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你們在說誰啊？」井坂好太郎一聽到女人的名字，立刻精神百倍湊了上來。我真羡慕他那種單純的腦袋。

「所以，襲擊我的那三個人正是因為專業分工的關係而喪失了良心？」岡本猛問道。

「剛好相反，那個人的思考非常理性，他甚至覺得，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艾希曼。在他這封信中，頻繁地出現『怪物現象』與『機械化』這兩個字眼。」

詭異的三方會談展開了。

我說了這麼多，等於是通盤承認了我與櫻井由加利的婚外情關係，但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我靜靜地等著他們兩人的回應。

岡本猛則反問井坂：「你說的是那個納粹德國人嗎？」

「那是我妻子搞的鬼吧？不是我妻子命令你將她藏起來的嗎？」

「我們沒有要聯誼。」我應道。或許在井坂好太郎的觀念里，除了聯誼，不可能發生三個男人湊在一起的狀況吧。

「因為是工作吧，」岡本猛以吸管吸著綠色飲料，杯里的冰塊發出清脆聲響，「我不是上網搜尋了嗎？把每一個做了這件事的人找出來教訓一頓，或許這就是他們的工作。」

「我家被燒掉了。」岡本猛回答。

井坂好太郎一時間啞口無言，旋即露出一副瞭然於心的神情說道：「是喔。」接下來又說了一句：「所以呢？女孩子們什麼時候才會來？」

「那是小學。」

「我不懂這種好像有那麼點道理的話，怎麼會從你口中說出來。」

「但國家也是會為國民做很多事情的，不是嗎？」

「當然知道。」我點著頭。這是發生於二十世紀的重大悲劇之一，數百萬猶太人遭到屠殺，只因為他們是猶太人。

「每個人都成了零件。」岡本猛喃喃說道。

櫻井由加利是我公司的同事，我和她在上映某部賣座電影的某場次里巧遇，更巧的是當時整間電影院里只有我和她兩個人，簡直就是緣分的安排。由於我之前曾拐彎抹角地將這件事描述給井坂好太郎聽，只見此時的他歪著腦袋，直說這個情節好像在哪裡聽過，還拉高了嗓門，振振有辭地說出了無新意的結論：「沒錯，女人對緣分這兩個字最沒抵抗力了。」

「艾希曼當時是猶太人管理部門的課長，嗯，算是個小主管吧。大家都說他該為屠殺猶太人負責，他被判處絞刑，但也有人認為他只是個盡忠職守的平凡德國人罷了。」

「可是罪魁禍首應該是建立起整個系統的傢伙吧？」

「所以你才會操弄網路情報，讓自己的作品得到高評價？」

「看不見的力量？這真是太神奇了。」岡本猛嘲諷道，但井坂好太郎沒有因此而退卻。

「專業分工下ｈｔｔｐｓ://rｅａd•99ｃsw.cｏｍ的小齒輪。」

「岡本猛。」鬍子男回答。新聞中房子遭放火的屋主確實是這個名字。

「櫻井由加利應該也是那個吧？」

「那是誰？運動員嗎？」我隨口應道。

「你那個偷腥對象櫻井由加利又是什麼來頭？」岡本猛直視著我問道。我已經沒有力氣繼續否認偷腥了，我現在擠得出來的掩飾方式，只有曖昧地回道：「她是個普通的粉領族。」

「因為這兩個例外已經超越道德層面的問題了，也就是說，只要是對國家有利的事，只要能延長國家的生命，即使是殺人，也會被合法化。這並不是為了國民，全是為了國家本身。」

「機械化的意思，是指工業技術的進步與自動化嗎？」我腦海浮現從前在爺爺家裡看過一部古老的無聲電影，記得片名叫做《摩登時代》，故事描繪工業革命帶來的工廠機械化，以及面對時代巨變時，毫無抵抗力的小人物的悲哀。

