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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ONE 春/東 第九章

PART ONE 春/東

第九章

「與其說是因為被人嘲笑而不甘心,不如說是因為自己不會打保齡球而不甘心。」
「或許真的會那樣?真的會哪樣啊?」
「真是一群健康的牛郎啊。」鳥井苦笑道,「你這麼懂行情,看來你經常去牛郎俱樂部玩嘛。」
「或許,」東堂支起肩膀,「或許就像他說的那樣,真的會讓沙漠也下雪。」
「結果西嶋打了多少分?」
「嗯,我也是。」
連站在遠處觀看的我們都對西的投球姿勢忍俊不禁。
一時間,保齡球好像要停止轉動似的,向著直線方向,也就是球瓶的正前方衝去。地板上就好像有一條鋪設好的軌道一樣,直接將球送進了一號瓶和二號瓶之間的空隙。
「因為他充滿了自信嗎?」
半個月前,我們所屬的法學院組織了一次新生保齡球大賽。雖然號稱是「全體新生」參加的大賽,但其實並不是強制每個人都參加,主辦方也只是租下了保齡球館的十條球道而已。
「我在那個時候真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西嶋被人嘲笑,卻一點也不覺得羞恥,明明打得很爛,卻毫不畏懼。」
我和手裡提著音像店袋子的東堂為了過馬路而走進地下通道。在這個四周階梯匯聚至此的地下中心,有一個小型噴水池,幾張長椅圍繞在其四周。幾個無家可歸的男人用紙箱子做被褥,擅自佔據了幾張長椅,因此我們只好找了張沒人坐的椅子坐了下來。
「在我的想象之中,西嶋那天大概是一大早就到了保齡球館吧。還有那天的前一天他也應該是去練習了。」東堂說道,她的那張精緻無比的臉蛋上可以說始終沒有任何表情。
「不過要是北村你當時也在場的話,相信你早就會大喊『加油』了吧。」
我看見了寫著「仙台保齡球館」的廣告牌,以及西嶋那張緊繃著的臉。
「就因為這個,你才會深深地喜歡上了西嶋,還喜歡到了去買Ramones樂隊的CD的地步,是這樣嗎?」
「憑什麼啊,東堂怎麼在那麼偏的地方,根本沒法靠近嘛。西嶋倒是在我們旁邊的球道。」
「理論上這不可能。」
「你對他有興趣嗎?」我在中間插話問道。
東堂馬上就明白了,那應該是一本保齡球教科書。
「那些人是牛郎哦。」平均分一百八小姐告訴我們。
我的視線從手裡的CD慢慢移到東堂的背影上。挺胸抬頭、正在打開錢包掏錢的她,僅僅用一個普通的站姿,便足以傲視九*九*藏*書群芳。站在收銀台的店員是一個帶著眼鏡的知性男子,他看了看東堂,又看了看擺在面前的那些CD,來回來去地確認了好幾回。
「那還真夠不甘心的呢。」
「是不是因為不甘心?」
聽她這麼一說,我也只能說一句「原來如此啊」,表示贊同。
空氣在一瞬間變得凝重起來。
「可能真像你說的那樣吧。」
「他連續好幾天照著書練習嗎?這又是為什麼啊?」
平均分一百八小姐淡淡地點了點頭。「算是吧。我跟你們說啊,那些牛郎們其實都是好人哦,很多都是。又溫柔,又努力。」
東堂說,我只是獃獃地看著在各個球道滾動的保齡球,但是卻覺得很有意思。大概是這樣吧。有滾動得十分瀟洒漂亮的球;也有慢慢悠悠滾著的球,慢得讓人擔心它會隨時停下來;還有的球本來一開始完全朝著和球瓶不同的方向前進著,但是到了某一個點以後,好像說了一句「我剛才是假裝的」,便劃出一道大弧線,朝著球瓶撞去。球瓶四散飛出,發出令人心情暢快的聲音。那聲音就像在身體中來回跳躍似的,東堂這麼形容道。
