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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幕 從網中逃逸 第十二章

第七幕 從網中逃逸

第十二章

一時之間,可能大家都陷入相同的沉思之中,所以沒有人注意到槍中的行動。
「啊!」
「沒錯,鈴藤,就是這樣。花會退色是花的責任;雖然摘下它之後還是會退色,但是,這時候就是摘下它的人的責任。如果怎麼樣都無法阻止花的退色,就應該在它退色變難看之前,在它最美麗的一瞬間將它摘下。這才是最好的辦法,也是最負責任的愛的方式。」
「現在,我再用大家的姓來排列一次——槍中(Yarinaka)、鈴藤(Lindo)、名望(Namo)、甲斐(Kai)、蘆野(Ashino)、希美崎(Kimisaki)、榊(Sakaki),以及乃本改名后的矢本(Yamoto)。怎麼樣,名偵探,這就像小孩子玩的遊戲一樣簡單,你把這八個名字的頭一個音排起來看看。」
「你認為那也是這個家的預言之一嗎?」
「此外,霧越邸這棟建築物,對我而言有著無法形容的魅力。這個房子的空間,是混沌與協調——像走鋼絲般的平衡感——雕塑出來的,不受任何事物迷惑或污染,是個非常美麗的空間;就像時間洪流中的一座城堡。在這個房子里,我看到了我一直在尋找的『風景』的一小部分。然後,又逐漸擴展到一大部分,於是,我看到深月的屍體在風景中。
槍中瞪著我,之前狂熱信奉者般的笑容,轉變成十分無奈的寂寞微笑。他用對準彰的槍口緩緩劃出一個圓弧,環視一下房間里的所有人,突然一個翻身衝出了現場。
「怎麼樣,順便說說那個『第二兇手』的動機吧?」
「對於其他事物,我們也必須這麼做,盡一切力量來守護它們的美。那麼,對命中注定急速轉變的生物,我們該怎麼做才好呢?前天晚上,我終於找到了答案。」槍中用炫耀的語氣說,「那就是親手摘下它,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你真會說話。」
槍中用鼻子輕輕哼笑幾聲,把槍口轉向坐在椅子上的白須賀彰。
「深月永遠不會老了,也不會在幾年後躺在病床上醜陋地腐朽而死。她的美不會再因為她是個活生生的人而受到損害,她的時間就那樣停止了,她的美被刻印在那個『風景』里,變成了永恆。換句話說,她已經在這個家的雪白舞台上,重生為完美無缺的娃娃。
「我九_九_藏_書不知道。」
「掌控?這種說法也不錯。」
「你們這些人太不懂得珍惜美的事物了,真正的美絕對不能腐朽。如果美的事物本身沒有防止腐朽的能力,我們就要助它一臂之力。」
「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嗎?」槍中轉向我說,「鈴藤,我很抱歉讓你這麼悲傷。可是,我也是由衷地愛著她啊,只是我愛她的方式跟你不一樣而已。」
「啊啊啊!」
「是鈴藤說的吧?你的記憶力還真不錯呢。」說完,槍中轉向一直杵立在自己剛才被迫坐下的椅子旁邊的的場,說:「的場小姐,你真是個傑出的姦細。」  。
「你遺漏了很重要的一點,不過,那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沒錯,大致上就是那樣,就算你都說對了吧。」槍中揚起一邊的嘴角,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對微微眯起眼睛的彰說,「當我看著深月時,偶爾會有焦躁、厭煩的情感油然而生。在榊被殺之前,不,是在確定甲斐就是兇手的那天晚上之前,我一直不了解這到底是怎麼樣的感情。她是我堂哥的女兒,我非常愛她的美,還有塑造出她這種美的一顆心,甚至可以說對她有一份崇敬。
「我——」我緩緩搖搖頭說,「我覺得她活著時候的一個眨眼,都比你那幅『畫』美多了。而且,不管她變多老變多醜,我也會一樣地愛她。因為我認為外表的美即使隨時間退去,人的本質還是不會改變的。」
「可是,有時候我會有壓抑不住的煩躁。當我看到她在日常生活中吃東西、洗滌衣物、擠電車到排練場來,我就會對她產生幾近於憤怒的情感。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喂,名偵探,」槍中轉向彰說,「要論卑鄙程度,我認輸,甘拜下風。」
「白須賀先生,」槍中對站在兒子身旁的主人說,「你這個人也真差勁,有這麼優秀的人才,還要我接下偵探這種我一點都不習慣的工作。」
「那只是——」我強忍住鉛塊在胸部膨脹般的麻痛,擠出話來,「那只是你掌控美麗事物的慾望的呈現而已。」
