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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與戀愛 第三章

死神與戀愛

第三章

荻原的表情較為困惑:「千葉先生真是個怪人呢。」他嘆了口氣又說,「說起來也真巧,我想起了類似的話。」
公交車來了,我們坐在與昨天同樣的座位上。我注意到,那個住在對面公寓的女子今天不在。
「同一件事?」
「這是誰說的?」
「最後古川朝美買了那件衣服嗎?」
「死亡恐怖,人生苦短。我也是最近才認識到這一點的。」
「沒有。」
「但是,就算不順心,但有那樣的體驗也是很值得高興的。」
「你很了不起。」我並不是要取笑他,而是真的佩服他能有這樣的感悟。
「正確地說,」荻原把身子往後靠了靠,「是這樣沒錯,賣得比平時要便宜很多。我們店的產品很受歡迎,所以店裡擠滿了人。雖然早上10點才開業,但很多人都是前一天晚上就來排隊了。」
「是吧?」
「首先,這麼說吧,你對死亡有什麼看法?」
「當然不是啦。因為是新品,沒辦法打折啊。不過通常這種商品看上去會更好。」荻原笑著說,「所以也有說法就是』如果有看上的衣服,就要做好它是不打折的心理準備『。」
「但我也說過那樣就沒有意義了嘛。」
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我聳了聳肩。幾乎同時,荻原看了看店內的鍾,發覺他到時候該回去工作了。
「放棄了?」
「你身體不舒服嗎?」我問坐在右邊的荻原。「啊?」荻原一驚,看看我說「我沒事。」
「我說千葉先生,你是不是也覺得,荻原君戴的眼鏡實在是太丑了?」女店長徵求我的同意,「明明不戴眼鏡這麼帥,而且他眼睛也沒近視。」她的手指在荻原的臉前轉個不停。
「這是幸福嗎?」
恐怕比你想的述要短喲,我又暗暗說道。
這天下午3點,我出現在荻原工作的店裡,這家店位於一幢貼滿巨大的廣告畫的圓筒形建築的3樓,在自動扶梯右側靠里的地方。牆上寫著5個大大小小拉丁字母的店名,地上嵌著黑白兩色瓷磚,整個店面營造出一種冷峻的感覺。
「請別再這麼說了。」荻原懇求說,他似乎十分痛苦。我突然發現,他不知何時又戴上了眼鏡。
「電影?」
他似乎正在回憶當時的場景,眼睛有―瞬間在眺望著遠方。我不著急催他,於是一面傾聽著大提琴的樂聲,一面等待他再次開口。
「沒這回事啦。」他垂下眉頭。
「你單戀的那個?」我喝了口咖啡。
「啊,你是說剛才那個香水味很濃的女人?還是說店長?」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荻原立刻否定:「不是,才不是呢。我不是說那個,呃——我說的是一起乘公交車的那個……」
「對了,中九九藏書午我還沒休息過,我現在就去。」荻原立刻舉起手宣布,「反正下雨,也沒什麼客人。」
第二天,我問清楚了荻原與古川朝美相遇的經過。
「啊——」這次他臉紅了,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鞋尖,像是在為自己的失態感到難為情,「千葉先生你真是敏銳……」
「然後她就沒有買?」
「是的,因為真的很貴啊。當時她顯得很失落,那也很正常嘛,她都煩惱了一個多小時了。我因為之前沒有注意到那是不打折的,也感到很過意不去,就向她道歉了。結果她就這麼說了:『我從來就認為,人類創造出來的東西里,最惡劣的要數戰爭和非特價品。』」
「等等。」我忙叫住他,「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這不是欺詐嗎?」
「大概意思就是:與其說我是撒謊,不如說是我搞錯了。」
「怎麼可能!」荻原似乎很不願意這點被人誤會,突然抬高了聲音,「當然不是這樣的,完全是巧合。我也是有一天偶然看見她從對面公寓的房間里走出來的,當時我還納悶在哪兒見過她呢。」
看來這樣的對話不知已經上演過多少次,荻原似乎早就知道這一切都只是徒勞。
「所以你就開始單戀她了?」我也知道人類的戀愛以及單戀通常都發端於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我能想象得到。
「唔。」
「千葉先生,我們走吧。」荻原搭住我的背走向出口,而我自然不會錯過這天賜良機。正在這時,兩個肌膚晒成小麥色的女子走進店內,不經意間朝擦身而過的荻原瞟來一眼后,眼睛霎時間煥發出了光彩。那眼神,一如在野外無意間發現了美麗的花朵。看來,荻原的外表的確極富魅力。
