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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二節

第一章

第二節

三上用下巴指著牆壁的方向。隔壁就是記者室。基本上大家都稱其為「記者俱樂部」,這也是常駐在此的十三家報社的親睦團體的正確名稱。
——起碼動一下嘛!
走廊上忽然騷動了起來。
「怎麼了?專務還是堅不吐實嗎?」
諏訪是一個很懂得臨機應變的廣報人。警務部土生土長的警部補,在廣報室任職已經有三年的時間。在擔任巡查部長的時代也有兩年在籍的時間,所以很了解時下記者的生態。雖然有時候一些小聰明的舉動會讓人覺得不太愉快,但是能毫無破綻地將真心話與場面話巧妙融合,並藉此籠絡記者的手段著實讓人佩服。在第二次分發到廣報室任職的時候,伺候記者的技巧變得更純熟,因此諏訪在警務部里可以說是行情看漲。
事實上,現場變得高深莫測。總括來說,刑警們開始對值夜班的記者們三緘其口,「去問廣報的人」就像流行語一樣地蔓延開來,就連刑事部的辦公室也開始瀰漫著一股互相牽制以防止消息外泄的氣氛。這股晦暗不明的氣氛逐漸轉化成忿忿不平,彷彿是要泄憤般地矛頭全都指向廣報室。拒絕提供任何有真憑實據的搜查情報,不僅如此,一旦報上出現獨家新聞,就把責任全部推到廣報室頭上。互相怨恨與猜忌更是助長了彼此的仇視。廣報室是警務部秘書課的直轄單位,看在其他人眼中,廣報室等於是本部長的眼線,彼此沆瀣一氣、蛇鼠一窩,也因此總是受到其他單位冷淡又帶刺的視線攻擊。
三上離開座位,走到放在辦公桌旁邊的白板前。「D縣警公告·平成十四年十二月五日(四)」——檢查要給記者的聲明用紙是廣報官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發生在縣內十九個轄區內的事件、事故的梗概,無時無刻都會透過電話及傳真機傳送到廣報室。最近因為電腦普及的關係,也開始改用電子郵件。室員會將事件、事故的內容整理在規定的用紙上,以磁鐵固定張貼在這裏和記者室的白板上。同時也會聯絡位於縣廳內的「電視記者會」。這原本是警方為了簡化採訪所採取的舉措,沒想到所謂的「警方聲明」卻往往在警察與記者之間造成嫌隙。
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敢說自己是「道地的刑警」,就算他想忘記,身邊的人也不讓他忘記。每當報紙上出現不可以見光的調查機密時,上司和同事的視線都會不自然地避開三上。即使想要以被害妄想來自處也不容易。就像「女巫狩獵」般,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正朝他伸了過來,這種令人渾身戰慄的可怕感覺,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絕對無法體會。不管他的工作表現令上司接受過多少次表揚、即使他已經從警部補晉陞到警部,也從來沒有人把三上拉進尋找泄密犯人的狩獵陣營里。就這層意義來說,他在廣報室工作過的資歷就跟「前科」一樣。
藏前吞吞吐吐。
三上從本廳舍的正面玄關進入,沿著走廊走不到十步就是廣報室。當他推開門時,三張表情生硬的臉孔同時抬起。分別是坐在靠著牆壁擺放的辦公桌前的諏訪股長和藏前主任,以及靠近門邊的女警美雲。因為房間相當狹小,所以早上總是壓低了聲音打招呼。春天的時候雖然把跟隔壁資料室之間的牆壁打掉,讓空間變大了點,但是每當記者們全部擠進來時,還是跟整修前沒兩樣,很難有立足之地。
「是關於那個圍標事件。」
「就連有沒有把專務請來局裡都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
