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宮先生是從聲音找到真兇的。」

美那子正拿著灑花器澆水。之前像猜拳中的「石頭」已經變成「布」了，有紅有藍有黃。明明是在背光處，卻只有那裡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下。電話響了。沒事，我來接。沒關係，我來接就好了……

「呃……倒也不是……明天或後天吧！最好還是每天澆水吧！」

「真的嗎？」

「七點的記者會怎麼樣了？」

「什麼？他把錢燒掉了？所以才會有那陣煙嗎？」

「現在嗎？」

「你聽我說。」

暈眩呢？曾經那麼頻繁發生的暈眩毛病，消失到哪裡去了呢？是因為他已經放棄了嗎？因為已經不需要再逃避了。他早已唯唯諾諾地接受了現實，所以心靈和大腦再也不會失去平衡。

「外面開的是什麼花？」

家裡的燈開著。

「他其實是在看從汽油桶里冉冉上升的煙。」

「得澆點水才行。」

是諏訪接的。

「還好，不是什麼棘手的事。我從來沒有碰過什麼棘手的事。」

「是瞪著對方嗎？」

美那子皺起眉頭，一副很擔心的樣子。

「啊！對喔！花已經開了！」人在廚房的美那子回答。

三上把筷子伸到面碗里。

感覺腳邊的沙被海浪帶走了。美那子並非哀莫大於心死、也沒有逃避現實，而是勇敢地面對生與死的這個課題，找出可以讓亞由美活下去的條件，創造出絕對可以滿足那些條件的「某個人」，在心裏建構起一個亞由美絕對還活著的世界。為了讓亞由美活下去，即使把身為母親的自己從那個世界里抹殺掉也在所不惜。

「你累了吧！稍微躺一下吧！」

「天空？」

臉頰被輕撫著。

「為什麼？這是怎麼一回事？」

美那子把手貼在他的額頭上，彷彿九_九_藏_書是在量體溫似地。三上感覺自己好像是被母親撫摸著，不禁讓他覺得非常害臊。三上用手指頭按住眼球，硬是不讓眼淚流出。他站了起來。

三上還以為她是哀莫大於心死，已經累到不想再等、也不想再去思考了。然而現在回想起來，美那子當時闡述的不正是亞由美的「生存條件」嗎？

「怎麼樣？沒想到吧，報紙和電視暫時還不會有這則新聞，但是真的抓到了。我有看到兇手的臉。有一個跟你很像、叫做森田的傢伙，還有一個名叫白鳥、你看到他絕對會笑出來的傢伙也在。大家全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兇手的臉了。」

「你是說把工作辭掉、跑去種花的那個嗎？」

美那子平靜地說道。臉一沉，看得出來她很失望，但還是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那姿態既不是在忍耐、也不像是有所覺悟，更不是拒絕接受這個事實。她曾經那麼堅持那是亞由美打的電話，如今卻沒有表現出應有的反應。她的視線落在三上的胸口，眼神里並沒有透露出悲涼，就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三上的胸口。

身上幾乎沒有錢，也無法與人正常地溝通，比什麼都害怕自己的臉被看見、被取笑。如果沒有「某個人」願意伸出援手，亞由美是活不下去的。如果沒遇見「某個人」，亞由美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必須有「某個人」願意供她吃、供她住，不問她的名字、也不調查她的來歷，更不打算送她去警察局或社福機構，願意耐心地等她自己把心打開為止。為了讓亞由美此時此刻還能繼續呼吸、心臟繼續跳動、眼睛還能繼續注視著這個世界……美那子是這麼想的，這就是美那子的結論。

手背被摩挲著。

他好想念亞由美，打從心裏想再見亞由美一面。他希望亞由美活著，亞由美一定還活著，他相信亞由美絕對還活著。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也許她就快回來了，而且是帶著「某個人」一起回來……

「我是三上……我就不跟你客套了。」

「看起來是那樣。但他不可能記得我啊！十四年前他衝進店裡，一下子就又衝出去了，應該不會注意到我的存在。」

怎麼可能。他才沒有放棄。他怎麼可能放棄？

原來如此，冉冉竄九_九_藏_書升至天際的煙……

只要做了好事，就一定會有好報。

三上再度把筷子伸到面碗里。每當他吞下一口面，美那子就拋出一個問題。三上回答得零零落落。如果不說出雨宮是如何得知目崎就是真兇的話，就無法抵達問題的核心。要是在這裏打退堂鼓，以後還會有勇氣告訴美那子嗎？三上沒有自信。所以，就只能趁現在了。

