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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木-1

鈴木-1

「這就回到我一開始的問題。」比與子用手指繞著圈圈。「你被懷疑了。」
「就跟你說這不是猜謎了。」
他想起亡妻的臉,但立刻甩開那個畫面。「手槍在哪裡?」在意識到之前,他已經問出口了。
「因為老百姓很善良?」
「你被公司懷疑啦。」比與子的話中不帶憐憫,反而帶著看好戲的口氣。
「為了錢的事,出了點小問題。」
這一個月以來,鈴木好幾次見到使用「千金」商品的女性,每個看起來都眼球充血,躁動不安,半數以上都以異常迫切的口吻催促:「快點送商品來!」她們皮膚乾燥,為喉嚨乾渴所苦,與其說像正在減肥,更像是藥物中毒。
「不會有問題的。」
「別會錯意了。我們還沒有認同你。可是總不能就這樣放過兇手吧?」她苦悶的神色說明了她做出多麼艱難的抉擇。「要是讓他逃走了,我不會放過你的。」她說,然後一副想到妙計般的表情,抬起頭加了句:「對了,要是你逃走的話,我就殺掉車裡那兩個年輕人。」
「我來猜猜看。」比與子的眼睛亮了起來。
鈴木把年輕人的腳抬進車裡,關上車門。這可真是粗活——他吁了一口氣。
「就是說啊。十惡不赦呢。那,你太太的死因是什麼?」
「被撞了。」鈴木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噗通亂跳,連眨眼都辦不到。
「證明?我們公司很單純的,才不會去在意什麼可能性啊,是不是冤枉的,只有簡單的儀式跟規矩而已。聽好了,只要你當場殺了那兩人,你就可以成為我們真正的一員。」
「你應該也知道,我們不是什麼正派的公司,可是你知道有多不正派嗎?」比與子口吻悠哉,提問拐彎抹角,聽在耳里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
「不可能的。」
「不是啦,我是指業界的『劇團』。」
大腿朝著車子的行進方向往內側折斷,腳離開地面,上半身右側朝下摔向引擎蓋,身體越過引擎蓋,撞上擋風玻璃,顏面擦過雨刷。
「發什麼愣!快推啊。」身後的比與子催促著,鈴木赫然回神。他搖搖頭,甩掉亡妻的記憶,將眼前的年輕人推進車裡,讓他倒在轎車的後座上。
「指示?」
「太過分了。」鈴木不帶感情地說。「真是太過分了。」
這也沒錯。「騙人。」
等他回過神來,發現比與子離座去櫃檯續點咖啡了,這不是平常的流程。他斜眼窺看,發現她在杯里動了手腳,八成是下了葯。
「結果政府投入了幾兆圓稅金,挽救銀行。」
「對,沒錯。」
「你不會打算永遠在路上攬客吧?」

03

反射性地,學生們的臉孔又掠過他的腦海。這次出現的學生,每張臉上都寫著困惑、同情以及厭煩。啊,對了,那是學生們參加亡妻葬禮時的表情。
引擎熄火,車內一片寂靜,但是仍能感覺到震動,鈴木很快發現那是來自自身的脈搏。每次呼吸,身體就劇烈起伏,胸口的收縮傳到車身。吐氣,再次吸氣時,他聞到座椅的皮革氣味。
「如果我記得沒錯,蠢兒子兩年前撞死的女人,就姓鈴木。」
鈴木提出疑問:「我曾經在照片上看過,企鵝也是群居動物。那企鵝也是蟲嗎?」結果教授聽了滿臉通紅,氣憤地說:「企鵝是例外!」
「這個例子不好的話,喏,不是有僱用保險嗎?上班族都要繳的。你知道那些保險金里,有好幾百億都花在蓋一些無用的建築物上頭嗎?」
當他知道這隻是別人的翻版、再翻版,不由得沮喪起來。恍惚與無力感讓他眼前發黑,一片漆黑。
這個綠燈到底要閃到什麼時候?