經過二十年,上述的結構本質依舊沒有改變。雖然也培養出幾個像諏訪這種廣報的專業人才,但是通往「上級」、「現場」、「媒體」的三條路依舊處於青苔滿布、此路不通的狀態。當然,D縣警本身也有問題,其他縣警的廣報部門在這十年之間,幾乎都已經從「室」升格為「課」了。一方面或許是受到幹部職浮濫的壓力,中小型規模的縣警的確是陸續改變政策九_九_藏_書,拚命地想要追上大規模縣警的腳步,讓廣報成為名符其實的精英路線。就跟個人的升遷一樣,廣報室一旦升格,講出來的話就會比較有力量,跟前線部門的關係也會產生變化,情報的交流變得更加活絡,為了保持利害關係的平衡,槍口還會一致對外。如今,策略性地將事件的家宅搜索之類的情報透露給媒體知道的廣報系統已經逐漸成為主流了。
儘管如此,三上也不能就此退讓。如果在這裏順了赤間的意,廣報室就會退回到二十年前的狀態。他希望能讓好不容易一切就緒的改革繼續往前進,就這樣付諸東流實在太可惜了。就連他自己也被這股決心嚇到了,他認為這是因為自己親身體認到外面世界之故,他看到了在刑事時代不曾留意過的風景。警察和普羅大眾之間隔著一堵異常高聳的牆,只有廣報室是唯一一扇對外開放的「窗口」。姑且不論媒體的偏頗及自以為是,一旦警方主動關閉窗口,警察組織就會完全喪失它的社會性。
更何況,他的刑事魂也不允許他這麼做。如果唯唯諾諾地繼續扮演著警務部稻草人的角色,也就意味著他的戶籍將會被抹殺。他還沒有笨到去跟握有人事權的人杠上,要是被貶到深山裡的轄區,別說要回刑事部,就連在組織里,也很有可能一下子就變成過去的人。然而,只要稍微改變一下看事情的角度,自己的身份地位就不一樣了。等事態改變,回到老巢的可能開始帶有一點真實性的時候,衝撞縣警第二把交椅的警務部長的英雄事迹,肯定可以為他洗刷掉「累犯」的罪名。
看著藏前垂頭喪氣的背影,三上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三上滿腦子都記掛著要問他記者的動向,所以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昨天深夜有打電話向直屬上司石井秘書課長報告過身份確認的結果,所以他以為辦公室里的同事都已經知道了。
「認錯人了。害你們為我擔心,真不好意思。」
「廣報官,那個……昨天……」
D縣的平原地帶從早上就刮著強勁的北風。
展開公審……三上的胸口一熱。
是因為他不再去刑事部的各個課室露臉,就連與記者的攻防也都遵照赤間的指示嗎……?
「這個嘛……」
「我明白了,接下來由我來跟進。」
的確,廣報的歷史尚淺,所以應付記者的技巧未臻純熟也是事實。但是說到真正的原因,還是因為地方警察尚未習慣「情報要由廣報室統一對外發言」這種警察廳強加給下面的制度。負責偵辦案件的是以刑事部為首的警界「前線部門」,但是發表業績的場面卻是由警務部來指揮調度,也難怪他們會覺得這種形式是在剝奪前線的許可權。在這之前,刑事部都是靠部長或課長的判斷直接控制報導的方向,對於底下某些一線刑警對記者透露一些自己的辦案功勞常常是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原本在刑事部里並沒有宛如「女巫狩獵」般的肅殺之氣。
「我剛才有試著請教二課的副手……」
最近的媒體既不是為了大我,也沒有自己的定見,只是為了貶低警察的權威就妄自議論警方的失策,實在是讓人看不下去。都是因為以前太過於放縱,才會讓他們如此囂張。所以必須要有像你這種面無表情、有本事鎮得住記者們的冷麵廣報官才行
我要你去當廣報官。今年春天,當赤間警務部長私底下告訴他人事異動的結果時,變得一片空白的腦子裡也閃過了前科二字。赤間滔滔不絕地說明調派的理由:
三上想了一下,隨即點頭表示了解。
三上呆住了。原來赤間要的是一個「冷麵的稻草人」,什麼都不要做,什麼都不要想。只要用他那張撲克臉去瞪著記者就好了。赤間等於是在告訴他,他要的不是應付記者,而是如何支配記者。赤間內心的曲折遠遠超過三上的想像,他是真的很討厭媒體。
「先跟您報告一下,關於昨天的中途離席,已經告訴他們是因為廣報官的親戚病危。」