我看了他的樣子,忍不住想笑:你這確認得也太直接點兒了吧?不過想想也是,深夜的CD音像店裡,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跑過來買三十年前的朋克搖滾樂CD,這光景確實夠迷惑人的。因此,就算這時這個店員說上一句「沒想到連美女都愛聽Ramones啊」這種在各種意義上都充滿偏見的話,我也不會覺得驚訝。
「我也是。不過,你說,有什麼事情才會讓我們拼了命地去做呢?你想過沒有?到最後,一旦出現必須拚命的時候,那些平時只會豪言壯語地說『到時候自然會拚命』的人肯定還是什麼都不做的。」
我看見投完球的西嶋在轉身的時候不小心腳下一絆,摔倒在地。牛郎們看到這裏,一齊笑了起來。
「什麼事情?」
「如果我說錯了你千萬別介意,東堂,你是不是有點喜歡西嶋啊?」
「牛郎裏面有身心健康的好人,但也有靠不住的壞蛋。」她隨後斷言道:「職業不分貴賤。」
「主要他是一個我沒怎麼見過的類型。」
西嶋一臉一絲不苟地表情,手裡並不拿球,開始空掄練習。只見他踏出右腳的同時,右手向前伸;在跨出左腳的那一剎那,右手往下放,彷彿隨著重力擺動的鐘擺似的;到第三read•99csw.com步的時候,他的手臂開始往後擺出;到了最後的第四步,他用力一蹬邁出左腳,甩出右手。
東堂在心裏默默祈禱,最後至少投出一個全中吧。雖然就算經過一天的特訓也不可能達到這種戲劇性的進步,但如果在最後投出一次全中的話,相信就沒有什麼人會對他指指點點了。
我心說,你該不會已經中了牛郎的魔或者被牛郎的詐術給騙了吧。我這麼揣測著,但又覺得好像不是。
在那局的第十格,西嶋拿著球凝視著球瓶,東堂則在遠處緊張地眺望著他。計時器上顯示的時間,以及西嶋每次投球都要觸摸右手的表情,給人一種彷彿每一次投球都將是今天最後一投的錯覺。
「真的很可惜呢。他已經戰鬥到底了。」東堂的口氣與其說是在擁護不在場的西嶋,不如說是在描述一個事實,「感覺他最後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最後……」
「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沒辦法。」
「看那傢伙的樣子就知道他沒什麼運動細胞。」旁邊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看來不論是在哪條球道,西嶋笨拙的樣子都成了議論的話題。
「你記得真清楚。」
東堂的這句話彷彿一把鑰匙一般,打開了我記憶的大門。我的大腦隨之猶如一個被擰緊的發條一樣開始轉動,記憶不斷地倒回到過去,找到符合的畫面之後,便開始播放。
「大家好,我就是那個無論什麼時候都當幹事的莞爾!」莞爾這麼一介紹自己,現場掀起了一個小小的高潮。
我看著東堂的側臉,她目視著前方,高高挺起的鼻樑和性感撩人的左眼眼瞼映入我的眼帘。她的朱唇微張,說道:「結果,我在保齡球場坐了將近兩個小時。」
信號燈變成了綠色,我們走過人行橫道。幾個喝醉了的年輕人——話雖這麼說吧,但人家毫無疑問比我們歲數大——從我們身邊超了過去。之後,那些人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回過頭來朝我們看,很明顯,他們是在看東堂。雖然他們肯定是故意回過頭的,但是東堂卻一點也不介意,我不禁欽佩萬分:看來對於一個美女來說,受人矚目、被人關注什麼的早就成為家常便飯了。
「我猜也是。」
「西嶋他很勇敢。」
「要是北村的話,絕對不會這麼刻苦地練習吧,即便是不甘心的話?」
「原來如此,西嶋很勇敢啊。」
