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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喂,佳代子。」我試圖阻止她,而且我想她誤會give and take的意思了。
「什麼結論?」大石倉之助問道,他遠離緒方,將顫抖的身體倚著椅子。
「渡邊,你老婆沒問題吧?」五反田正臣憂心地拍著我的肩問道,永島丈也嚇傻了。
兔子男不斷地求饒。永島丈對佳代子說:「喂,住手。」大石倉之助也喊著:「渡邊前輩!」求我幫忙說服佳代子。
「帶著痛苦的心情去做?」永島丈以一副懇求教練指點迷津的神情問道。
「停止監視。」永島丈邊說邊拍掉西裝肩上的灰塵,「剛剛監控室里除了我,只有一名監視員和一名秘書。我假裝接到其他部門的緊急電話指示,告訴他們『監視到這裏就行了』,然後叫他們離開監控室。」
「從小地方著手,」永島丈聲音宏亮地說道:「有趣的是,我才這麼一想,視野突然遼闊了起來,頓時想起從前美式足球教練跟我說過這樣一句話:『拯救眼前需要幫助的人,不要想太多。』如果看到球員受傷倒地,不管是敵人還是隊友,都應該過去拉他一把。」
「永島先生,」或許無法承受這一片死寂也是原因之一,我開口了:「請你告訴我歌許公司的地址。」
「因為無論做什麼,結論都是一句『就是這麼回事』。即使內心產生恐懼或不安,也找不出原因。像這樣永遠把自己當成系統的一部分,最後只會進入虛無的境界。」永島丈說到這,朝地上被五花大綁的緒方看了一眼,似乎想說「這個男人正是最典型的虛無案例」。
「拜託別再來了。」我露骨地顯露出不耐煩。
「是啊。」永島丈直直地望著我。
佳代子的論點非常簡單明了。
「彌補?」
「我已經叫他們停止了。」
但此時的佳代子是沒人說服得了的,這一點我比全世界的任何人都清楚。她既然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就絕對不會罷手。何況我也有些認同她的想法,兔子男的所作所為不該被輕易饒恕。於是我朝房門走去,說了聲:「我們出去吧。」不知道是震懾于佳代子的氣勢,還是認同了佳代子的想法,最後我們都走出了房間。
「我只是想噹噹看真正的英雄。」永島丈帶著羞赧而天真的笑容說道。那副表情根本不像國會議員,而是個美式足球選手。
「我之前也提到過,這房間里裝了監視器和收音麥克風,而樓下有一間監控室,我一直待在那裡面。」
我想起井坂好太郎與岡本猛曾談論過德國人殘殺猶太人的話題,參与殘殺行動的阿九*九*藏*書道夫·艾希曼認為他做這些事是因為「這是他的工作」。對此,井坂好太郎也說過,專業分工之下,人的「良心」會消失;因為是工作,所以不會產生罪惡感。
兔子男似乎聽見了我們的對話,顫抖著死命揮動雙手示意投降。
「五反田前輩,你只是在潑人家冷水吧。」大石倉之助憂心忡忡地說道。
「這個男人什麼也不知道,他只是照著上頭的指示行事而已。」永島丈說:「他既不是負責人,也不是罪魁禍首。」
「哪個話題?」
「什麼意思?」
我登時想起來了,剛才我確實無意間說出這句話,下一句我記得是「渺小的目標才能成為生存意義。」
我突然想起井坂好太郎臨死前以自嘲的口吻說出的那句「我的小說無法改變世界,但或許能夠讓某一個人看懂,那就夠了。」或許他也是對遠大的目標感到挫折,才改變作法,選擇了一個渺小的目標。即使是心高氣傲的井坂好太郎,面對廣大人群,同樣會感到無力。
「是啊,雖然良心不安,但既然是工作只好做了,這樣的狀況我不反對。但如果什麼也沒想,傷害了他人還興高采烈,那就不應該了。」佳代子轉頭望向兔子男說:「你在折磨那位小哥的時候似乎很開心呢,你一定一點也不覺得良心不安吧?」
