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子里則整齊地擺滿了實驗器具與玻璃箱。玻璃箱子里是——

我慌忙轉過身，背對窗戶。窗戶沒有窗帘，妹妹夫婦居住的建築看得一清二楚。

離開醫院的大廳，穿著拖鞋穿過迴廊。幸虧值日室的護士背對外面，沒發現我。

房間里只有柜子與書桌、書架，非常樸素，原本似乎不是病房。

從巨大的窗戶中可見到的是……

迷你尺寸的女人？以常識思考便知這種生物根本不可能存在，不是在不在場、記不記得的問題。然而我的精神不知出了什麼問題，把這種生物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有幾隻老鼠被關在裏面，是實驗用的白老鼠。

什麼鬼話，這一定是內藤的謊言。那個人靠著野獸般的敏銳直覺發現我的不安心情，隨口說出這些胡扯來擾亂我，一定是如此，他就是這麼卑鄙的男人，何況我跟妹夫根本——

過度膨脹的我，終至破裂、消失了。

已經過去的事件，不管是事實還是假造，在腦髓中的價值都是一樣的。這跟夢是一樣的，虛幻的記憶不過只是醒著的夢境。

我看了桌子一眼。

我大聲叫喊。

月亮，以及——

當我慌忙要將抽屜關上時，我發現了……

現在則是妹妹夫婦的住處。

我下意識地逃避著他。

證據就是，迷你女人只在我的神經異樣亢奮，精神不安定的時候才會出現，剛才的情形亦然。內藤被我異常的情緒所影響，所以才產生了幻聽，一定是如此。再加上那個男人喝醉酒了，精神也十分亢奮，更助長了幻覺的產生。

潛意識裡我似乎依然迴避著小兒科診所。不過仔細想想，這並不奇怪，深夜裡毫不避諱窺視新婚夫妻的房間才有問題。

等醒來跟妹妹好好聊一聊。

不九-九-藏-書行，沒辦法保持安定。我應該變得更理性一點，情緒化對身體不好。

不對，還是很奇怪。難道剛剛兩人聽到的細小聲響，真如內藤所言有老鼠嗎？

明明同住一個屋檐下，這實在很異常，我們明明已經成了一家人了。

——看你笑得多開心啊。

我停下腳步。

但我已經習慣了。

唉。

真的有聲音。

——小兒科診所。

更理智地思考。

脈搏愈跳愈快。

對了，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

這些信件是……

為什麼想打開？明明沒有必要在意。

啊，內藤快追過來了。

抱在懷裡的觸感再度蘇醒，全身止不住顫抖，連討厭的氣味也跟著蘇醒。

是抽屜。

——老鼠？

妹妹——寄給妹夫的——

當然，我跟妹夫有什麼曖昧關係之類的胡言亂語，更是天地翻轉過來都不可能。

打開抽屜一看——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如此。

我一直擔心我內心深處的女性特質會因為接觸男性而覺醒。不管是頭腦，還是心情，都猛烈地拒絕自己成為女人。可是只有身體比自己想像的……

接著她遞了一封情書給我。

我張開眼。

我們的情況其實很普通。

沒錯，我並不坦率，病弱也是事實，但是——我的人格並沒有扭曲到會造成日常生活的問題。

或許是內藤剛剛的那番話，令我覺得不該侵犯妹妹夫婦的聖域。可是失去去向的我，如今也不能折返，最後我打開了最靠近我的門走了進去。

感冒了嗎？

新館——三號棟也有一半遭到炸毀。

我站起身子。

都是那個迷你女人——

喀沙喀沙。

——她在，她果然存在。

沒有什麼老鼠。

沾滿藥味的血液快速送往腦部。

幸虧妹妹結婚了，父母因而九-九-藏-書稍稍寬心。

——那是因為啊。

別再戲弄我了。

我沒跟他交談過，也不曾仔細觀察他的容貌。

——他長什麼模樣？

我到底是誰？難道說，我不是我以為的自己，我以為不是自己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女給男，

閉上眼睛，就這樣保持不動，原本亢奮的情緒逐漸平緩，總算稍微恢復了平靜。

討厭，好討厭。如果這是事實，我覺得非常污穢。不是針對男人，而是自己。

不對，是從腳下——不，是桌子里發出的。

我聽見聲音。是柜子的玻璃箱子中的老鼠發出的嗎？

「蠢蛋」

我來到走廊，朝自己房間的反方向逃跑。並非想逃離內藤，而是想逃離那女人，逃離自己的過去，更重要的是，想逃離現在的自己。

我們表面上是一家人，實際上卻像陌生人。在廣大的廢墟里過活，即使一整天沒見過彼此也不奇怪。如此扭曲的生活，有一半是我自願的。因為——父母妹妹都算外人了，更何況妹夫呢。而且，妹夫是個男人。我想，因為他是個男人，所以我才會忌諱他，討厭他，刻意地迴避他吧。

——多麼糟的夜晚啊。

而我的家庭也一樣。我的家庭的確缺乏對話，也缺乏溫暖，但至少沒有彼此憎恨。像這種程度的扭曲比比皆是，相似的家庭四處可見。乖僻的我只是在耍脾氣，自以為不幸罷了。

迷你女人的真面目，應該是——

信，我討厭信。灌注在一個字一個字中的情感、思念與妄想，濃密得彷彿充滿氣味，光看就讓人喘不過氣來，這種東西若能消失於世上該有多好。胡亂封入了無用的記憶——信就像記憶的棺材，令人厭煩。信令人忌諱，不吉利。我最討厭信了。

