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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我凝視著中年男人,居然一點也不害怕。真的,丁點兒也不害怕,我甚至對我自己的毫不害怕感到有些害怕。
「是啊,真的是得救了。」我說完這句話之後,才突然覺得害怕了起來。我剛剛做出那些行動。只要稍有閃失,就會惹上大麻煩,我不敢想像會有什麼下場。
這時很偶然地,一名中年婦女從小屋走了出來,一頭褐色頭髮及肩,一張圓臉,比我略矮,體形臃腫,一圈水桶腰,身穿黑襯衫搭黑色窄版長褲,看得出來她繃緊的衣服底下分量十足的贅肉,然而她的步伐相當輕快,一走進停車場,便伸手打算扯下機車上的塑膠布。我快步向她走去,一邊開口道:「請問,安藤商會是不是在這附近?」
多麼幸福的一家人。
「不如我帶你過去吧?」
「說穿了就是利益罷了,一切都是為了國家的利益。而所謂的國家利益,說得更明白點,就是國家高層人士的利益,不是嗎?要使他人屈服,金錢是最簡單有效的武器。你知道古代有個聖殿騎士團嗎?那個騎士團號稱秉持愛與正義,為了保護朝聖的基督徒而設立,但就連他們到了後期也經常仰賴金錢來解決事情。所以說,金錢就是力量。」
某位二十世紀的作家或許是看穿了私家偵探類型小說的本質,曾說過這麼一句帥氣的話:「我的下一本小說,可稱之為徘徊探訪式小說。」而我眼前這份原稿,正是典型的「徘徊探訪式小說」。
我從公事包取出看到一半的原稿,攤了開來,私傢伙探草莓的調查持續著。
「簡直像是宗教團體嘛。」
故事的原始版本當然是那則家喻戶曉的寓言故事。北風和太陽打賭,看誰能脫掉旅人身上的大衣。北風靠著強勁的風想吹掉大衣,卻失敗了;太陽以溫暖的陽光照射,終於讓旅人脫下了大衣。經過比呂的改編之後,他也成了對決者之一,而且不但北風失敗,太陽也鎩羽而歸。
「那只是傳聞。你想想,靠賭馬和賭自行車賽有可能賺那麼多錢嗎?」井坂好太郎說道。
「搞清楚好嗎?從小事就看得出小孩子有沒有教養呀。」年輕男子則是一副能言善道的架勢。
一出剪票口,正面就是巴士總站。外頭下著小雨,我正後悔沒帶傘,便看見掛出「岩手高原牧場、八幡平方向」告示的巴士停在站牌旁。我暗自慶幸著,跳上了巴士。
這兩名上班族雖然一身西裝打扮,發起脾氣來卻宛如凶神惡煞。
「我很懷疑那種事能用錢解決嗎?所謂的政治,不是都基於理念、堅持或宗教什麼的在運作嗎?」
多麼和平的對話。
「你之前不是說過嗎?那人的財富是靠賭馬和賭自行車賽賺來的。」
我深深感動。
「你不相信?我現在年過五十,https://read.99csw.com姿色或許差了那麼一點,想當初二十年前……」
我轉頭一看,比呂的雙親起身朝著剛剛那兩名上班族不停鞠躬道歉;一旁的比呂則是縮著肩膀,緊緊握著一罐果汁,一臉泫然欲泣。看樣子是比呂把玩罐裝果汁,不小心讓果汁濺出來,弄濕了前座上班族的西裝,不過不曉得是哪一位的西裝被濺到了,也或許是兩位都遭了殃。
是誰?