「因為是工作,所以非做不可,這我認同。」佳代子的眼中沒有絲毫怒意,反而含著興奮感,簡直像是正要出門去百貨公司的大特價活動購物,「但是要是因此覺得做什麼都不痛不癢,這個人就完了。做了壞事就得遭到報應;傷了人之後,自己也得受到相當程度的傷害才行。既然是為了工作而被迫做壞事,就該帶著痛苦的心情去做。」
永島丈聽著五反田正臣與大石倉之助的對話,神情和緩了一些,繼續說:「但是你的那句話,讓我找到了脫離虛無的方法。」
「啊,他醒來正好。」佳代子開心地朝兔子男走去。
「當然是教訓教訓他。」
「不是一樣嗎?」
「為什麼不必擔心?」
「我們遭受折磨的時候,你躺在床上睡大覺?真是優雅呀。」五反田正臣語帶挑釁地說道。「不是的。」永島丈否認,但五反田正臣根本一副不想聽他解釋的樣子。
「不過,都是這樣吧。」佳代子一邊扯緊繩索,插嘴道:「明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小孩在挨餓,我們還是開心地吃著蛋糕;有人正遭受暴力對待的夜裡,賓館里的情侶們一樣打得火熱。都是這樣啊,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佳代子,你read.99csw.com想做什麼?」
「大石,你來幫我把這隻兔子綁到椅子上。」佳代子泰然自若地走到兔子男身旁。「咦?」大石倉之助則是一臉不安。
「但你先前不是講了一堆什麼這才是讓國家存續下去的正確方法嗎?」
但,佳代子的動作非常快,搶在緒方神智還沒完全清醒之前,旋即揮出右手,往緒方的下巴附近戳了一下。不,那看上去只是輕輕摸了一下而已,但緒方很快又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了。
「又來了。」我不耐煩地說道:「拜託別再說『就是這麼回事』這句話了。」每個人都拿這句話來當理由,什麼「就是這樣的系統」,「就是這麼回事」,乍聽很有道理,其實有說跟沒說一樣。
「如果會良心不安,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幹壞事,不是嗎?」我試著反駁。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個網路節目,某個騙徒含著淚水哭訴說他「其實不想騙人」。
「你為什麼要來救我們?」站在我身後的五反田正臣開口了,「既然要救,之前何必離開?」他指著永島丈說道。我不禁懷疑他根本沒失明,否則怎麼知道永島丈站在哪裡?
「剛才說過,這世上的一切都脫離不了系統。」
雖然飯店房間的隔音效果很好,房內的聲音應該不會傳出來,但我還是很害怕會不會突然聽見兔子男的慘叫。而其他三人或許和我有著同樣的心情,我們默然無語,只想把耳朵塞住。
「嗯,或許吧。」佳代子點頭同意。
「你們先到外面等吧,我馬上就結束。你們不是討厭殘酷的事嗎?還是你們要在這裏觀賞?」
「我們所生存的這個社會太複雜,沒辦法把過錯推到任何一個人頭上。各種慾望、利益得失及人際關係互相牽連扯動,什麼是萬惡之源,沒人說得出來。這樣的觀念,我是認同的。善惡分明的狀況只存在於虛構的故事里。」
「我演得很習慣了,畢竟我可是演了五年的英雄。」
「你這人真有意思。」佳代子笑著說道。接著她拿起繩索,纏上緒方的手臂。大石倉之助則幫忙捆綁腳踝,他害怕得直發抖,擔心眼前的怪物不知何時會醒來,動作謹慎又有些慌亂,而且他的棉褲被小便淋得一片濕漉漉,但他似乎並不在意。
「虛無大叔?」五反田正臣笑著read.99csw.com說道。這種時候只有他還有心情開諧音玩笑。
整個房間一片沉靜,大家似乎都認為現在不該自己發言。我仰望永島丈落下來的天花板通風口,佳代子也跟著仰起了頭,接著大石倉之助及永島丈的視線也移了過來,我們一起望著天花板上四方形空洞內的黑暗。
「盡量同情我吧。」
