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呢，既然我能夠滿不在乎地拿出這麼大一筆錢，你們應該也猜得到我不是普通人物吧？」

「是啊，我和潤也就是在這樣的摸索行為中度過了三字頭的年紀。」

「旅行中發生了些什麼事呢？」這不是為了找話題和她閑聊，我是真的很感興趣。她轉頭望著屋外的庭園說道：「我年紀大了，差不多都忘光了呢。」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忘了，只見她接著輕嘆了口氣說：「不過倒是遇過幾件有趣的事。」看她的神態，彷佛已逝的安藤潤也正站在庭園中提醒她從前發生過哪些事。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不相信我？」愛原綺羅莉將她的粗大手臂亮到桌上說道。和我妻子佳代子相較之下，這又是另一種恐怖。不過，佳代子的恐怖是讓我必須擔心生命安危的恐怖，而愛原綺羅莉的恐怖卻帶著幾分如玩具般的可愛。

「啊，真的是個年輕小夥子呢。」

我只是順口問問，安藤詩織聽了卻是露出苦笑，揚起嘴角的她，看起來像是在微笑，也像是在強忍淚水。她輕輕撫著頭髮說道：「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我想起井坂好太郎說過的這句話。人生若經過簡化，反而被省略的部分才是最重要的，而那應該就是安藤詩織口中的「不少事情」。

以年齡來看，他確實很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但我依然天真地覺得只要找到安藤商會就能見到安藤潤也。所以當我聽到他的死訊，還是有些錯愕。「真的死了？」我再次確認。

「你是傻子嗎？」

「真的真的，我也嚇一跳呢。」

「會不會是那幾個年輕人要她出來賣身？」

「當時的我跟潤也真是太狂妄自大了，對吧？」七十多歲的安藤詩織責備起三十多歲時的自己。

「潤也的錢是靠著挑選他有把握贏的場次，透過單勝的賭注，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

真是位可愛的女性啊。接著我暗自笑了，自己竟然對一名七十多歲的老婆婆產生這種情愫。

「花錢的管道是最大的問題？」

「但是他的賺錢手段只有賭馬和賭自行車賽。」安藤詩織毫不避諱地坦承道。

人生是不能被簡化的。

我朝她鞠了個躬，「敝姓渡邊，想請教您關於安藤商會的事。」

安藤潤也的語氣非常平淡，那段時間，他常掛在嘴上的就是：「缺錢雖然是嚴重的問題，但並不可恥。在人生的各種煩惱之中，能夠以金錢解決的都算是單純的。不道當然還是必須嚴肅對待就是了。」

「她已經七十多歲了吧？」

年輕人接通存摺翻開一看，瞬間瞪大了眼，「真read.99csw.com的假的？」他們的語氣中充滿了興奮。

安藤詩織說出這句話的神情，簡直就像個上班女郎或女學生，雖然從額頭及臉頰上的黑斑明顯看得出她年事已高，但她散發出來的清新氣息卻足以掩蓋她的外表年齡。

「是啊。」

我不禁點頭同意。接著我話題一轉，終於說出了心中的疑問：「想請教一件事，我有一個朋友是作家，名井坂好太郎，他前一陣子過來拜訪，聽說只見到了愛原小姐，卻沒能來到這兒見您一面，請問是什麼緣故呢？」

「為世人貢獻一份心力？」

「那不是一樣嗎？」

沿著社區內的下坡路走去，不久之後轉為上坡，在前進一會兒便是安藤商會的所在。那是一棟平房，建在視野寬廣的坡地上。屋子本身佔地很小，卻有一座種滿花的廣大庭園，沒有圍牆或籬笆，看不出來私人土地的界線在哪裡，宛如一片花海中莫名其妙地長出了一棟房子。

「這又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們一開始多半將錢花在捐款上，後來我們覺得光這麼做是不夠的，三十多歲那段時間，我們倆前往全國各地旅行，一邊上賽馬場或自行車賽場賺錢，一邊尋找花對錢的管道或需要金錢救助的人。」

