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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潤平頑皮地笑了,上下動了動眉毛。
這眼淚似乎把俺內心深處的犯罪感沖走了一些。
「想過。」
俺身上的傷也不是太重。左肩縫了十針,右側乳|房下邊縫了五針,骨頭和神經都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已經決定了的潤平的個人演唱會,當然得延期了。對於這個幾乎等於取消的延期,音樂愛好者協會事務所的蘆田特別生氣。
「那——這個!」潤平把裝著獎狀的紙簡遞了過來。
是潤平!只見他渾身泥土,喘著粗氣,興奮地看著已經倒下的男人。
「也是……」
「不過,如果沒有前邊三個人,也輪不上俺這個跑最後一棒的。要是有人掉了棒,俺就得孤零零地一個人在那兒等著,不管被落下多遠都得等著,俺沒有決定起跑的權利……後邊的人跑過來,把接力棒往俺手裡一塞,嗨!該你了,能不能跑第一就看你的了!也夠叫人討厭的,你說是不是?」
通過這個案件,潤平好像抓住了某種對音樂創作非常有用的東西。雖然他沒有明確地說出來,但俺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來了。
「沒問題的。」
「潤平,傷好了,還回店裡一起干吧!」小高真誠地笑著說。潤平呢,既要賠那個大學生的摩托車,又要還親戚為他墊付的住院費,得找一個收入更高的工作,婉言謝絕了小高的好意。
「就像是背著很重的包袱?」
「風希跑得夠快的。」潤平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
赤松和河原崎都猜到了俺是一個人悄悄化裝偵查去了,但他們什麼都沒說。俺跟他們的關係表面上沒有什麼變化。
「啊?」
「……俺明白了。」
走到門口,他又轉過身來:「謝謝你,潤平!」
「當然跑過。」
俺一個人悄悄化裝偵查的事沒有向上邊彙報,只說是夜裡去便利店買東西,偶然被松田抓走了。當然,作為一名刑警,竟然被罪犯綁架,實在是一種恥辱,為此沒少挨上邊的罵。但畢竟俺也為破案立了功,功過相抵了。
擋在俺面前的男人倒下以後,俺終於看清了那個倒在地上痛苦地蜷曲著身子的人。
—全文完—
突然,俺緊緊抓住刀把的右手好像被解放了,俺輕輕鬆開了手指。
「你的個人演唱會,俺一定要去,什麼時候演,千萬告訴俺一聲。」
俺把京子送到車站,京子笑著對俺說,以後還一個人到東京來。可是,俺看出她笑得很勉強,忘掉這個事件是不可能的。但是,俺相信,將來她一定能遇到一個她喜歡的九九藏書人,並能從對方身上得到開始新生活的勇氣。
俺伸出右手,一把抓起面前那個亮閃閃的接力棒似的東西,照著撲過來的男人胸部捅了過去。
「你感覺到了嗎?」
「你胡說些什麼呀!是那個人喊的嘛!」
木崎京子外傷好得很快。身上的傷口雖然多,但大都不太深,需要縫合的傷口不多。淤血造成的青紫也漸漸消失了。但是,心理上造成的創傷需要多長時間才能痊癒,誰也說不好。出院以後,她決定回老家去跟父母一起住。動身前一天,俺陪她去給那隻叫「尼奇」的貓立碑,京子雙手合十向「尼奇」祈禱,說托這隻貓的福,自己被活著找回來了。
他的表情突然明朗起來,好像一個年幼的少年發現了某種秘密。他面對面地跪在俺面前,好像在聆聽著什麼。他突然莞爾一笑,問道:
「謝什麼?」
但是,由於他的血塗滿了俺的手,太光滑了,他沒能抓住,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倒下之前,他的眼球轉動著,好像在搜尋什麼,轉了幾下停留在一點上。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他的目光停在了那個穿女裝、戴女式齊肩假髮的架衣服用的模特兒上。他使勁兒盯著那個模特兒,好像要對她說些什麼似的,張開了嘴巴。