看樣子不至於遲到了。三上把車子停在員工停車場,往本廳舍的九-九-藏-書方向加快了腳步,同時習慣性地以眼角餘光檢查記者專用的停車場,然後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平常這個時間總是空蕩蕩的停車場,今天卻停滿了車子。也就是說各家報社跑警察線的記者全都到齊了。三上一下子還以為發生什麼重大事件,但是仔細想想,應該是昨天的續集。他們正摩拳擦掌地等待三上的出現。
五十八萬戶、一百八十二萬人……腦海中還留有早報上看過的人口普查數據。這個縣有將近三分之一的人口都在這個D市裡居住或工作。雖然經過一番奮鬥,終於得以跟周圍的市町村合併,加速了地方版的一極集中化,但是理應最先進行的大眾運輸工具的整備卻還處於毫無進展的狀態。電車及巴士的班次少到不行,非常地不方便,所以馬路上總是塞滿了車子。
根本是狗屁不通的廢話。警察本來就是以「男子氣概」為賣點的硬漢集團。如果只是要一個冷麵的鐵漢,刑事部里裡外外多到數不清。突然把滿腦子只想著要何如何運用刑事訟訴法的警部從熟悉的工作崗位剔除,再丟到跟警察本來的職務毫不相干的領域,讓他去當組織防衛的看門狗,這種安排在人事上究竟有何好處可言?赤間倒是一副「拔擢」的口吻,說什麼廣報官是警部無法夠到的調查官級職位。這項非正式的人事通知雖然確保他會升上警視,但是假使三上繼續留在刑事部,再過個兩三年也還是會自然晉陞,所以這出搞錯對象的榮升鬧劇就像是硬把胡蘿蔔掛在他的脖子上一樣,只會讓人感到不快。
煙灰落在辦公桌上,他又抽起第二根煙。
「所有報社都出動了。他們揚言要對廣報官展開公審。我想應該再過不久就會殺過來了。」
三上步步為營地與赤間過招。比以前更認真地扮演好一個知所進退的部下,壓抑自己的情緒,只想著如何達到最終的目的。他擺出一張通情達理的臉來聽赤間說話,只有在面對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指示命令時,才會說聲「請恕我直言……」以提出反對意見。至於該有的記者對策,他仍會提供消息,然後繼續沉默地推動廣報改革。這完全是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就連脈搏也感受得到赤間的憤怒。儘管如此,三上還是重複著那句老話「請恕我直言……」。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是因為走的是險棋,情緒才會如此昂揚,才能始終直視著赤間的注視,就這麼堅持了半年。感覺上就像是兩軍對壘,雖然不算贏,但也絕對沒有輸,直到……
就連三上也不例外。當他還是基層刑警的時候,也認為廣報室的存在非常可議。或許也曾經仿效過嘴巴不饒人的前輩,罵過「記者的爪牙」、「警務部的走狗」、「升遷考試的自習室」之類的難聽話。事實上,那種一目了然的結黨營私的關係也令人敬而遠之。為了奉承記者,每天都夜夜笙歌。即使出現在案發現場,也像是旁觀者似地只顧著跟記者聊天,汗都不用流一滴。也難怪三上無法將他們視為組織的一員。
總之,廣報室背負著不幸的身世。明明是為了統一情報所設置的窗口,但是得到的情報量及其速度卻跟「離島」差不多。願意採取合作態度的只有想要宣導交通安全施政效果的交通部而已。就連記者們也沒有把廣報室放在眼裡。當他們看穿廣報室並不是訊息集中的窗口,只是負責處理記者會前置作業的部署之後,態度就愈發不屑。另一方面,二樓的警務部長室只會提出要收服記者的這種無理要求。從早到晚持續在警務部長室與記者室、刑事部與記者室的夾縫中掙扎,結果廣報室終於變成一個充滿消耗、疲弊、嘆息的房間。
「諏訪,人都到齊了嗎?」
然而,廣報單位在D縣警里卻還處於「室」的層級,別說是升格了,就連擴充編製的風聲都沒聽過。歷代的警務部長都對組織改革採取非常消極的態度,四年前似乎曾經有一次在本廳的指示下提出升格的方案,但是卻被赤間的前一任警務部長大黑給做掉了。不知是吃過什麼樣的虧,據說大黑極度忌憚仗勢著媒體的力量,在組織內擴張勢力範圍的廣報人出現,一口咬定等到他們跟記者勾結上就麻煩了。赤間亦以人手不足為由,承襲著維持現狀的方針。架空權力、矮化地位。D縣警廣報室的歷史只消這八個壓抑性的字眼就可以交代完畢了。read•99csw•com