「所以,」他吞了吞口水,「所以我想我也許是想跟她變得親近些。」
荻原的表情還是有些為難,像是在向我求饒,但還是老實地承認了:「現在想起來應該就是那樣的吧。」
「你在說什麼呀,想逃嗎?」店長這麼說完又發起了牢騷,「看來你最近說什麼去醫院檢查身體的,突然請假,也都是假的吧。」
「不,她是決定買那件衣服的。她一臉嚴肅地拿著衣服到收銀台,仔細一看,卻發現是非特價品。」
「怎麼可能?」荻原忍不住笑出來,「我跟她說:』很襯你的哦。『」
「她外表看上去真的是蠻樸素的,但一點都不自卑。不卑不亢的樣子,很美。」
荻原立刻臉紅了,他垂著眉,微微笑道:「那個,不用了吧,都說完了啊。」他搖著手,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覺得他的情緒不像早晨那麼低落了,大概也是因為正在工作時間吧。但read.99csw.com是我立刻又發現了另一處異樣,指著他說:「啊,你把眼鏡摘了啊。」
我以為荻原會對我吐口水,叫我不要突然說這麼不吉利的話,但出乎薏料的是,他卻並不避諱:「人類很少對自己會死這種事情有直觀認識呢。」臉上的表情很微妙。
「因為昨天荻原你好像一直都在注意她,你是一直在偷看她吧。」
「裏面有這樣一段台詞:『失誤與說謊並無大異。說好5點來卻沒有來,只不過是一種手段。微妙的謊言與失誤無限接近。』」
「我認為外表不重要啊。」荻原顯得很不痛快。他的這種苦惱並非出於謙遜或者為了掩飾自己的害羞,相反,他所表現出的,是顯而易見的惱怒,滲透著自我厭惡的情緒,像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被人罵「窮鬼」后,因感到受到了侮辱而氣惱,這樣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我重新審視不戴眼鏡的荻原:堅毅的濃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時的他是一個機智敏銳的人。我禁不住要感嘆:僅憑一雙眼晴,就能使形象大為改觀啊。
「但是她還是苦惱。」荻原撓了撓太陽穴,「她對我說:』我正在糾結要不要買,你站到別的地方就可以了。『,我想她是不太有機會買這種高級品牌的衣服吧。於是我就―邊做別的事,一邊掃她幾眼。就是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她很美。」
「必須摘眼鏡?」
「她是在我們店辦特賣會的時候來的,應該是去年冬天吧。」
「特賣會就是把商品賣得比平時要便直的促銷活動吧。」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
「意思有點不一樣,」荻原笑著回答,「但也差不多吧。」
「如果我知道就沒那麼麻煩了。」荻原這麼回答我,接著說,「不過,打個比方說,如果你跟對方思考著同一件事,脫口而出同樣的話語,你不覺得那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嗎?」
「總之就是古川朝美沒有買到那件外套?」
「你好像有些心不在蔫嘛,很憂鬱的樣子。」
「我也很喜歡。」荻原拿起桌上的賬單,說由他付賬,「優雅而感傷,如微風又如暴風雨的曲子。」這描述和我的感受不謀而合,我感動地回應:「是啊。」
「是的,就是不參加特賣的商品。也就是說,那件衣服是不打折的。」
「非特價品?你剛才也提到過這個單詞呢。」
「那就請讓我戴上眼鏡。」
我瞟了一眼荻原的臉,只見一臉困惑,不過他還是皺著眉頭接九-九-藏-書話了:「是啊,我理解的,人生苦短嘛。」
「荻原君,我早說過你可是我們店裡的招牌,你要是不幹,我可就傷腦筋了。」
「不,那倒也不是。」荻原又笑了。「但是,正因為人生苦短,我覺得,能夠體會到單戀的滋味也不錯哦。」
「正好工作比較閑。」我若無其事地撒了個謊。一直到剛才,我都窩在CD店的試聽機前愉快地享受音樂,對我而言,接下去即將與荻原展開的談話才是真正的工作。
與第一天一樣,第二天一早,我就前往公交車站。這一次我9點多出門,決定先行前往公交車站等候。但卻一直不見荻原的身影,這讓我不由感到一陣焦躁。
「好。」
