義便在於此。
中國人在不斷重提南京大屠殺一事,是因為幾十年來,日本沒有對這場滅絕人性的事件真正認罪過,而我們中國人自己對南京大屠殺的認識和了解也是遠遠不夠的。
中國人對南京大屠殺不該缺少的是那份真正的認識與認知。
日本人對南京大屠殺不該缺少的是那份認罪態度和徹底告別戰爭的誠心。
中日之間的漫長而深刻的對立,既是對歷史問題的分歧,更是對現實和未來的相互不信任,我們認為責任當然是在犯罪的日方。然而日本在戰後的幾十年裡尤其是近一二十年裡,他們對中國一次次蓄意挑釁並否認其歷史罪行的態度,不能不讓世人感到嚴重擔憂,這一點連曾經參加過南京大屠殺的日本老兵都很憂慮。因為其實他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所以日本老兵對南京大屠殺的認識與懺悔,從另一方面更加證實了我們重新提及此事的意義所在。
曾根一夫,是一位於1915年出生在日本靜岡縣的戰時老兵,他1937年應徵入伍,參加了日軍上海派遣軍,當時是一名上等兵,直接參加了淞滬戰役和南京大屠殺全過程,後來又在侵華的另外一些戰場上作戰過。曾根一夫對戰爭特別是南京大屠殺的懺悔,在筆者看來是非常嚴肅和認真的,他是位具有深刻反省意識的日本人。他對戰爭和大屠殺的種種剖析式的反思,不僅對當今的日本全社會具有教育意義,而且對我們中國人認識日本這個國家和他們的軍隊及他們的士兵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73歲時,曾根一夫寫了一本叫作《南京屠殺和戰爭》的書,於1988年正式出版。在這本書中,這位日本老兵對日本為什麼發動侵華戰爭和日本兵在中國特別是在南京進行屠殺、姦淫中國婦女等等罪行作了比較客觀的自我剖析與反省,筆者認為值得尊重。因為曾根一夫說了很多人話,同時也披露了許多鮮為人知的鬼事。這是筆者在眾多歷史資料中,尤其是日本人寫的有關南京大屠殺的相關文章中,所看到的最有價值的內容。
在日本投降之後,當時負責處理戰敗事務的日本政府的東久邇宮內閣在國際壓力下,曾公開承認日本國對中國和亞洲諸國所發動的戰爭是錯誤的,並使用了「一億人的總懺悔」這樣的詞。由於當時日本國民反省了戰爭的犯罪行為,所以很多日本人也有一定的共識:其國家的罪惡也有全體國民的責任,因此大家必須一起來為戰爭的罪行進行懺悔。與此同時,在當時的日本民眾中也掀起了一陣搞清戰爭真相的活動。這樣一來,認為「戰爭是罪惡」的聲音突然一度變得高漲起來。由於來自各種立場的人從各種角度對戰爭罪行進行闡明,於是侵略戰爭這一怪物的真面目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正如曾根一夫所言:一直被神秘面紗所籠罩的日本對華戰爭,一下在公眾面前變得很醜陋。讓日本國民從此認識到:本來以為是為了東亞和平的「聖戰」,其實原來是一場以侵略為目的的罪惡之戰。而日本之所以對中國採取軍事行動,其目的就是想將勢力範圍從狹窄的島國擴展到廣闊的大陸,即侵略他國領土。
「戰爭結束后,我從自主的立場上回顧了一下,發現我們是無論如何也沒有勝算的。」曾根一夫說,「戰爭期間,我們被『打倒敵人』的口號所驅使,魯莽地進行戰鬥,無暇去思考,但後來想想,這是一場欠考慮的戰爭。明明連中國這一個國家都不可能戰勝,卻把同盟國這一世界上的強國集團作為對手而戰……因為進行了這樣的戰爭,所以敗北是很正常的。」
