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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事情就是呢,我今天傍晚被他們綁架,帶到了這裏。他們的綁架手法頗詭異,稱不上高明或不高明,總之他們開始折磨我,拔我的指甲。對,確實很痛,這點我承認。」岡本猛嘴裏說痛,卻一點也沒有露出覺得痛的神情,映出的反差宛如在演一出喜劇。「但是呢,還不至於痛到無法忍耐。我之前也跟你說過吧,痛覺是身體傳達給大腦的危險訊號,就像小學校園裡的警報器一樣,只要習慣了,麻痹了,就不會在意了。雖然知道痛,但就像聽到警報器又響了似的,沒什麼特別的感受。」
「他們正在凌虐我,給我苦頭吃。」岡本猛的語氣輕鬆自在。我看到他右手五根手指的指甲處全都一片血紅,但他似乎一點也不痛,也看不出絲毫懼意。我愈看愈覺得毫無現實感,忽然覺得這一切搞不好都是在做戲,於是連忙轉頭盯著身旁的妻子看。
畫面上只看得到岡本猛及他身後的窗帘,根本看不出是哪裡的哪個房間里。這時,一道人影從右側走近畫面,這個人竟赤|裸著上半身,亮出結實的肌肉;但這不算什麼,最詭異的是,他戴著一個巨大的兔子頭罩,由於實在太大,看樣子應該不是拿真正的兔子做成的標本,但造型非常逼真,他整個就想是個渾然天成的兔人。
「用繩索吧。」
「不過呢,我在意的是為什麼每個人遭遇的狀況都不一樣。」岡本猛再度開始說話,聲音不大,咬字卻非常清晰。兔子男正以大剪刀抵著他的右手手指,他絲毫沒有抵抗,反而是張開了手指,一副「這樣你比較好剪短吧」的姿勢。「反正你一定是剪完手指之後剪腳趾,剪完腳趾之後剪性器,對吧?真是沒創意。」岡本猛說得氣定神閑,完全沒有在逞強,搞不好先被嚇到昏過去的反而會是我。
他也對我說過這件事。
就是這樣的系統啊。
我看著畫面,內心七上八下,幾乎看不下去,我好想按下遙控器的快轉鍵,事先確認岡本猛的最後下場,或許會輕鬆一點吧,但我不能這麼做,因為我必須聽明白他要對我說的話。
「所以這部折磨影片,跟你有關嗎?」
「好啦,終於登場了。」畫面中的岡本猛說道:「這位就是從剛剛折磨我到現在的兔子先生。」
「所以我在想,那個幕後指使者的作法應該也是一樣吧。」岡本猛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鮮血不斷從他的手指流出。不,從我希望這不是事實的角度來看,那叫做「看起來像鮮血的某樣東西」。岡本猛接著說:「攻擊曾經九-九-藏-書上網搜尋的人,這是大原則。但是實際的攻擊行動,卻會依對象不同,而採取對該目標最具嚇阻力的手法。你那個公司後輩看起來是個性格溫和的人,只要讓他蒙上犯罪陰影,他應該就不敢再輕舉妄動了。至於像我這種無法之徒,就要以殘酷的手段讓我不敢再犯。」
「喔,你要用那玩意兒剪我的手指?」岡本猛瞥了一眼大剪刀說道。
「他怎麼被綁住的?」
佳代子不知是聽不懂我的意思,還是在裝傻,她只是眨了眨眼,什麼都沒說。
「現在我所在的地方是……」岡本猛左右張望一番,思索了片刻之後說:「椅子上。」說完自頭自地笑了出來,「我怎麼會說出這種廢話?唉,我本來想告訴你這裡是哪裡,但我不能說,因為有這個拿攝影機的男的在呀。」他抬起下顎,朝前方努了努,「這傢伙還拿著手槍對準我,我只要說出這個地點或是他的外貌特徵,子彈馬上就過來了。」岡本猛說到這,似乎想聳聳肩膀,但被繩子五花大綁的他,完全,無法動彈。
「呃,這……」我指著畫面說道:「這片子跟你有關嗎?」我問得提心弔膽,彷佛站在一口深井邊探頭窺探井內。