整個世界超乎尋常地鮮明起來九-九-藏-書。

聽說沒有比人類的記憶更不可靠的事物。我記得很久以前就見過那個迷你女人，但是追根究柢，那是我真正的記憶嗎？難道並非只是因為我的神經有所疾患，而創造出栩栩如生的虛假記憶嗎？難道不是我根本沒看過那個迷你女人，但幻覺帶給我真實感，並回溯既往竄改了我的記憶嗎？

我穿過別館。

傳遞于兩者之間的文字——

在笑的是我。

是死亡的預兆嗎？

啊，我還活著。

我從來沒看過這種東西。

這種東西，我……

不敢開燈，也不敢離開房間，最後我拉出書桌前的椅子坐下，低頭不讓自己看窗外。

與熱切的思念，

應該是我已經捨去的女性化的自我吧？

肯定是這樣。

她總是憐憫愚蠢的自己。

跟我一樣，靠著藥液過活的老鼠。

趕快……

無可言喻的焦躁感纏住了我，不，不是焦躁感，這是——毀滅的預感。

我有這種感覺。因為內藤就住在這裏——新館二樓原本當作病房使用的房間。

新館再過去就是——

從泛黃的信封底下，

趕快打開。

抽屜里只收藏著一束信件。

所以，就算我一生未婚，就算無法生小孩也無須在意。建築物壞了再修補就好。等妹妹夫婦生了小孩，我們家應該也會恢復正常。我只要維持現在的我即可，就這樣苟延殘喘即可。

我緩緩地抬起頭。

聽說妹夫是個很優秀的醫師。這麼一來醫院也後繼有人，不必擔心了。

喀沙，喀沙喀沙。

因為——

也沒有寫過。

只有紙張，不，是一些老舊的信封。

頭痛好了，身體也不再發寒。這般痛苦狀態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彷彿剛從漫長噩夢中醒來。

真是糟透了，僅因為被沒有意義、在心中來來去去的記憶所擾九九藏書，離開房間——結果被那個內藤——

姐姐是迷惑男人的妖女、淫|婦，是狐狸精。

已經——沒事了。

沒有什麼好不安的。

——更女人得多了。

封入了愛慕之情，

——啊，不算一家人嗎？

瞬間，整疊情書崩塌。

此乃昭和二十五年晚秋之事。

因為是處於這種狀態——所以才會覺得一切都扭曲了。我要斷然地改變我的想法。

手撫胸口，傳來心髒的跳動。

或許是他——妹夫的房間吧。書架上整齊擺滿了筆記本與醫學書籍。

心跳加速。

——回房間吧。

我嘆了口氣，回想起內藤說的話。他所說的果然是事實嗎？我終究還是個女人嗎？

視覺隨之變得異常清晰。

窗外——

回想今晚慌亂、害怕的情形，多麼幼稚啊。

就在此時——

我總算平靜下來。

走廊盡頭有個進出口，由這裏出去會看到一間小建築物，那是我小時候每天報到的地方——過去的小兒科診所。

醫院雖已成了廢墟，隔音效果仍然格外良好，不論叫喊得多大聲也不會有人聽見。只要自己安靜下來，世上的一切聲響亦隨之消失。這裏就是這樣的場所。

——情書嗎？

說我是女人？很美麗？勾引男人？

不能繼續往前走了。那裡是我不該進入的禁地。

我伸手握住抽屜的拉柄。

我已經整整二十五年來都與死亡的預感毗鄰而活，因此——我並不害怕。

覺得喘不過氣。出生以來從來沒這麼跑過，但很不可思議地頭痛卻減輕了，也流了點汗。我平時幾乎不流汗。我有點擔心地望了望背後，幸好內藤並沒有追來。只要想追，就算是小孩子也能輕易追上我。

這一切如夢似幻。

我手貼額頭，似乎輕微發燒。

男給女，

戀愛？多麼遙遠的話語啊。

更九*九*藏*書不用說成年人的內藤了。

蟲子？還是說，裏面也養了老鼠？

「討厭！不對！完全不對！」

第一次進這個房間。

——你那時收到了情書。

一個十公分左右的迷你女人露出瞼。

什麼也沒有。

在這一瞬間，

在微弱的月光下，白鼠看起來彷彿綻放藍白色的光芒。

也就是說，她終究是個幻影，我則是害怕自己的幻影的膽小鬼。我破碎、不安定的神經讓我看到的幻影，這就是那個迷你女人的真相。

就像我們少女時代那樣。

自然沒有看過，

腦子膨脹。

吞個葯，準備入睡。

——我跟妹夫有關係？

別館——二號棟遭到空襲，成了廢墟。

將恐懼的心情塞入內心深處，故意視而不見才是成長。

但是我並不像討厭內藤那般討厭妹夫，明明他的容貌與聲音都如此模糊沒有印象，但很奇妙地，我就是不像討厭遠藤那般討厭妹夫。

我又抱住雙肩，低頭閉眼，慢慢地深吸一口氣，繼續思考。

——不行。

——情書。

——戀愛。

腦袋像是快爆開了。

迴廊有屋頂，但已經算是屋外，風很冷，中庭雜草叢生。

我對妹夫的臉沒什麼印象。

我最討厭內藤了。

喀沙喀沙。

妹妹與她的丈夫就在那裡生活，我不該窺探她們的生活，我沒有那個資格。

腦子愈來愈膨脹。

或許有某種契機——應是受到某種刺|激——使得在我的腦中長年累積有如膿般的東西在今晚突然暴露出來。

女人帶著無法想像存在於世的恐怖表情瞪著我，清楚地說了句：

無用的記憶啊，別蘇醒。

我必須重新安定下來——更理性一點。我今天晚上是怎麼了？從一開始就陷入混亂之中。

——這是？

因為？

月亮升起了。

房間恢復靜寂，只剩下心髒的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