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原崎總是過度彬彬有禮，滿口正義、公益的大道理。岩川最討厭這些大道理了。他原本以為河原崎只是在說表面話，但是當他發現不見得如此時，反而更討厭他了。河原崎一喝酒更愛講大道理。由於岩川原本喝酒就容易醉，所以幾乎不出席酒席，可是又擔心部下在酒席上專說他壞話，結果前陣子難得出席一次，發現河原崎的酒癖后，對他的印象更差了。

幸福？

聽到小孩的聲音。

少年繼續煽動：「這是理所當然呀，這很正常。」

但是……

岩川的眼睛瞪得老大。

因為想讓自己——安心。

「您——」少年低頭看著岩川。

少年注視岩川的眼睛

警署外的氣候有點奇怪，不熱也不冷，卻也教人不怎麼舒服。衣服覆蓋下的皮膚逐漸滲出汗水，暴露在外的部分接觸到風卻又覺得異常寒冷。

「——再也不用做了嗎？」

岩川覺得這個部下——河原崎很棘手。

「可是、我、我只是單純地想、想解決案子。」

「沒有必要迷惘，人人都有幸福的權利，所以您也盡情去行使享受幸福的權利吧。」

岩川看著河原崎低垂的頭頂。

「不——我一點也不幸福啊——」

少年說。

「您想立功，卻被他人阻撓，被從中奪走，可是換你阻撓別人強取功勞時，又遭人白眼。」

他們沒察覺是他們的問題——

「您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嗎？」

他說得沒錯。

「那是您的誤解。」少年說。

至少——岩川認為——為了照顧病人，害他原本家庭生活變得亂七八糟。重病病患的照料對家庭負擔極大，絕不是說說漂亮的表面話就能了事，真心想照顧，甚至會佔去工作時間。

岩川一邊隨意瀏覽著文件，一邊想，誰教他們自己無能，反而讓岩川先發現了真相，這本來就很異常。不具意義的文字一一映入眼裡，岩川半機械式地循著字串掃視。或許有人認為反正同樣不看內容，還不如直接蓋章較快，但岩川認為他的工作是如儀式般逐字移動眼珠。手裡拿著寫上文字的紙張，眼球逐字左右移動，這就是岩川的工作。

「——主要是工作……」

眼前站著一個黑色、瘦小的影子。

這也是他這個女婿的義務，岩川完全同意。

「您只是想老老實實地生活，什麼也沒做卻受到挫折，有所損失，吃虧上當，所以你總是覺得自己懷才不遇。」

真無趣——

「只有我如此認為？什麼意思？」

「真的嗎？」

「可——可是。」

「那是因為——」

「你窺視了我的——心？」

「覺得■■嗎？」

岩川說。

問小孩子也沒有意義。

一肚子氣，岩川咒罵了一聲：「畜生！」其實也沒什麼特別討厭的事，勉強要說，就只https://read.99csw.com有手掌冰冷濕潤的觸感教人怪不舒服的。

「什麼也不做——最好。我什麼也不想做。不和任何人有瓜葛的生活最好了，你——不覺得嗎？」

「鷹番——鷹番的……」

「為什麼？可以立下大功呢。」腹中的老頭子說：「聽他的話比較好，你會因此受到表揚。」老頭子逐漸成型，像蟑螂一般蠢動。討厭，非常討厭。

「您很幸福。」少年語氣堅決。

冷風吹來，視線朝向風吹處，是河川。

河原崎乖乖受他責罵。

「行使幸福的權利是——」

他並不熱愛工作，但想做卻不能做，倒也十分痛苦。

「既然如此，岩川叔叔，你為什麼不直接回家呢？」

是這樣嗎？應該是吧？肯定是呢——岩川也同意。

說好應付的確很好應付，但河原崎過於乾脆的個性也令岩川頗不愉快。說個兩句就乖乖退下只會讓岩川覺得更內疚，如果他肯發幾句牢騷，岩川的心情不知該有多輕鬆啊。

「那麼，能讓我去調查看看嗎？」

在他背後來來去去、匆忙辦事的是特別調查本部的調查員。

說了什麼聽不清楚。

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

討厭討厭不想聽。

「我因此失去了朋友。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對方是否把我當朋友。同僚異口同聲叫我陰溝鼠。叫我小偷貓我還能理解，叫陰溝鼠也太……」