兔子男坐起上半身,先是愣了一下,似乎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當他看見我們身上都沒了繩索束縛,嚇得全身一震。
「錯了?」我不禁愕然。
「虛無?」佳代子和大石倉之助的反應也一樣。
但佳代子以爽朗的語氣回答:「你錯了。」
我愣愣地眨著眼睛張著嘴。
但不可思議的是,我絲毫感受不到指責的壓力,反而覺得很溫暖,彷佛有一隻手掌遮在我頭上。
「但我覺得呢,那些都只是借口。」佳代子邊說邊拉著兔子男坐到椅子上。兔子男似乎也搞不清楚狀況,並沒有抵抗,兩三下就被綁在椅子上了。佳代子繼續說:「因為是工作所以不得不做,只是借口罷了。」
「實際爬過之後,我才知道配線管里又窄又暗,很不舒服呢。」
「停止什麼?」
門口地上蜷著一名身穿西裝的男人,大概是被佳代子打倒的門口守衛吧。
「假裝?你的演技上得了檯面嗎?」佳代子調侃道:「雖然身為政治家必須熟知如何欺騙民眾,但你這人看起來不太會說謊哦。」
「我在監控室里聽著你們的對話,看著你們即將遭受折磨。後來,我聽到你說了一句話。」
永島丈沒回答,似乎也沒打算詳細說明,他笑著說:「我只是想噹噹看真正的英雄。」
「你對緒方說,『人又不是為了遠大的目標而活著。』」
「不然是什麼?」
「錯了。你們剛剛提過,這個世界是由一堆莫名的機制架構起來的,這點我承認。所以像我們這種位居底端的人即使不確定是對是錯,大家都只是默默地做著自己被交付的工作,只因為是工作所以認命去做,是這樣嗎?」
「五反田前輩,你別再酸他了。」
她指的是岡本猛被折磨時的情形。回想起來,確實如此,兔子男無論是在那個折磨影片當中,還是在準備對我們下手的時候。都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正因如此,所以我剛剛才會那麼生氣,甚至覺得我絕不原諒他,兔子男聽了佳代子的話,拚命地搖頭。
「教訓?」我不由得轉頭望向永島丈,他也皺起了眉頭。
「這句話讓我如夢初醒。」永島丈的背脊挺得筆直,結實的胸膛顯現威嚴氣勢,眼神中的九_九_藏_書遲疑或羞澀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迷人的魅力。這個人明明是個政治家,卻洋溢著青春熱情,讓人看得目眩神迷。
「通常這種善良的傢伙最後都會被騙光全身家當。」
接著我又想起某對年輕夫妻的身影。他們擁有龐大的財富,為了尋求有意義的花錢方式,旅行於全國各地。他們想要為世人貢獻一份心力,卻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過著摸索的每一天。這對夫妻就是安藤潤也與安藤詩織。當然,我沒見過年輕時的兩人,對他們當年的容貌無法繪出具體的輪廓,但是,在我模糊的想像之中,他們即使拿錢出來拯救需要幫助的人,心中依然非常煩惱。如果真的想讓世界更好,是不是應該把錢花在更遠大的目標上呢?只救助眼前的窮困之人,這麼做有意義嗎?世人會因此而得救嗎?這些他們一定想過無數次的問題,如今回蕩在我的腦中。安藤潤也彷佛拿著這些問題質問著我。
「你老婆究竟是何方神聖?」五反田正臣來到走廊上,喃喃說道。
「是啊,以你的情況,不但是政治家,還是個扮演英雄的政治家,一定更辛苦吧?」
「我?」突如其來的指名讓我有些錯愕,「我說了什麼?」
這時,戴著巨大兔子頭罩的男人抖了一下,他剛才仰天摔倒撞上桌子,失去了意識,這下好像醒來了。五反田正臣最先聽到了聲響,提醒我們說:「喂,好像醒了。」
「你從天花板內的配線管爬進來?」我丟下槍,愣愣地看向永島丈剛剛跳下來的通風口。
「這點不必擔心。」永島丈從容不迫地說道。
他不好意思地低著頭說:「我想彌補那起事件。」
「可是,為什麼你要鑽進配線管里爬過來?」雖然是無關緊要的問題,我還是問了出口。既然這裡是飯店,為什麼不搭電梯或走樓梯上來就好了?