三上心想，從今以後一定要好好地看著美那子的眼睛說話。

三上想起美那子在漆黑的卧房裡說過的話。

「你有在聽嗎？還是想睡了？我也是。但是再陪我十分鐘，再十分鐘就可以刷新紀錄了。連續三十九個小時不睡覺喔，完全打破我在二十五歲時創下的紀錄。」

他把手伸到左耳上。

「他很厲害喔！搞了一個很大的溫室，種一種花叫什麼來著……」

「既然還活著，還是澆點水比較好吧！」

不要緊吧？

「聽說你看到雨宮先生了？」

「過了一會兒，他不再瞪著那個男人，而是抬頭看著天空。」

「因為那個人就是64的真兇。」

「他把贖金燒掉了。」

爸爸，爸爸！我說爸爸！

原本應該是三上要伸出手去，把手放在美那子的臉頰上，用大拇指拭去她的淚痕，再說一次安慰的話。

「日吉，你仔細聽我說。翔子小妹妹命案的真兇已經抓到了喔！」

「他始終動也不動地盯著那個男人，臉上的表情非常恐怖。」

「你是說聖誕玫瑰嗎？」

「這樣好嗎？現在可是冬天。」

三上的眼瞼自然而然地垂了下來。

「我去打一下電話。」

「騙你幹嘛。雨宮先生看起來怎麼樣？」

「還是很棘手嗎？」

「啊！不過……」

三上笑了。他下了幾個指示后就把電話掛斷了。然後再按下另一組號碼，打去日吉浩一郎的家……

三上認為那是因為有什麼東西在支撐著她，讓她的心志堅定。即使電話這條線索消失，也不會動搖的堅定。

臉也是。就連跟亞由美脫離不了關係的這張臉，他也忘了。即使被鬍髭男和油頭男揶揄為虛有其表的魔鬼廣報官，他也沒有任何感覺。明明就被那麼一大群記九-九-藏-書者嘲笑著，心情卻完全不為所動，也沒有想到亞由美。

「老公……」

「你這是怎麼了？」

美那子一如往常地迎接他回來，害他無法馬上告訴她那不是亞由美打回來的電話。

拿著筷子的手停了下來。

只是一味地逃避。只是在一步步不斷後退的情況下，慢慢地接受逼到眼前的現實。受制於社會的常識與刑警的經驗，就連成為一個盲目的父親也辦不到。

拜託前來接電話的母親，像上次一樣把子機拿到二樓。這段時間感覺上非常漫長，三上得嚴防睡魔的入侵。

「不要緊的，老公。亞由美一定還活得好好的。」

三上把臉埋在雙手裡，用力咬緊牙關，再用力按住雙眼，死也不讓眼淚掉下來。

三上在客廳拿起話筒，打到廣報室。他的心情十分平靜，甚至還有些雀躍。

「我以後還是會常常打電話給你。反正你很閑吧！我也是。自從被刑事部炒魷魚之後，晚上就閑得發慌……」

美那子的眼神一下子飄得好遠。

「他向你打招呼？」

三上從這裏開始說起。他慢條斯理地依照時間順序，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尤其是十一月四日的無聲電話，更是說明得巨細靡遺。還有那通無聲電話為什麼會連打三次的理由，也都儘可能地說明到美那子可以接受為止。美那子始終把手放在胸口聆聽著，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一直到最後都沒有亂了方寸，也沒有掉一滴眼淚。

美那子把碗端了過來，然後直接坐在三上對面的椅子上。

「對。」

「然後呢？」

那並不是亞由美打回來的電話。他其實早就這麼想了，只是刻意裝出否認的樣子。美那子為了相信，至少還做過一些努力，向他證明那跟其他的無聲電話不一樣。但三上卻視而不見。因為害怕出現相反的結果，所以根本不敢深入思考這個問題。直到今天，終read.99csw.com於確定是他最害怕的事實，他也只是以死心放棄的表情接受那通電話果然不是亞由美打來的事實。感覺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推翻，只剩下「死亡的條件」被滿足了。