三上是在做好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進門的,但是辦公室里卻不見記者的身影。他感覺自己揮棒落空地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還沒開口詢問諏訪就來到了面前,露出他從未見過的奇怪表情。
他認為是「前科」對人選造成了影響。當一個職位出現好幾個候選者的時候,為了保險起見,通常都是以過去有相關工作經驗的人來擔任,這是警界人事的常態。因此對於三上來說,有問題的並不是選擇自己出任廣報官的警務部,而是同意把自己交出去的刑事部到底在盤算什麼。他鼓起勇氣在深夜時分造訪荒木田刑事部長的官邸,卻只得到「這件事已經決定了」的答案。就跟二十年前一樣。他覺得自己的工作能力遭到徹底的忽略。身為一個刑警走過的漫長歲月,讓他的沮喪與失望更加深刻。
三上望著牆壁上的時鐘。藏前有點陰沉的側臉出現在視野的一角。二課拒絕提供情報,莫非他已不再神通廣大?藏前背後還有三上這號人物。至少前線部門應該都會賣他一個面子才對。
兩年後就能回到刑事部。他用這句話把所有的情緒打包裝箱,前往廣報室任職。他還沒有放棄,也不想再犯下因為自暴自棄而白白浪費歲月的愚蠢錯誤。畢竟,長年認真工作所鍛鍊出來的腦袋和身體,都不允許他對上頭交代的課題敷衍了事。
持續跑了兩、三個月的刑事部,雖然沒能得到什麼值得一提的收穫,但卻開始出現他計謀中的那些成效。可能是三上那種一點都不像廣報官的行為觸動了記者們的天線,給予他們不小的刺|激。風向開始轉變,從他們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變化的預兆。對這些人來說,三上這位廣報官身份特殊,雖然「現址」是廣報室,但「戶籍」是搜查二課,說不定過幾年就會回到刑事部官居要職。從三上就任之初,他們就抱著一種敬而遠之、靜觀其變的態度。對記者來說,刑事部才是收集情報的「最重要地區」,這點至今仍沒有改變。三上頻繁地造訪刑事部,讓他們意識到刑事部和廣報室之間的「密切」關係,於是借故來套交情的記者變多了。這是在沒有表現出歡迎的態度下所引起的第一個現象。
亞由美的離家出走讓整個局面急轉直下。
「不知道?」
「廣報制度是黑船。」據說第一任廣報官曾經很感慨地說過這句話。如果把刑事部比喻成幕末,那廣報制度就是黑船了。雖然剛開始導入的時候,刑事部毫不掩飾對警務部的深惡痛絕,但是後來偃兵息鼓,慢慢地接受了管理部門的新制度。不對,或許是有意地融入其中也說不定。從此,刑事部是由一群不計利害得失的人聚集起來的時代終於畫下句點,開始出現一狗票缺乏現場經驗、腦中只有管理二字的上級幹部,他們把新導入的廣報制度當成代罪羔羊,巧妙地利用了這原本是要防止情報從處於放牛吃草狀態的現場泄漏出去的制度。只要想通這一點,那麼一切就瞭然於心了。
前方已經空出了好幾輛車身的距離,三上連忙把香煙捻熄,踩下油門。
根本不需要大老遠跑這一趟。經過一夜的沉澱,他終於回過神來。比一般人還怕冷的亞由美根本不可能往北方走,更不可能跳進冷入骨髓的沼澤里。所以這趟路打從一開始就註定是白跑一趟。
屋子裡的氣氛一下子緩和了許多,諏訪和藏前都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看了看對方九-九-藏-書;美雲則是彷彿這才回魂似地站起來,從柜子里拿出三上的茶杯。
三上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鐘,已經超過八點半了,記者們都在做什麼呢?
三上終於聽懂問題所在,他們似乎是被當成間諜了。
三上喃喃自語地說道。今天已經是十二月五日了,早上的塞車比往常更為嚴重。廣播里傳來「現在時刻,八點」的報時,前方也已經可以看到縣警本部的五層樓建築。心裏忽然湧起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覺得早已看慣的縣警本部的無機質外牆給人一種親切感,難道是因為去了北國半天的緣故嗎?
