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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可是,情況也有可能反過來吧?某個人的恐懼與不安傳染給很多人之後,搞不好會形成一股強大的不滿,進而引導群眾做出某種集體反抗行動,不是嗎?」雖然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說服眼前這個蒼老、狡獪而矍鑠的老人,我還是想一吐為快,「這種情況下,群眾就有可能推翻政府或政治家哦。」
兔子男回到先前的位置,與老人對看一眼,默默點了個頭,兩人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我心中惴惴不安,不曉得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共識。
「兔子頭罩?什麼意思?你是說他穿著布偶裝?」
我很害怕,但腦子此時已被憤怒佔滿,無法再容納意思恐懼。我只是反射性地想抽回手,但轉念想,我將手指穩穩擺到剪刀的刀刃上。「這樣你比較好剪斷吧?」
走進房間的男人說完這句話之後,伸手將永島丈臨走前打開的電視關掉,房間再度陷入沉寂。
此時大石倉之助突然發出尖叫:「渡邊前輩!」
「喂!你要對大石做什麼?挑最弱的欺負很有趣嗎?」五反田正臣雖然失明,卻清楚掌握著狀況。
「如果說,其實那個機場地下停車場里有個裝置,只要按下開關,就會從天花板噴出一股強大的風,把人壓得站不起來呢?」
「現在是怎樣?我們來到了童話世界嗎?」
「就是這麼回事?我受夠了!你們口口聲聲說什麼系統,什麼零件,什麼這是工作!或許這些都是事實,但你們不是樂在其中嗎?你們打著冠冕堂皇的招牌,說穿了只是把折磨別人當樂子吧!別把他人的自尊心耍著玩!」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以這樣的口氣說話。
「你這比喻用得很對。」
就在這時,我感覺胸口揪成一團,內髒的血管彷佛都被壓扁,血液全部沖向頭頂。
那個頭罩的絨毛與造形都做得非常逼真,簡直和標本一樣,但體積非常大,不可能是以真正的兔子製成的,「看起來很詭異。」
原來他指的是佳代子。我無從得知她在機場逃走後是否平安,自從被抓進這個房間,我們就一直和永島丈對話,我滿腦子只想理解永島丈的話中含意,根本沒時間想到佳代子。直到這一刻,我才突然為她擔心了起來。我似乎聽見佳代子對著我大罵「無情的傢伙!」想到這我更擔心了。
我想起岡本猛被他折磨時的畫面,模仿著岡本猛說道:「反正你一定是剪完手指之後剪腳趾,剪完腳趾之後剪性器,對吧?真是沒創意。」我雖然害怕,但此時我已激動得無法冷靜思考。
「渡邊前輩!渡邊前輩!」大石倉之助哭喊道:「他們要用這個剪我的手指嗎?」
「其中一個戴著兔子頭罩。」我說道。
兔子男的輕蔑笑聲與言詞激怒九-九-藏-書了我。
我彷佛聽見岡本猛在我耳邊說道:「你有沒有勇氣?」
「既然如此,你現在當我們是蒼蠅,下手摺磨,不是也有一定的風險嗎?你怎麼知道這會帶來怎樣的結果?引發什麼樣的群眾情緒?」
「吃苦頭的時間到了。」
「因為那些蒼蠅會提醒其他蒼蠅『那裡很危險,不要過去』?」我略一思索后問道。
「那看起來比布偶裝精巧得多,而且很大。」
兔子男繞著我們品評的這段期間,老人一直在原地站得直挺挺的,以他的年紀,似乎該找張椅子坐著休息才對,但我看他完全沒有想坐下的意思。接著他開口了:「超能力辦得到的事,大多能夠以其他方式辦到。」剛剛永島丈也說過類似的話,是巧合嗎?還是他們的觀念有著共同的根源?