兔子男的動作變快了,不知是否折磨上了癮,只見他有節奏地將剩下的三枚指甲「啪、啪、啪」地依序拔掉之後才放下鉗子。岡本猛只是愣愣地看著失去了指甲的手指好一會兒。
「啊,已經開始錄了嗎?」熒幕中的鬍子男看向鏡頭,似乎是在和拍攝的人說話。他像是第一次上電視似的,面對鏡頭的舉止有些生疏,但現場氣氛絕對不像一般錄影那麼從容。這人正是鬍子男,我所認識的岡本猛,毫無疑問。他坐在一張常見的樸素辦公椅上,手腳都被繩索綁縛住。
畫面中,岡本猛身旁的玻璃裂了開來,他卻絲毫不為所動,眼皮也沒眨一下。「啊,對喔,我剛剛不該提到『男的』二字,這樣等於暴露了性別吧?呿,真是神經質,這種小事也要計較。」他噘起下唇,宛如發著牢騷的少年,「所以,就是這麼回事了。我沒辦法說出我在哪裡。」
這時,畫面中傳來了刺耳的吼聲,仔細一瞧,兔子男或許是受夠了岡本猛始終表現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正拿大剪刀抵著岡本猛的腳拇趾,使勁一夾,岡本猛終於發出了哀號,連同椅子一併摔倒在地。一會兒之後,倒在地上的岡本猛朝著負責拿攝影機的人說道:「喂,有沒有拍到我?靠過來一點。」
我與佳代子回九_九_藏_書到沙發上看著電視,播放的正是那片不知是誰寄來、上頭寫著「折磨岡本猛的遇程」的光碟。影像昏暗且粗糙,充滿了陰森氣息,看第一眼便覺得心情沉重。看來標籤上所寫的文字並不是比喻,這是貨真價實的「折磨過程」。
「我僱用他們拍攝這段影片,是為了把我的猜測告訴你。」岡本猛說道。
我緊盯著畫面,吞了口口水。明知道接下來將看到很可怕的景象,我卻沒辦法移開視線。
「啊,他的指甲被拔掉了。」佳代子說道。她的態度非常冷靜,宛如正在診視患者病況的醫生。
「喔?原來這部電影是那位小哥主演的?」佳代子拿著啤酒,蹺起二郎腿說道。她的右腳腳趾靈活地扭動著,或許是無意識的動作吧。
兔子男走出畫面,不一會兒又走了回來,這回拿著一把修剪花木用的大剪刀。
「怎麼了?」
「我為什麼要幹這種事?」
我不知道她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但我選擇保持沉默,因為我想她恐怕是百分之百的認真。
我一邊思索著幕後指使者到底是誰,一邊訝異於自己竟然能夠觀看這麼血腥的凌虐畫面而不會想吐。或許這是因為我還沒有接受事實,只把它當作一部有點兇殘的暴力電影在看的緣故吧。我的腦袋依然在說服我自己,這不是真的,不可能有這種事。
兔子男似乎點了點頭。
「天敵戰術?」我滿腹疑惑。畫面中的兔子男似乎也頗好奇岡本猛要說什麼,抬起頭看向他。
「動物都有天敵,對吧?人類最常用的天敵戰術,就是靠天敵來驅除農作物上的害蟲。例如讓寄生蜂在蚜蟲身上寄生,或是讓蒼蠅將蚜蟲的卵吃掉。」
「這些人到底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我面對著電視機問道。
「你的公司後輩蒙上猥褻女性的不白之冤;你的上司自殺;你那個作家朋友有沒有上網搜尋,我不清楚;至於我,則是被拔掉了指甲。大家的遭遇都不同,對吧?我一直在想其中的道理,就在剛剛,差不多是右手中指的指甲被拔掉的時候,我突然想通了。」岡本猛轉頭朝著兔子男說道:「我應該謝謝你呢,兔子弟。」接著他笑著對鏡頭說道:「這是天敵戰術。」
說這句話的同時,我又腦中又閃過另一個揣測。與我發生婚外情的櫻井由加利,該不會也是佳代子派來的吧?故意引誘我偷腥,再以報復為借口給我苦頭吃,讓我害怕。這一切都是為了喚醒我體內的特殊能力。