在中國戰場,戰場上的日本軍人有以南京大屠殺為代表的眾多殘暴行為。曾根一夫懺悔說:「我也奔赴了中國戰場,並乘勢亂來,做了殘忍的事情。首先是殺了人。雖然作為士兵在戰鬥中殺人是沒辦法的事,但我毫無理由地殺害了平民。我還從當地居民那裡掠奪了糧食和其他物品,發現女性後作為戰利品強|奸了她們,還放火燒了民房。作為人來說,其中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不應該做的。我有時會想起曾經做過的這些殘忍的事情,並想,中國人那時受到的傷痛現在已經消失了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漸漸明白了。」
曾根一夫的認識是正確的。有一件事,應該是發生在中國改革開放后的某一年吧,當時有一群曾經參加過侵華戰爭的日本老兵,由中日友好團體組織訪華,日本老兵走訪中國的不少地方,其中也到了上海的吳淞一帶。當這些日本老兵沿著當年戰爭時他們所走過的路線走訪上海和南京等地時,途中卻發生了這樣的事:一群日本老兵在一個他們與中國軍隊曾激烈戰鬥的村莊「重遊故地」時,當地好奇的中國百姓紛紛圍攏過來,結果一聽是噼里啪啦日本話后,有人連喊「東洋鬼子來了」!這讓日本老兵極為吃驚和害怕,因為他們看到中國百姓中有一批與日本老兵年齡相仿的人用異常仇視的目光憤怒地盯著他們,就像當年中國的丈夫們聽說自己的女人被日本兵強|奸和霸佔了一樣做出憎恨與欲殺不能之狀。
「老兵們看見這種情形時感到中國人受的傷痛還沒有消失,並想起了自己在戰爭中的所作所為,慚愧得無地自容……我聽到這些,心中的舊傷隱隱作痛。」曾根一夫以此例告訴他的日本同胞,「曾經有現代日本的政治家說過:『就算戰爭中日軍官兵做了過分的事,40年之後也過了時效了。中國把戰時的事情拿出來對日本的行動說三道四屬於內政干涉。』這肯定是錯誤的。」
曾根一夫認為,中國的「領土被日本軍隊蹂躪,很多人被屠殺,東西被掠奪,房屋被燒毀,婦女被強|奸,遭受了以上種種巨大傷害的中國人民的傷痛是不容易消失的。日本人必須銘記,他們到現在還懷有怨恨。持這種想法的不只我一個人,很多去過中國戰場的人都這麼認為」。他以自己親身的參戰經歷告訴世人:「在去過中國戰場的人當中,大概沒有一個人能夠斷言『我完全沒做壞事』,如果有的話,那是在說謊。即使沒有干屠殺、掠奪、放火、強|奸等窮凶極惡的事情,應該也干過偷田裡的蔬菜和家畜之類的事。在中國戰場上日軍官兵的罪行就是如此之多。」
1987年6月20日,在日本《朝日新聞》的「戰爭」主題訪談中,有一位與曾根一夫經歷相似的日本老兵也曾經對自己為什麼敢於面對世人承認自己參加侵華戰爭時所犯的罪行,以掏心窩的語氣,說了如下的「重話」:「苦悶于所犯罪行的重大,鞭策上了年紀的自己,今天一定要說出來,但是只能哀嘆自己有氣無力。……如果有人斷言不是這樣的話,那他就是衣冠禽獸……即使老傷疤里有污血湧出,我也要揭露可怕的惡魔的真面目,並祈禱儘早有更多的人下定不戰的決心……」
20世紀80年代,中日兩國曾經在彼此的國家領導人的倡導下,出現了少有的友好與和睦,也正是這種和睦,使得一些曾經在當年侵華戰爭中受過巨大心靈創傷的日本老兵和反戰人士紛紛起來討伐戰爭。「因為他們透徹骨髓地知道戰爭的全部。」曾根一夫這樣認為,「日本的國民中最憎恨戰爭的是曾經在軍隊的底層經歷過戰鬥的下級官兵,這麼說也不為過。」他進而指出:「處於戰場底層的下級官兵就是這麼討厭戰爭,他們已經受夠了。」
關於戰爭的罪惡和可怕,曾根一夫自己說,他在各種場合都聽過不同立場的人說起過,而關於戰爭給予別國人民所帶去的罪惡,作為曾經參加過戰爭的他毫無疑問是最有親身感受的。「去過中國戰場的人會舉出殺戮、掠奪、放火、強|奸等事情。可怕的則是在炮擊、機關槍和步槍子彈橫飛的環境中戰鬥的恐怖感。我作為士兵在戰爭期間可以說罪惡的事情全都干過,也知道生命遭遇危險時的恐怖。回到國內以後,怯於美軍投下的炸彈、燃燒彈的威力,有了不亞於戰場的可怕體驗。戰爭所帶來的恐懼除了原子彈爆炸以外,我全部體驗過。但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那就是對於中國人的殘忍行為。生命遭遇危險時的恐怖感隨著歲月的流逝漸漸淡漠了,但罪惡感則一直留在心底。因此,我覺得這是戰爭真正可怕之處。」