改革廣報室。他深知這是自己最應該要先面對的工作。
刑事部認為自己是第一線的霸主,自然不是省油的燈。三上長期任職的搜查二課暫且不提,搜查一課的口風之緊,簡直到了令人讚歎的地步。於是三上便以搜查一課為主軸,每天去各個課室拜訪,從跟幹部的閑談當中摸索調查的進度。即使是下班時間,也會透過人脈去向身為調查主力的刑警打聽,鎖定對方不用當差的假日,直接帶著禮物殺進對方的宿舍。收起旁門左道的伎倆,開誠布公地跟對方談,試圖以為了對抗記者必須要有情報的理由來說服對方。然而,在他的內心深處其實還藏著另一句真心話,那就是他已經預見到兩年後當他再度回到刑事部的時候,肯定會被當成「累犯」。三上下定決心,在他任職廣報官的期間,絕不能讓刑事部的人認為自己是外人。不管好的壞的,都要不斷地把廣報室的想法傳達給他們知道,這也是為了回到刑事部必須要做的準備。
三上決定換個角度想,自己是為了終結這段黑暗歷史才成為廣報官。因此,當務之急就是要完成廣報室「自治」這個再理所當然不過的目標。他第一個採取的行動,就是杠上刑事部。他確信如果要應付記者,只有貨真價實的調查情資才是唯一有利的武器,所以他需要有足以作為談判籌碼的調查情資。在三上所描繪的廣報改革願景中,只要能武裝起來與記者對峙,建立起互相牽制的「成人關係」,來自警務部長室的干涉也會自然而然地縮小,可以擺脫三方碰壁的現狀。
「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藏前來到三上的辦公桌前。瘦竹竿的體型與他的名字一點都不相襯,聲音也一向細如蚊蚋。
「嗯,已經問出來了嗎?」
前方的交通號誌雖然已經是綠燈,但是塞在路上的車子還是遲遲無法前進。三上放開抓住方向盤的手,點起一根煙。又有一棟高樓大廈開始蓋了,山的稜線正逐漸從擋風玻璃的視野內消失。
以前,藏前曾經在轄區的刑事二課擔任過內勤的工作,所以他才會要他利用以前的門路來探聽消息,但這顯然是自己太天真了。至今仍有很多刑警固執地認定,一旦把消息透露給廣報室,就等於是告訴了記者。如此一來,就會成為組織與媒體談條件的籌碼。
他在二十年前看到的廣報現場總是充滿了偽善的氣氛。完全沒有清楚的願景和策略,只是一味地被要求必須跟記者打好關係。也因此個個都把姿態放得很低,抹去警官原有的架勢,裝成很理解報導這項工作,一肩攬下媒體因為不滿警察組織的封閉而有的那些無的放矢。對世人打著「廣報廣聽」的名號,但「廣聽」只不過是努力地裝出一副理解者的嘴臉,負責對記者夾槍帶棍的話點頭稱是,提供自以為是輿論代書者的記者們一個釋放壓力的管道罷了。「我們不過是消波塊而已」。當時的廣報官曾經如此自嘲,言之下意是指取悅媒體、建立虛與委蛇的關係、讓媒體批判警方的矛頭不會那麼尖銳就是他們全部的工作。
藏前一逕低著頭。
因此,在他刑警當到第三年,突然接獲前往廣報室的調職令時,著實消沉了好一陣子,還鑽牛角尖地認定自己已經被蓋上了「差勁刑警」的烙印。因為是以自暴自棄的心情接下了新工作,所以他也有自己身為「差勁廣報人」的自覺。但就在他還來不及搞清楚如何應付記者,才過了一年就又被調回刑事部。重新歸隊的喜悅自不待言,但他還是無法接受這純粹是人事室亂九_九_藏_書搞,害他在刑事單位的歷練整整空白了一年的時間。這讓他對組織漸漸有了不信任的感覺。比不信任的感覺更深刻的是深植心裏的恐懼。他比誰都害怕「下一次的人事異動」,因此不顧一切地埋首于工作中,彷彿後面有惡鬼在追一樣。就算已經過了五年、十年,每當人事異動的季節一到,他總是惶惶不可終日。完全不讓吃喝玩樂或偷懶怠惰的誘惑有一點可乘之機,這為三上帶來實際的成績,說是恐懼鞭策著他埋頭苦幹也不為過。當三上還在搜查一課的時候,從偷竊案件負責到強盜案件、再到特殊犯案件,得到的獎勵無數。然而,他身為一個刑警的能力真正開花結果的時代,卻是在他調到搜查二課之後。一樣負責智慧型的犯罪,在沒有本部、轄區之分的刑事單位的一隅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地盤。