美那子倒抽了一口氣：「那個人？真的嗎？可是他在哭耶！」

「我問你那是什麼花？」

就是這個人。三上的「某個人」肯定就是美那子。他是知道的，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只是一直裝作沒有注意到的樣子。誰知裝著裝著，還真的變成什麼都沒有注意到了。真是個傻瓜，大錯特錯了。在工作上，他連內幕的內幕都能看得清楚透徹，卻偏偏對妻子的事一無所知，這樣的人生到底算什麼？

「我懂了。」

「沒關係，特命一回到家，保密義務就結束了。」

「雖然年紀大了些，但倒也不是垂垂老矣的感覺。」

「雨宮先生也看到了。隔了十四年，終於看到兇手的臉。我想他應該沒有遺憾了，肯定也會感謝當時的工作人員。」

他想要試著相信那個由美那子所建構起來的世界，那個存在著「某個人」的世界，那個亞由美可以活下去的世界。

三上倏地回過神來。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雜音，子機被拿到房間里去了。

習慣性搜尋著外賣空碗的視線突然停在一個點上。只見圍牆一角，連前院都稱不上的地方開著一簇白色的花。三上對植物雖然不甚了解，但時值十二月，所以還是有些詫異。在快要接觸到地面的地方，頭低低地向下綻放著，很像幼兒的拳頭，似乎還沒有完全盛開的樣子。

「你沒有看到那個男的把錢燒掉的過程嗎？」

「廣報官在嗎？」

所以她才會選擇對亞由美放手，才會在那個黑漆漆的卧房裡告訴自己，就算不再是自己的女兒也無所謂，只要亞由美還活著，那就夠了。

「說的也是。」

三上苦笑。

「我有跟雨宮先生眼神交會喔！」

「什麼？」

「我也很自然地跟他打了個招呼。這件事我有跟參事官說，也跟他道過歉了。但他說完全沒關係，還說他反而比較想聽到這樣的事。」

美那子笑了，於是三上更起勁了。

「總之去跟他買吧！買你喜歡的就好了。」

「真的。因為我也九*九*藏*書望著那陣煙好一陣子。收回視線的時候，發現雨宮先生正看著我，所以兩個人的眼神就對上了。雨宮先生還向我微微點頭打了個招呼。」

「沒錯，看起來的確是那樣。不過……」

「那個叫做聖誕玫瑰，是你爸去世之前種的。這幾年雖然都沒有開花，但其實是很長命的花喔！」

沒這回事，才沒有這回事呢！老爸。

美那子看起來似乎很有精神的樣子，是因為呼吸到外面的空氣、沐浴在陽光下、幫了誰的忙的緣故嗎？

「等這件事情結束以後，我們就去跟望月買花。望月那傢伙，你認識他吧？」

「要不要再多買一點回來？像是紅色的花、藍色的花，肯定會變得很熱鬧吧！」

三上坐在廚房的椅子上，請美那子給自己煮碗面。七點二十分，記者會已經開始了。身體彷彿鉛塊般沉重，倒也不是困，就是感覺大腦發漲、前頭葉綳得好緊。

三上嘆了一口氣。圍觀群眾全都注視著目崎，只有雨宮和美那子抬頭望著那縷輕煙。

三上的話題到此為止，看了一下時鐘。已經過了八點半，記者會應該結束了。

「我們可沒有義務要說……二課長怎麼樣了？」

「那個什麼玫瑰的？」

突然想不起來花的名字。

還有一點面沒吃完，三上把碗推到一邊，確定自己和美那子之間的距離是只要把手伸長就可以摸到她的手和臉。

真的能斬斷嗎？真的已經斬斷了跟亞由美的關係嗎？

「他是在笑！」

三上呢……？

「真的嗎？」

他也曾經像美那子那樣思考過「生存的條件」，腦海中也曾經浮現出「某個人」的存在。但認為天底下不會有那麼好的人，就算有肯定也是個罪犯，而把這些可能性趕出腦海。後來就連思考也覺得痛苦，乾脆把亞由美可以活下去的世界給整個否定掉了。三上隨自己的意，把「生存的條件」置換成「死亡的條件」。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原來這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還活著的感覺。

請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後頭傳來美雲生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