晚年時的曾根一夫,對「戰爭犯罪」這一點隨著年齡的增長,其認識程度也在不斷加深,並且不再像一些日本人那樣遮遮掩掩。他剖析道:「我奔赴戰場的時候是一個23歲的單純青年,犯法的事情一次也沒幹過,性格比一般人還要膽小,殺個蟲子都很難。這樣的我當兵到了戰場上之後,變得可以滿不在乎地殺人了。幹了在國內需要蹲好幾年牢的壞事,卻不覺得這是罪過。這不僅是我一個人,去過戰場的人都大同小異。」
這位曾經的「鬼子」,他清醒而深刻地意識到:「比起在戰場上官兵面臨的危險來,戰爭的可怕更體現在單純的年輕人在戰爭中趨於瘋狂,做出殘暴的事情這點上。從那以後,我就開始拿出勇氣坦白自己犯下的罪行,和現代人一起反省過去的戰爭……」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通過廣播,宣布了日本國投降的詔書,當時在戰場上的曾根一夫與其他侵華日軍的將士一樣,當他們聽到天皇的「詔書」內容后,第一個直接的反應是:為戰爭結束而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那天也在沿岸防衛隊聽了天皇的廣播。也許是因為把靈敏度不高的收音機音量開得太大,所以雜音很厲害,沒怎麼聽清楚,但當判斷出是戰爭結束了之後,我想:『太好了,這下戰爭結束了!』……從這時開始,日本的國民即使沒有人教,但每個人都會自發地說:『受夠戰爭了,不能再發生這樣的事了。必須讓孫子和曾孫都知道這件事。』並倡導今後不再有戰爭。」
日本在二戰投降后,在最初的一段時間里,即使是在日本國內民眾中,普遍也都有了憎恨戰爭的反省,而且形成了在社會裡厭惡戰爭的風氣,那些曾經被當成活神仙崇拜的特攻隊員也成為「落魄特攻隊」。1946年,日本國正式制定了《和平憲法》,宣布日本永遠放棄戰爭,並且不能擁有軍隊。
大和民族因此也進入了反戰的和平重建歲月。然而隨著遠離戰爭的時間變長,日本國內的右翼勢力和軍國主義漸漸抬頭。又過了10年、20年,戰敗時憎恨戰爭的國民心理又開始淡薄起來。如今不時出現一些頌揚戰爭的人,尤其是某些本來就是侵略戰爭的參与者和政策制定者們,想方設法開始企圖掩蓋其在侵略戰場中所犯下的罪行並不斷公開地美化日本的侵略戰爭。文部省對教科書的修改——「侵略」改為「進入」等等由此成為一種新的軍國主義復活的趨勢。
為何如此,曾根一夫給了我們一個清晰的解釋:「掌權的人憑藉這些法律隨心所欲地操縱國民。這些法律的力量強大到讓現在的人無法想象。士兵因為有《兵役法》等而另當別論,對一般人來說,如果國家覺得進行戰爭是必要的,可以根據法律強制徵發人、物資和土地、建築物。不管國民有什麼樣的理由都無法拒絕,而且連申辯都不允許。這些法律剝奪了國民生存、知情、收聽、說話等所有的權利。」
據說,日本國內有為數不少的人在曾根一夫出版《南京屠殺和戰爭》一書後,攻擊他是「胡說八道」,或稱內容是「虛構」的。我們國內的一些學者也曾勸筆者「慎用」這類材料。對此,筆者有自己的看法:首先我相信曾根一夫是個有悔悟的日本老兵,這比起那些在中國和亞洲土地上犯下大罪又不願或不敢承認和懺悔的「鬼子」來說,不知好多少倍!其二,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單靠「編」是編不出那些血淋淋的現場犯罪事實的。相反,掩蓋罪行的人才是真正地在虛構歷史,在胡說八道,在有意睜眼說瞎話。今天日本人中說中國「編造」南京大屠殺的人還少嗎?
