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只是個庶務員啦。」永島丈哈哈大笑，似乎已經對我們失去了戒心。

「那個緒方到底是何方神聖？看來肯定不是個平凡的老教師。」五反田正臣問道。聽他的語氣不像是在挑毛病，而是試圖撥開腦中的迷霧，想看清楚腦中的景象。比起眼睛的失明，他似乎更無法接受腦袋的失明。

接下來不再是臆測或想像了，而是永島丈的親身經歷。隨著他的敘述，我再度回到現場，緊貼在永島丈身後，看著播磨崎中學事件的經過。

「你放心，」永島丈撇起嘴角說：「不是那種結局。」

「去隔壁教室？」

「那所學校進行的是特殊能力研究，學生都是接受實驗者。我相信教師處住那樣的環境下，應該對超能力這檔事尤其神經質吧。他們非常害怕學生們處在異常亢奮的狀態下，會將超能力釋放出來。」

「喂，小林，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男老師以強硬的語氣再次問道：「你快說啊，這血是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

「小室老師……開槍殺死了我媽媽。」小林輝秋緊握拳頭，強忍著不讓自己嘔吐出來。一名感受性及想像力較豐富的女學生已發出了尖叫。

「我抵達教室門外時，小林輝秋弄倒的門板依舊躺在地上。所以我一眼就看到教室里發生了什麼事，當場嚇得愣在原地。」

「總之，緒方把事發過程告訴了我，包括小林輝秋的自白，以及緒方他自己目睹的一切，接著他對我說：『要收拾這個局面，有兩個辦法。』」

「輝秋？」同學喊了他的名字。接著大家七嘴八舌地問道：「你怎麼了？」「你在發什麼呆？」「小林，你沒事吧？」「你手上那是什麼？」「血？」

學生們的體溫逐漸上升，汗腺全部張了開來，同時排出汗水及熱氣。小林輝秋再次吐出摻雜著唾液的胃液，而就在同一時間，宛如所有同學約定好了似地，教室吹起一股熱風，教師們的皮膚全遭到灼傷潰爛，熱空氣讓景色逐漸扭曲，我眼前的畫面就像是被銼刀磨過似的，漸漸變得模糊不清。學生們潛在的特殊能力全被釋放了出來。

「就在剛剛，機場停車場內。」

我的腦海浮現一幕景象：學生們的雙眼放read.９9csｗ•ｃom射出光芒，凝視著教師們，這畫面的清晰程度勝過方才見過的所有影像。

「開槍打了學生。」永島丈將切完水果的刀子輕輕放回桌上。

其他同學也都湊了過來圍著小林輝秋，大家議論紛紛，整個班級籠罩在不安之中。

「是教師們的恐懼。」

小林輝秋一抵達自己的班級教室後門，使盡全力拉開門，而或許是情緒太激動，他絲毫沒有放輕力道，那扇門發出砰然聲響，脫離門軌，整個門板倒向走廊，再度發出刺耳的巨響。

我恍然大悟，忍不住想用力點頭。在一觸即發的氣氛下，如果被人拿槍指著，恐怕沒人能夠保持冷靜吧。何況當時教師們面對的並不是槍，而是不知具有何種效果的超能力，那就像是一把把看不見的槍，教師們完全無法預測學生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樣的方式攻擊自己，那種恐懼絕對不是一般程度所能比擬。

「輝秋，你怎麼了？你沒事吧？為什麼吐了？」幾名同學擔心地離開座位朝他走近。

「指著學生的頭？」

平心想來確實如此。小林輝秋才中學一年級，剛從小學畢業沒多久。雖然此時正是自我意識開始增強、漸漸學會狡獪與逞強的年紀，但畢竟還是小孩子，突然面對母親的死亡與親手殺害老師的事實，不可能保持冷靜的。

「你是從天花板的配線管爬進教室的嗎？」我想起紀錄片里的描述。永島丈原本是個簡樸務實的庶務員，當察覺到異狀，他鼓起勇氣沿著昏暗的配線管匍匐前進，闖進教室里殺掉歹徒，而今的他成為肩負國家未來希望的大英雄。至少紀錄片里是這麼說的。

小林輝秋只說了一句「小室老師她……」便再也說不下去，全身顫抖了起來。就在同一時刻，地板開始震動，教室的窗戶也發出劈啪聲響。

「說明？這種狀況要怎麼說明？」永島丈回頭望向滿教室的死屍一邊問緒方，他拚了命才忍住沒把胃裡的東西吐出來。

「兩個辦法？」我心想，緒方的意思是只有兩個辦法，還是多達兩個辦法呢？

緒方這位矍鑠老人，要是九_九_藏_書臉上沒有皺紋，看他那副精神抖擻的站姿，任誰也看不出他是老人家。兩個宛如樹洞的眼窩射出銳利目光，落在狼狽不堪的永島丈身上。「你跟我到隔壁教室去。」他以命令的口氣對永島丈說道。平日水島丈就一直很好奇這位老教師究竟幾歲，此時他的疑惑更加強烈了。