比呂開朗地述說著他自己編造的「北風與太陽與比呂的對決」。
「你們是瞧不超人嗎?」中年男人說道。
「哇,好棒哦!」比呂發出了純真的歡呼。不必轉頭看也知道,此時他母親一定正為了有個值得誇耀的可愛兒子而露出微笑吧。
的確,這種事聽起來很沒真實感。「你還說過,他拿錢出來解決了美中在東海上的對峙局面,那也很像天方夜譚。」
我聽到「以前是明星」這句話,心中一愣,不曉得該認真聽進去還是當作她在開玩笑,「真的嗎?」我客氣地笑著問道。
「北風和太陽和比呂打了一個賭。」巴士發車前,坐在巴士最後排長椅上的少年說道。他大約五歲上下。
「不用你提醒,我不會摸的。」
不知何時我已站了起來朝他們走去,氣定神閑地說了這句話,還拍了幾下手,宛如正在提醒學生注意的教師。
「尊夫人?在哪?」司機問道。我終於找到了車票,瞬間鬆了一口氣。
和平,Peace。我想起先前那部紀錄片中眾議院議員永島丈說出這句話的畫面。沒錯,Peace真是一句好話。比呂這一家人,正沐浴在和平的春風中。
故事中的私家偵探草莓前往位於信州的某別墅區,那是由仰慕安藤潤也的人所組成的聚落。在那裡,草莓懇求美麗的管理員愛原籍羅莉為他帶路,卻碰了軟釘子,調查被迫中斷。我心想,這一段應該是井坂好太郎根據他的親身經歷寫成的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知道,真的道么簡單就能拜訪安藤商會嗎?」
「是啊,很古怪吧?他們的關係就像是遠離人群、活在大自然懷抱里的教祖大人和信徒們。這種情節如果寫進小說里,肯定是老套到讓人想哭的設定;但出現在現實生活中,卻是詭異得令人頭皮發麻。不過反過來想,那些信徒都見得到安藤潤也,所以才會住在那裡,對吧?但我卻吃了閉門羹,不管我怎麼拜託,得到的回答都是『請你回去吧』。」
外頭的空氣似乎相當冰涼。土黃色的岩手山與枯葉落盡的樹林,宛如一幅靜謐的水墨畫。或許是下著雨的關係,這景象顯得低調而樸實無華。
我只聽過北風與太陽的寓言故事,卻沒聽過北風與太陽與比呂的故事。
由於兩read•99csw.com個男人背對我,我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也不清楚他們對比呂雙親的道歉有何反應。就在我心想,趕快拿點錢出來賠償應該就能解決問題。果然聽到比呂的母親戰戰兢兢地說道:「不好意思。這是西裝的清潔費……」
兩名男人從前車門上了車,似乎是公司主管與屬下的關係,分別是四十多歲與二十多歲,兩人都一身西裝,經過我身旁朝後方座位走去。年輕男子梳著最近流行的三七分發形,年長男人則是頂著山本頭,兩人個頭都很高,臉孔曬得黝黑,體格似乎頗結實。
臨下車時,我一時找不到車票,不禁有些狼狽。我慌張地邊掏口袋邊嘟囔著:「怪了?怎麼不見了?該不會搞丟了吧?」雖然司機親切地叫我慢慢找沒關係,但我一想到比呂一家人正在看著,更是慌了手腳。
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夠拜訪安藤商會。
我依照井坂好太郎的指點,準備在名為「木屋村」的巴士站下車。才一起身,後座的比呂小弟弟大聲地說了句:「謝謝!」我感到一陣暖意,回頭一看,比呂的雙親正向我鞠躬道謝。
「是啊,以前是明星,現在是這個社區的管理員。」她撫著頭髮說道。
我環顧巴士內部。測試是否已經開始了呢?我突然覺得很不安,忍不住在意起周圍的風吹草動。如果真像井坂好太郎所說,我的一舉一動正受到監視,這輛巴士內搞不好也有對方的眼線。但目前乘客除了我,就只有比呂一家人而已。
我想起剛剛在巴士上聽到那則「北風與太陽與比呂」的故事。
「你就是管理員嗎?」
車站裡響起了預告新幹線即將發車的音樂,我走進剪票口,後頭傳來井坂好太郎的聲音:「God bless you.」
「沒有通過考驗?」
雙親不斷地道歉,滿臉驚惶。
「早知道就交給老婆保管,免得我又弄丟了。」我忍不住喃喃自語。
「當然方便啊,就在隔壁。」
「我說我雖然查不出安藤商會的業務內容,但我查出他們公司位在岩手高原上。」
來到一個岔路口,右側路口豎著一塊立牌寫著「管理員」,正後方就是一棟玲瓏的木造小屋,屋旁有一座容得下三輛車的小停車場,裡頭只停著一輛重型機車,車體罩著防雨塑膠布。
北風的強風攻擊與太陽的溫暖日光都沒辦法讓旅人脫下大衣,那比呂最後是怎麼辦到的呢?
