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姓田中，是系統負責人，請問有什麼問題嗎？」他的腳有些跛，梳著最近流行的三七分發形，身穿領口頗寬的襯衫，系著領帶。

「畫面上有沒有出現什麼？」五反田正臣問道。

「是啊。」我有一股想坐下來的衝動。要是就這麼閉上眼，醒來時會不會置身於完全不同的世界呢？如果一覺醒來，發現是個萬事和平的平凡日子，那該有多美好。

我們搭電梯來到位於樓上的伺服器機房。方才見到的整層辦公室已經很大了，這間伺服器機房更是寬敞，置物櫃外形的電腦整齊排滿整個房間，宛如書架上排滿書籍的圖書館，到處可見閃爆不停的指示燈，還有許多薄型熒幕，顯示著各種不同的畫面，有些像是心電圖的圖表，也有寫著英文或日文的訊息，影像一下子出現，一下子消失。

「世上根本沒有那種東西啊。」

每台機器都只是依照各自賦予的程式命令進行著運算，輸入資料、研判、演算、輸出；每台機器各自負責不同的工作，互不干涉。而綜合這些機器的輸出，便得出了某個具有意義的成果。

佳代子以閃電般的速度一腿踢開田中的手臂，櫃檯小姐驚聲尖叫，不知是誰按了警鈴，室內鈴聲大作。

我不知道這句話的正確解釋是什麼，或許是警惕人們「別自大地以為自己所認知的常識通用於全世界」，也或許是想說「愈是常識的想法，愈是不受人們歡迎」。五反田正臣接著說道：「到底什麼是常識，誰說得准呢？」

這是我的腹語術又發功了嗎？還是她自己想說的？我無從得知。

「超能力？」

「好驚人的系統，這不用看就知道了。」他說道。

「喂，你們到底在幹什麼？」田中再也按捺不住，抓著我的肩頭說道。

「還是不行嗎？」

「草原實在太大了，到處長滿雜草，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拔不完，這種時候能怎麼辦？」

「看來我們連自己周圍的野草也拔不了。」

「假設有一片非常大的草原。」五反田正臣小聲說道。

「是什麼？」

沒多久，她取出手機打了通電話，接著對我們說：「系統負責人馬上就到。」這時的她已經不願與我們三人的任何一人視線相交。

而且，緊緊回握她的手。

「幹嘛道歉？」佳代子嘟著嘴說道。但我沒理會她，繼續以誠懇的口吻對櫃檯小姐說：「麻煩你請主管過來，我想向他說明現在的狀況。」

我沒有問他想做什麼，直接轉頭對櫃檯小姐說：「抱歉，能不能請你們的主管來一下？」

「咦？」我愣了一下。

我和五反田正臣受到了不小的九九藏書打擊，卻也有一股在強敵面前徹底敗北的痛快|感。

「請問您想做什麼？」櫃檯小姐相當訝異。

「老公，你沒問題的，因為你擁有特殊的能力。」

五反田正臣一來到主控台前，整個人頓時精神抖擻。他雙眼失明，一切操作只能由我代為執行，但他卻能夠俐落而不間斷地說出適當指示，這就叫做如魚得水、如系統工程師得電腦吧。他拿出一片小小的儲存晶片，叫我插|進機器里。我也沒問晶片裡頭有什麼東西，便將晶片插入熒幕旁的插槽。

「我們正在調查這些伺服器的設定，方便的話，請讓我們使用主控台。」不出我所料，田中登時板起了臉孔，因為我們這樣的要求，就和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要求說「我們正在調查你的存款金額，請讓我們看你的存摺」沒兩樣。

身後的田中頻頻喊著：「喂，處理完了嗎？喂！」

「這就是壞蛋頭子？」唯有佳代子面對這副景象依舊毫無退縮，「就是這些機器幹了壞事？」

沒錯，我們夾著尾巴逃了，連區區一個系統也破壞不了。

「這房間是做什麼用的？」佳代子悄聲問我，但我只是愣愣地凝視著這一大片的伺服器。

「你們在做什麼？」田中在我們背後憂心忡忡地問道。

「喂，可以放我下來了吧？」

「還能怎麼辦？」

我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接著，我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葯，竟然想脫口說出一句我從不曾說過的話。但我知道這句話一旦說出口，一切都會變得陳腐，做作而虛偽，於是我忍住了。