當時,俺到一樓為從派出所來的警察開了門,又給急救中心打了電話,然後回二樓把京子搬到另一個房間,由派出所的警察看守松田,俺陪著潤平坐在樓道里。
後來,潤平告訴俺,當時他看見俺在這裏的時候,也感到無法理解,但他在闖進來以前就已經感覺到俺在這裏了。
「想什麼來著?」
俺沒聽懂潤平的話。
「我……剛才……風希,我剛才也喊了一聲『當心後邊』……那聲音還在耳邊響……跟那時候一樣,完全一樣……那時候也是我喊的吧?」
俺和潤平目送小高走出病房門口以後,依然愣愣地看著那邊,半天沒有說話。大概潤平和俺都在回憶制伏松田以後的那段對話吧。
男人盯著俺那隻塗滿了紅色液體的手,在俺把手縮回來的時候,突然伸出手來想抓住它,似乎是希望俺永遠跟他連在一起……
「儘管後悔,儘管背著很重的包袱,笑得還是那麼好看……必須得這樣是吧?不這樣不行……是吧?」
「……後悔。」
聽俺這麼說,潤平愣了一下,緊接著大笑起來。剛笑了一下,就痛得蜷曲起身子,捂著嘴不敢笑了。
不知道為什麼,俺read.99csw.com的呼吸和心跳的節奏跟他完全一致起來。
「真的?」潤平瞪大了眼睛。
「你不就是想了想嗎?人嘛,誰沒有一念之差呢?多麼醜惡的東西,多麼過分的東西,多麼骯髒的東西,誰都是有可能想過的……但是,你沒有喊什麼,也沒有做什麼!」
潤平倒沒怎麼在意:「本來就不是我要求開個人演唱會的。經過這個案件,我作的詞曲都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很多從來沒有在腦子裡出現過的音樂形象會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這時候,俺大腦里殘存的那一小部分意識告訴俺,俺抓著的是一把尖刀的刀把,這把尖刀應該是男人被俺打下樓梯的時候掉在地上的。
松田隆司被送進醫院做緊急手術,留住了一條命。尖刀只差一點點就扎著他的心髒了。俺鬆了一口氣,總算沒有背上一個殺過人的心理包袱。但是,一想到也許還有其他失蹤的女性是松田殺的,又有些後悔沒捅著他的心臟。
潤平雖然對自己的傷滿不在乎,但實際上是很重的。
「替我抓住了……敵人。那小子把我毀了……我失去的太多……我恨那個搶劫犯……謝謝你,潤平!」
「……真是這小子嗎?」他又問了一遍,既像是問俺,又像是自言自語。
該時,警察們接到報警以後趕來了,急救車也來了,俺和潤平的對話到此為止。
「啊,不要緊。」
小高「啊」了一聲,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俺。俺剛想辯白幾句,小高和潤平對視了一下,大笑起來。
「當然是他喊的了,你這是怎麼啦?」
現在,我們在病房裡,相視而笑。對方心裏在想些什麼互相是不清楚的,因為不論是什麼人,心裏想的東西都可能是瞬息萬變的。但是,從潤平的笑臉上,從俺的笑臉上,可以肯定地得出一個結論:在兩個人之間產生了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理解。
搜查本部徹底調查了包括他的前妻在內的所有有關人員,還認真分析了他讓那些受害者看過的錄像帶,最後把調查結果送到了檢察院。
右手好像被熱水沖洗著。男人胸部湧出來的紅色液體順著俺的手腕流下來,流到胳膊上,又順著胳膊流到了身上。男人的手臂無力地垂下,大砍刀掉在了鋪著塑料布的地板上。
「幹嗎?」
這時,剛才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的那個人欠起身子,用沙啞的聲音喊道:「拿起來!」他的聲音里含著悲痛,更含著期望,「快拿起來啊!」
「不要緊吧read.99csw.com?」俺關心地問。