「她一個人來的,很苦惱的樣子。但是因為客人絡繹不絕,我也就沒有上去招呼她,我想她過會兒總會決定好是買還是回去的。結果過了一個多小時,我想起來了,―看她竟然還在。」荻原說著伸手捂住嘴角。
「大概當中去過一次別的地方又折回來的,她應該真的很喜歡那件外套吧,所以我就上去招呼了一聲。」
「昨天出公寓的時候,你好像也在等她。」
我盯著他看。說起來,迄今為止我見過不少處於他這種狀態下的年輕人。每一個都神經兮兮,情緒頻繁波動,一時高亢一時低落,終於分不清是心醉神馳還是鬼迷心竅。談不上是什麼疾病或者綜合症,總之就是會沉溺在一種讓人覺得棘手的狀態中不可自拔。「你這就叫……」
「啊,千葉先生,公交車還沒來?」荻原一邊收傘一邊走到我旁邊,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覺他心情不太好。當然,他臉上戴著那副厚重的眼鏡,我也無法確切把握他細微的情緒變化,但我能感覺到:今天的他似乎有點失魂落魄。
「啊——」他沉吟著,聲音拉長了。人類在整理自己思緒的時候經常會發出這種風穿空洞似的聲音。
「就像千葉先生說的那樣,人生苦短。與其―無所有,那還不如有一些體驗。不是經常有這種說法嗎,雖然不是最好,但也不會最糟糕。」
「你想問什麼?」
「正常成年人沒什麼膽子這麼說。」
「你去跟她說,』要就快點買『?」
荻原正在收銀台結帳,店員很親熱地同他搭話,看來也是認識的。我遠遠聽到那個身材高挑、有著一雙大眼睛的女店員在向他抱怨:「荻原先生,你為什麼總是戴著這麼土的眼鏡呢?真是糟蹋了。」
「人類創造出來的東西里,最美的要數音樂,最惡劣的則是塞車。和這兩個比起來,單戀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對吧?」
「喂,我剛才好像聽到你們在說單戀?」店長的眼read.99csw.com裡閃著光。
「其實是我撒了個小謊。」
頭一天,我最終只是在公交車上和荻原有過一小段接觸。很久沒來人類的街上做事,我不免有些得意忘形。整整一天,我都泡在CD店裡,晚上回公寓的時候,荻原早已回到了自己家裡。
「我之前就想問你了,所謂戀愛到底是什麼?」我豁出去問了這個問題,「我一直都搞不明白。」
「因為戴著那麼老土的眼鏡,是會嚇跑客人的喲。」這時突然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只見白色的櫃檯里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子,長長的睫毛很引人注目。她朝我歪一歪頭,問:「是荻原君的朋友?」只覺其柔若無骨。「他是和我住同一幢公寓的千葉先生。千葉先生,這是我們店的店長。」
「這算什麼啊。」
「你真的來了啊。」
「哦?」
「那荻原你是怎麼想的?對你來說,戀愛算是什麼?」
「大巴赫嗎?」我脫口而出。叫巴赫的音樂家有很多,其中最出名的那個好像被人稱為「大巴赫」,我很喜歡這個稱呼。「真好聽。」
「在這家店工作還真是夠嗆。」荻原的表情顯得十分困擾,但女店長卻絲毫不以為意。
他像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問,一臉驚慌,看上去就像被球砸到臉一樣,連鼻子都似乎凹了下去。「為,為什麼?」
「是這樣嗎?」
「人類就是喜歡湊熱鬧。」
「古川朝美……」荻原回答,不知道他是故意漏了稱謂還是怎麼,一會兒才補充道,「小姐。」然後,他開始斷斷續續地描述起他同古川朝美相遇的情景。其實我對這樣的故事並沒有興趣,如果可以,我寧可專註地傾聽大提琴的演奏,但還是耐下心來傾聽他的訴說。即使不喜歡也要拚命做,這就是所謂的工作。
「因為昨天的那個女子不在?」我單刀直入,「就是坐在那邊的,那個小個子。」
「你是為了能踉她親近才搬到她對面的公寓里來的?」
「你說的沒錯。」
「所謂退而求其次嗎?」我格外喜歡這句話。
「不,也不一定。」荻原像是要反駁,但卻停住了,大概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嗯,基本上是的。」
荻原啞然失笑,顫抖著雙唇說:「千葉先生,虧你能一本正經地說出來。」
沒辦法,我只好整晚都站在走廊上眺望風景。我看到送外賣匹薩的人來到對面的公寓時,居然有人特地在門口等著收匹薩,這場景讓我目瞪口呆:竟然能餓到這種地步嗎?