接下來，她說了這樣一段故事。

安藤詩織踏著小碎步，踩著地上的鋪石板朝我們走近，突然身形一晃，輕呼一聲跳到一旁，又跳回鋪石板上。仔細一看，原來她在避開鋪石板上的毛毛蟲。

「好問題。」安藤詩織微笑著說道。

這座岩手高原上的社區由許多戶小木星集結而成，從前叫做「木屋村」，如今全為私人住宅，有些是數人合住，有些則是一人獨居。

「好，我們去證實看看是怎麼回事。」安藤潤也說著朝路邊的女人走近。一開始女人以為有客人上門，露出既開心又緊張的表情，但當她見到詩織跟在安藤潤也身旁，臉色頓時一沉，問道：「幹什麼？」

「問題在於做這件事，有時候得賭上性命。」她說完這句話，突然笑了出來，「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其實不知道怎麼做才能為世人貢獻一份心力。一開始，我們打算捐款給慈善團體或殘障者協助團體，事實上也試著散了幾次，但我們發現這樣的作法根本沒辦法徹底改善這留世界。」

「為什麼？」我問。

安藤潤也死了。

「加倍再加倍，久了也是一筆大錢。」

「我們親戚裡頭還有年輕小夥子？」ｈｔｔpｓ://ｒｅａｄ•99cｓw•ｃom老婆婆安藤詩織以戲謔的口吻說道。她的眼神透露著少女般的好奇心，整個人卻散發出看破一切的豁達。「什麼樣的親戚？什麼樣的親戚呢？」她連聲問道。

「忘了！？可是他身懷巨款一事一旦傳了開來，不回被壞人盯上嗎？」

「年輕小夥子嗎？」安藤詩織笑著起身轉過頭來。她滿頭白髮，頭頂附近的頭髮稀疏。可能是太陽太刺眼了，她以握著小鏟子的右手放在額頭上擋陽光。她的手腕非常細，手指上有著宛如葉脈般的血管及皺紋。細看才發現，她的嘴角及眼角也有皺紋，或許是常曬太陽的關係，皮膚呈現健康的茶褐色。

安藤潤也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開口問道：「詩織，你覺得他們在幹什麼？」

「拉好翻起的裙子？什麼意思？」這突兀的話讓我傻住了。砸大筆的財富去拉好翻起的裙子？這是某種業界的黑話嗎？

「你是為了錢才這麼做嗎？」安藤潤也問道。

「潤也常說，如果看到女生的裙子翻了起來，就很想幫她拉好。」安藤詩織回答。

「我倒是活得好好的就是了。」安藤潤也的妻子安藤詩織笑著說道。

「這就是你們三十多歲時所做的事情嗎？」

「能讓我見一見安藤潤也先生嗎？」我望向庭園深處的平房說道。安藤詩織聽言，垂著眉答道：「很可惜，除非你死了，否則是見不到的。」

「壞人呀，這字眼的概念還挺模糊的。」安藤詩織開心地眯起雙眼，彷彿聽到的是天真無邪的孫子所提的問題，「不過，潤也在這方面手腕還滿高明的。遇到可怕的人，就花錢找更可怕的人來壓制，或是讓好幾個可怕的人互相制衡。錢可以拿來救人，也可以拿來威脅人哦。」

「潤也二十多歲時，我們發現能夠透過賭馬賺錢，當時我問他想拿這些錢來做什麼，你知道他怎麼回答嗎？」

我在腦中迅速畫出家族關係圖，依循著圖面說道：「安藤潤也先生的堂姊是我的外婆。」

「潤也的工作不是販售東西，而是花錢。」安藤詩織一邊說，一邊以吸管喝著杯中的可樂，這舉止讓她看上去更像年輕少女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比你們更兇惡，更精明的人，都會樂於接受我的僱用。這樣你們清楚了吧？」

「一般我們所謂的工作，指的不是賺錢的手段嗎？」我問道。

「不然呢？」

在安藤潤也的催促下，既錯愕又半信半疑的幾名年輕人在深夜的路上不明所以地和安藤潤也玩起了猜拳，但不管怎麼猜都是安藤潤也贏，年輕人ｈｔtpｓ://reａｄ•９9ｃsw•cｏm臉色蒼白，懷疑自己遇到了猜拳妖怪。