就在這時，畫面上出現了伺服器端傳來的新訊息：

「看樣子是沒辦法了。」我低聲說道。

「上面寫什麼？」

「好吧，帶他們去主控台。」田中說道。

「你不是說我有超能力嗎？」

「咦？」

我向櫃檯小姐提出希望參觀伺服器機房時，並沒想到對方會答應得這麼爽快。伺服器機房可說是公司的命脈，一般情況下，公司絕對不會答應讓來路不明的陌生人進入參觀的，就連公司員工，絕大部分也無法進入機房，如果有哪間公司會輕易答應說「好的，請跟我來。」大概都不是什麼有制度的公司。所以我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沒想到櫃檯小姐竟然真的回答：「好的，請跟我來。」我心想，這一定又是永島丈的功勞吧。身為現任國會議員的他，一定是事先打電話來下達了指示，要歌許公司的人讓我們盡情參觀。當然，即使是國會議員的要求，也不可能讓一般民間企業如此唯命是從，可見得當中一定有著錯綜複雜的利害關係。

佳代子的右腿在空中畫出美麗的弧線，漂亮地擊中了伺服器。

「您在幹https://read.99csw.com什麼？請住手！」櫃檯小姐慌張且憤怒地說道。

「再慢就來不及了。」我盡量擺出嚴肅的表情望著田中。

「五反田前輩……」我將這裏的伺服器配置狀況及其數量之龐大告訴了五反田正臣，口氣就像是拿公事徵詢上司的建議。

櫃檯小姐答了一聲「是」，卻是滿臉狐疑，吞吞吐吐地說：「可是……我也不知道主控台在哪裡。」也對，她不可能知道機房內的詳細配置，我剛剛沒考慮到這一點。於是我改變了作法。

「什麼？」

「是否已見您所應見的資訊？」

「出現了訊息。」

數分鐘后，畫面正中央出現新的訊息視窗。

「你在說什麼？壞蛋到底在哪裡？」

「好像有反應了。」

「可是你明明說我擁有特殊的能力。」

「咦？」櫃檯小姐傻住了。

「這樣好嗎？」櫃檯小姐也一臉疑惑地問田中。她的意思應該是：「讓他們為所欲為，真的沒問題嗎？」

「『所謂的危險思想，就是試圖將常識付諸行動的思想。』」五反田正臣低喃道。這是他以前也引用過的芥川龍之介的名言。

「隨便按個按鍵。」五反田正臣說。

「好吧，帶他們去主控台。」我默念道。

這裏也充滿了工作。

她睜大了眼，直直地看著我，一隻大眼睛彷佛要將我整個人包圍，接著她和平常一樣眯起眼笑了，「你在說什麼呀？哪來什麼超能力？」

我的肩頭頓失力氣，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剛剛有多緊張。五反田正臣也嘆了口氣，顯得很失望，但他的嘴角微微帶著一抹笑意。

我將這個訊息告訴五反田正臣，他沉默了片刻之後，笑著說：「幹嘛把話講得像平家物語啊。」我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突地，一陣幻覺向我襲來。眼前電梯的壁面、天花板與地板都宛如乾燥的皮膚片片剝落，鋼索與軌條像是斷裂的血管搖擺不定。地板驟然塌陷，我奮力掙扎，不想讓自己落入深淵，恐懼幾乎讓我尿失禁。就在這時，我看見與我牽著手的妻子文風不動地站著，瞬間將我拉回現實。她不是幻覺，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卻令我安心了下來。可是沒多久，我腦中又浮現佳代子渾身是傷的模樣，她的洋裝殘破不堪，身上傷痕纍https://read.99csw.com纍，喘著氣對我說：「我也對別人做過類似的事，這是我的報應。」我當然不知道為何會出現這樣的影像，我衝上前想緊緊抱住她，但流著鮮血的她卻像座沙雕般瞬間崩塌，消散得無影無蹤。她曾說過，如果要傷害他人，就要有遭報應的覺悟，或許是因為她道段話，讓我出現了這樣的幻覺。

