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請手續不會很麻煩嗎？」

「也是啦，我又不上學，入夜後老是在一番町①找人搭訕。的確，同樣是高中生，人生卻天差地遠。」

「這樣啊。」黑澤靜靜地應了一句。

「他查到資料打算幹什麼？」今村的語氣帶著不安與好奇。

「我哪曉得那位畢達某某先生，我還以為是我的大發現啊。」

今村與大西都很愛吃杯裝冰淇淋，冰箱冷凍庫裡頭隨時都有好幾個大杯裝冰淇淋，沒吃完的也放在裏面。為了分清楚哪杯是誰吃的，打從兩人開始同居生活，今村便很堅持「要在自己的冰淇淋杯底寫上自己的名字」。

「你想說的該不會是……」大西說到這，皺起了眉頭，一邊留意與前車的距離一邊說：「斜邊長度的平方，等於另外兩邊長度的平方和，是這個法則嗎？」

「沒偷東西嗎？」

「尾崎。」

「什麼不妙？」

「就是說，三角形的三個角度總和必定是一百八十度，這是永恆不變的。而且啊，」他看起來並沒有特別興奮，只是說話速度快了些，「若是九十度的三角形，還存在另一個法則。」他的左手拇指與食指比出英文字母L的形狀，右手食指再靠上去。

「噯，那個尾崎選手為什麼不能出場？」大西突然開口，「你剛剛說因為教練討厭他，是真的嗎？」

大西將找零受進錢包，方向盤一轉，車子駛回車道。

「原來如此！」今村興奮極了，「我可是測量了好幾遍才發現這個法則呢！」接著他像是突地回過神來問：「若葉，為什麼你原本就曉得？」

「你是在說我和頭目吧。」

該不會被瞧不起了吧。——大西戰戰兢兢地望向照後鏡，只見黑澤依舊面無表情。

「哎喲，那種事情隨便啦。」大西說。車子過橋之後在T字路口右轉，路口迎面一間特價商店的照明亮晃晃的，冷漠的人工光線射入眼帘。大西順著大路前進了一會兒，左轉駛進小徑便來到一間位於高地的寺廟，盡頭是鋪著碎石子的停車場。

「幾歲？」

「因為你一直沒回來，我閑著沒事。」

「是真的。」

說是朋友，其實大西和那名男子交情匪淺，還曾一起夜宿飯店，她打算矇混過去。所以當今村緊接著大叫「啊！對了！」大西有些緊張，他該不會察覺了吧？大西按捺住內心不安說：「怎麼了？」她的聲調比平常高亢。

「是吧。」今村有些不情願地承認了。

「不可思議？」大西聽到他可笑的回答，不禁哼了一聲，「你闖進人家家裡翻一翻漫畫便空手九九藏書而歸，的確很不可思議。」

「若葉，你忘了在冰淇淋杯上寫名字對吧？」今村說：「昨天我打開冷凍庫想拿冰淇淋來吃，發現有的沒寫名字。」

「每次都這樣……」今村垂頭喪氣地嘆了口氣，「又被搶先一步了……」

「只要把車牌號碼確實寫清楚就好了，可能會需要出示你的駕照吧。」

「別人會以為你是小偷喔。」今村很替他擔心，黑澤不禁輕輕地笑了。

「拿錯就拿錯啊，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大西嘆了口氣。聽說現在在婦產科只要小嬰兒一出生，院方便立刻將名牌綁在嬰兒腳踝上。好像是因為從前曾多次發生抱錯嬰兒事件，為了避免悲劇重演，現在都很明確地標示嬰兒身份。然而今村對於標示名字的執著完全不下於抱錯嬰兒事件的嚴格標準，大西實在很難認同。「要是弄錯了，你吃掉我的冰淇淋也無所謂啊。」

「黑澤先生滿閑的嘛，臨時找他也一叫就出來。」大西說。今村剛剛在便利商店撥了電話給黑澤說「好想見個面吶」，黑澤便爽快地告訴今村自己現在的位置，約好到附近寺廟接他順便聊聊。