「潤平……」俺柔聲叫道。
「……說不好也許有時候是,有時候不是……」
上車之前,京子突然抱住俺哭著說:「謝謝你……謝謝你守約來救我……」她的眼淚把俺的臉都弄濕了。
但是,不管怎麼說,松田所犯的罪行都是不可饒恕的。他殘酷地監禁、折磨、殺害了那麼多單身女性,給她們的家人帶來了巨大的痛苦甚至是毀滅性的打擊,誰也說不清他們還要在痛苦中掙扎多久。就算判松田極刑,也無法使他們心靈的創傷得到愈合。當他們無意中在電視上看到結婚的場面的時候,他們會想到自己的女兒或姐妹;當他們看到爺爺奶奶送給外孫生日禮物的場面的時候,他們會想到如果女兒還活著,他們的外孫也該這麼大了……
「等著三個人跑完的那段時間,覺得特別孤獨……俺常常自己問自己,他們真能跑到俺這裏來嗎?」
潤平為什麼在這裏?俺雖然無法理解,但並沒有覺得不可思議。俺覺得他跟俺同處一個空間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男人的笑容僵住了。
求求你,別說下去!俺想制止他,但喉嚨發堵,什麼都沒說出來。
可是,他什麼都沒說出來,就倒在鋪著塑料布的地板上了。
那天,俺去醫院給潤平送兩張獎狀和一份獎金。兩張獎狀里一張是獎勵他抓搶劫犯的,另一張和獎金是對他這次破案立功的獎勵。正好已經出院的小高也來看望潤平。
全身嚴重挫傷,小腿骨骨裂,肋骨折了兩根,其中一根刺傷了內臟,內出血也很嚴重。緊急手術救了他一命。醫生說,要是送醫院晚了就沒救了。
「但是,那一嗓子並不是你喊的。」
「沒笑什麼。叫我給猜中了。風希就是這種給別人擦屁股的角色。」
俺不知道他的問話是什麼意思,沒回答。
俺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也感覺到俺的呼吸和心跳的節奏跟他一樣了。
俺瞪著他的眼睛,堅定地說:「沒有!」說完,俺慢慢地搖了搖頭——真的,俺真的搖了搖頭,沒有點頭。
「小高舉起墩布要打搶劫犯的時候,我心裏想,別干傻事,錢又不是你的……我想說些什麼引起搶劫犯的注意,想把他吸引到我這邊來……不過,我也想過……」
「真是這小子喊了一聲嗎?」
過了一會兒,外邊有人敲門。原來是報警中心根據這裏的電話號碼查到了地址,命令附近派出所的警察過來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絕對記得住,肯https://read.99csw.com定去!」
俺點點頭:「上中學的時候是田徑隊的。」
小高非常遺憾地;「因為出了事,潤平不願意和我一起工作啦?」
俺想鬆開刀把,但不知是因為神經麻痹了,還是因為肌肉僵硬了,就是松不開,左臂也由於受了傷抬不起來。
那個接力棒似的東西閃著寒光,深深地捅進了男人的胸膛。
「跑過接力嗎?」
他仰起臉看著俺。「還沒變……」他強笑著,顯得很痛苦,既像是在對俺,又像是自言自語,「終於接過去了……」
「不過,撞線的時候那個痛快勁兒,只有俺一個人體會得到。」
「跑第幾棒?」
「以後也是?」
「……不過,當時……我想來著。」
松田精神錯亂,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塗。神智清楚的時候又交代出兩個被他殺害的女性的埋藏地點。
「就那麼一嗓子,到底是誰的聲音,其實是聽不出來的吧?」
那個有婦之夫也是個對家庭對工作都很認真的人,周圍的人對他的評價很高。但是,他為了他自己的家庭,兩次強迫松田的母親墮胎,甚至強迫她辭掉了公司的工作,最後還是拋棄了她。他的妻子呢,當然也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家庭,到處說松田的母親壞話,甚至把懷孕墮胎的事抖落出來,讓松田的母親無地自容。他們想保護的到底是什麼呢?犧牲的東西又是什麼呢?他們覺悟到了碼?