五反田正臣噗哧笑了出來，「這能力果然很特殊。一般人可做不到哦。」

身旁的佳代子默默地握住了我的右手。很不可思議地，我感覺到一股溫暖的空氣沿著她的手流進了我的體內，讓我因空虛而頹靡不振的心情再次獲得了力量。

「只出現一句『刪除中』。」我不禁莞爾，這個程式真是光明正大。

「好強勁的對手。」我說道。

系統負責人來得異常之快，轉眼已出現在眼前，我甚至懷疑他不是真人而是立體影像。

田中聽了，沉默不語。

「沒有誰是壞蛋。」我好不容易才從震驚的情緒中開了口。這時我想起一件事，對了，佳代子一向都是毫不客氣地教訓眼前的壞蛋，無論是偷腥男人或是意圖傷害她的暴徒都一樣，或許她以為同樣的模式可以套用在所有壞傢伙上頭吧。果不其然，她開口了：「我喜歡俐落幹掉壞蛋之後皆大歡喜的故事。」

「請問三位想離開了嗎？還是要再待一下呢？」櫃檯小姐問道。這種狀況下，她就算表現出不耐煩的態度也是情有可原，但她不知是耐性太好還是專業意識太強，口氣依然溫和親切，沒有絲毫不悅。

我不知道妻子這句話有幾分認真，怔了好一會兒。

我緊盯著畫面。五反田正臣一定是希望至少要破壞掉這套系統吧，也就是說，他的作法和妻子的迴旋踢是一樣的道理。

「嗯，我想也是。」五反田正臣點點頭，接著撫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之後，低聲說：「有沒有辦法到主控台去？」

「你給我閉嘴！」

「踹一下又不會怎樣。」佳代子若無其事地說道。

「聽說系統有嚴重故障的可能，現在分秒必爭，希望我們務必協助他們。」

「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把自己周圍的雜草拔掉。」

就在這時，專心望著液晶樓層顯示的佳代子竟喃喃吐了一句：「我愛你。」

她再次用力地握住我的手。電梯一路朝地下二樓前進，就在即將抵達時，我看向妻子的側臉。

這像是系統的預設訊息，也像是監控著一切的人對我們說的話。

我腦中響起在岩手高原上與愛原綺羅莉的對話。她說：「人並不是由情報組成的。」我間：「那麼人是由什麼組成的？」她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答道：「還用說嗎？當然是血、肉和骨頭啊。」

我完全不記得自己何ｈtｔpｓ://ｒｅad•９９cｓw.ｃom時將五反田正臣背到了背上，他這麼一喊，我趕緊放下他，自己也很訝異到底是哪裡來的力氣能背著他跑這麼遠。

樓下辦公室是人類在工作，這裡是電腦在工作。不斷不斷地消化工作。

緊接著我凝視田中，不是凝視他的雙眼，而是凝視他的全身，我想像自己鑽進了他的體內。

「是啊。」看來系統察覺我們正在執行的程式不對勁，於是自動中斷了執行。五反田正臣又下了一些指示，找出系統內的一些檔案，停止部分功能之後再度執行那個工具程式。

「那不一樣，我說的是一般的特殊能力。」一般的特殊——這聽起來有些滑稽。「比方說，讓妻子幸福的能力。」她說。

「或許吧。」

「我妻子剛剛踢了機器一腳，我想當面向你們主管道歉。」

這次，我對著櫃檯小姐施展腹語術。或許是愈來愈熟練的關係，我很快地讓她說出：「剛剛公關部通知說，由於事態緊急，希望能夠馬上交由這幾位處理。」

「公關部？他們為什麼要讓外人進來機房？」

「是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佳代子說著跨步向前，走到一台伺服器旁邊，我和櫃檯小姐還來不及阻止，她已經抬腿使出了一個迴旋踢。