「哪個？」我和井坂好太郎異口同聲地反問。

「我那只是小兒科而已，網路所能創造的效果遠遠超乎你想像，而且重點是，每一個參与情報製造傳播的人，所做的事情不過是動動手指敲鍵盤。安德斯說過，『當我們的製造能力超越了自己所能想像時，我們會失去想像力及知覺』，這個現象確實正在發生。網路所帶來的效果大得令所有人無法想像，即使是身為情報製造者的一員也一樣。」

我回想起中學時的家長會談，校方會找來學生家長討論學生的生涯規畫，那也是三方會談。輪到我的那一天，來到學校的不是我母親，而是鄰居老爺爺，一問之下，原來母親患了急性盲腸炎緊急住院去了。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改天再談就好呢？我才這麼想，又得知我的女班導也得了急性盲腸炎，校方派訓導主任來代班。於是，平常從無交集的我、訓導主任及鄰居老爺爺三人就這麼開始了一場無比荒唐的家長會談。眼前的兩人對我的生涯規畫既不感興趣，也無須負任何責任，整場會談下來凈說些客套話。而今天這場三方會談的詭異程度，完全不亞於當年那場家長會談。

「盡忠職守？那是推卸責任的說詞吧？死了那麼多猶太人耶。」

「沒錯https://read.99csw.com。」井坂好太郎滿意地點點頭，再度確認岡本猛的確是個優等生。我有一種遭到忽視的感覺。「也就是說，人們會失去想像力與知覺。安德斯是如此斷言的。」

「嗯，狹義來看的話，可以這麼說。大量製造商品，制定管理機制，追求最高效率。技術及系統化能力不斷進步，造成專業分工愈來愈細，每個人都只是機械性地完成眼前的工作，卻對整個作業流程一無所知。如此一來，會造成什麼狀況呢？」

「簡單來說。怪物現象指的就是殺害幾百萬猶太人卻絲毫不會良心不安的現象。兇手若無其事地殘殺猶太人，宛如在工廠生產商品似的。而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怪物般的現象呢？安德斯認為是因為，這個世界已經被機械化了。」

「你是做什麼的？」井坂好太郎沒好氣地問岡本猛。

「你是說上網搜尋那件事嗎？你那個公司後輩也嘗到苦頭了吧？我猜對了？」

井坂好太郎指著岡本猛，裝模作樣地以英語說了聲：「That's right.」還眯起眼睛，露出「沒想到你這傢伙頗有內涵」的眼神。接著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目光中充滿了同情，宛如看著一個資質極差的學生，然後語氣高傲地說：「納粹德國曾經屠殺猶太人，這件事你總知道吧？」

「你們聽過阿道夫·艾希曼嗎？」井坂好太郎冷冷地說道，聲音宛如一支無形的箭畫過空中。

「不自然？」我一臉納悶。

「他是我朋友，小說家井坂好太郎。」我接著向井坂好太郎介紹鬍子男：「這位是我妻子的朋友。」不知怎的，現在的氣氛有點像是把我心儀的女生介紹給明友認識。「對了，你的名字是？」我問鬍子男。

我先說完了自己的遭遇，接著說明岡本猛的家遭人放火、火災現場發現一具屍體、東京灣里還浮出兩具屍體。井坂好太郎聽完后，不耐煩地皺著眉朝岡本猛噘起下唇說道：「被你幹掉的那三個難纏的傢伙，到底想幹什麼？」

我霎時有種錯覺，彷佛屁股下的椅子腳開始扭曲變形，我連人帶椅正九九藏書逐漸下沉。

「你老婆也想盡辦法要找出她，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櫻井由加利那女人，絕對不是普通的粉領族。」