諏訪的臉色再次蒙上一層陰影。
同樣是再次回鍋,三上在廣報室里的工作卻不是一帆風順。他已經四十六歲了,這次的異動讓他時隔二十年再次回到廣報室。在今年春天以前,他一直都是搜查二課的第二把交椅,再之前則是智慧犯搜查組的班長,長年在瀆職及違反選罷法的事件搜查現場進行指揮調度的工作。
三上利用這個機會,採取將記者們的想像力像吹氣球一樣吹大的策略,將手中有限的情報運用到極致。他讓記者們嗅到目前正在調查的事件,利用話中有話和細微的表情變化,分別給予每家報社暗示。藉由吊足他們的胃口來提高向心力,向他們強調過去為他們所輕忽的廣報官的存在,但是又避免關係太近。對前來廣報室打發時間的記者,他向來不苟言笑以製造出緊張感。當他們輕率地批評警方或抱怨的時候,他便義正辭嚴地駁回。另一方面,如果是正當的主張就會耐心地傾聽,在交涉的時候也都沒有時間限制地奉陪到底。絕不奉承,但是只要他能夠理解認同,他也願意做出一定的讓步。一切都很順利,不但消除了記者佔有絕對優勢的不平等關係,而且記者們對於這件事情本身似乎也沒有什麼不滿。媒體希望能夠儘可能地挖出最多的情報,警方希望媒體只寫對組織有利的報導。即使彼此的立場敵對、關係如同諜對諜,但只要能在面對面的那一瞬間,各自釋出哪怕只有一點點的信賴,就能找到雙方都能接受的平衡點。三上就是抱持著這樣的信念,展開他的記者策略。
搜查二課在五天前檢舉了跟縣立美術館的建案有關的圍標事件,對業界有實力的六家建設公司展開了強制搜查,逮捕了八位高級幹部,然而二課的野心還不止於此。他們的目標其實是在檯面下操控著投標作業的當地承包商八角建設。根據三上聽到的內部情報顯示,二課連日來都偷偷地把八角建設的專務請來局裡喝咖啡。如果能夠一舉破獲「幕後黑手」,肯定會成為地方報的大新聞。二課的事件嫌犯常常會拖到半夜才認罪,或者是刻意把發出拘票的行為壓到半夜執行。換句話說,考慮到記者發表會的時間可能會跟各家報社的截稿時間撞在一起,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造成混亂,他才會指示藏前要事先掌握住二課的動向。
問題就出在警務部長室。明明跟記者室的關係獲得改善以後,來自警務部長室的干涉應該會少很多才對,沒想到事情卻出乎三上的預料。赤間對三上經營廣報室的方針非常不以為然,每件事都有辦法雞蛋裡挑骨頭。他大罵以讓步的方式取得折衷的交涉是失敗主義,每天到刑事部報到也被他數落成是不幹不脆的行為。這真是太不可理喻了。赤間想要一個「冷麵」的廣報官,應該也有考慮到三上的「戶籍效果」才對。而三上的確將這個效果發揮到極致,並且也做出成果來了。那他到底還有什麼不滿呢?三上鼓起勇氣追問赤間的真正用意,並且強調廣報室之所以要握有情報,是為了作為外交的籌碼,但是赤間的回答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上忍不住瞪了藏前一眼。
來了。諏訪和藏前互相交換一個眼神,然後記者們就連門也不敲地闖了進來。
——一大早就充滿鬥志嗎?
得了吧!一旦讓你握有情報,就有走漏風聲給記者知道的風險,如果你什麼都不知道的話,就什麼也不會說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