我被帶進屋內一間面對庭園的和式房，坐在一張人桌子旁，安藤詩織與愛原綺羅莉並排坐在我眼前。我坐立難安，感覺自己正被五十多歲與七十多歲的兩位婦人品頭論足。

女人大約二十多歲，身材嬌小，臉上的妝雖濃，卻帶著稚氣。此時已是深夜，小孩一臉睡意，蹭在女人的身旁喊著「媽媽」。

「後來怎麼樣了？債主接受條件了嗎？」我上半身湊向前，興緻勃勃地問道。

在場的年輕人和那個女人都愣住了，甚至傻疑自己遭到了戲弄，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在這莫名其妙的場面中，唯獨安藤夫妻臉上帶著微笑，安藤潤也繼續落井下石：「不然這樣好了，你們當中只要有人猜拳蠃得過我，我就把那本存摺送他。」年輕人一聽，更是千知所措。

「換成另一個說法就是：『拉好翻起的裙子』。」

「就算是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我也沒見過哪一個是燦爛的。」

「他說，要為世人貢獻一份心力。」

「他怎麼說？」

理由有二。第一，井坂好太郎來社區拜訪時，安藤潤也正好病情惡化，隨時都可能撒手人寰。換句話說，時機實在太不巧，不是不讓他們見面，而是沒辦法讓他們見面。

「我最討厭那種人了。生理上就無法接受。」

「你講得太複雜了啦。」愛原綺羅莉朝我肩膀一推，我差點沒摔倒。

「好複雜的關係。」安藤詩織噗哧一笑。

「我跟你說，這位渡邊君和我們是親戚呢。」

「捐款當然多少幫助到了一些人，收到錢的團體都很高興，因此重獲新生的人也不少，不過我們也遇過負責人一收到潤也的龐大捐款便丟下團體捲款潛逃的狀況。嗯，這中間發生了不少事情。」安藤詩織以吸管將杯中剩餘的少量可樂喝乾之後，望著杯底好一會兒。她與安藤潤也相處的數十年到底過著什麼樣的人生，我無法想象，但當她說到「發生了不少事情」，口吻雖然輕鬆，卻聽得出來這句話所隱含的重量。

「像、像。」一邊的安藤詩織盤起胳膊，頻頰貼頭。

「詩織，有客人哦。」愛原綺羅莉以宏亮的聲音喊道，又補了一句：「是個年輕小夥子喲，年輕小夥子！」我不禁一臉尷尬，那話聽起來的感覺像是「我捕到一條大魚呢，我們做成生魚片來吃吧！」