掠過川面的冷風夾帶水氣，更添幾分寒意。

「——別人想討厭就盡量討厭吧，您是幸福的，您是幸福的——」

「是的，隨心所欲。競爭中打敗對手，陷害他人，這有什麼不對？沒什麼不對呀。您只要這麼做就好。」

少年望著他，表情天真無邪。他看來約莫只有十四、五歲，語氣卻十分老成。

「不必了。」岩川皺起眉頭。

我這個人——

少年站起。

長滿堤防的雜草在夕陽下隨風搖擺。好亮。太刺眼了，岩川眯上了眼。

「只有我——不同？」

我這個人還真是卑鄙啊，岩川想。

抬頭張望。

看來這個部下就是不了解岩川最討厭他的就是這種態度。明明只是個無賴，卻還這麼重視禮節。

「隨心所欲——」

「不懂得如何——上旱受幸福？」

「我的推理果然不正確嗎？」部下說。

「沒什麼不順心，我只是累了。」

岩川避開眼神，取下鋼筆筆蓋，在文件的空白處試寫幾個字后，對他說：「夠了，你可以走了。」

「您很不甘心吧。」

少年凝視著岩川的臉。

「沒這回事，絕對沒這回事，我只是有點疲累而已，工作太忙了——」

妻子的父親是岩川以前的上司——前池袋署交通課課長。

「我深深了解這個道理。」河原崎向岩川行最敬禮。

「是九_九_藏_書，您說得是，我的想法錯了。」河原崎再次向岩川行禮。岩川想：「快滾吧。」

這不是他的工作。

岩川總猜不透他葫蘆里在賣什麼葯。

岩川笑了。

「放任不管真的好嗎？」部下問。

文件上留著「火間蟲」的塗鴉。

即便如此，岩川還是認為他絲毫沒有義務向上頭報告。如果佐野是真正的兇手，泄漏資訊只會平白增添他人功勞。

搞不好表面上的態度凜然，心中卻輕蔑著岩川呢，一想到此岩川就一肚子火；可是就算他真的是條正氣凜然的好漢，那也令人作嘔。

部下——河原崎向岩川低頭致歉。

前天、大前天，岩川都像這樣漫無目的在外面遊盪消磨時間，直到快深夜才回家。他討厭回家。

「管好你自己的工作就好，殺人事件是一股負責吧？比起殺人嫌疑，你應該先調查他訂貨不付款的詐騙嫌疑。你負責的是這個案件吧？還不快去把證據收集齊全。」

這孩子——

「您很怕■■，對吧？」

反正也已經不會被人斥責了。

是這樣嗎——

「比您不幸的人在這世上比比皆是，抱持信念卻不得回報的人所在多有。有人有財力卻沒空閑，有人則有地位卻沒人望。不僅如此，一無所有的大有人在，往下比永遠比不完。您已經十分幸福了，而且一點也沒做錯。您只是——不懂得如何享受幸福罷了。」

很痛苦。不，應該說，覺得自己好像很痛苦。

「沒錯吧？您的確這麼認為吧？」

「您是岩川叔叔吧——」

兩個月前，在署內成立了鷹番町當鋪店長殺人事件調查本部；緊接著半個月後，澀谷又發生了一起被認為是同一人犯的殺人事件；距離警視廳認定此為大範圍殺人事件，特別派員協助也已經過了一個月以上。

岩川欲言又止，但是少年彷彿已洞悉一切。

少年問。

少年親密地向他搭訕。

面對岳父的責難，岩川只能笑著裝傻，他不敢違逆岳父。但是就算專心在工作上，一樣會受同僚阻撓，結果兩頭落空，妻子疲累至極，孩子吐露不平。

「警部補，警部補，」被呼喚好幾次，岩川總算抬起頭來，部下的那張淺黑色大臉出現在他眼前。

跨過灌木叢，下了堤防，岩川眯上眼，還是一副臭臉看著對岸，在枯草皮上坐下，雙手觸地，大地潮濕。

「嗯——與其說比較……」

什麼不對？

不對？——

「一點也不好。」岩川又嘆了口氣。

「可是您——前陣子升遷了吧？不是嗎？」

不久——有如歪斜鏡子的黑色川面上倒映著火紅的夕陽。

岳父半年前患了重病後，一直躺在床上休養。岳母早已去世，家中長男也已戰死沙場，岳父無人照顧，所以現在由岩川扶養。

家裡有岳https://read.99csw.com父在。

聽不清楚。

岳父說話還算清楚，但精神已經有點痴獃了。過去受這個上司多方照顧提拔，也怕人說閑話，岩川對扶養岳父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見——