不知幸或不幸,不到三十分鐘,出現願意傾聽鈴木推銷的年輕男女,人現在就在後座。
「答對了。」比與子面不改色。
「我的視力很好。」鈴木忍不住低聲說道。轎車另一頭的比與子萬無一失地警告:「提醒你一聲,你要是敢逃,我會開槍唷。」
「是被車子撞死的吧?」比與子一語中的。
「要說哪裡可疑,可多的是。」駕駛座上的比與子又噘起了嘴巴,說:「我們公司,可是疑神疑鬼到了一種病態的程度。」
「或許是我見識淺薄,不過國內應該不允許擅自買賣器官吧?」
這麼說來——鈴木想道,眼前這名繙著小冊子、臉上有痘疤的男子,與那個學生有些神似。儘管這兩人根本毫無瓜葛,鈴木仍然情不自禁地把他們的身影重疊在一起。那名學生的父親是個木匠,事到如今,鈴木想那名學生也許是不願意繼承家業,才誤入歧途的。
「你不是看到那個男人了嗎?」
「下個階段?」
他目擊寺原長男的右大腿衝撞在車子的保險桿上方。
右輪輾上右腳,輾上長褲布料、大腿后側,車體開上軀體,鈴木彷彿可以聽見肋骨折斷、肝臟被輾九九藏書碎的聲音,他的背脊凍住了。迷你廂型車繼續前進了數公尺,總算停了下來。
「意外吧?」比與子的口氣有些自豪。儘管和鈴木同齡,資歷較深的她在公司內已經擔任相當的職位,這一個月負責指導新進的約聘員工鈴木。
「鬧翻?」
他覺得呼吸急促,胸膛上下起伏。現在可不是在閑聊,這是審問。
晚上十點半。雖然是平日,但是靠近新宿這一帶,夜晚比白天熱鬧許多,人潮洶湧。帶著醉意以及清醒的人們以各約一半的比例在周圍走動。
「劇團?在劇場演戲的那種?」
鈴木半晌無語,只能露出討好的笑容。
「可是你卻還帶著戒指?」
從比與子口中說出的姓氏,讓鈴木渾身緊繃。「是父親的寺原?」他確認地問。他指的是社長。
鈴木痛苦地扭曲了臉。「因為胖了,拔不下來。」
「個體與個體之間如此貼近生活的動物,可是非常稀少呢。人類這種生物與其說是哺乳類,倒不如說更近似昆蟲吧。」那位教授篤定地說:「更像螞蟻和蝗蟲。」
鈴木咽下口水,喉頭一動。
「是啊……」鈴木曖昧地回答。
「我不認為這可以證明什麼。」鈴木眉間擠出皺紋。
沒錯。「你不要擅自決定好嗎?」
「這算什麼?」
「就像剛才說的,」比與子說到這裏,揚起嘴角。「你有嫌疑。」她身後的車窗上,霓虹燈艷麗地閃爍著。
「別管了,快追!」
「你這人給人感覺很老實,你說你進我們公司之前是做什麼的?」
右前方的人行道上,有個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看起來二十五歲左右,西裝加上大衣的打扮散發出危險的訊息,威風凜凜。男人索然無味地抽著煙,站在原地。在路燈照亮之下,人行道周圍清晰可見。
鈴木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業界」,就是危險、非法的業者吧。知道愈多愈覺得滑稽,非法業者常用些莫名其妙的叫法來自稱或稱呼同業者。
男人身旁還有一個女人,也是鈴木費盡千辛萬苦搬進去的。女人一頭黑長發,穿著黃大衣,年約二十齣頭。閉著眼睛、嘴巴微張地靠在椅背上,同樣發出鼾聲。
「大部分都是暗樁。五十個人參加,有四十個是我們的同夥,她們會爭先恐後搶購商品,製造假象。」
「我知道的也是這樣。」
「也就是花了數百億,建設一些只能製造赤字的沒用建築物,很奇怪吧?明明這樣,卻又嚷著什麼僱用保險財源不足,聽了不覺得生氣嗎?」
「平常的話是沒錯,」比與子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不過今天不一樣。」
他望向窗外。左手邊的飯店噴水池前聚集了一群年輕人,看起來膚淺又聒噪。鈴木想著,這就是我的學生墮落後的德行吧。
又不是在猜謎,鈴木板起了臉孔。「可是,像那樣在路上招攬有效率嗎?就像單線釣魚一樣,付出那麼多努力,卻好像沒什麼賺頭呢。」鈴木一邊說,一邊對自己吐槽:我何必為「千金」的經營狀況擔心?
