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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第一章

星期日

第一章

「你在歌迷心目中的形象必須是全方位的,」畢曉普·湯恩一直這麼說,「我是說,外表形象也是必須的。男人的形象和女人的形象標準不一樣,不承認這一點就會出問題。」在畢曉普看來,男人得像他這樣才能在鄉村音樂界里受歡迎:肚腩突起,抽著香煙,飽經風霜的滄桑面容,留著胡楂,皺巴巴的襯衣,再配上舊皮靴和退色的牛仔褲。一個女歌手(他如是說,其實他是想說唱歌的小女孩),卻必須像赴約一樣精心打扮。對凱莉來說就是穿上做禮拜時的衣服:鄰家乖乖女就是她出道成名時的形象。當然,牛仔褲可以略緊些,襯衫和外套也可以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漂亮的胸型,不過領子還是高的,妝容也是淡淡的粉色調。
他……
她收回思緒,繼續工作。這次的演出一定要與八個月前同在此處舉行的演唱會有所區別,演出的重新編排尤為關鍵。她在家鄉小城舉辦的演唱會有很多歌迷場場不落,她一定要確保能帶給歌迷意外的驚喜。這就是凱莉·湯恩的音樂魅力。她的歌迷未必人數眾多,卻一定是最忠貞不渝的歌迷。他們背得出凱莉的每一首歌詞,熟悉她的吉他彈法,了解她的舞台表現,每次結束演唱時她做些滑稽小動作,他們都會哈哈大笑。他們與她的歌曲同呼吸、共命運,他們知道她的一切,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什麼意思?」
她細細端詳這些樣張。圖片上的凱莉拿著她最喜歡的馬丁吉他——不是巨大厚重的D型,而是早期古樸的小琴體000—18型,亮黃色的雲杉木琴頭,琴音獨特。這本是最新專輯《你的影子》中的附贈照片。
這樣凱莉·湯恩就能夠專心做她最拿手的事情:寫歌,唱歌。
有些人還想知道得更多……
瞧,我念出他的名字了。
是他……
「愛德文,愛德文,愛德文。」
突然,她倒吸一口涼氣,整個人僵住了。沒錯,在大廳的那一頭,有人在盯著她!那裡是不會有工作人員的。
凱莉沉默片刻,說:「好吧。」
需要考慮的細節至少還有一百條。每一次https://read.99csw.com演出都必須完美,每一位觀眾都有權欣賞最完美的演出。這是她的信念。比完美還要完美,百分之兩百的完美。
因為想到了他。
凱莉立刻抬頭,看到一隻舞台照明燈——兩米多長的條形燈,脫離了底座,拖著一條粗粗的電線,晃晃悠悠地朝舞台砸下。
假如偌大的場地幽暗空蕩,就像眼前這個大廳,只會令人感覺煩躁不安。
可是,她怎麼聽到一連串讓人心驚肉跳的咔嗒聲、啪啪聲、呻|吟聲以及她聽不出聲音的來源——寒意直透脊背。
不知何處又傳來咔嗒聲和啪啪聲。
(給當年17歲女孩送那樣的照片是多麼愚蠢的想法。)
畢竟,她是在畢曉普·湯恩的影響下長大的。
對這樣的關注,凱莉通常一笑置之。然而事有例外,現在就是例外。凱莉從身邊一把椅子上抓起牛仔外套穿上,遮住T恤衫,不讓任何一雙偷窺的眼睛有機可趁。顧不得九月的弗雷斯諾暑熱依舊,整個大廳像悶罐一樣。
「音效非常好,」凱莉瞟了一眼難看的水泥牆面,興高采烈地說,「一定超乎你的想象。」她向艾麗西婭解釋,這間大廳建於20世紀60年代,設計者做了充分的準備工作。很多音樂廳的設計者(甚至包括專門設計古典音樂高級演奏廳的設計者)都不相信樂器與歌唱者原有的聲音能夠從舞台中央「直接」傳達到大廳最後一排,因此建築師們添加了各種有角度的平面和獨立的形狀來放大音量。音量的確被放大了,然而聲音也被打散,造成回聲混響,成了每個表演者最頭疼的事情。疊加的回聲讓聲音變得含糊不清,有時甚至走音。
「沒事。」凱莉繼續審查其餘的海報樣張。都是同樣的照片換上不同的字體、宣傳文字或背景。她的照片採用正面肖像鏡頭,正是她平日見到的自己:一米五八的身高,令她自己略微有些不滿意,臉也有些長,但那雙奪人心魄的藍眼睛,濃密的睫毛,嬌艷欲滴的雙唇,彷彿……獨一無二的金髮足有一米二長(十年零四個月沒有剪九九藏書,僅僅修理過),在攝像師安排好的電扇吹出的微風中起伏飄動,名牌牛仔褲配深紅色高領襯衫,頸上戴著一條小巧精緻的鑽石十字架項鏈。
爸爸最近聘請了私人保鏢達瑟·摩根,他身材魁梧高大,腦袋像子彈頭一樣渾圓,時常掛在耳朵上的耳機線將其職業身份表露無遺。可是,達瑟正在大廳外面巡邏並檢查車輛。他的保護計劃很獨特:故意暴露保鏢的身份以杜絕可能的跟蹤狂,讓他們知難而退,不必冒險去對付體重一百多公斤、長得像說唱歌手一樣桀驁不馴的保鏢(其實他十幾歲時真是那樣)。
她渾身發抖,雙手亂揮,大聲驚呼……
真討厭,不要用他這個字了!他,他,他,你就那麼害怕,不敢說出他的名字嗎?難道一說出他的名字,他就會出現嗎?