一個民族和一個國家不懷好意地顛倒和篡改歷史事實才是最可憎、可惡的。在曾根一夫等廣大日本國民看來,這好比「曾經有一個捕魚的人和船一起被徵發,並被派去太平洋上進行監視活動。他乘著樹葉一樣的小船,來到美軍潛艇亂竄的大洋上進行監視。這就等於成了艦載飛機的攻擊目標,和去死沒什麼兩樣。法律可以強制一個普通的漁民去做這麼危險的事情」。
同樣飽受戰爭之苦的像曾根一夫這樣的人終於忍受不了被少數掌握國家機器的軍國主義者「強|奸」的恥辱,尤其是一部所謂的《國家秘密法》的出台,讓曾根一夫這些經歷過戰爭前後日本國情變化的老兵,不由聯想到戰前日本的黑暗一幕——「現在的日本是世界上最和平最安全的國家,為什麼需要危險的《國家秘密法》呢?國民們滿足於和平自由的生活,並希望它永遠持續下去,但國家高層為什麼要向著危險的方向走去呢?難道他們想再次走上危險的道路嗎?」
曾根一夫的想法,絕非是杞人憂天。再看一看又過了一二十年的今日之日本現狀,難道不是曾根一夫等那些討厭戰爭的日本國民所擔憂的嗎?
從根子上認識和反思戰爭,才能對諸如南京大屠殺這樣的罪惡之源進行徹底的清算。曾根一夫為此做了如下的大屠殺反思——他說他的這種心靈懺悔式的「坦白」有時在回憶起戰爭期間干過的壞事時「很羞愧」,但說出來后又「異常解脫」。這是一個受過戰爭之傷又徹底厭惡戰爭的「鬼子」所說的人話,我們對此表示敬意。
下面是侵華老兵曾根一夫晚年時的「心靈獨白」(小標題是筆者加的)——

34.「小鬼子」是這樣煉成的

衣服都是晚間點名結束后等熄燈了再洗。如果像現在這樣用洗衣機洗就太簡單了,那時是用手洗的。熄燈后在室外的洗衣處,在小雪紛飛的環境中洗衣服,自來水彷彿要把手凍住,很疼。 洗衣結束后一天的事情就幹完了,終於可以睡到床上去了。
其做法是把檢查中被評為不良的鞋用鞋帶掛在脖子上,模仿狗的樣子用四肢在走廊里爬行,把中隊里的各班都轉一遍,在各班門口停下來先「汪、汪」地學狗叫,然後再廣而告之「陸軍某部二等兵某某偷懶沒有好好擦鞋,受到了二年兵大人的訓斥。謹此報告」。
因為對初年兵進行實戰技術輔導的助教、助手是根據上述宗旨來進行指導的,所以比起語言來暴力先行。初年兵在軍訓中一旦動作沒做好,他們就會怒吼:「喂!不會按照我教的做嗎?」同時施以拳腳。
如果這樣就完了也沒什麼,但對於被迫舉槍道歉的初年兵來說,接下來的事才叫痛苦。在步槍說出原諒之前,無論多少小時都要舉著槍,不能改變姿勢。但就算是道一百萬次歉,不會說話的步槍也不可能說出「原諒你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步槍越來越重,舉槍的手臂開始累了。舉了一個小時以後,手臂就麻木得沒有感覺了。即使如此也不允許把槍放下來。
「黃鶯渡谷」和「賽自行車」一樣,也是利用床進行的。讓受刑者趴到班內排列著的數十張床下面,每爬過一張床就抬起頭來模仿黃鶯的叫聲。二年兵們這時就打趣他說:「喂,叫得好聽點嘛。今年的黃鶯叫聲很難聽啊。」「再叫得好聽點給我們聽聽嘛。難道覺得無聊做不到嗎?」
以上所講的不是特別的事情,而是軍隊里普遍存在的暴力懲罰。
