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聲響起，大西本來沒打算接，反正會打來家裡的多半不是推銷就是打錯電話，更何況現在是平日的上午時分，朋友打來邀約出遊的可能性極低。因此她會接起這通電話單純是因為鈴聲太吵，和按掉鬧鈴一樣意思，手很自然便伸了出去。

「不是啦。」今村母親露出微笑，眼角擠出許多皺紋，和今村的笑容很像，「我是問你我那個傻兒子，現在在做什麼工作。」

「不像，完全不像。」

「今村和媽媽長得像嗎？」

「什麼工作啊……，嗯，就是一般的上班族。」襯衫還晾在身前，大西站著一動也不動。

「網路交友啦！網路交友！」今村的母親連聲說。

「像囚犯的小個頭是嗎？」

「查出那輛車的車主之後，你打算幹嘛？」大西在電視機前方地上鋪了張廣告傳單，把腳墊在傳單上一邊剪指甲一邊問今村。他回道：「我會嚴正地警告他不準再糾纏那個女孩子。」

「那也是最近這半年的事吧，他說他去做了健康檢查，要我也去檢查一下，不知為何突然關心起媽媽的身體，大概兩個月前還特地請健康檢查的人員上門來呢，真是個想到什麼做什麼的孩子。」

「我的衣服？」身旁兩名女孩子開心地抱在一起大叫，大概是久別重逢吧。大西斜眼瞥著她們蹙起了眉。

的確，從未經允許擅自|拍攝這點來看，或許算是偷|拍沒錯，但大西實在不覺得有必要特意這麼稱呼。

「哎呀呀，你這女孩子長得還真漂亮呀！」一見面，今村的母親劈頭就是這句話。大西心想，沒想到她人很好嘛。

「早知道當初趁亂偷換一個女嬰抱回家就好了喔。」大西開玩笑地說，沒想到伯母卻一臉認真地回答：「就是說呀！」大西不禁語塞。

「買給你的衣服呀，九九藏書就這件好吧？跟你很搭呢。」她拍了拍剛疊好的襯衫，「不過還是藍色的好喔。」

「啊呀，原來是那廂九點——」今村母親似乎相當遺憾。

剩大西一人在家，電視一直是開著的，她繼續剪指甲，一邊攤開報紙來看，看沒多久，視線落到體育版上。本地球團拿下了五連勝，在對方先馳得點一分之後，代打上場的年輕選手擊出逆轉的一球，報導放了那個關鍵時刻的照片。大西恍惚地想著，連代打都沒有尾崎出場的機會啊……。她不禁好奇，為什麼都到這種地步了尾崎還不肯從現役引退，是想大喊「等著瞧吧！」的骨氣？還是非要再掀一場高潮才肯謝幕的倔強？不過不管如何，這位與今村同齡的尾崎可是每天每天不間斷地練習著，總是為了不知何時降臨的機會做好萬全準備，像自己這種散漫地打工度日的人是沒有資格說東道西的。

「不然這樣吧，我穿一件像是囚衣的橫條紋上衣出門，身高大約一百五十公分，個頭很小。」

「不不！」大西難得激動了起來，「那太貴了！」

「我出門了。」

「你們母子感情不好嗎？」大西望著櫥窗模特兒問道。店內沒什麼客人，裏面有一位打扮時髦的顧客正與店員聊著。

「沒人教他，他就發現萬有引力了。」

「什麼好不好？」

「這件襯衫。」

她口中的「網路交友」指的是什麼，大西完全一頭霧水，但連問都懶得問。

什麼那廂這廂的。大西皺著眉，一面留意不讓剪下來的指甲屑掉落，一面將攤在一旁的廣告傳單折好。

由於仙台車站的彩色玻璃前是非常熱門的等人地點，熙熙攘攘地擠滿了女高中生、大學生、一身西裝的上班族等。大西見到一名小個頭的中年女士佇立其中，一眼就認出來了。正如伯母自己所說，她和今村的確長得不太像。

「你說我和忠司嗎？沒有耶，完全沒碰面。那孩子高中畢業後進了專門學校，中輟之後就幾乎沒回家了。之前有段時間我和他爸兩人四處去旅行，當時由他看家，rｅａｄ.9９ｃｓｗ•cｏｍ吃住都在老家那邊，但我們回來之後，他又離家了，不過最近他倒是偶爾會打電話回來啦。」