她不再注視黑漆漆的走道。當然,那裡根本沒有人在偷窺她。她走向舞台中央,仔細檢查各個角落裡貼著防護膠條的地方,那些都是凱莉在演出時可能站的位置。
「這裏只有我們和鮑比嗎?」
她馬上認為那根本不是人影的晃動,沒有人在那裡,不過是一絲光線投下的陰影罷了。
凱莉彎腰仔細看著屏幕。在如今這個時代,做音樂當然不能那麼純粹,或許一直就是如此吧。隨著知名度的提高,商業活動佔用了她越來越多的時間。她對這些事情從來不感興趣,通常也不需要她感興趣。爸爸充當她的經紀人,艾麗西婭處理日常文書工作及負責日程安排,律師審查各類合同,唱片公司安排錄音工作室、CD發行公司、零售店以及下載網址,BHRC唱片公司的老朋友兼長期製作人巴里·瑞格勒處理製作過程中的技術問題,鮑比和他的人負責巡迴演出的各項工作。
艾麗西婭衝著手裡的iPad平板電腦點點頭。「剛剛發過來的新海報的樣張。如果今天送去印刷廠,演出前肯定能拿到。你認為如何?」
影子……凱莉忽然覺得這個詞有著不祥的意味。
「你真的沒事嗎?」艾麗西婭問,她的發音帶著些許得克薩斯腔。
好了,停止這種想象吧,九-九-藏-書凱莉·湯恩心想,別像個孩子似的。站在弗雷斯諾會展中心主會議廳寬闊的舊舞台上,她再次用最挑剔的眼光審視這個地方,為周五的音樂會做準備。一遍又一遍想象燈光,舞台動作,樂隊成員站在哪裡、坐在哪裡,什麼地方最適合走下舞台和觀眾握手、飛吻,但又不能走得太近。返送揚聲器放在什麼位置音效最好——監聽器應該對著樂隊,保證他們能夠聽清楚音樂,不受回聲和失真的影響。現在很多歌手使用耳塞式返送器,但凱莉仍然喜歡傳統返送揚聲器的即時效果。
晃動停止了。
「樣張很好,」凱莉看了一眼iPad,再次強調。
「我沒事。找我什麼事情?」她問艾麗西婭·塞申斯。
有一件事情仍需她親自完成,即確保所有的歌迷(多數是青少年或者沒什麼錢的人)買得起價格便宜且製作精美的紀念品,讓演唱會之夜具有特殊的紀念意義。比如海報、T恤、鑰匙鏈、手鐲、掛墜、吉他和弦樂譜、頭帶、背包等等,還有專為送孩子來看演唱會的父母準備的馬克杯。
是的……不行,她不能說。
世界漆黑一片。
「好的,我去給他過目一下吧。」
「好的。」凱莉心不在焉地回答。艾麗西婭踩著重重的腳步聲走遠了,凱莉的眼睛仍然盯著黑暗的遠處。
「就照這個印吧。」
她驀然低聲怒吼:「愛德文·夏普。」
「怎麼了?」凱莉問。
如果那影子真的是他,這些人肯定能夠及時跑到她身邊。
想到這裏,她心頭一顫,五臟六腑縮成一團,彷彿在春寒料峭的一月走進漢斯萊湖冰冷的水中。
我現在命令你出來,聽清楚:滾出我的音樂廳!我還有工作要做。
正是十分鐘前凱莉認為自己看到人影的地方。
凱莉獃獃地盯著大廳後面不斷晃動的陰影,掌心開始冒汗,手不自覺地摸著手機。
凱莉繼續像父親告訴她的那樣,解釋給艾麗西婭聽。弗雷斯諾這裏的演出廳不大,但是設計師充分相信純凈的自然聲音的力量,相信皮鼓,相信共振板,相信弦音。她正打算邀請艾麗西婭和自己唱一下九九藏書副歌以做證實——艾麗西婭的合聲非常出色,卻發現她在向大廳後面張望。或許是她對這樣的技術討論不感興趣吧,但是她皺起的眉頭表示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這時,她聽見大廳後面傳來一聲大喊。「凱莉!」是鮑比。他從調音台後面站了起來,他站得很急,帶倒了椅子,又一把扯掉頭戴式耳機,一隻手朝凱莉揮舞,另一隻手指著她頭頂的方向。「小心!……啊,凱莉!」
眼光再次謹慎地掃向門口。
不,不要。
會不會是幻覺?會不會看錯了?凱莉擁有完美的聲線和天使般的嗓音,可是,上帝為你打開一扇門的同時必定會關上一扇窗——她的視力很糟。她眯起眼睛,扶正眼鏡。肯定有人藏在那裡,在通向禮品零售櫃檯倉庫區的門那裡,有人影來回晃動。