「應該算是某種預言吧,不過,我寧可把它解釋成『啟示』。以比較傲慢盼方式來說,就是你們七個人的未來掌握在我手中;你們都是我手下的棋子。」
少年好像理解了,於是,槍中又繼續說:「再來是我們九九藏書的本名,剛才我所說的名字,除了我之外全都是藝名或筆名。現在我把大家的本名從小排到大——山根夏美、李家充、永納公子、香取深月、英田照夫、松尾茂樹、佐佐木直史、槍中秋清。但是,松尾茂樹也就是名望奈志,因為跟妻子離婚的關係,原本入贅的他,在前天恢復了舊姓鬼怒川。
「你想說你不能原諒我嗎?」槍中露出更加險惡的笑容,「我殺了深月的事,你想怎麼責備我都行。不過,鈴藤,你不覺得全身纏著純白蕾絲,胸前綻放著大紅花般的鮮血,躺在雪白廣場上的深月非常美麗嗎?你不覺得那是你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她嗎?彰說的沒錯,那是我這一生中最精彩的演出——在霧越邸這個最棒的舞台上。
說著說著,槍中嘴角的笑容不再像剛開始那麼不自然,表情變得有點可怕。他的眼睛在金邊眼鏡下閃閃發光,語氣充滿了狂熱。
「我說過我愛她的方式跟你不一樣,你一定會說活著才美;有生命、會說、會笑、會動才美,不過,我認為這是很愚蠢的想法。」
「你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你自己。」我冷冷地說,「你說負起全部的責任就是愛,可是,你卻企圖逃避這個責任。我確實無法理解你的做法,可是,你自己也冒瀆了你對美的犧牲,不是嗎?」
「槍中!」我驚愕地呼喊他的名字,正要追上去時,他已經打開門衝出了走廊。
但是,少年一點都不畏縮,冷靜地看著槍中。
「名字的事。」我嘆息般地說,「前天晚上,你給我看你為了研究整個案情而製作的不在場證明及動機表。你是不是在這張排列著我們名字的一覽表中,發現了那個巧合?」
「哎呀哎呀,槍中,別開玩笑了。」
「所以,光把姓排列起來就是山根(Yamaha)、李家(Lino)、永納(Nagano)、香取(Katori)、英田(Aida)、松尾改成鬼怒川(Kidogawa)、佐佐木(Sasaki)、槍中(Ya1inaka)。很令人驚訝吧,把這些姓的第一個發音排列起來,也是我的名字——Ya1inaka Akisaya。」
名望條件反射地把兩手舉到頭上,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後退。
「其實你們都錯了,薔薇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註定很快就會凋九九藏書謝。薔薇在綻放的那一剎那,就開始逐漸凋謝了。就像我們,從出生的那一剎那,就逐漸走向了滅亡。世界整體也是一樣,不管是國家、社會、人類全體,甚或地球這個星球及宇宙整體,都無一例外。
「如果你看到這個房子開始腐朽,一定會盡一切力量去彌補吧?例如重新塗刷牆壁、鋪石子等等……不是嗎?」
「不,」我不由得發出聲來,「這種想法只是……」
槍中一時說不出話來,彷彿權力者受到難以忍受的屈辱般的表情,瞬間淹沒臉上的笑容,又瞬間消逝。
槍中用下巴指著放在房間角落的彩繪大壺,說:
「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槍中,我打從心底里憎恨你,恨你的思想、你的審美觀,還有你所犯下的罪行。」
不等白須賀回答,槍中又轉向我說:
「你們看那個仁清大壺,如果這個大壺跟插在裏面的楓葉一樣,是有生命的東西,可以保存到現在嗎?早已變得乾巴巴,回歸骯髒的泥土了。聽到我這麼說,或許你們又會說,薔薇就是努力盛開到最後才那麼美。是不是這樣呢,鈴藤?」
槍中不給大家反駁的機會,緊接著喊了一聲「白須賀先生」,又看著這個霧越邸的主人說:
「我來回答吧,來到這裏的『暗色天幕』一行人的名字,隱藏著很簡單的暗號。」
「算了吧,」我瞪著他,聲音不由得急促起來,向前跨出了一步,「槍中,那麼,這件事跟你殺了甲斐又有什麼關係呢?你總不會告訴我,他也是死了比較美吧?」
「前天晚上,當我察覺溫室龜裂的含意,從中找出甲斐就是兇手的答案時,我想到可以利用現況殺死其他人,就在這個意念浮現之前,我突然看清楚了自己煩躁的原因。知道自己的欲求后,我立刻下了一個結論——深月應該在這時候切斷與『生』的糾葛;她應該在這個家成為美麗的屍體。」
「槍中!」
白須賀彰盯著瞄準自己的槍口問。我還來不及回答,槍中就面向少年白皙的臉,搶先一步說:
「你在說什麼啊,鈴藤先生?」
「槍中!」
「她必須這樣,而霧越邸也需要這樣的她,她讓這棟房子更完美了。你認為呢,鈴藤?」
槍中皺起鼻樑,不以為然地說:
「槍中,你——」在無奈的憤怒與悲哀的衝擊下,我緊咬嘴唇,幾乎把表層九九藏書咬破了,狠狠地瞪著這個十多年的朋友。
「你不知道?我想也是。即使她長得很像你母親,你也不可能知道的。」槍中的嘴角懸得更高了,「因為我覺得深月不該做那些事。現在回想起來,我從未問過自己煩躁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我在無意識中壓抑著自己,不讓真相顯現在心中。
「鈴藤,當我發現這件事時,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如果把它解釋成單純的偶然,的確是個偶然,可是,這個偶然是在『這個霧越邸』發生的。彩夏改名字以及名望恢復舊姓,都是來這裏之後才發生的事。如果不是這樣,我再怎麼研究這八個名字都不可能完整地讀出我的名字。」
「槍中,難道……」我忍不住把剛才想到的事提出來問他,「你會依照那樣的思想,在這個房子行兇,跟那一晚你察覺的那件事也有關係?」
「他的朋友也說過,他對『生』好像沒有什麼興趣,『死』反而對他充滿了魅力;他就是這麼一個感性的人。」
「什麼事?」
突然,的場小姐的慘叫聲震蕩了房間的空氣。當我們吃驚地把目光轉向的場小姐時,槍中已經掙脫末永的手,搶走了女醫手中的槍。
「你既然愛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或許,光憑這樣就下判斷,是武斷了一點,不過,我認為他所犯下的第三幕罪行,是為了完成他的某種創造行為,在他的意識深處,潛藏著統治理想中的舞台演出世界的慾望。」
槍中轉頭看我,他的笑容像被什麼東西附身般,整張臉扭曲了。
然後,少年回過頭來看著我們。我踏上通往廣場的階梯,想跟他說話。他卻拒絕我似的把白皙俊秀的臉龐朝下,默默離開,從我們中間穿越而去,消失在微暗走廊的盡頭,只留下微微的拐杖聲。
「可以啊,我倒想聽聽看你對我說的話究竟有什麼看法。」
槍中掃興地皺起眉頭,撇過臉去。把槍口對準彰的方向,輕輕聳動肩膀,很大聲地嘆口氣,一副很受不了的樣子。
「摘下它?」我黯然地重複他的話。
「我覺得很遺憾,你還是無法了解。」他苦笑著說,「也罷,你跟我尋找的風景畢竟不一樣。我那麼做,是希望能保住深月的美。」
「如果你允許我憑想像來說明的話。」少年的聲音非常鎮定,「因為動機這種東西,只能從兇手偶爾觸及的言語來推測九_九_藏_書。」
「你知道嗎?彰,即使昨天我不殺深月,她也註定會在這幾年內香消玉殞。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就是這樣的身體,很平靜地放棄了自己的未來。所以,她才顯得那麼與眾不同,才會那麼美。可是,人只要活在這個齷齪的現實世界中,就無法逃避庸俗的事物,這一點讓我難以忍受。
「我真的服了這所房子的力量,不過,也許一切都該怪我自己太相信這種事了。哼,沒錯,的確很諷刺,名望,這也同樣是一連串的諷刺吧?」槍中迅速背對牆壁,說完這些話后,把槍對準名望奈志。
我看到槍中往走廊右邊跑,踢開中央並排的其中一個落地窗,跑出陽台,衝下往廣場的階梯。
「例如,從這個『第二兇手』身為導演的思想來看,他曾經說過自己可能是很嚮往成為某種獨裁者;他想完全統治『世界』——自己導演的舞台,演員只是他的棋子而已。
最後與我擦身而過時,我看到少年被長長前發掩蓋住的左半部臉龐。那裡殘留著發黑的火燒傷痕迹,大概是四年前奪走他母親生命的那場火災的魔爪爪痕吧。
「她應該從這個俗世完全解脫,與其做個人,還不如做個娃娃。她不該吃飯,也不該跟男人上床。不但不該逐漸老去變醜,也不該有幼稚的童年時代。她必須超越過去、未來,才能讓她的美完美無缺。」
「對,把包括死者在內的我們八個人的名字,按照年紀大小排列,就是槍中秋清、鈴藤棱一、名望奈志、甲斐幸比古、蘆野深月、希美崎蘭、榊由高、乃本彩夏。但是,乃本彩夏在前天下午,已經聽從忍冬醫生的建議,改成矢本彩夏。
「嗯,有道理。」
女醫一臉蒼白地盯著槍,很不甘心似的咬著嘴唇。
我這麼問,槍中眯起眼鏡下的眼睛,用稍微緩和的語氣說:
我跌跌撞撞地衝出走廊去追他,名望奈志跟忍冬醫生、的場小姐也相繼追上來。
「喲,你也注意到了啊?」槍中低聲清了清喉嚨,「沒錯,你說對了,鈴藤。」
「槍中!」
「暗號?」
白須賀先生也難得綳起了臉,保護兒子般把手搭在兒子肩膀上。
「沒錯,薔薇會逐漸凋零。必須在它最美麗的那一瞬間摘下它,它的美才有意義。如果把花放在跟前欣賞,任它逐漸凋零,不但沒有人會覺得花美,最後看到腐臭的花瓣,還會感嘆以往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