直接進行士兵教育的下級軍官用「與其用語言教,不如敲打進身體」這樣的話來激勵作為助教的下士官和作為助手的上等兵,所以初年兵很辛苦。
光是這樣肉體上就已經很痛苦了,再加上精神上的痛苦,讓一個大男人覺得想哭。這樣折磨之後,在放了他之前,還要扇一記幾乎使臉扭曲的耳光。
要我們咬緊牙關是為了打臉頰之後不至於讓口腔內部受傷,讓把眼鏡摘掉是為了防止鏡片被打碎。這樣一來就是被扇耳光的前兆了。我心想「終於要被扇耳光了」,並以直立的姿勢站著,從右邊開始響起了拳頭打在肉上的啪啪聲。那聲音很刺耳,讓人很難過,感覺就好像是打在自己身上。正這麼想著的時候,九*九*藏*書輪到我挨打了。在臉頰被打的「啪」的聲音響起的同時,眼裡金星亂冒,彷彿被燒灼的疼痛直衝腦門,讓人頭暈目眩。即便如此,我還是勉強用力站穩了沒倒下。
因為如果如實地說「被打了」的話,打人者就會受到處罰,作為報復,他會進行更加嚴厲的懲罰。軍醫雖然知道這是暴力懲罰的結果,但都默不作聲。軍隊里暴力懲罰的結果只能是被打者吃虧,然後哭著入睡。我當然也被扇過耳光。
這種私刑是用來懲罰擦鞋檢查中被評為不良的人的。軍隊中規定,白天穿過的鞋子到了晚上必須把泥土和灰塵擦乾淨,再塗上保養油。擦鞋的檢查在晚間點名後進行,如果馬虎應付的話就會不合格。對於不合格的人施以的私刑就是「各班巡迴」。
雖然所做動作不難,但卻是相當耗費體力的私刑。開始不到五分鐘,手臂就會因為承受體重而很累,幾乎不能忍受,腳的轉動也會隨之減慢,然後旁觀的二年兵就會罵道「不許趴下。到上坡了,喂,好好踏車」,並嘲笑之。長時間做這種動作之後,即使是在冬天的寒夜,也會汗流浹背。不管體力多好的人都會叫苦不迭。
二年兵和初年兵雖然都是通過徵兵而入伍的,身份一樣,但上下的差別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初年兵就像二年兵的僕人一樣,二年兵的武器檢修、衣服的洗滌和鞋子的擦拭等,這些事都由初年兵做。因為這些事情只能在日課(軍隊中白天的軍事訓練和授課)以外的時間做,所以初年兵每天都很忙。
那天晚上晚間點名結束后,前任上等兵宣布解散,我正想著「今天好像也平安結束了」,然後鬆了口氣,這時一個二年兵走過來說:「初年兵們,等等。」暫停了解散。
因為早飯前後要做這麼多事,所以如果處理不好的話,就會在事情還沒做完的情況下迎來日課的召集準備。一旦發出了召集準備,按規定就必須停下所有的事情,等待召集。如果那時還在手忙腳亂的話,值班的下士官會巡迴過來怒吼道:「喂!不知道召集準備是什麼意思嗎?你這個笨蛋!」然後用木頭槍敲打。
我在入伍前曾聽當過兵的人說過軍隊的生活,所以有點半信半疑,但還是鬆了一口氣。然而進入軍隊實際生活了一段時間后才知道中隊長的話全是花言巧語。中隊長因為身處高位,所以和我沒有直接關係,但是始終接觸的內務班長和二年兵就像是可怕的魔鬼。剛入營的https://read.99csw.com初年兵就像被魔鬼驅使的奴隸一樣。