「她說什麼？」

「有一次他看到樹上蘋果掉下來就發現了。」黑澤說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啊，對了，記得那株結實累累的蘋果樹就種在你老家院子里，你還住那邊嗎？」

「後來我獃獃地望著那些三角形，突然在意起角度。」

夜晚的道路一片漆黑，除了遙遠前方車子的紅色後車燈，只剩路旁等間隔豎立的路燈一盞接一盞照亮輕自動車前方的路。實在太暗了，大西不禁伸手摸了一下大燈開關，確認是開著的。

「我們路上一邊聊吧。」今村的語氣好像開車的是他。

「那是當然的吧。」大西笑了，一位在當年可是未來精彩可期的棒球少年，另一位則是連學校教的畢達哥拉斯定理都記不住的未來的闖空門男。

「對了，昨天啊，我發現一件非常驚人的事。」

「我想見個面啊。」今村緊貼著副駕駛座的車窗眺望著夜晚的街道，「見見黑澤先生，心裏比較平靜。」

「要不就是光顧那個人的住處，要不就是叫一大堆壽司外送到那人家去。」

「你不曉得？」黑澤有些意外。

「現在不住那兒了啦，黑澤先生。那邊剩我老媽在顧，我只有偶爾回去住一陣子；我現在和若葉住在仙台市內。」今村話剛說完，加油站員工回來了。

「在紙上畫三角形？怎麼又來了？」

「尾崎這傢伙真不錯。hｔtps://reａｄ.9９csｗ•ｃｏm」這是黑澤的第一個感想，「看到女孩子有難，絕不會見死不救。」

「那真是太感謝了，不過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說嗎？」

「他家如何？」

「只是這樣就查得到。」黑澤很乾脆地說：「你上司應該也曉得呀。」他指的是今村的頭目中村。

好比某位口出狂言、一副目無法紀神情的男子，其實是個彬彬有禮的上班族；或是某位口出狂言、一副目無法紀神情的男子，其實是有妻有小的一人公司老闆。她大都猜得八九不離十。

「若葉，你這樣不太妙哦。」

「你在學校的時候應該學過吧？」大西苦惱著這下該怎麼解釋，一邊踩下油門，車子沿著大學校區外環拐了個彎，距離與黑澤約碰面的寺廟停車場還有一小段路。

「喔喔，那個啊？」大西一方面鬆了口氣，一方面覺得這人真麻煩，「反正香草口味的就是我的啊，而且你的全都寫上名字了。」

或許是因為她還在念短大的時候便在酒店上班，常接觸男客，大西只要觀察男性的態度或發言，即使是初次見面，她大概都猜得到對方的職業。

「那是什麼？畢達哥拉斯？」黑澤似乎很感興趣，於是大西向他解釋了來龍去脈，黑澤一聽開心極了，對今村說：「你這小子不但發現了地心引力，還發現了三角形定理，很厲害嘛！」

大西發動車子，正要駛離停車場，副駕駛座上的今村開口了。聽他的語氣，稍早之前闖進尾崎選手的住處，然後由於一通陌生女孩的電話留言前來赴約，最後還讓那女孩逃了，這些事彷彿全忘得一乾二淨。

「你真的不曉得？」

「黑澤先生，我剛才在尾崎家想起一件事。以前，我媽媽曾經看著電視的甲子園轉播和我講了一些話。」

「什麼意思？」

「其實，我看到那輛車的車號了。」副駕駛座上的今村搔了搔太陽穴，「車子衝出停車場的時候瞄到的。別看我這樣，視力很好的。」

「而且？」大西湊近一問，今村好像被她嚇到，咕噥著說：「沒什麼。」

「沒有我想要的東西嘛。」今村的語氣太過認真，認真到氣氛一下子變得好像應該來吟詠一首短歌。這下大西也無法對他動氣了，只是說：「沒有想要的東西，幹嘛闖進人家家裡？」

東聊西扯之間，車子加好油了。油槍「喀嚓」抖動一下，加油站員工過來告知金額，收下了五千圓鈔，又轉身離去找零。大西先發動引擎，雖然沒打算對剛才的失言做什麼補救，她對今村說：read.99csw.com「不過你也很了不起哦，居然發現了畢達哥拉斯定理。」