我嚇得整個人差點沒彈起來,「所以我們現住也被監視著?佳代子所做的事都被看到了?」
「虛無?」由於平常很少提到這個宏大的字眼,我不禁重複說了一遍。
若真是如此,很可能早有人向上層通風報信了。
「大石,我並不是在酸他。」
「演了五年的英雄?什麼意思?」佳代子問道。永島丈敘述播磨崎中學事件時她並不在場,所以聽得一頭霧水。
「我原本也這麼想。老是被眼前的小事牽著鼻子走,看到有困難的人都要伸出援手,遲早會惹上麻煩。但我現在看開了,總而言之,我決定試著從小地方開始行動。」永島丈吸了一口氣,胸膛撐得更大了,「我想要拯救眼前受難的你們https://read.99csw.com。」
「是啊,我原本以為,就算進入了虛無的境界也無所謂,反正『就是這麼回事』,我一直是這麼告訴自己的。」永島丈坦白道:「但是,你剛剛的一句話點醒了我。」
佳代子立即搖頭,「不,還是帶著良心不安做了比較好。」接著她噘起嘴對兔子男說:「別擔心,我只是把你做過的事情回報在你身上而已,這就叫做give and take。」
「就像我剛剛說的,滿腦子只想著系統的人終會變得虛無。目標太過遠大,只是徒增無力感而已。好比『拯救芸芸眾生』這種抱負,任何人都會覺得無從下手吧?雖說這就是政治家的使命,但如果沒有弄清楚自己究竟是為誰而活、敵人到底在哪裡,一直追逐著模糊不明的目標,眼前只會是一片虛無的未來。」
被綁在一旁的緒方突然微微張開眼,似乎恢復了意識,我猛地後退了好幾步。這個人雖然老,卻不是普通人,他不但擁有與佳代子旗鼓相當的格鬥能力,還會施展神秘的力量。佳代子的頭痛、我們被壓倒在地板上,都是他搞的鬼。此外,我腦袋裡響起的那句「別來攪局!」也是他的聲音。那就是超能力吧?這個緒方應該擁有特殊能力吧?等他的雙眼一張開,會不會又施展出什麼可怕的力量?我嚇得半死,一旁的大石倉之助也發出了尖叫。
「狡獪地繞圈子攻擊他的弱點。」
「阻止我也沒用。就算這世上找不到罪魁禍首,至少能夠把每個做壞事的傢伙都教訓一頓。」
「但事實上確實是如此,不是嗎?」我不知為何竟然替兔子男說起話來,「既然是工作,有時是非做不可的。」
我望著再度昏厥的緒方,深深嘆了口氣。
佳代子卻宛如什麼事也沒發生,繼續說道:「我不認為每個人都得乖乖當好人,有時候做些壞事也是情非得已,但我最討厭絲毫不覺得良心不安的人了。」她手上拿著兔子男的大剪刀,不知她是何時撿起來的。
「虛無。」永島丈語氣堅定地說道。
「原因跟剛剛的話題有關。」永島丈微微抬頭,箋一向半空中。
「不過,你為什麼突然跑來救我們?」大石倉之助小心翼翼地問道。對政治家提出問題,似乎令他頗惶恐。
「是啊。」我回道。接著我在心裏補了一句「雖然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你的工作是什麼」。
「我一直在樓下房間。」
「什麼樣的方法?」
「但是,抱持著這樣的觀念,最後只會得到一個結論。」永島丈邊說邊搖晃著腦袋,彷佛運動選手正在做熱身操。
「因為聽了渡邊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