「河原崎，只要去跟收音機商人作個筆錄就能拿到佐野的逮捕狀了，快快捨棄你那無聊想法，去完成你的工作吧——」

被比較是很討厭，但岩川真正討厭的——說實話，就是照顧岳父這件事。身為女婿，照顧岳父天經地義，不能說不是親生父親就全部丟給妻子照顧。

「我能看穿人心。」

您會這麼想嗎？您肯定這麼想吧？您的確這麼想呢——少年緩緩地說。

「不是妨礙。照顧病人本是天經地義，我——並不討厭。只不過若因此對工作造成影響的確有些困擾——但就算我不在——」

「您受到了妨礙？」

「很簡單呢。您有這個權利，您只要——隨心所欲地過您的生活即可。」

即使實際上他無心工作，凈想著看護的話，又會被岳父責罵偷懶。病床上的岳父總是問他：「你這樣能算警察嗎？能做好警部補的工作嗎？」

少年輕輕地搖搖頭。

岩川歇斯底里地說。

「您什麼也沒做錯，您只要維持現狀即可——」

佐野是他目前負責的另一個案子——詐騙事件的嫌疑犯。這個案子的詐騙金額非常少，即使偵破也不會有人誇獎，所以岩川原本提不起興緻調查。但是……

嫌疑犯的人數與日俱增，瞬間又全部歸零；所有與事件有過關係的人全都受到懷疑，就是獨缺佐野。佐野本來就只是個小人物，根本沒人注意到。

理平頭的年輕部下非常小聲地向他說話，岩川嚇了一跳，因為——他正巧在思考這個問題。岩川拿廢紙將多餘的印泥抹掉，回答：「那個不行。」

「或許——是吧。我之所以認真工作，是因為我是個膽小鬼，怕被人責罵；我之所以照顧岳父，仍舊因為我是個膽小鬼。我沒有身為公僕的使命感，也不想對岳父無私奉獻。我只是單純地不想惹人生氣、不想被責罵，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