「該不會得填申請書才見得到人吧?」
「小聲一點,別吵到其他人。」比呂身旁的女人說道,看樣子是他的母親。所謂的其他人,除了司機,就只有我了。我有一種被少年瞪著暗罵「如果沒有你就好了」的錯覺,登時覺得如坐針氈。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真是太幸運了。
九*九*藏*書任何事情都一樣,第二次就習慣了。」我想起了井坂好太郎的這句話。根據他的論點,人類是會習慣的動物,正是如今的我的寫照嗎?由於身邊發生了太多怪事,所以我已經麻痹了?而且我的作為還不止這樣,我想也沒想便抓住身旁年輕男子的左手,緊緊握住他的食指說道:「我會折斷哦。不過你不必擔心,骨頭斷了還是會複原,這還算挺人道的。」
比呂的眼中仍然帶著懼意,神情卻輕鬆多了,愣愣地看著我,於是我朝他伸出兩根手指,說了聲:「Peace.」比呂的父親笑著說:「Peace的手勢耶,好久沒看到了。」但比呂似乎沒見過道個手勢,只是擧起手模仿我的動作,也回了句:「Peace.」
什麼都不用做,旅人就會脫下大衣。
「到底是什麼樣的測試啊?」
兩名男人轉頭看我。
「那也是傳聞。」
但有趣的是,先說出「對不起」的不是我,而是眼前的年輕男子。他彷佛被我腦中的想法附了身似的。
他們下了巴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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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摸的。」
為什麼上班族會搭這班巴士?就算是業務員,也不至於跑到牧場或八幡平去拉客戶吧?或者道兩人是一對上班族愛人同志,偽裝成跑業務一同出遊?我覺得後者比較有說服力。
「嗯?怎麼了?」她的口氣宛如是熟識的鄰居伯母。
比呂版本的故事大意就是,在北風和太陽失敗之後,比呂成功地讓旅人脫掉大衣,贏得勝利。但是他使用的手法實在太天真,我在一旁偷聽都差點笑了出來。
「接下來,輪到比呂登場了。」
井坂好太郎撫著下頭好一會兒,突然大叫一聲:「好!」接著滿臉認真地忠告我:「為了見到安藤潤也,你千萬要忍耐,絕對不能在涼麵店裡摸店員的屁股,知道嗎?」
「二十分鐘之後才開車哦。」我剛踏上階梯,戴著制帽的司機便對我如此說道。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寬大的擋風玻璃上,化為黏稠狀的波紋。
「給您添麻煩了,真的很對不起,」比呂的父親向我道謝。比呂的母親也低喃著:「得救了。」
「我搭電車來這兒的路上突然想到,我上次沒能踏進安藤商會,被管理員趕走的原因,搞不好是因為我沒有通過考驗。」數小時前,前來東京車站為我送行並將原稿交給我的井坂好太郎如是說。
如果此時這兩人聯手對我暴力相向,我根本毫無勝算,但是事情並沒有那麼發展。
巴士發車了,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巴士微微晃動九*九*藏*書著,行駛在寬敞而空蕩的園道上往西行駛,途中轉進一條斜交的岔路,開始朝岩手山前進。道路兩側都是樹林,看得見遠處連綿不絕的山巒。
「是你們不該穿這麼貴的西裝出門吧,誰知道什麼時候會有果汁噴過來呢?」我一邊對他們說,內心同時充塞著莫名的感慨。若是平常的我遇到這種事,早就緊張得腦袋一片空白、兩腿直發抖了。但不知為何,現在的我卻一點也不害怕,甚至還有悠哉的心思感慨我竟然一點也不害怕。
「啊,對不起!」「你搞什麼啊!」尖聲呼喊與怒吼同時響起。
「你道歉個什麼勁?」中年男人朝年輕男子輕輕一頂。年輕男子趕緊低頭鞠躬,又說了一次:「對不起。」
「我想拜訪安藤家,不曉得方不方便?」
「高原?又不是度假小木屋。」
他那模樣實在有點滑稽,讓我又恢復了自信,說道:「請別破壞這一家人的和平。不和平的日子就由我……不,就由我們來過吧。」
「這是名牌西裝,送洗可是很貴的。」中年男人接著說道。
「即使摸了人家的屁股也見得到他?」
是我。
「我不曉得安藤潤也所建立的安藤商會到底做的是什麼樣的事業。」
「夠了,適可而止吧。」有人拍了拍手說道。
相較之下,後座的這一家人真是太和平了。
「咦?」我被這意料之外的回答嚇了一跳。