「失去想像力與知覺？」

「嗯，她確實提到過腳筋什麼的。」岡本猛泰然自若地說道：「不過，我真的找不到她，那女人就這樣人間蒸發了。」

「是啊。後來有個叫做京特·安德斯的傢伙寫了封信給艾希曼的兒子，上頭寫了一段很有趣的話。」

「我也上網搜尋了。」岡本猛插嘴道，他應該比我和井坂好太郎年輕許多，卻是三人當中顯得最成熟穩重的。

接著我把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這陣子發生太多事，我已經心力交瘁，沒心情慢慢培養氣氛切入正題了。

「嗯，是啊。」

的確很有可能。五反田正臣一定是解開了程式中的暗號化部分，發現了監控搜尋關鍵字的程式，而且很可能也上網搜尋過。之後他逃走了，所以那三人想盡辦法要把他找出來。為什麼要把他找出來？為了教訓他。為什麼要教訓他？因為這是工作。

「喂喂，你們在說什麼話題呀？嚇死人了。」井坂好太郎嘴上說嚇死了，兩眼卻閃爍著好奇的目光。

「譬如在卡拉OK的包廂里斷她的腳筋？」

詭異的三方會談繼續進行。

「那三個傢伙是什麼來歷？」

「而如今大部分的情報都在網路上。」

「不是被我妻子帶走的？」

「他們只是想找我麻煩而已。」

「你說說看，你是怎麼勾搭上那個女人的？男人與女人的關係，九成九從認識的過程就推測得出來了。」井坂好太郎盛氣凌人地說道。我雖不甘願，還是把我和櫻井由加利交往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到了這個節骨眼，還是不要有所隱瞞才是明智之舉。

「我指的是提高生產性、增加效率，讓生活變得更輕鬆，這一類肉眼看不見的巨大法則力量。好比說呢，聽好嘍，國家運作的唯一目的是——讓國家本體能長久維持下去，而不是守護國民，也不是促進社會福祉或管理年金。國家的每一個舉動，都是為了讓國家繼續存在；政治家的行動也是同樣道理。就這層意義來看，國民向國家抱怨什麼『國家都沒有照顧國民的生活』，根本打從一開始就搞錯對象了。」

被我硬拖出來的井坂好太郎臭著一張臉問道：「女孩子們到底什麼時候才會來？」

「我說你啊，渡邊。」井坂好太郎粗魯地指著我說：九*九*藏*書「你根本不懂女人吧？我記得你高中時還一直深信你暗戀的那個女生不必上大號哩。」

「你以為我願意嗎？又沒有女人來，除了講些很像回事的話之外我還能做什麼？」

「情報與利益能夠推動世界。」岡本猛咕噥道。

「怪物現象？」我問道。

「這是什麼鬼論點？」我不禁覺得可笑。國家不照顧國民，算什麼國家呢？但我同時也察覺，自己其實沒辦法明確說出所謂的「國家」到底是什麼。

「你想想，要是國民真的生氣了，會發動革命把國家推翻吧？所以為了不惹毛國民，國家在一定程度內，還是會做一些像是為國民著想的表面工夫，說穿了只是為了延長國家壽命罷了。」

「你老爸是屠殺猶太人的兇手？」我沒有在開玩笑。

「不，」岡本猛則是徹底否定，「整件事太不自然了。」

「我之前曾經跟井坂說過，我的生活周遭最近發生許多怪事。」

「系統實在太複雜，加上產生的效果太巨大，身處其中的人根本無法想像出全貌。假設某個系統所產生的『巨大效果』是某種殘酷的事，譬如將幾百萬人送進毒氣房殺死，但由於是高度分工，執行各個分工的人將無法感受到『良心的苛責』。」

「一介普通的粉領族會從海外旅行回來之後立刻辭職，從此行蹤不明嗎？」岡本猛墨鏡後方的雙眼閃著光芒。

「就算我說出那個幕後黑手的身分，你也不會相信的。不，應該說我早就告訴你幕後黑手是誰了，是你慧根不夠，無法參悟，這是你的問題。好了，第二點是什麼？」井坂好太郎的態度宛如在隨口應付一個腦筋太差的學生。