「煩人的蒼蠅?」老人壓低嗓子重複了一遍,似乎另有解讀。
「大石,別擔心,你不會有事的。」五反田正臣雖然不知道大石倉之助嚇得尿失禁,卻感覺得到氣氛不對,他也有些慌了手腳。「放心吧,這裡是日本,是法治國家,你不會有事的。此乃日本。此乃法治國家。」他故作輕鬆地說道。
「沒有那麼可愛。」因為我知道就是眼前這個兔子男剪斷了岡本猛的手指與腳趾,我的視線忍不住釘在他手上的大剪刀上頭。我心跳加速,手指冰冷,血液似乎正從指尖逃離,鑽向身體深處。
「挑幾隻靠近自己的蒼蠅,讓它們吃足苦頭,再將它們放走。」
「這個現象或許並不科學,卻是千真萬確會發生的事,就好比身處團體之中的人會不自覺地照著群眾情緒或現場氣氛行動一樣,即使沒人出面說明具體狀框,在場的人也會被群眾情緒推著走。」
我想起了永島丈剛剛那句「動物或國家最怕的就是停滯不前」,老人的說法和永島丈如出一轍,彷佛在國家理論課堂上兩人是好同學似的。
原本談的是煩人蒼蠅的驅趕法,但說到道,似乎已經和蒼蠅毫無關係了。這番話與蒼蠅無關,卻與我們息息相關,也與我們接下來的遭遇息息相關。
混亂與焦躁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拚命告訴自己「快思考、快思考」,但是腸袋彷佛籠罩在沙塵暴中,就連「快思考」這個想法都旋即被颳得不見蹤影。我很想幫助大石倉之助,卻什麼也做不到。
「你們何必跟一群蒼蠅認真呢?」
背後傳來一陣細微的笑聲,雖然聲音模糊,卻聽得出充滿輕蔑之意,是兔子男發出的。他嘀咕著:「這傢伙嚇到尿出來了,真臟。」雖然說話音量非常小,但我不知為何聽得一清二楚。
與此同時,我身後傳來金屬摩擦聲,我察覺那是兔子男拉開大剪刀https://read.99csw.com的聲響。
我似乎聽見頭罩下傳出伴隨著紊亂吐息的說話聲:「很有膽量嘛。既然你這麼希望,那就從你開始嘍。」
「另一個傢伙呢?」五反田正臣問道。我轉頭望向剛剛宣布「吃苦頭的時間到了」的男人。
回過神時,兔子男已站到我面前。
「當然有可能,事實上過去也發生過。」老人不疾不徐地說道。
「那個人是誰?」緒方問道。
我不知道為何我的腦海會出現這樣的景象,但我還來不及思索,那畫面便已扭曲變形,被此刻的大石倉之助取代。我彷佛看見了正在我後方啜泣、發抖,嚇得尿失禁的大石倉之助。剎時,我的眼前一片昏暗,我聽見某種東西斷掉的聲響,緊接著我的腦袋變得熱氣衝天,宛如被灌進了岩漿。
「你是說人家會下意識地認為『別隨便打探播磨崎中學事件或永島丈的事情,否則下場會很慘』?別傻了,這太荒謬了。」
「不用急,你等一下也會體驗到恐懼。就是這麼回事。」緒方以冷靜並帶點憐憫的語氣說道。我當然明白他說的,但我還是忍不住回道:
我激動地不停喘氣,為了調勻呼吸,我的胸口劇烈起伏。
我的下巴忽然感到一陣觸摸。
「喂,剪我的手指吧。」我再也無法壓抑激動的情緒。
「什麼方法?」
他說著拉起我的右手,將大剪刀架上我的手指。
整個房間頓時鴉雀無聲。
「原來如此,你們認為剛剛在停車場內身體無法動彈,是因為我使用了超能力?」
「雖然沒經過科學證明,但我很確定這是事實。」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此時我已幾乎確定道名老人就是緒方了,雖然沒有明確根據,但他這副穩如泰山的站姿,完全符合永島丈口中那位老教師的形象。
「傳染個頭啦!怎麼可能。」
老人一聽,臉色微微一變,似乎有點驚訝我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大家都不喜歡蒼蠅,都想把蒼蠅趕得遠遠的,這種時候該怎麼做呢?有個方法是把蒼蠅全部殺死,不管是以殺蟲劑或蒼蠅拍都好,總之只要靠近自己的蒼蠅,全數殺光就是了。這是方法之一,對吧?但這方法太沒效率了,得窮追不捨直到殺死最後一隻為止,相當辛苦,所以應該選擇另一個方法。」