我彷佛聽見妻子佳代子笑著說:「你這個人老是忘東忘西的。」
「這算什麼?」年輕男子說道。
自從妻子佳代子僱用岡本猛以殘暴的手段調查我的偷腥行為,這陣子我的生活周遭實在發生了太多莫名其妙的怪事,連一絲愉快、一丁點和平都蕩然無存。公司前輩失蹤、同事因不白之冤遭逮捕,上司自殺、偷腥對象失蹤、岡本猛家失火,禍事層出不窮。
「哦,我知道了啦。」我立即應道:「想也知道他們怎麼可能讓一個偷摸女生屁股的傢伙會見尊貴的教祖呢?就是這麼回事吧。」
新幹線在十二點多抵達了盛岡,巴士的搭乘處並不難找。
「不過是濺到一點果汁嘛。」我朝著中年男人說道。仔細一看,他的眉心皺紋和眼神在在顯現出魄力,吵架對他而言似乎是家常便飯。
「重點是你上次也說了,我可能是安藤潤也的遠親,或許靠著這層關係就能和他見上一面吧。」
巴士的引擎發出低鳴開始加速,持續了一陣子彎彎曲曲的上坡路之後,不知不覺進入了山中,兩旁樹木伸長了的枝丫彷佛伸手幫巴士遮蔽了日光,車內一直是陰陰暗暗的。對向車道不見行車,巴士駛通路面積水處便濺出水花。
「比呂什麼都不用做呀!因為那個旅人遲早會回家裡或回到飯店,他要洗澡的時候就會脫掉大衣了。所以比呂什麼都不https://read.99csw.com用做。」比呂剛才是這麼說的。
「或許我錯在不該走進盛岡的那間涼麵店。那裡有個黑髮女店員,我摸了她的屁股,搞不好那個舉動就是最大的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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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也被我說出口的這句話嚇到。年輕男子急忙想抽手,我又加了三分力道,男子立刻皺起了臉。
「所以我剛剛突然想到,或許他們暗中對我進行了測試。我後來回想,自從抵達盛岡。我就一直有種受到監視的感覺。他們一定暗中觀察了我的樣貌與行動,依此判斷我有沒有資格見安藤潤也。」
「在我面前你不必逞強,我知道這很難忍。」
「時間就是金錢。」我指著剪票口旁的時鐘說道。新幹線已經快開車了,我沒興趣繼續聽井坂好太郎嘮叨下去,又不是分離在即的遠距離戀愛小情侶。「你剛說安藤商會的事,說到哪了?」我問。
「That's right.」井坂好太郎說道:「那個社區本來是度假小木屋的聚集地,其中一棟就是安藤潤也的家,也就是安藤商會的所在,聽說那個社區的住民都是安藤潤也的仰慕者。」
「當然可以呀,你當那裡是皇宮還是首相官邸,不然是什麼秘密團體的基地嗎?」
「你幹什麼!」中年男人的嗓音低沉,說著便朝我的肩膀推來。這一瞬間,我這輩子最熟悉的「懦弱」又顯現在我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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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呂你看,我們接下來要去這個地方哦,」我聽見了比呂的父親如此說道。我心想,他父親大概是翻開了旅遊手冊,讓他看牧場或八幡平的照片吧。
巴士後面的座位上,一名少年正滔滔不絕地說著這個故事,比呂似乎是他自己的名字。
但我並不想在車外淋雨二十分鐘,於是我走進車內,挑了中央的座位坐下。這時候車尾坐著的三人,正是比呂小弟弟與他的雙親。
細雨已然止歇。據井坂好太郎說,這個度假木屋村早就徒具其名,如今裏面的木屋住戶都不是經營民宿的。我走下巴士站旁的坡道,不遠的前方散布著一棟棟漂亮的木造建築。
上次聽到那些軼事時我也在想,總覺得安藤潤也這號人物被層層的傳聞包覆,宛如洋蔥般,不管怎麼剝都看不到核心。我甚至不禁懷疑,剩下來的這些皮,也就是這些傳聞,其實才是這個人物的本質。
一句「對不起」差點脫口而出。
「你還是趁手指完好如初的時候,早早下車吧。」我接著又擅自說了這樣的話,甚至沒有事先和我自己商量過,這下子我已是騎虎難下了。「還是你有勇氣繼續待在車上?你有勇氣測試你的勇氣有多少嗎?」我以充滿恫嚇的語氣威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