舞台中間站著一位年約三十、身材健壯的女人,利落的紅色短髮,手臂、肩膀和背上的文身已經不怎麼清晰,有些文身被緊身背心和緊身黑色牛仔褲遮住了。「不是故意嚇你的,你沒事吧?」
我來做你的影子,永遠追隨著你……
艾麗西婭聳了聳寬闊的肩膀,一側肩膀上文著一條紅綠相間的蛇。她說:「呣,可能不是,管它是什麼,現在沒有了……好了,我先走了,1點鐘餐廳見?」
她本能地後退,被後面的吉他架子絆倒。這架子是什麼時候放在她身後的?
凱莉再一次仔細審視大廳的另一頭。他最有可能藏在那裡偷看她。她心中湧起一陣怒火,狠狠地咬緊牙關,恨自己膽小害怕,也恨自己無法平息的不安。她對自己說,繼!續!工!作!
她以前也遇到過痴迷狂熱的歌迷,遇到過很多。一位貌如天仙、聲如天籟的創作型歌手,怎會沒有幾個偏執的仰慕者呢?曾有十二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及三個女人向她求婚,十二對夫婦希望收養她,三十幾個年輕女孩希望和她交朋友,一千個男人想帶她去埃文斯快餐廳或文華東方酒店吃飯喝酒……還有無數邀請她去共度新婚之夜又不必履行婚禮繁文縟節的信件。嗨,凱莉,考慮一下吧。我會讓你享受前所未九*九*藏*書有的美妙時光。順附照片一張,我本人的,不錯吧?
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你並不是一個人。雖然樂隊還沒有到達城裡(納什維爾的錄音室還有工作需要完成),但是鮑比已經端坐在大廳後部巨大的米達思XL8調音台前,離她不過60米。艾麗西婭在整理排練房。鮑比的巡迴演出管理團里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正在後場的卡車上卸貨。幾百隻箱子需要裝起來並排好順序,還有各類器材、道具、木板、架子、電線、放大器、儀器設備、電腦、無線接收器等等。凱莉這樣中等規模的樂隊巡演都需要幾噸重的設備。
「太好了。」艾麗西婭關掉iPad,頓了頓,「還沒給你父親看過呢。」
「我好像看見一個人。」她伸出一根塗著黑色指甲油的手指。「那扇門,那裡。」
陰影在移動。
年輕的歌手尾骨著地,重重地摔在舞台上。燈管向她砸來,像一隻巨大的鐘擺,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要來奪她的性命。她拚命想站起來,卻又跌下去,一千瓦的燈管放射出刺眼的光芒,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是他……
那個給她寫了幾百封電郵和信件的男人。言辭親昵、痴人說夢一般幻想和她一起生活,甚至還索要她的一綹頭髮、一截指甲。這個男人來看過十幾場演唱會,近距離拍下凱莉不少特寫照片,卻沒有人注意過他。這個男人很可能——雖然未經證實——偷偷溜進過樂隊的汽車,也可能是演出途中的酒店,偷走了她幾件衣服,包括貼身內衣。
這個男人寄過幾十張照片給她:蓬亂的頭髮,肥胖的身軀,髒兮兮的衣服。照片並不暴露,但那種感覺足以令人驚恐不安,好像男朋友在旅行途中發給女朋友的彩信照片。
人是音樂廳的靈魂。
甚至令人生厭。
「凱莉?」她心中一驚,迅速轉身,她聽出了這聲音。
「這裏的音效怎麼樣?」艾麗西婭問。嗓音優美、熱愛音樂的她曾做過歌手,這也是她選擇做凱莉·湯恩助理的原因。不然,憑她的幹練機智,去大企業做總裁助理能多賺一倍的錢。她去年春天才入職,還沒有聽過樂隊在這裏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