像性質惡劣的遊戲一樣的私刑另外還有幾種。其中有代表性的是「賽自行車」和「黃鶯渡谷」。所謂「賽自行車」,就是讓受刑者來到班內並排擺放的床鋪之間,用雙手支撐身體,然後兩腳在空中轉動,做出蹬自行車的動作。
對於檢修步槍不力的人所處的私刑還有一種叫做「喂,哥哥」。其方法是把位於班內和中央走廊交界處的槍架當成妓院的窗格,把往來於走廊的其他班的士兵當成來來往往的客人,讓檢修不力的人模仿拉客的妓|女邊說「喂,哥哥,過來嘛」,邊招徠客人。
(所謂的「二年兵」用中國話說,便是入伍第二年的老兵。)
首先是殺人。因為是戰場上的士兵,所以在戰鬥中殺人是沒辦法的事,但有時會殺一些無辜的平民。不僅如此,還幹了掠奪、放火、強|奸等作為人類來說不應該乾的事情。當我回到正常的社會後,曾感嘆自己居然能做出那麼殘忍的事情來。
那時在軍隊里有這樣的傳言:「初年兵入營后的最初五天是客人,接下來的五天是寄人籬下,過了十天就要被打耳光了。」說是傳言有點誇張,但這是二年兵對待初年兵的規則。用更通俗的話說就是,「最初對他們好點。過五天左右就不要給他們好臉色看。過了十天就可以嚴酷對待他們了」。
到了傍晚,軍訓結束回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擦鞋,當然還必須準備晚飯。晚飯在家裡的時候是最放鬆的,但初年兵是沒有時間去品味飯菜的。在飯盒裡的飯上澆上豆醬湯,然後就只是嚼。如果慢慢地咀嚼品味的話,二年兵就會瞪著你,那樣子就好像要說「你這傢伙,太鬆懈了」!
士兵之間除了這種靠暴力進行肉體上的傷害之外,還有給初年兵帶來精神上的痛苦的私刑,它是以一種對於施刑者來說嗜虐成性的方式進行的。私刑的做法根據兵種差異多少有點不同,但各個聯隊都大同小異。其中最常用的是「舉槍」。當時部隊用的步槍上刻有十六瓣菊花的徽章,被看成是天皇陛下賜予的。所以大家都很珍惜,晚間點名結束后要對檢修情況進行檢查。該私刑的對象就是檢查時發現的那些檢修不力的人。其做法是讓在步槍的檢修檢查中被評為不良的人舉起槍,並對著步槍道歉說:「我向三八式步槍大人道歉。陸軍步兵二等兵某某因為偷懶沒有做好步槍大人的檢修工作,受到了二年https://read•99csw•com兵大人的訓斥。以後,不僅是在現役中,而且到了預備役和後備役都不會再偷懶。謹此發誓,請您原諒。」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還好,但是在所去過的各班總有壞心眼的人在等待著。那些壞心眼的傢伙就像是找到了耍弄的對象,責難道:「你這傢伙,說什麼沒好好擦鞋?竟然還有臉來別的班。是不是飯吃多了,煙抽得煙油都快從屁|眼裡流出來了,所以沒空擦鞋啊?或者是覺得無聊,不想擦鞋吧。如果你有那種混賬想法的話,我來再敲打敲打你,讓你學會擦鞋。」然後打耳光打得對方搖搖晃晃。這不僅是一個班,去哪個班都一樣,所以等轉完中隊所有的班回來的時候,流出的鼻血把整個臉都染紅了,容貌都看不清了。
下午的日課召集一開始,又要去軍營廣場和練兵場等地進行軍訓。
我在支那事變(即1937年淞滬戰役)前就被應徵入伍,從20歲到30歲多一點這段時間都耗費在了戰場上。我到了戰場之後作為一線人員在最前線進行戰鬥。