我們三個都大吃一驚。「咦？什麼時候？在哪裡？」

「我要說的是，這也是一種可能性。」永島丈的口氣逐漸變得像在跟熟稔的朋友說話，彷佛我們三人和他已拉近了不少距離，「突如其來的強風把窗玻璃吹破了。你們不妨上氣象廳查查看，就會知道我沒有說謊，那天真的突然颳起強風。如果你們認為這樣的解釋比超能力合理，那你們就這麼解釋吧。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說服你們相信超能力的存在，總之窗玻璃破了，好幾名學生髮出尖叫，陷入亢奮狀態，恐慌的心情在學生之間傳染開來。」

「小室老師和……」小林輝秋開口了，但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太小，於是以更大的力氣擠出了聲音：「小室老師和我媽媽死了！」他說完這句話，突然感到全身發冷，開始不停顫抖，幾乎無法站立。

永島丈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並不像是在懊悔自己當時的不爭氣，而是在訴苦自己遇了五年還是無法忘記那駭人的畫面。

「接下來，就爆發了。」永島丈說。

這名男老師的下巴極寬，兩眼外擴，長得像條魚。他似乎並不擔心小林輝秋的狀況，而是在擔心其他事。

「我們得為這場騷動做個說明。」

「修飾？」

「不然是什麼？手槍嗎？」

永島丈點點頭，「對，然後他開槍了。就在同一刻，我踏進了教室，自己也很後悔怎麼偏偏在這種時候走進去。緒方看見我，便把槍口指向我，但他沒有開槍。」

老教師緒方將手槍收進外套內側口袋，對滿地的屍體看也沒看一眼，便走出了教室。永島丈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土，卻差點因為地上的鮮血滑倒。

「因為你是議員？」

「永島丈，你該不會想說，他發出超能力把窗戶震破了吧？」五反田正臣插了嘴，一副防禦心甚強的語氣。

永島丈不知何時拿起了水果刀和一顆九-九-藏-書黃色水果，正以優雅的手勢削著果皮。

難道是那些隨從之一？

「教室里的學生與教師全部倒在地上，身子一個疊一個，桌椅亂成一團，地面積滿了水。我仔細一看，發現那液體比一般的水多了一些厚實感、光澤與黏性，才曉得那是血。整個教室里只有兩個人還站著：一名是姓緒方的老教師，另一名是個身材矮小的學生，其他人都倒卧在地，而緒方正拿槍指著學生的頭。」

「爆發？你是說超能力嗎？」大石倉之助問道，顯然不敢相信卻又無法忍著不問，「真有這樣的事嗎？」

我再次回過神來，望了望飯店房間牆壁及天花板上的藝術吊燈。

一時間，所有學生都安靜了下來。但此時小林輝伙做了個舉動，他伸出雙手，奮力將眼前的老教師推了出去。老教師向後一倒，撞翻桌子，一屁股坐到地上。

緊接著又有另一群人吵吵鬧鬧地衝進教室，那是間壁俊一郎等家長一行人以及各自的孩子，他們原本都在獨立的會面室內進行親子談話，聽到騷動全都跑了過來。家長們神色緊張，瞪大了雙眼問道：「你們在吵什麼？」

剛開槍殺死學生的緒方老師不但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甚至給人一種剛處理完一件麻煩工作的清爽感。他對永島丈說：「你得幫我處理這件事。」

「真的嗎？」

這是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一邊反覆低語著，一邊往前跑，數度甩了甩頭，似乎想把死在自己手下的女老師的模樣從腦袋甩出去。他奔過一處左轉角時摔了一跤，膝蓋撞到地上，他慌忙爬起，繼續往前跑。

小林輝秋望著腳邊的嘔吐物，不停地嗚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不難想像他要去哪裡。「自己的教室。」我不自覺地呢喃道。一名中學生走投無路時，只會想求助於朋友。「他要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班上同學。」

老教師環視教室一圈之後，對身旁的一名男老師說：「你到隔壁班去看好學生，別讓他們過來，免得事情愈鬧愈大。」

窗玻璃破了，學生們亂成一團，此時數名大人奔進教室里，領頭的是一名滿臉骸紋的短髮老教九-九-藏-書師，後頭跟著數名教師，他們紛紛問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別傻了。」永島丈聳聳肩說道：「我當然是穿過走廊，走上樓梯，和平常一樣走到教室去，配線管那段只是一種修飾罷了。」