「仔細想想,我也常干類似的事。」岡本猛繼續說:九*九*藏*書「根據對象的性格或體格等特徵,找出最有效果的凌虐方式。在折磨人這份工作上,這種傾向尤其明顯。以我這種高手而言,作法絕對不會像他們這麼老套,我會依照每個對象設計出最合適的折磨手法,也算是一種客制化吧。」
「噁心的傢伙。」佳代子喃喃自語道。
「因為這是工作。」岡本猛出聲說道:「收錢辦事,這就是工作。所以這些傢伙呢,委託人叫他們做什麼,他們就做什麼;叫他們不能做什麼,他們就不做什麼。只不過,如果是沒有被特別禁止的事情,那就隨他們了。就是這麼簡單。於是我為了你,特地請他們錄下這段影片,他們也答應了。當然,我得付他們一筆報酬,換句話說,這也是工作。他們為了工作而折磨我,一方面也接受我的委託,錄下這段影片。」
「就是在網路上搜尋。」我慢吞吞地給了個敷衍的答案,因為此時的我正豎起耳朵,不想漏聽岡本猛的任何一句話。
兔子男以笨拙的動作操作著大剪刀,突然有樣東西從椅子扶手附近掉了下來。很顯然那是岡本猛的手指,但我照法接受事實,我寧願相信那是「看起來像手指的某樣東西」。我的腦袋恍恍惚惚,偏偏就是無法移開視線。
「像我這樣的高手,已經累積了相當程度的專業知識,一眼就能看出每個人的類型。譬如怎麼讓這種人痛哭流涕,怎麼摧毀那種人的自尊心等等,我心裏大概都有個底。」岡本猛說到這,又皺起了眉頭說了句:「嘖,真痛!」接著吐出比剛剛更多的嘔吐物,我甚至聽得見嘔吐物傾泄而下的聲響。
「太荒謬了……」我當場反駁道。我想起他上次說出這個歪理時,我的回應好像也是同一句話,「痛覺跟警報器是不能比的。」
「這作法不算太壞,但也好不到哪裡去。我問你,你剛拔完我的指甲,我的手指還在痛,這時你剪掉我的手指,有什麼意義?唉,半吊子做事就是這樣。而且要讓對方感到恐懼,最好別讓對方知道你接下來要做什麼,這樣比較有效。你拿著那麼大一把剪刀,我一看就知道你要剪我的指頭,而你又照著我的預測走,這樣我怎麼會害怕呢?」
「你是不是……」我正打算再問一次時,電視中清晰地傳來一句:「渡邊。」
岡本猛依然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凝視著鏡頭:熒幕右側戴著兔子頭罩的男人則蹲在岡本猛的手旁,清楚看得到兔子男正握著一柄類似鉗子的工具,抵在岡本猛的指甲上。我不禁背脊發涼,有一九-九-藏-書種自己的指甲要被拔掉了的恐懼,不禁以左手撫摸著右手。
「是啊,我相信你一定有。」佳代子回答得信心十足,大眼睛閃爍著光輝,雙手似乎隨時會伸出來與我交握,我幾乎要折服於她的堅定信念之下。「所以我在想,你是不是為了引出我的特殊能力,才故意製作這種影片給我看,讓我感到恐懼?」我問道。
「渡邊,我現在正受到折磨,」岡本猛臉上浮現一絲自嘲般的笑容,「為什麼我會遇到這種事呢?我思考了許多可能的原因,最有可能的就是,我曾經做過上網搜尋這個舉動。上次那三個三七分頭被我幹掉了,所以這些傢伙算是來接班的吧。我想你的猜測很可能是正確的,只要上網搜尋那些關鍵字的人,都會遭到某種方式的攻擊,就像我一樣。」
「我想呢,」一臉落腮胡的岡本猛撇著嘴說道:「這大概也是一種系統吧。」
前幾天,我、岡本猛及井坂好太郎三方會談時,井坂好太郎曾說過這句話,這個世界其實是由追求利益及效率的系統所構成。
忽然槍聲一響。
「我之前請這位小哥幫忙辦過事啊。」
「不過啊,這他小哥的確很能忍痛,」佳代子一派輕鬆地說道。
岡本猛的聲音鑽入我的耳中。他的口氣並不嚴厲,反而像是輕柔的呢喃自語,但在我心裏卻形同黑暗中的一盞燈火,是那麼地重要,我無法不正視它。
身旁的佳代子以手肘戳了戳我,問道:「他說的上網搜尋是什麼意思?」