我有時會想,如果我早或晚15年出生的話,就可以不用在戰場上干殘忍的事情了。雖然事到如今已經沒辦法了,但對我來說戰場就是如此的令人討厭。
在軍訓中被嚴酷地訓練,筋疲力盡地結束上午的日課後,回到班內來不及歇口氣就要開始準備午飯了。吃完午飯也和上午一樣,飯後整理、打掃,像小白鼠一樣運動著。
「五尺的床鋪加草墊,這就是我們做夢的地方。」正如軍歌里唱的那樣,這張床對初年兵來說是無上的樂園。想念家鄉和流淚也在這個時候。
這是我入伍后第一次挨耳光。就像這樣,在軍隊的集體生活中,即使自己沒有過錯也會被打。此後也經常會有因為一名初年兵闖了禍而導致全體初年兵附上連帶責任而被扇耳光的事發生。軍隊里把這叫做「總耳光」。
不管我們說什麼他們都會找碴打個痛快,所以除了讓他們打個盡興以外別無他法。士兵中位於最底層的初年兵只能是對方說什麼都對。
此前我一直在想「豈能因為這點事就氣餒」而努力讓自己振作,但一想到「終於結束了」,熱淚就突然涌了出來。那眼淚一直到就寢都沒停。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流淚,後來想來,是因為毫無理由就被打的委屈。
軍隊中長官和上級對下級加以暴力懲罰的事到了戰後,在電影和電視中被表現出來,成了眾所周知的事。以軍隊為主題的故事片中可以九九藏書說必定會出現上官用暴力虐待下級士兵的場面。
教訓過之後他們會說:「怎麼樣,疼吧?」因為是盡全力毆打的,所以肯定是疼的,於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是的,疼。」然後他們就會說:「什麼?這樣就疼了?」又是一頓敲打。下次硬撐著說「不疼」,他們又會說:「什麼?不疼?」然後就一陣腳踢。
那個二年兵在所有二年兵中是最低劣的那種人。他很了不起似的讓全體初年兵排成一橫排,然後站在隊列前說:「我說初年兵們,知道你們入伍多少天了嗎?你們準備當客人當到什麼時候啊?軍隊可是給你們飯吃,給你們衣服穿,還給你們發薪俸的啊。你們可不能一直這麼不知好歹。我來給你們鼓鼓勁。大家都咬緊牙關!戴眼鏡的把眼鏡摘掉!」
暴力懲罰也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其中最多的是打臉,軍隊用語叫做「扇耳光」。「扇耳光」的方法有:用手掌打、用拳頭打、用拖鞋皮帶等皮革類製品打等等。因為是一個年輕男子用力打的,就算是用手掌打也很疼,如果用皮革製品打的話,一擊之下疼得幾乎站都站不住。到了第二天早上,臉就腫成了暗紫色,樣子像個妖怪。這樣一來不僅是外表,嘴裏也腫了,連咀嚼食物都不行,真的是臉都變形了。雖然受到了那麼殘忍的暴力懲罰,但是去醫務室治療的時候卻說謊道:「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受傷了。」
以上就是初年兵在受教育期間的一天。這在一般的社會中是很難做到的,但是在軍隊里如果你說做不到的話,會受到暴力懲罰。