「這獎狀給你貼在音樂廳的入口處?」
松田的外祖父是個嚴謹正直的人,屬於那種非常傳統的日本男人。工作方面也好個人品德方面也好,都是非常優秀的,處處受到人們的讚揚和尊敬。他對女兒,也就是松田的母親管教特別嚴格,簡直就是把女兒當做自己的私有財產,沒有給過女兒一丁點兒自由。女兒跟一個有婦之夫,也就是松田的父親發|生|關|系懷孕以後,他就把女兒趕出了家門。那時候,作為父親,他想保護的到底是什麼呢?
「當然是真的。你出院以後咱們賽跑好不好?」
男人癱倒下來。因為俺仍然緊緊地抓著刀把,跟男人連在一起,他面向俺跪在了地板上。他獃獃地看著俺,本來還算端正的臉扭曲了,鼻子歪得不成樣子,臉上又青又腫。儘管如此,看上去卻像一個滿臉稚氣的少年。他劇烈地喘息著,急速的心跳通過刀把傳到俺身上。
誰也想不到,他受了那麼重的傷,還能騎著摩托車追蹤罪犯那麼遠,爬一百米左右的大坡,最後從捲簾門下邊鑽進去爬上二樓跟罪犯展開搏https://read.99csw.com鬥……醫生半開玩笑地說,如果能做心臟解剖的話,真想看看潤平的心臟是什麼做的……
俺找到負責調查松田履歷的赤松,詳細詢問了松田的人生經歷。雖然俺是個心理學方面的門外漢,但馬上斷定松田受他母親的影響是很大的。
「要是有招待票,一定給你送去。不管是在武道館,還是在音樂廳,保證你免費入場。」
「什麼?」
「我想喊來著,這是不可否認的。」
「你笑什麼?」
是啊,互相之間徹底了解是一種無法達到的奢侈,只要有互相信任這一點,就足以使人感到幸福的了。
「永遠跑最後一棒!」
根據松田的交代,警方找到了兩具女屍。親人把她們的遺骨接回去厚葬,她們終於回到了親人的身邊。
「……是。」
過了一會兒,潤平小聲問俺:「風希,真是這個人嗎?」
「我也想過,萬一小高打不暈搶劫犯,惹急了他,首先挨刀的很可能是我,因為我離他最近……所以呢,如果小高下手之前被搶劫犯察覺到,我就沒有那麼危險了……」
「當然聽得出來。聲音完全不一樣嘛!而且通過監控錄像的畫面確認過了嘛!」
用他人的幸福來治愈自己心靈的創傷,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整個社會做出更大的努力。
「你感覺到了吧?……感覺到了,是不是?」他又問了一遍。
「是嘛不過,笑得真好看,風希,你笑得真好看」
「什麼意思嘛?」
「好,我走了,你多保重!」小高起身告辭。
「想過以後,後悔嗎?」
檢察院認為,起訴之前需要精神病醫學專家的鑒定。至於將來松田是否會受到法律的制裁,現在還不知道。
「這麼說,風希,你也想過?」
「告訴了你也記不住。」
正要問他是什麼意思,身後傳來一聲可怕的尖叫。京子醒過來了。
「看你說的,真的是為了多掙錢。」潤平掩飾地把臉轉向俺,「你看,這回警察給我送了點兒獎金來,我覺得太少了,甚至懷疑她偷偷地抽走了幾張。」
「那倒是,只有你能享受這種特權。跑完以後,也用不著往別人手上交棒了。」
小高又回那家便利店打工去了。店長很喜歡小高,好像還提前發給他一些工錢,以解他的燃眉之急。
「那時候,搶劫犯闖進便利店的時候,『當心後邊』那一嗓子,真是這個人喊的嗎?」
可以說,松田從小在身心上就受到母親的逼迫和重壓。但是,逼迫他母親的又是誰呢?不!不應該問是哪個人,而應該問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