我凝神一看,岡本猛的雙手被綁在椅子兩側的扶手上,畫面左側那隻手的手指正滴著鮮血。
「因為……」我心驚膽戰地問道。眼前這口井深不見底,我逼不得已,只好將上半身繼續往前探,謹慎地試探最深能夠探到哪裡而不致摔入井中。「你剛剛不是說,你覺得我有特殊的能力嗎?」
「因為這是工作。」我無聲地囁嚅著。
那應該是岡本猛的指甲。
我和佳代子又將視線移回畫面中的岡本猛身上。
「我想這應該不是電影,而是現實。」雖然我補知道這段影像的拍攝目的為何,又為什麼會被送到我手上,但我看得出來裡頭的岡本猛絕對不是在拍電影。「這是實際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我問的不是綁縛道具,而是原因。」佳代子笑著說。
「渡邊,你有沒有勇氣?」
畫面中的岡本猛對著鏡頭乾咳了兩聲,說道:「渡邊,是我。你在看嗎?」看到他好整以暇地對我打招呼,我更是錯愕不已。回想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我不九-九-藏-書知怎的下意識挺起了胸膛。
「真有這種戰術嗎?」就靠那什麼蜂?我忍不住轉頭問佳代子。她只是淡淡地回答:「誰知道呢,或許真的有吧。」
身旁的佳代子頻頻點頭,「沒錯,依對手的特性來選擇合適的作法,正是暴力手段的最高境界。」
他被奪走自由了,我如此想著,同時深深覺得「被奪走自由」真是一個可怕的詞。
岡本猛說到這,突然整個人僵住,嘴巴一開一闔,似乎有東西卡在喉嚨。我不安地望著畫面中的他。只見他將頭轉向一旁開始嘔吐。看來就算他的內心耐得住疼痛,畢竟身體是耐不住的。他吐出了一些黏稠的液體,應該是胃液之類的,接著他似乎再也克制不了,又吐出了一大堆胃裡的食物。最後他呸呸地吐了幾口口水,皺著眉頭說:「嘖,臟死了。」
「系統……」我不禁低喃道。
「你一定很想問,他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吧?」岡本猛彷佛聽見了我的心聲,說道:「我本來想,反正他們肯定不會告訴我答案,就隨口問了一下,沒想到他們竟然很爽快地回答我了。」岡本猛朝兔子男說了一聲:「對吧?」此時兔子男正將鉗子放在他的左手指甲上,忽然間,岡本猛的身體劇烈一震,再次大喊了一聲:「很痛耶!」似乎又有一片指甲被拔了下來。「他們的回答很簡單,就和上次你那個作家朋友說的一樣。」
「這個影片是我拜託他們拍攝的。」岡本猛說道。他說話的時候,背對熒幕的兔子男也蠢蠢動作著。
雖然痛得叫了出聲,但痛苦的表情在岡本猛臉上卻是一閃即逝,現在的他是只露出些許不耐煩,像是眼前有隻趕不走的蚊子似的。「你聽好了。從剛剛到現在,我就像這樣一直任憑他們擺布折磨。這段時間里,我思考了不少事情。平常都是我在折磨人,如今換成我被人折磨,我才發現原來被折磨的一方會這麼無聊。而且,這些傢伙的折磨手法實在不高明,搞得我更加心煩氣躁。這就好像壽司店老闆去別家壽司店吃壽司一樣,毫無新鮮感可言,如果對方的壽司比自己做的好吃,還可以觀摩一下技術,否則就真的只能一邊發獃,一邊暗罵你們這些傢伙根本是半吊子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以前輩的口吻對著蹲在身旁的兔子男說道:「我不曉得你知不知道這件事,但是被拔掉的指甲還會長回來,以折磨的手法來說,其實還挺人道的。」
「很痛耶!」急促的怒罵宛如煙火般炸了開來,大吼的是岡本猛。兔子男從鉗子上撥掉了一小塊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