我挨耳光也是入伍十天左右的時候。在我入伍前就聽說過,知道軍隊里有暴力懲罰這回事,但那時的想法還比較天真,認為「再怎麼樣也是軍隊,不會亂拳毆打沒有過錯的人吧」。
有人說這是「為了宣傳舊軍隊的罪惡而故意捏造出來給人看的」,但絕對不是如此。雖然根據年代和時期的不同而多少有點差異,但日本軍隊的暴力懲罰自從明治時建軍以來,一直延續不斷。
最前線士兵的任務就是直接和敵人戰鬥並獲勝。因為要做勝利之軍必須不斷積累戰鬥經驗,所以最前線的官兵作為一線人員,專門活動在戰場上。雖然作為一線人員的官兵有相應的優越感,但也有很多討厭的事情。
這種私刑沒有肉體上的痛苦,但是精神上卻都很難受。不知道這麼無聊的事情是誰想出來的,還有一些其他類似的私刑。要是一一列舉的話就沒個完了,下面舉最後一個據九九藏書說在每個聯隊都上演過的「各班巡迴」的例子。
因為往來的士兵知道這種私刑,所以不管對方怎麼叫都不會有人過來。受刑者沒辦法只好出去拉人,這時過路人怒吼一聲「開什麼玩笑」,一巴掌打過來后就揚長而去。於是行刑的二年兵就會罵道「讓貴客跑掉了」。行刑的二年兵只是半開玩笑,而受刑的初年兵卻是很認真的。一個大男人被迫做了這種無聊的事情,所以懊悔也好,可恥也罷,最後會泣不成聲。
……
初年兵一天的生活是從起床號開始的。起床的同時要整理床鋪,把毛毯疊好,然後快速跑步去清晨點名場。因為是按到達的順序排隊,所以是一場競爭。清晨點名結束后,初年兵連洗臉的時間都沒有,就要去參加刺刀術的晨練……
一旦進行召集,士兵的本業——軍事訓練就開始了。原本軍隊教育就很嚴格,我們入伍的時候正好受到滿洲事變的影響,軍隊的教育方針是建成一支能夠適應實戰的軍隊,所以特別嚴格。因為上層人士的教育方針是「像敲打併鍛造鐵一樣,士兵也要敲打併鍛煉」,所以下層的軍官也遵照該方針進行教育。
有過軍營生活經歷的人會有很多無法忘懷的回憶。雖然回憶的事情因人而異,但不管是誰,不管是哪個年代的人,同樣都受到過暴力懲罰。有過部隊經歷的人中有人會說:「進入軍隊的第一年會毫無理由地被亂打一頓。在部隊中生活過的人不管是誰肯定都經歷過。即使沒有打過人,也不會沒被打過。如果有人說一次也沒被打過,那是在說謊。」
(體檢完成後,曾根一夫便被指定到日軍的聯隊,從這一天起,他開始了大約兩年的現役軍人生涯——而且都是在侵華的戰場上的「鬼子」生涯。)
從這時開始就是士兵了。我對未知的世界懷著不安和擔心進入了軍營,軍隊比我想象的還要嚴格。我們入營的第二天就在中隊禮堂集合,中隊長對我們進行了關於今後軍隊生活的訓話。訓話中說道:「日本的軍隊是靠上下級之間的愛和信賴聯繫在一起的。上官憐部下如子,部下敬上官如父。要知道你們被編入的中隊是軍人的家庭,要把中隊長當成父親。班長是母親。先入伍的二年兵是會和藹地指導你們日常起居的兄長。」
晚飯後到晚間點名這段時間必須進行班內的清掃,步槍和刺刀等兵器的檢修。如果稍微浪費了點時間的話,僅僅做這些事都來不及。
我也可以肯定這點。日本軍隊中的暴力懲罰就是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