「那人打得真夠爛的。」同在我們球道的那位平均分九九藏書一百八小姐笑道。
「話說回來,我應該不會不甘心吧。就算是保齡球的得分再怎麼低,我也不會在意的。」
「加油,我忍不住在心裏大叫著。」東堂小聲地感嘆道。當時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會在心裏這樣給別人加油。「我不是那種特別熱衷於這種事情的人。」
「他們有個比較大的共同點,都是為了錢。」
「強盜和小偷,這和牛郎完全沒有任何關係吧。」我被驚呆了。
我和鳥井同在一條球道比賽。同組剩下的三個人,一個是同班的一個女孩,另外兩個是其他班的男生。那個看上去窈窕嬌弱的女孩用一句「我的平均得分在一百八左右,各位別太吃驚啊」這樣不知是真話還是玩笑的話,讓我們驚得臉直抽筋。等到實戰的時候,她果然投出了這個分數,這便讓我們的臉抽得更加厲害了。
鳥井特地走到左邊去看了看,然後回來報告說:「他得分也是最低的,連九十分都不到。」
「西嶋充滿了自信?」我不禁問道。
「我覺得,那可能是因為他充滿了……自信。」東堂羞答答地說出「自信」兩個字來。
練習了空掄之後,抓起保齡球的西嶋開始用同樣的姿勢投球。這次投出去的球比上次要更加接近中央一些,但還是沒有擊中一號瓶。結果這次他只擊倒了三隻瓶子。
我問她,所謂危險的組織具體危險到什麼地步呢。
「實際上,比賽后的第二天,我又去了一次那個保齡球館。」
「我只是錢包掉在那裡了。」她冷冷地說道。那不是個有紀念意義的錢包,裏面也沒裝什麼重要的卡片,只是在向保齡球館詢問之後,對方表示確實有一個錢包並讓她過來取而已。東堂接下來的訴說,讓我彷彿也身臨其境,好像在比賽后的第二天再次到訪那個保齡球館的人是我似的。
東堂說,她看到西嶋投球的姿勢,直接在心裏「哎呀」了一聲。似乎是因為他的姿勢和兩天前比賽中的姿勢大不相同,姿勢變得平穩了很多。東堂就近找了一個座位坐下,這個座位的位置很高,能看清整個球道。
「兩個小時?」我想都沒想直接大聲地叫了出來,旁邊的噴水池正好配合著我的驚訝噴出水柱來。水柱「撲哧」一下高高飛起,彷彿在說「真是嚇了我一跳」,隨後又好像回過神兒來說了句「不,其實也沒有那麼誇張」似的,停了下來。
她說:「大概有一些人最後變成了強盜或者小偷九_九_藏_書的同夥吧。」
球衝進球瓶當中,將球瓶撞得四散飛出,自己也彈開了,叫喊似的聲音從球道前方傳了過來,東堂不知不覺當中右手握緊了拳頭,大聲喊道:「成功了!」
姿勢不錯嘛,東堂想。
「確實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自我介紹……」我深表同意地點了點頭。
「那就像是慢動作鏡頭一樣,球瓶一個接著一個地被彈飛。我就那麼看著它們,心想,或許真的會那樣……」
西嶋投出的球,從球道的右邊漂亮地迴旋著前進,走到球道一半的地方,便劃出一道弧圈開始慢慢地向左邊移動。不知道他打得是曲線球還是鉤球,總之球是轉過來了。只見球劃出一道令人期待的弧線,結果轉過了一號瓶,卻打到了最邊上的瓶子,左邊好像被挖空了一般,但還是剩下了一些球瓶。西嶋撓著腦袋回到座位上,一臉的疑惑,好像在說「真邪門兒啊」。東堂正好奇他接下來會怎麼做,卻見他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一本書,專心研究起來。
「我記得。」我馬上點了點頭,「西嶋的投球的姿勢也太丑了吧,他是不是個初學者啊?」
「打麻將時候想要和『平和』的時候也是一樣。」
遠處傳來幾聲火車的聲響,還能聽到微小的引擎聲。這個夜晚雖然稱不上寂靜,但是卻很恬靜而安詳。