「什麼工作？」今村的母親一邊問一邊搶走大西手中的藍襯衫，拎起衣服肩膀部分貼近大西的身前比量著。

「你好哇——」今村母親非常開朗地打了招呼，「所以說，忠司不在家嘍。」

「我是想既然代尾崎出面，好事就做到底。」

「見面？」對方如此興奮，大西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隔天早上剛過九點，今村說要去一趟監理所便出門了。

「而且啊，我生那孩子的時候吃了很多苦，再也不敢生了。」當初那間醫院呀，又老又舊、人手又不足，再加上那天碰巧好多嬰兒要生，我生是生了，但生下來了病床又不夠，整個亂成一團吶。——今村母親侃侃而談，「有過那種經驗，叫我再生一胎，我真的要考慮考慮。」

「咦？」

「這麼說也是。」大西一點頭，今村的母親便說：「嗯，就這個好嗎？」

「我覺得還不錯呀。」今村母親一徑望著掛了成排白襯衫的展示櫃，「那孩子呀，沒辦法一次考慮太多事情，他應該是想先打點好自己的生活，也沒多餘的心力顧到其他了吧。所以我們感情並不差喲，嗯。」

「他要是聽到您這麼說會哭哦。」以今村的個性，搞不好當真會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再生一個不就好了。」

「再生一個，要是又沒中不就慘了。」

大西想起今村母親住在縣南部的小鎮上，庭園裡種了蘋果樹。她回道：「隨時歡迎。」但其實她是想說：「要來就來啊。」

「我們又沒結婚。」大西一邊回答一遍怒上心頭，突然她心裏有了譜，這位該不會……，「您是……今村的媽媽？」

「偷|拍什麼？」

右手邊是一棟一個月前剛落成的新大樓，一樓進駐了某國外品牌的服飾店，不愧是繼東京本店后開張的二號店，剛開幕時，人多到擠不進去，現在熱潮總算退了。這間店才用巨大的落地玻璃裝潢，店內清一色是白色調，服飾價位也相read.99csw.com當高貴，大西雖然有興趣，卻不曾走進店裡。

「嗯，感覺得出來。」大西走近今村母親身旁的展示櫃，拿起最上層的藍襯衫攤開來看。「嗯，不錯嘛。」伯母說：「你穿應該很好看。」

「喔喔，那個傻兒子啊。」大西很猶豫該不該告訴她今村是專職的闖空門。雖然今村與中村並沒有以暴力脅迫別人，也不會襲擊獨居弱女子，其實可歸為有良心的闖空門，但奪人財產卻是不爭的事實。「他很認真地在工作喲……」

「如果是詐欺來的黑錢，還是不要掛在嘴上比較好。」

「伯母您穿這樣真的很像囚犯呢。」

「我是沒欠他人情，但讓他欠我一次也不錯。」

「既然聯絡上了，我想現在過去仙台一趟耶。」

「你這個人，還挺有趣的嘛。」今村母親的個性似乎是想到什麼就非說出口不可，她的字典里大概沒有膽怯或慎重這些詞彙吧。

「喂——，忠司啊？」電話那頭傳來女性親昵的語氣，似乎是熟人，雖然打招呼的方式有些輕浮，聽聲音卻是上了年紀的人。

「什麼關係……，就很一般吧。」說是這麼說，不過他們和一般的情侶似乎又有那麼點不一樣。

「見個面如何？」

兩人步出仙台車站，不知不覺間來到了拱頂商店街。今村母親說她半年沒來仙台市了，一邊東張西望看著四周景物，不禁感慨：「才一陣子沒來，變了這麼多啊！」只見她看著擦身而過的往來行人，難掩心煩的神色。

「啊，他剛好外出。」

「你不用幫他講好話啦。」今村的母親拿起旁邊另一色的同款襯衫。

「您要拍什麼？」

該說是親昵呢，還是不客氣？總之，對方大刺刺地一腳踩了進來，大西只能苦笑以對。而另一方面，她這時才想起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對喔，今村也是有父母的。相較於大西對於埼玉老家雙親的埋怨從沒停過，今村卻很少提起自己的家人。

「我不曉得他會打電話問候您。」大西沒聽今村提起他與母親一直保持著聯絡，有些訝異。

「我呀，從以前就很想要個九-九-藏-書女兒，兩人一起逛街買買東西啦、教她做做菜啦，我好想這麼做喲。」或許因為伯母化了一臉要濃不濃的妝，使她看上去有相當年紀了，但通電話時感受到那股直爽的氣質仍絲毫不減。「但想歸想，就只生了那個沒出息的兒子。」