「教師開了槍？」

「超能力的集體爆發，怎麼想都太荒誕無稽了吧。當然，這有可能是事實，以我而言，或許我會選擇相信。不過，我建議你仍想像一些更有可能發生的情況，比方說爆發的並不是超能力。」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接下來輪到誰被殺？」但我問不出口，那實在太沉重了。

「滅口，或是封口。」永島丈說。

「後來小林輝秋做了什麼？」我問道。永島丈聳聳肩，露出「你想像一下就知道了吧」的神情。這一瞬間，我彷佛再度衝進五年前播磨崎中學的事件現場，眼前的桌椅、人物及一切景色宛如片片魚鱗斑駁剝落，逐漸碎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色。那是一道宛如醫院內部的純白色走廊，我在走廊上奔跑著。正確來說，奔跑的人不是我，而是小林輝秋。他穿著一件深藍色運動服，上頭有著紅白相間的條紋，頭髮像硬毛刷一樣根根翹起，身材瘦小，神情稚氣。只見他氣喘吁吁，腳步跌跌撞撞，沿著走廊狂奔。而我則緊跟在他的後頭，看著他所看見的一切。

「教師們的恐懼？」

「我也不了解緒方那個人，不過，你們都見過他。」永島丈爽快地說道。

「發生什麼事了？」老教師問長頭髮的男老師，並瞥了一旁的小林輝秋一眼。老教師也看見地上的胃液及輝秋運動服上的血跡了，卻絲毫不動聲色。

學生於是鼓噪了起來，平日受到壓抑的情緒在一瞬間釋放，反抗教師的行為讓他們感到興奮，學生們高聲吼叫，整個教室散發著一股團結的熱氣，過不了多久，情勢演變成學生與家長聯合對抗教師，抗爭場面一觸即發。

「結果就是一場混戰。」他將水果放入口中一咬，果肉登時碎裂，果汁噴了出來，咀嚼聲聽起來相當刺耳，「槍聲里混雜著哀號與吼叫，總之場面一發不可收拾。我在庶務員室里也察覺到不對勁，連忙丟下吸塵器衝去教室查看。」他說到這reaｄ•99csｗ.ｃｏm，以自嘲的口吻笑了笑說：「終於輪到我登場了。」

小林輝秋舉起右手，發現手上沾著顏色深淺不均、有些濃稠的紅色液體。就在他意識到那是血的瞬間，腦中浮現瞪著雙眼倒在自己眼前的女老師的面孔，他再也無法忍耐，當場嘔吐了起來，但吐出來的只有帶著酸味的胃液。

「結果呢？」

全班同學登時轉頭望向教室後方的小林輝秋，還有我。教室里正在上課，前方的熒幕旁站著一名頭髮及肩、身材修長的男老師。

老教師以冰冷的視線望著那名學生，說道：「我們正在確認狀況，你安靜點。」老教師的語氣平穩，卻充滿讓人無法違抗的強制力。

在場所有人之中，只有這位穩重的老教師能夠維持冷靜做出指示。接到命令的男老師大聲答應，立刻往隔壁教室走去。

「殺死老師的小林輝秋完全嚇傻了。同時看著母親和老師的屍體倒在地上，不發狂才奇怪吧。真是難為他了。」

男老師還沒回答，一名學生突然插嘴說：「喂，輝秋，發生了這種事，還是快點叫警察吧。」

「你該不會想說，學生們哇哇大叫，各自發出什麼鬼超能力，搞到後來全班的學生都死光光了。不會址這種爛結局吧？」

「喂，小林，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身材修長的男老師也快步走來教室後方。

「小室老師呢？小室老師她人呢？」男老師抓著小林輝秋的手臂不停搖晃，但他似乎害怕摸到小林輝秋手上的鮮血，只敢抓著運動服沒沾到血的部位。

但我心想，那一定是超能力。可是永島丈同樣沒有明確證實，「你只要相信你想相信的就好。不過事實是，教室里所有的窗玻璃都破了。有很多可能的解釋，譬如當時校舍的西側突然吹來了一陣強風。」

「我猜大概是其中一名或數名教師因為無法承受恐懼而開了槍。」

我再次來到播磨崎中學事件的現場，成為站在小林輝秋背後的旁觀者之一。眼前的景色雖然完全建構于永島丈的描述，卻異常真實。

我心想，原來如此，這就是五年前發生在播磨崎中學的事件真相。然而永島丈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全盤推翻了我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