「那天他一次全中也沒打出來。」
「新生聚會的那個時候,西嶋的自我介紹。」
球道後面有幾個排隊等候的客人,他們穿著高級的西服,嘴裏還叼著香煙,一邊看我們的保齡球比賽,一邊嘲笑西嶋的投球姿勢。
「你要給我保密哦。」東堂看上去既不像是在害羞,也不是像在懇求。
「不過啊,好像牛郎裏面也有那種特別垃圾的傢伙。」平均分一百八小姐渾身上下開始散發出一種「牛郎活字典」的威嚴,「拼了命地就知道賺錢,有錢了就去賭,然後就會被危險的組織利用。」
「難道說……」我們出了音像店,走了一會以後,我開口問東堂。
「帥……吧。」我其實也不知道那樣子算不算帥。
「因為被人嘲笑了而不甘心?」
結果東堂選了幾張Ramones樂隊的CD,朝收銀台走去。
下午兩點,星期日的保齡球館生意很好。球館里到處是保齡球滾動的聲音:保齡球「碰」地落到地板上,之後便是一段滑行時的安靜,接著球瓶「呯」地一下痛快地倒下,發出破裂一般的聲音。過了一段時間后,九九藏書便再次重複。球館里不時傳來幾聲歡呼,或是後悔的嘆息。從櫃檯女店員手中領回錢包的東堂,剛要從球場後面穿過離去,突然在左邊第二條球道上看見了持球準備投出的西嶋。那條球道的休息椅上沒有其他的人,可以推測西嶋是一個人過來打球的。等東堂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早就一步步朝著那條球道走了過去。
「不過他吹噓他不是個初學者啊。」
東堂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離開座位,朝左前方走了幾步,站在了西那條球道的後面。她站在球架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西的背影。
「你從此愛上保齡球了?」
「毫不畏懼?」
每條球道供五個人比賽,靠簡單的抽籤來分組。比賽共有三局,最後計算得分來分出名次。擔任本次比賽主持人的不出意外還是我們班的那個帶著花哨眼鏡、留著一頭長發的莞爾同學。
「我在他打出那個全中的時候想起那件事情了。」
「那天,東堂在左邊的那條球道吧。」
「就算是打保齡球的時候也是一樣?」
保齡球從球道右側滾出,擦著球溝,彷彿是在享受走鋼絲的樂趣一般筆直地前進著然後像放鬆了似的,突然改變方向往左邊轉去。
比賽的那一天,我記得坐在我身邊的鳥井不斷地發泄著心裏的不滿。
「北村你還記得那個嗎?大概半個月前,那場保齡球賽。」我們在按鈕式的行人信號燈前面停了下來,東堂終於開口說道。
剛一走進那家夜間營業的音像店,我們的視線便開始到處尋找賣西洋音樂的專櫃,一邊找一邊往裡走。東堂在一個寫著「R」的專櫃前停住腳步,頓了片刻對我說道:「你看,這樣子很帥嗎?」她手裡拿著一張Ramones樂隊的CD唱片,讓我看封面。言外之意好像在說「我怎麼一點也不覺得他們帥啊」,「難道我的感覺有問題嗎」。東堂手裡那張專輯的封面上,一群男人穿著摩托車手穿的那種夾克和髒兮兮的牛仔褲,留著一頭家裡蹲漫畫家似的髮型,弔兒郎當地站在那裡。
「牛郎和保齡球?這個組合多少有點……」我把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話音剛落,平均分一百八小姐便點了點頭道:「聽說很流行哦,當今仙台的『特殊服務行業』裏面,保齡球很熱啊。」
「而西嶋這個人呢,和那些人比起來,他是一個不論幹什麼事情都會拚命去做的人。他不會找借口,不會退縮,他會想辦法克服一切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