那個眼神真討厭——

應該曾說過。雖然岩川沒有道理告訴他自己的身分姓名——但他想，肯定是說過。

岩川是刑事課調查二股的股長，二股主要負責告訴乃論事件，殺人、傷害罪事件則由一股擔任。

是的，如果關聯屬實，終究會被發現的。岩川原本如此深信，但過了好幾天卻還沒人發現，佐野根本不曾出現出現在調查線上。

「對，犯人就是佐野呢。為什麼佐野必須做出詐騙行為呢，我知道理由唷。佐野他——」

根據河原崎的調查，佐野在犯案當天確實出現在鷹番町現場附近，澀谷事件時也一樣。也有目擊者。

「討厭ｒｅaｄ•9９csw•cｏｍ的事——就甭做了——」

但他也不能辭去工作。

岩川大大嘆了一口氣。

水面逐漸暗了下來。

岩川仰頭看著少年。

今天似乎有點太早了——

少年語氣輕佻地問。

岩川拔起受露水沾濕的枯草，丟向河川，覺得毫無意義。

「有趣，真是非常有趣。那麼，岩川叔叔，我告訴您一件好消息吧，那個鷹番町當鋪殺人事件的犯人是——」

影子對他微笑。

因為想讓妻子高興。

只要用正當言論應付，他立刻會被說服。

「很愛拿您跟您岳父比較？」

「那不就好了？」

值得嘉獎的自我分析。

「討厭的事就甭做了，不做就能解決也是一種才能呢。」

「如果覺得痛苦，理由就只有一個，您很怕■■。」

少年微笑。

應該認識自己吧。少年笑得更燦爛，在岩川身邊坐下。

因為想被岳父讚美。

「換作別人也一樣。你愈遭人怨恨，就表示您愈成功——」

「您一點也不需覺得痛苦，您是對的，您的生活——相當幸福。」

這個孩子是惡魔，不能聽他的話。他由惡意所構成，他不是人——

即使在不同部門的人眼裡也能明顯看出，調查陷入了瓶頸。

「您很怕■■吧？」

不過會這麼想，表示岩川並非完全不覺內疚，但另一方面，事實上他也覺得無可奈何：不管如何，事到如今他已經不可能老老實實去向上級稟報了，因為那毫無疑問等於自掘墳墓。

聽到聲音，岩川緩緩地回過頭。

接著說：「是嗎？這真的是您的真心話嗎？」

岩川思考著。

岩川頂著一張臭臉，徐徐地站起身來，在黑板寫上外出后離開署里。

岩川搶了別人的功勞而獲得升遷。

「嫉妒——羡慕——」

「咦？」

岩川不愉快地說：

岩川並未仔細聽清楚問題，只是隨口應答。

那是因為……

最初在岩川心中浮現的就是這麼一句話。他壓根沒想過要對一股提供線報或向課長報告，只覺得非常麻煩。

「叔叔——」

「既然知道就不該浪費時間在這裏偷懶吧，快去——」

不想插手管這件事情。

「可、可是我——」

「——我老婆……」

「既然懂了還不快走？」岩川說。

「是的，你看到別人的成功不也非常羡慕嗎？忍不住想說一、兩句壞話，不，甚至還想扯他後腿呢。」

覺得自己很愚蠢。

喝醉的河原崎更是一本正經，滿口社會正義、俠義心與忠誠心，教人作嘔。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光明磊落，難以反駁，但不知為何，岩川就是討厭這些。

「是嗎？你的缺點就是太血氣方剛了。認為正確的事情就是正確，乍看或許沒有問題，但是戰前的特高不也標榜正義？他們高舉正義的大旗，結果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相信你一定知道。看你這麼莽撞，我就覺得放心不下。你要記住，我們可是民主警察啊。」九-九-藏-書

「是的！」

岩川望著他俊美的臉。

「說——得也是，真是抱歉。」

——剛才他說了什麼？

「——難道不是嗎？」

不用做了嗎？

麻煩死了——

少年笑了。

少年語中帶著興奮。

看著部下的背影，他又怒吼：「別再查當鋪那條線索了！」

——我可不想管這麼多。

成功？

「是沒錯——」

唔——岩川心中有些發毛，這孩子能看穿他人心思嗎？

「別人並非對您報以誹謗與侮辱的目光，那是嫉妒與羡慕的眼神呢。您是對的，有必要覺得痛苦嗎？」

「嗯，你真清楚。我以前跟你說過嗎？」

「你到底在幾股工作？上頭為了這個案子早已正式設立特別聯合調查本部，警視廳的長官與澀谷的調查員正日以繼夜地徹底調查中，早就沒有我們出場的份了。況且，那些厲害的專屬調查員沒道理不發現兩者的關聯性吧？」

枯草隨風飛舞。

「廢話，好歹要有點蛛絲馬跡——例如兇器或目擊者。」

沒人看岩川。

「警部補，關於佐野的事件——」

也沒人覺得困擾。岩川的工作就像個擺飾乖乖坐在位子上就好，沒人在乎岩川——

「明明大家都一樣狡猾，做同樣的壞事，他們受人讚揚，而您——卻不同。」

「你究竟——」

不對。

「至少跟本部長報告——」

「沒、沒這回事」河原崎連忙揮手否定。

「是的，只有您不同——難道不是嗎？您一做壞事就受到周遭一致的批評，一耍詐就引來侮蔑的目光——雖說只有您自己如此認為——我說的沒錯吧？」

「喂，詐欺也是一種嚴重犯罪，你該不會認為詐欺罪的調查遠不如殺人事件吧？——」

草非但沒掉在水面，反被風吹回，落在自己腳上。岩川又咒罵「畜生！」拍拍褲子，但濕草黏在褲子上，怎麼拍也拍不掉。

河原崎發現殺人事件的被害者與詐騙事件的嫌犯似乎有些關聯。岩川在看過部下的詳細報告后，認為佐野殺人說的確具有某種程度的可信性。

「但是我看您每天都在這裏嘆氣呢，您是警部補吧？」

岩川用力捂住耳朵。不對，捂住耳朵的是（做夢的）岩川。

豈能讓這傢伙立大功——

不得要領的岩川總是處處遭人阻撓，可是當他的忍耐到達極限，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時，卻又被人敵視與排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