我覺得沒必要回答,也覺得不回答比較好,於是我沉默著。此時兔子男再度朝我們走來,我登時全身僵硬,但他走過我的身邊,繞到後面,蹲到大石倉之助的跟前。大石倉之助窩囊地哀號了起來。
「是嗎?」
「是的,她是我妻子。」
「緒方?這傢伙就是緒方嗎?」五反田正臣高聲問道。
「咦?」聽到這出乎意料的說明,我登https://read•99csw.com時愣住。五反田正臣與大石倉之助的反應也和我一樣。我沉默了片刻,才說道:「機場里有那樣的裝置?」
「剪吧。」緒方說道。
而妻子佳代子則在我的另一側耳邊說道:「我相似你擁有特殊的能力。」
「喂,你對我們做這種事有什麼好處?」五反田正臣毫不掩飾內心的不耐煩,「你還是快放我們回家吧。如果我們握有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或是正在執行什麼特殊任務,你對我們施以酷刑還有點道理,畢竟要問出情報就不能採取溫和的手段,這我也明白。但今天我們只是三個平凡的上班族,既非握有什麼秘密,也沒在計劃什麼可怕的行動,我們只是想和永島丈談一談而已,對你們毫無危害啊,頂多稱得上是煩人的蒼蠅吧。」
你和率領赤穗浪士的大石內藏助同名,絕對能夠化險為夷的!但我沒把這段話說出口,因為這麼說也沒辦法讓他好過一點。
兔子男捧著我的下巴,將我仔細打量了一番,簡直像是在品評接下來要吃哪一道食物、接著他離開我身邊,朝五反田正臣走去,同樣捧起他的下巴仔細凝視。五反田仰著鼻子努力嗅著,說道:「小兔子,你在挑菜嗎?我可不是紅蘿蔔哦。」至於大石倉之助,則是一看見兔子男靠近便發出慘叫:「這是什麼!五反田前輩!渡邊前輩!這是什麼?為什麼是兔子?」
「怎麼了?怎麼了?」我死命扭動被綁住的身體,轉頭大喊,但我無法看見後面發生了什麼事。
此時我的腦袋深處有一道光芒綻放。
「大概是吧,我應該沒猜錯。」
此時我發現腳下積了一攤水,本來還以為那是一道逐漸向我腳邊延伸的黑影,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背後的大石倉之助尿失禁,小便順著地板流了過來。
「原來是女人啊。」緒方的語氣和緩了一點。當他得知逃走的是女性,似乎降低了不少戒心。
「難道不是嗎?」
「傳染?」我重複念道。
「說!那個逃走的人是誰?」站在我面前的老人又問了一次。
「喂喂喂,原來是知名人士呀?您就是鼎鼎大名的緒方先生呀?」五反田正臣語帶譏諷,「剛剛永島丈說了好多你的英勇事迹呢。」
「什麼意思?」
「蒼蠅的世界哪來什麼群眾情緒?」我不禁吐了槽。
「放開大石倉之助,要剪手指就剪我的吧。」
就是這麼回事,我默想著,每個人都在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系統,任何想要調查播磨崎中學事件真相的人那會吃苦頭,就是這樣的系統嗎?
兔子男望了我一眼。
我只知道我在生氣。
兔子男朝我走來,我一想到他即將對我施暴,一股寒意便由腳底竄向背脊,岡本猛的手指被剪斷的畫面九九藏書以更血腥殘酷的形式在我的腦海中重演,岡本猛一被剪斷手指,立刻痛苦哀號,手指落在地上后,迅速腐爛,指根宛如從水管噴出水般噴出鮮血。
「不殺死嗎?」我在腦中想像著翅膀斷裂、傷痕纍纍的蒼蠅,卻怎麼都無法湧起同情。
「這也是原因之一。但就算它們回去沒有警告同伴,巨大的恐懼與痛苦也會自然而然地蔓延開來。負面的情緒與能量是會傳染的。」
「那個把我們壓扁的傢伙?」
還有誰?我望向房門口,難道還有一個戴著動物頭罩的人會進來?或者他指的是剛剛離去的永島丈?