「我只是很想買衣服給你，又不會因為我買了就要你嫁給忠司。」

「偷|拍盆栽啦、烏鴉啦。」

「什麼中不中的，別這麼說啦。」大西一邊糾正伯母滑稽的發言，忍不住笑了。

「在做什麼呀？」

「沒什麼。看了一下價格，覺得很感慨。」

今村母親開心地發著牢騷，接著也沒和大西說一聲，便大刺刺地走進那間有著落地窗的純白服飾店，店員鄭重其事地上前拉開沉重的店門迎接，於是大西也跟了進去。

「您只要在彩色玻璃前看見讓您覺得『啊！真是個好女孩！』的人，就是我了。」

「您和他常見面嗎？」

「買相機。你看嘛，最近好像不用上相館也能拍照不是嗎？我很想要一台呢。」

「答對了！」她非常得意，簡直像是電視猜謎節目的出題者。

「所以您打算怎麼辦呢？」大西對著話筒說：「既然知道您的兒子不在家了。」

「……倒是不用？」大西有預感接下來會聽見棘手的交換條件。

「哦。」對方的語氣變了，「你是哪位？該不會是……忠司的老婆？」

「你這個人真的很妙耶。」聽到今村母親感動不已的發言，大西忍不住不客氣地回了一句：「跟您比還差遠了。」

「哪裡不錯了。」

大西雖然冷靜地回答：「喔，是喔。」內心畢竟難掩訝異，好一會兒才終於說出：「伯母您好。」

大西在餐廳讓男方付錢的時候從來不會於心不安，但現在望著在收銀台前結賬的今村母親的背影，她只覺得歉疚。

「那我怎麼認得出來！」一腳踹飛你喔！——這句話終究是硬生生吞了回去。你們母子倆那半吊子的個性還真是一個樣啊。——這句多餘的話也忍下來了。

「那孩子在公司里不可能待得住的啦。」今村母親依序打量著襯衫、大西的臉、到read.99csw.com大西的腳邊。

「偷|拍呀，我要偷|拍。」

「想買衣服嗎？」

「是呀。只不過呢，那孩子雖然個性散漫腦袋又笨，只要清楚地把工作交代給他，他會做得很好的。」今村的母親邊說邊收拾襯衫，看她折衣服的動作粗枝大葉，卻疊得非常漂亮。大西心想，這位老媽終於開始講自己兒子的優缺點了，一邊說：「其實，他很聰明哦。」

「你們是什麼關係？」

「不有趣啊。」

今村的工作時間大多從深夜到清晨時分，所以中午以前的時間，他要不是在街上的咖啡店裡呼呼大睡，就是在車裡呼呼大睡，再不然就是在家裡呼呼大睡，通常是無法接電話的狀態，所以他應該不可能是指定上午九點。

「引力什麼的，就算沒發現，本來就存在呀。」

大西還沒回過神，不知不覺兩人已約好在仙台車站大樓內的彩色玻璃前碰面。因為是第一次見面，大西擔心認不出彼此，問今村母親意見，她只是說：「哎喲，總有辦法的啦。」

「可是之前忠司和我說九點左右打給他，他都會在家的。」

大西拉出系在領口的價格牌，攤平扭曲的牌子一看，上頭印著比預期的昂貴价格還要多上五倍的數字，大西不禁「呿」了一聲。

「他會不會是指晚上九點？晚上九點的話，他幾乎都待在家裡。」

「這點小意思，你倒是不用放心上啦。」

「就說沒關係嘛——」今村母親的嘴張得大大的，「我老伴腦溢血死掉的保險金還有剩啦，這就叫什麼來著？保險金暴發戶？保險金詐欺？」

「您相當了解他嘛，伯母。」

出了店門，今村母親將手中的紙袋交給大西，素麵的純白紙袋上只印了店名。「非常謝謝您。」大西深深地一鞠躬。

「那女的看起來很強勢，應該沒必要護著她吧。」

「可是你又沒欠尾崎選手人情，需要這麼兩肋插刀嗎？」

「不然換你陪我去買東西吧。」

「那你會穿什麼來？」

兩人穿梭在車站大樓里，大西問今村母親想去哪裡逛，伯母回道：「我在來這兒的電車上就一直在想，我們不如去買你的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