「原來如此，那樣的情況確實沒辦法引見。請問第二個理由是？」

「是嗎？」

「是啊，而且這些錢並不是靠偷拐搶騙得來的。賭博的人都是自願掏錢出來賭，所以賺hｔｔpｓ://ｒead.9９ｃｓｗ•ｃｏｍ這樣的錢算是名正言順吧，賺得心安理得。」

安藤詩織蹲在庭園一隅，我只看得見她的背影。她身材頗為嬌小，身穿黑毛衣搭牛仔褲，正拿著小鏟子輕輕鏟土。

「喂，快過來睡覺，別打擾媽媽工作。」數名年輕人訕笑著硬是將小孩抱起，朝著停在路旁的箱形車走去。

「四十歲之後呢？」

「住在裏面的詩織也是個很燦爛的人喲。」愛原綺羅莉說著，毫無顧忌地走進庭園。

我完全不懂這個問題好在哪裡，她很明顯是在調侃我，但不知為什麼，我完全不覺得不愉快，反而感到心情輕飄飄的，彷佛正受到一名充滿魅力的年輕女子稱讚。

「潤也已經死了。」安藤詩織說道。愛原綺羅莉也跟著輕描淡寫地說道：「咦？我沒告訴你嗎？」似乎不是在開玩笑。

這是一對或可說優雅、或可說好事的夫婦的旅行。

「這樣啊。」安藤潤也只是這麼回答，詩織便猜到他想幫女人還債。果不其然，安藤潤也接著說道：「那我來替她還吧。」

「真是太崇高了。」一旁的愛原綺羅莉說道，但她顯得有些興緻索然，說完便拿起手邊的洋芋片放進嘴裏大口嚼了起來。

「沒錯。」愛原綺羅莉振振有辭地說道：「一個人真正燦爛的時光，只在三歲之前。」

天空已經完全放晴，陽光將花瓣上的雨滴照得閃閃發光。

「或許吧。」

女人一陣錯愕，也起了戒心，正打算躲開，一如安藤夫妻所預期，箱型車內那幾個年輕人察覺不對勁，下了車過來將安藤潤也與安藤詩織團團圍住，「別打擾她做生意。」

「潤也他認為只要擁有龐大的金錢，一定能改變這個世界，所以要將錢用在好的地方。」

原來真相如此單純。「我有同感。」我說道。

「我猜呢，」安藤詩織根據眼前的景象發揮起想像力，「那位媽媽缺錢，所以在路上攬客。而當媽媽在接客的時候，那幾個年輕人就負責幫她照顧小孩。大概是這麼回事吧？」

「如果你們將錢私吞，或是繼續找她的麻煩，我會花錢請人把你們揪出來，給你們苦頭吃，我看起來像不像有這個能力？」

「就用這些錢抵她的債吧。」

「這個嘛……」安藤詩織若有深意地停頓了片刻，似乎是存心讓我著急，一會兒之後才說道：「四十歲之後，還是在摸索行為中度過。」

「請問安藤商會經營的究竟是什麼樣的買賣呢？」

「為了還債？還是賺生活費？」

「啊，我想起來了！」愛原綺羅莉伸手一拍，張大口說道：「的確有這號人物，我把他趕走了。」

「是啊，人生ｒead.９９ｃｓw.com永遠都是在摸索。」

「咦？」年輕人顯得有些膽怯。

「是啊。超過七十五了，你一定在想，七十多歲的人怎麼可能會燦爛，對吧？」

根據那群年輕人的說法，女人欠下了大筆債務，不得不白天上班、晚上賣身來還債。至於這群年輕人，則是金融業者雇來監督女人的。「即使早晚工作，她賺的錢連付利息都不夠呢。」一名年輕人笑著說道。

安藤潤也與詩織在剛開始旅行的時候，曾在關東近郊某個小鎮待了一星期。當時那附近有個政治團體的集會，他們想和該集會的主辦者談一談。某天夜晚，他們在鬧區的小巷裡遇見一名站在路邊攬客的煙花女子，當然這樣的景象並不稀奇，但當安藤潤也看見有個小孩一邊喊著「媽媽」一邊朝那女人走近，不出得停下了腳步。

「好的地方是指什麼？」

那群年輕人哈哈大笑，「你知道她欠了多少嗎？這筆債是她那個失蹤老公之前做生意失敗欠下的，金額高達八位數，光是零就有七個呢。」

愛原綺羅莉的回答非常簡單。

「應該是接受了吧，我記不了呢……」安藤詩織歪起腦袋說道。

「好燦爛的房子啊。」我站在置石前望著一道道反射的日光及五顏六色的花朵，脫口讚歎道。

「那過去幫她拉好不就成了？」

「咦？」

「這問題一點也不好啊。渡邊君。」愛原綺羅莉斷然否定。

「真的是這樣賺來的嗎？」

「咦？這樣就夠了嗎？」安藤潤也故意裝出驚訝的表情，安藤詩織心下瞭然，立刻從皮包取出一本存摺遞了出去。

「乖，到大哥哥們那邊去。」女人的困擾神情中帶著一抹罪惡感，努力想將小孩推開。

然而這種單純的煩惱卻毀了許多人的一生，這一點讓他覺得很悲哀。

「咦？真的嗎？」

「確實如此。」我頗認同這個看法。安藤潤也所做的事無關詐欺或偷盜，只是靠賭馬和賭自行車賽來賺錢罷了。說得極端一點，這樣的作法感覺起來比募款，找人樂捐還要名正言順得多。雖然因為賭馬而家破人亡的例子所在多有，但那不是安藤潤也的錯，是賭馬的錯。「那他的錢都花在什麼地方？」

「那個男人滿嘴破英語，左一句『That's right.』右一句『Excuse me.』一副弔兒郎當的模樣，看起來就不是什麼善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