當時我們在停車場內試圖接近永島丈,這位緒方和其他隨從一同站在遠處,他一伸出手,我們全都趴倒在地,明明沒被碰到一根寒毛,卻感受到一股看不見的沉重壓力,壓得我們貼著地面動彈不得。「超能力……」我不禁喃喃說道。當時他所施展的應該就是所謂的特殊能力,也就是超能力吧。
巨大的紅色眼睛不帶絲毫感情地瞪著我。
「你們在機場被逮到時,有一個同伴逃走了。」
老人此刻的表情和剛剛的永島丈很像,臉上帶著一絲無奈,似乎覺得再怎麼解釋也無法讓我們理解,「這個機制並非為了保護政府或政治家而存在,說到底只是一種國家在變革的過程,而國家周而復始地透過這樣的變革,宣示自己的存在,就是這麼回事。就算人民群起反抗,推翻政治家,那同樣也是一種國家的變革。」
「如何?這樣就能解釋你們為何會被看不見的力量壓在地上了吧?不必靠超能力也辦得到。」
「所謂的群眾情緒或現場氣氛,其實就是某個人將心中的憎恨、恐懼或不安傳染給別人的現象,這能夠讓整個群體變得粗暴,或變得膽小。」
「剪我的吧。」我開口了。
「喂,渡邊,你怎麼了?」五反田正臣問道。他大概以為我瘋了。
「喂,渡邊。」五反田正臣不安地說道。
「我的手指……要被剪刀……」他呻|吟著。
「喂,渡邊,有人進來了嗎?什麼樣的傢伙?」身旁的五反田正臣問道。這裡是飯店內的一間寬敞客房,我們三人各自被綁在單人沙發椅上,背對著背。由於大石倉之助背對門口,五反田正臣又失明,只有我看得見走進房內的人。「兩個男的。」我說道。眼前的兩個男人當然聽得見我們的對話,但我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因為事到如今講悄悄話其實毫無意義。
「不,這是事實。」老人說:「舉個簡單的例子,假如有人著手調查這件事,他很可能會遇到因為此事吃過苦頭的人,這時他會想:『這個人是因為調查那件事才落得這個下場,我可不能和他一樣。』」
大石倉之助含著淚水,https://read.99csw.com哭哭啼啼地咕噥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別跟我說是兔子的飼養員。」
「胡說八道。」五反田正臣不禁失笑,「我從沒聽過這種理論。」
站在兔子男身旁的男人體形瘦削,像個體態輕盈的踢拳選手,但仔細一瞧,他臉上皺紋頗多,短髮也已花白,就年紀而言已是個老人,但他腰桿打得筆直,站姿四平八穩,儀態與年紀極不相稱,只能以詭異來形容。
「不必拿這種殘忍的手段威脅我們,你想知道什麼,我回答就是了。」我不由得加快了說話速度,「在機場逃走的那個人是我的妻子,當時她察覺到危險,所以逃走了,只是這樣而已。」
「我們在地下停車場里忽然無法動彈,就是你搞的鬼吧?」五反田正臣說道。不管對象是誰,他的口氣都一樣粗魯。
「這是一個國家該做的事嗎?」五反田正臣說道。看樣子他還沒理解永島丈和老人所提出的概念。
沙塵暴驟然止息,我的腦中變得清澈明亮,惱人的雜音消失,四下一片祥和寧靜。接著我看見一對從沒見過的男女,女人穿著醫院的病人袍,坐在床沿,抱著一個嬰兒,生產的疲憊讓她眼睛下方隱約出現了黑眼圈,但她還是一臉溫柔的笑容。男人則是頂著一頭過時的發形,坐在女人身旁,臉上也有些倦意。他眯著雙眼低頭凝視嬰兒,那表情宛如面對著一座溫暖的火爐。整個畫面是輕柔的乳白色,洋溢著幸福。我一開始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很快便猜到這是大石倉之助出生時的景象。雖然沒有任何根據或理由,但我就是知道白色襁褓中的嬰兒正是大石倉之助。
「大石!冷靜點。冷靜點!」我無能為力,只能這麼安慰他。
「沒錯,只是讓蒼蠅心生恐懼而不殺死,再將蒼蠅放走。如此一來,其他蒼蠅就不敢靠近了。」
我一驚之下抬起了頭,兔子男的紅色眼睛就在我眼前,近看覺得尤其巨大,我登時不寒而慄,嚇得差點沒昏過去。
「同樣的道理,」緒方說著輕輕舉起了手,他身後的兔子男看見手勢之後微微點頭。「我們得用殘忍的手段對付你們,讓你們感到恐懼,卻不會殺死你們,如此一來,你們感受到的恐懼自然會傳染給其他人」
「喂!住手!」我一改先前的恭謹語氣,放聲大喊:「緒方先生!住手!」
「超能力?」老人撫著他那副無框眼鏡說道。他就站在我前方,額頭與臉頰滿是皺紋,而皺起眉頭的他,雙眉之間的皺紋更加明顯了。
我突然想起永島丈剛剛說過的那些話,於是我回答五反田正臣:「就是在機場停車場對我們伸出手的那個人。」此人正是我們剛才數次提及的那位老教師緒方。
「還有一個人吧?」被我認定是緒方的老人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