「不然還能怎麼樣？公關部不是都這麼說了嗎？」田中對櫃檯小姐方才被我操縱所說出的話深信不疑。

寬扁的訊息視窗上寫著：「發現未經許可的應用程式，將強制中斷執行。」

「是這樣的，我帶這幾位過來機房……」櫃檯小姐解釋道。田中一聽，皺起了眉頭問道：「為什麼？」

「渡邊，怎麼了？」五反田正臣將臉湊過來問我。

「我妻子想攻擊伺服器，但失敗了。」我沮喪地向五反田正臣報告了這不名譽的戰果，「伺服器外圍有一層透明保護壁。」

「其實我也只進來過一次而已。」櫃檯小姐以略帶歉意又有些興奮的語氣說道。空無一人的空間里，只有大量正在進行運算處理的電腦，壓倒性的氣勢讓我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

「是公關部來的通知。」

我不禁倒抽一口氣。五反田正臣察覺有狀況，低聲問我：「怎麼了？」

不，嚴格說來伺服器並沒有被擊中，我們只聽到塑膠凹陷的聲響。原來機器周圍有一層薄薄的透明防護壁，佳代子的腳踢到上頭便彈了回來。

我早就猜到五反田正臣想幹什麼了。晶片中一定儲存著他很久以前撰寫的那個工具程式，那是個非常單純卻非常有破壞力的程式，沒什麼絢麗的機關，只是會將磁碟中的所有資料刪除罷了。若經由網路入侵系統執行這個程式，一定會被防衛程式給擋九-九-藏-書下來，但是像這樣直接上主控台執行，絕大部分的程式操作都不成問題，我們現在所需要的只是一股決心。

「對，這就是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事。雖然沒辦法徹底解決問題，但至少，能夠破壞眼前這套系統。」

「我也是。」我也很喜歡懲奸除惡的劇情，但現實往往沒那麼單純。

我悄聲轉速了內容，他咂了個嘴，「真的假的？我們可是直接在主控台上執行耶，連我寫的程式都對付不了？這系統防衛也太神經質了吧？」

「快點，帶他們去就是了。」我讓田中又立刻補了這一句。

「你還好嗎？」佳代子若無其事地問道。

我們原本擔心歌許的安全系統會自動將整棟大樓封鎖，幸好電梯還能如常使用。仔細想來，這棟大樓這麼高，歌許公司或許沒有許可權封鎖整棟樓吧。我們衝進電梯，按下地下二樓的樓層鈕。

畫面上出現一個小小的視窗。

「聽說是永島老師的指示。」

「可以這麼說，也不能這麼說。」

但依然無法順利執行。

所謂的主控台，指的是用以管控伺服器的輸出輸入設備的一部分。再巨大、保護得再嚴密的電腦，也必須定期維護，此時就必須透過主控台來處理。

「佳代子，你是指我的……超能力嗎？」這個壓在心頭許久的疑問，我終於問了出口。感覺電梯下降速度似乎加快了。

我點了點頭。我想相信，面對遠大目標時什麼也做不了的我們，還是能夠朝著眼前的渺小目標努力。

田中誇張地聳了聳肩，接著刻意嘆了一大口氣，看著我說：「諸位有何貴幹？」

我覺得，這間歌許公司裏面並沒有壞蛋，但如果這些伺服器所架構出的系統有可能引發可怕的事態，那麼即使無法解決根本的問題，至少能夠賞它一記迴旋踢。

就在我弄明白她想摧毀機器的那一瞬間，倏地，我有種大夢初醒的感覺，腦中整個清晰了起來。對啊！與其被事物的龐大架構唬得暈頭轉向，束手唉聲嘆氣，不如先解決當下的問題。對抗眼前的敵人，好過什麼都不傚。

「結果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選擇逃跑。」五反田正臣扶著我的肩膀說道。

「第一個選擇是放棄，反正沒辦法全部拔完，索性什麼都別做。如何？很明智吧？那麼，你知道第二個選擇是什麼嗎？」

我一把抱住五反田正臣，狂奔而去。

「這是我們的工作。」五反田正臣也開口說道。

「而這正是……」我望著畫面上的「刪除中」文字。

「這是我們的工作。」我語重心長地說出了這句話。世界上絕大部分的行動，動機都是出於工作。

那算是腹語術嗎？總之是個奇妙的特殊能力，「你是為了喚醒我的超能力，所以故意讓我遇上那麼多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