「啊，對對，我要說的是，因為我很閑啊，就在紙上亂畫三角形。」

「要用到某種不法的手段嗎？」大西問。

「啊，你們同年？」

「啊，不過後來我突然想到，下次要畫在乒乓球上。」

今村彷彿想在光明的未來到來之前把話說完似地，開始向黑澤說明方才遇到的事，包括他們倆依照尾崎家的電話留言前往便利商店，在那兒發現了女孩還被質疑動機，女孩從前曾受到尾崎搭救，以及遇上疑似糾纏女孩的男子所駕駛的車。雖然很難說明得簡潔有力，總之今村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也對。」黑澤悠哉地說道，再補上一句「不過話說回來……」

「真陰險吶。」大西忍不住說了。

「見到尾崎了嗎？」黑澤的聲音從後座傳來。

然而大西見了黑澤第二次面的時候，還是猜不出他靠什麼謀生。後來聽今村說黑澤也是闖空門的，大西訝異不已，回了他一句：

「幹嘛這樣。」

「你又不是多熟悉闖空門的。」

「很久很久以前。」

「畢達哥拉斯。」

「地心引力？」

「很一般的方法啊。你去監理所提出申請就會告訴你了，車主的姓名、地址、行照上記載的內容，全部一清二楚。」

「她說『你看，和你同年的擊出全壘打，大家都好開心呢』，還有『明明是同齡的高中生怎麼差這麼多呀』之類的。」

「啊？只是這樣？」大西說。

「喔，那有名字啊？」

「參拜？晚上九點？去廟裡？」大西並不是質疑他的行動，只是忍不住問了出口，她指著右邊通往寺廟的階梯說：「伸手不見五指耶？」

「我說你啊，漫不經心的，總有一天會拿錯喔。」

「我不能容忍那種事發生。」

「就是說啊。」大西也介面。

「『角度』？要用量角器量的那個『角度』？」

今村說這段話時，臉上帶著微笑，但他神情中那深邃的寂寞卻是大西非常陌生的，她沒想到今村會露出這種表情。

「和我同年，快三十了。」今村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什麼時候發現的？」

今村的父親在他認識大西之前沒多久因為腦溢血過世了，大西問過今村，難道不擔心母親獨自住在市郊的小鎮，當時今村苦著臉揮了揮手說：「我媽沒那麼脆弱，放心吧。」說著笑了笑。

「接下來呢？你打算怎麼辦？」

黑澤似乎剛下工，但他的神情卻一派淡漠，看不出犯案后的興奮，也不見幹完活的滿足。問他有收穫九_九_藏_書嗎？只見他從外套口袋拎出一個信封說：「是有一點。」大西想起今村曾極力推崇黑澤，說他很有節制，並不會偷光對方所有值錢東西。

「尾崎和我過的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只是要問由車號查出地址的方法，不必特地找我出來，打個電話問就好了。」黑澤說的有道理。

「那我倒是沒想到。」

「沒見到，我們趁他不在的時候溜進去的。」今村回答。

據黑澤說，中村平時開車時，一旦遇上自己不中意的車子——譬如亂按喇叭的，或是不客氣地超車插隊到自己前方的，他就會背下對方的車號，可能的話立刻寫在便條紙上，然後前往監理所查出車主相關資料。

「黑澤先生，我們送你到家門口喲。」副駕駛座上的今村回頭說道。

「我剛參拜完。」黑澤說。

「有！當然有。」今村一臉認真，「我拿來一量才發現，三角形的角度啊，不管什麼樣的三角形，三個角加起來都是一百八十度呢。」今村將兩手指尖相觸，在胸前搭出一個不知該說是山形還是三角形的形狀。