「一開始的計劃確實是那樣。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但我可以告訴你，你老婆真的很可怕。」岡本猛說到這，微微一笑，「她的確曾經命令我把那個櫻井由加利揪出來，好好教訓一頓。」

此時女服務生送來我們點的三明治，一直喋喋不休的井坂好太郎倏地閉上嘴，直盯著女服務生看，還微笑著對她擠眉弄眼。女服務生不知是覺得噁心還是害羞，登時雙頰泛紅，快步離去。

「你是說推動機械化生產的人嗎？這種人成千上萬，你指得出是誰嗎？何況，這些建立系統的人也只是零件吧，真正掌控系統的並不是人，而是某種看不見的力量。」

「她真的是普通的粉領族。」

「那也不見得，搞不好他們本來就沒有良心。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只是專業分工下的小齒輪。」

「原來如此。但有兩點我還是不明白，」我開口了：「第一，監控著網路上的關鍵字搜尋，加害五反田前輩及大石的幕後黑手到底是誰？說了半天，這ｒeａｄ•99cｓｗ•ｃｏm部分還是沒答案。」

「那三人對事情真相一無所知，只是聽命行事而已，就像是大機器里的小齒輪。」岡本猛挑著眉說道。

「這個男的是誰啊？」坐在我左手邊的鬍子男問道。

「對喔，他們也在找五反田前輩。」

「那個阿道夫·艾希曼正是典型的例子？」岡本猛說著以吸管攪拌著冰塊。

三個老大不小的男人，大白天的聚集在咖啡店裡，實在不大像話。講難聽一點，滿噁心的。我們圍著圓桌而坐，隔著相同距離，形成一個正三角形。

「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我問。

「從那件事之後，我和她的感情愈來愈好。如何？現在你們明白她只是個普通的粉領族了吧？」

這家店的裝潢採用最近流行的透明素材，從地板、牆壁到桌椅都是透明的，透明牆上還播放著影片，我頻頻被汽車衝過來的影像嚇到，好一會兒才終於習慣。

「痛扁人。」鬍子男岡本猛坦率地回答。井坂好太郎看了我一眼，露出「這傢伙腦袋是不是有問題？」的表情。我懶得扯謊，補充說明道：「他是暴力業者。」井坂好太郎露出招牌的鄙夷眼神，哼了一聲說：「暴力業者啊。」

「那個五反田應該也上網搜尋了吧。」岡本猛說得理所當然。

「現在的網路，也是一種系統。」井坂好太郎又板起了臉，彷佛剛剛那些下流的舉動都是夢一場。「網路上的每一篇文章，包含抱怨、揭發真相、讚美、謾罵及怨恨，各種要素混雜在一起，創造出各式各樣的情報。早在數十年前，情報就是推動現實社會運作的重要力量，而網路便是關鍵工具之一。」他說到這，望向自己手上的透明咖啡杯，除了看得見裡頭的褐色咖啡，杯壁不斷播放著各種廣告或新聞。「像這樣的情報傳播裝置，也不是為了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美好而存在。在資本主義系統的運作之下，這些東西都是為了提升利益而被製造出來的。某間廣告公司的員工思考廣告點子，不外乎是要讓委託客戶高興，讓上司讚賞，或是為了自己獲得某種成就感，說到底只是為了創造自己的價值及利益，為了一己的目的。於是只要能夠創造利益的東西，就會不新進化；並不是為了人，而是利益。就是這樣的系統啊。」

「我早就告訴過你，只要跟緣分扯上邊，女人就會招架不住。現在你明白我說的完全正確了吧。」井坂好太郎說道。

「你沒出事嗎？」井坂好太郎一臉狐疑。

「我再舉個例。譬如國民不能殺人，因為殺人是一種違反道德的行為，基本上所有人都認同這件事，而且要是殺了人就會受到法律制裁。但卻有例外，那就是戰爭和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