「什麼意思?」
「她是很認真地說的,我也是很認真地聽的。」
「撒謊?」我沒來得及問他是怎麼撒謊讓她買下的,他卻急著想要辯解似的搶先說:「以前我看過―部電影。」
read•99csw•com「沒什麼。」荻原像是要立刻終止談話,不容分說地回答。
「就是關於你單戀的事情啦。」
「―直都在鏡子前面?」
荻原慌忙舉起手來要把自己的眼睛遮住:「工作的時候必須摘下眼鏡。」
「我是那種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人。人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結束了,該說的時候就要說出來,管他是不是唐突,你說呢?」我模仿起不久前碰到的某個人的這段得意的開場白,接著說,「因為人生苦短。」像你就只有7天了,內心忍不住補充道。
「怎麼美了?」
「你有沒有想象過自己會死?」
荻原正要站起來,聽我這麼問,他立刻又笑了,笑我居然會問這麼可笑的問題:「千葉先生,你不是有女朋友的嗎?」
「那個女孩,是古川小姐,古川朝美小姐。」我們在同一幢樓的頂樓餐廳里點了兩杯咖啡,荻原主動打開了話匣子。而我,差點被回蕩在店內的大提琴的樂聲奪去了心神。
「而且也想來繼續聽你講早上的事情。」
「是的。」荻原點了點頭,將咖啡杯湊到嘴邊,「不過幾天以後還是買了。」
「要往大的說,我認為,這些全都屬於戀愛的範疇。」荻原笑著說,「像我,很高興能和她住在同一條街上。我想這算是我們價值觀接近吧?」
我站起身,伸手指向天花板,確切地說,我是在用手指追逐著流淌在店裡的音樂,「這是什麼曲子?」
我搜索自己的記憶,並說出了那個單詞,「所謂的單戀吧。」
我說:「那我能不能唐突地問一句?」
「什麼事情?」荻原似乎並沒有故意裝傻。
「巴赫的,」沒想到他竟然知道,「大概是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吧。」
「正是。」荻原愉快地回應了我的說法,「特賣會的第一天,店裡相當擁擠、混亂,我是後來才發現有一個女孩拚命在鏡子前試穿一件外套。她的樣子很害羞,有點慌張、縮手縮腳的。」
「唐突?」
「說這話很丟臉嗎?」
「就比如吃了同樣的食物之後會有同樣的感想,喜歡的電影是同―部,會因為同一件事感到不高興,這就是一種很單純的幸福啊。」
「不正常的成年人才會這麼說嗎?」
荻原因為意外而停住了自己的動作。這也難怪。
「人類創造出來的東西里,最惡劣的要數戰爭和非特價品。」他微笑地說。
「但是,」我回想起以前碰到的好幾個人類,「戀愛總是很不順利的吧?」
「沒有打折也買了?」
於是店長湊得離我更近:「哎呀,千葉先生,到底是什麼單戀啦?」她的語氣愈發魅惑,扭動著身體,就差沒纏上來了。
「你今天早上有點意志消沉吧?」
「她就是古川朝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