穿著黑外套的黑澤站在停車場旁的雜木林前方，整個人彷彿融入黑暗裡。大西停了車，和今村兩人朝黑澤走去。

「不曉得耶，反正在紙上畫一些點點，連一連就變成三角形了。」

「那個是畢達哥拉斯定理吧。」

瞬間，車內陷入沉默。

今村頓了一頓，宛如做惡夢般低吟著，「唔……很不可思議。」他說：「有種很不可思議的感覺。」

「就查得到？」今村說。

先前今村撥電話給黑澤的時候，大西也是這麼告訴他，但他很堅持，「我想當面問他。」

她發現車快沒油了，便將車子開進路旁營業中的加油站。梳著三七分頭、一臉老實的員工上前加油，接著像是打發給油時間似地開始擦拭車窗，大西從車內茫然望著車窗外拿抹布使勁擦拭的加油站員工，不知為何竟有些坐立不安了起來。

①一番町，仙台市青葉區街名，內有一條拱頂商店街一番街，為仙台市最熱鬧的商業中心地帶。

「沒錯，我還跑去便利商店買了一個。」

「哥拉斯？」

「你『只有』視力很好吧。」大西一挖苦，今村立刻加強語氣說：「我的視力『也』很好。」接著說：「所以我想問黑澤先生的是，有沒有辦法透過車牌號碼查出駕駛的住址？」

「不過話說回來，之前望著蘋果那時候，我老爸還活著啊……」今村拖長了語氣說道。

「講低級笑話呀。」今村露出同情的表情，rｅａｄ•９9ｃsw•cｏm「你剛才那句完全是中年男子會說出口的老掉牙低級笑話。」

「闖空門的都是一臉傻氣，認真幹活卻撈不到什麼錢，反正就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嘛。」

「你想聽嗎？」今村說。

「這樣啊。」黑澤只是靜靜地應了一聲，聽不出來是關心還是無所謂。

「下次換乒乓球出場啊。」

「現在還有量角器這種東西啊。」大西一說出口，想到萬一真有出產量角器的產地，當地居民聽到這句話應該會大發雷霆吧。

「而且……」

「騙人。」今村一臉悵然。

大西噘起嘴，毫不掩飾內心的厭煩，而同時也由於話題不在昨晚碰面的男性友人身上而暗自鬆了口氣。「然後呢？你說你發現了什麼驚人的事？」

「我的人生就絕對不會出現在紙上畫三角形這種事。」

「反正和我在一起無法平靜就是了。」大西自暴自棄地說。

「即使伸手不見五指，寺廟還是存在的。」

車子來到筆直的路段，大西開始加速。駛過剛開通的新路之後，來到一道跨越河面的橋，和緩的橋狀道路兩側整齊排列著閃耀白色光芒的路燈，彷彿只要過了這道橋，眼前展開的便是光明的未來。前方無車，對向也無來車，大西踩下油門。

大西指著今村以手指做出來的三角形，「最長的就是斜邊。」她解釋：「假設這是a，另外兩邊是b和c。」結論就是a²；＝b²；+c²；。

「喔，昨天啊。我剛好遇到朋友。」

車子駛過了橋面，前方並沒有光明的未來，倒是迎面遇上T字路口。大西將方向盤往左切。

「我拿奇異筆在乒乓球上畫了三角形，結果很不可思議耶，這麼一來，角度和就不是一百八十度了，可是明明是三角形啊。」

「查得到嗎？」今村問。

大西這時才曉得，黑澤早知道今村要去偷尾崎家。

黑澤一坐進後座，大西頓時有種車內變狹小的感覺，當然，黑澤對於大西的駕駛技術並沒有說什麼，但她老覺得後方有一道監視的視線。每當看向後照鏡，黑澤望著車窗外的側臉映入眼帘，總令她心頭一凜。

「昨天？」

「你說直角三角形？」

「不，本來就是那些沒禮貌的駕駛不對。」今村立刻挺身辯護。

大西這是第四次見到黑澤。

「誰幾歲？」

「可是你看黑澤先生一點也不像啊！」

「你搭訕女孩子然後帶回家？」大西話一說出口，自己也明白這樣很無聊，卻宛如被下了咒似地，接著說出「這也算是另一種揮棒人生吧？」這種沒品的玩笑。

「斜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