「這就叫同業界的互助是吧。」
咦?鈴木感到詫異。身體動不了。只是槍口對著自己,就全身無法動彈。為什麼?他很疑惑,但立刻明白了;他被槍口強大的壓迫力吞沒了。槍口的黑色洞穴深處似乎有什麼人正目不轉睛地逼視他。比與子的食指就扣在扳機上,只要指關節一彎,稍加用力,子彈一瞬間就會沒入自己的胸膛吧。實在太輕而易舉了,這個念頭讓鈴木渾身血氣盡失。可怕的是槍口,不是飛來的子彈;他想起曾在某本小說讀過這句話。汗水突然滲出,淌下背。
「我得考驗你才行。」
「追?」
一想到那個蠢兒子——也就是寺原的長男,鈴木總是如此。他拚命壓下這股情緒。妻子過世這兩年,鈴木學到最多的,就是安撫這股難以單純名為憤怒或憎惡的滿腔憤慨。
「很簡單吧?」比與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她雪白的肌膚發出陶瓷般的光澤,即使在車內也十分醒目。一頭褐色短髮蓋過耳垂,或許是單眼皮的關係,表情顯得冷峻。鮮紅色的口紅相當醒目,白襯衫領口敞開著,穿著長至膝上的裙子。聽說她跟鈴木同是二十七歲,神情卻不時流露出一種更老成——也可說是更老奸巨猾的氣質。儘管外表像是享樂至上的輕浮女子,但鈴木懷疑她其實很聰明,有教養。比與子踩在剎車上的腳套著黑色高跟鞋。穿那種鞋竟然能開車——鈴木不由得佩服。
「噯,不過我們跟那裡也鬧翻了。」
「至少我就有這種打算。」
「想象也好,說來聽聽。」
身體跌落之後,在柏油路的凹陷處改變了方向。以脖子為軸似地,身體弓起,脖子以不自然的姿態扭曲著。
「這是冤枉。」鈴木再一次回答,卻明白自己身陷絕望中。
比與子把槍換到左手,右手指著前車窗,把食指按在窗玻璃上。「蠢兒子八成會從那裡過來。」
鈴木說不出話來。浮現在腦海的是亡妻的身影。她的三種形姿重複地在眼前播放;平靜的笑容、遭遇事故后損傷的臉龐、在火葬場看到的白骨九_九_藏_書——三種畫面依序浮現。
比與子手扶車門,說:「那個蠢兒子,該不會是沒看見我們?」話聲剛落,她已經拿著槍打開門走出車外,朝著寺原長男揮動右手。
「所以呢?」鈴木幾乎弄不清楚現在的話題了。
那是一名金髮、高個子的男人。正沉睡著,他穿著黑色皮夾克,底下露出黑色襯衫。黑底上印著小蟲模樣的花紋,低俗。不管是襯衫花色還是人品,都一樣俗不可耐。
「這樣就嚇得縮頭縮腦的,能做大事嗎?你啊,試用期也差不多快結束了,今後要習慣這種事才行。」駕駛座的比與子噘起嘴巴。「不過,你一定想不到我們會帶走這些年輕人吧?」
寺原長男整個身影清晰顯現,他站姿威風凜凜,肩幅寬闊,背梁直挺,個子很高,看起來長得也不錯。鈴木不知不覺中伸長了脖子,他眯起眼睛,盯住目標。彷彿愈看距離就會縮短,愈能看清寺原的長相。
很明顯地,她指的是鈴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不。」他回答。「現在沒有。是以前的事了。」
在這裏結束一切吧。鈴木在腦中饃擬即將發生的事:燈號轉綠,寺原長男走向這輛車,來到鈴木面前。只要從比與子手上接下手槍,立刻把槍口對準寺原長男就行了。本來就是件沒勝算的事,但也只能做了。
鈴木聯絡比與子之後,把兩人帶到咖啡廳去,像平常一樣介紹商品。不曉得是缺乏警戒心,或是智慧與經驗不足,他們積極附和鈴木的話,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一點稱讚就讓他們喜形於色,看著小冊子上的說明資料用力點頭同意。
「附帶一提,不只是你而已。」
「只是假設,」鈴木此刻就連開口都膽怯不已。「如果我接過那把槍,把槍口對準你的話,你要怎麼辦?啊,這完全只是假設而已。」
「非、合法的?」
「咦?」鈴木陷入困惑,禁不住問:「可以嗎?」
「有個叫『劇團』的集團,我不曉得他們有多少成員,不過裡頭有各種演員。只要委託他們,什麼角色都能演。以前在橫濱的保齡球館發生過一起外交部官員被刺殺的命案,聽說過嗎?」
一種不祥的預感讓鈴木的背脊寒毛倒豎,問道:「什麼意思?」
比與子的表情像在閑聊,指著鈴木的左手說:「我一直忘了問你,你結婚了嗎?」
鈴木像頭被鞭策的馬匹一樣跑了出去,他一邊跑,一邊回頭,瞧見比與子腳上的黑色高跟鞋。的確,穿那種鞋可沒辦法追兇,這算是她的過失吧。
「會有人受騙嗎?」
「現在開始,我得考驗你,看你是不是真心想為公司工作。」
「寺原……?」鈴木霎時感到腦袋裡的東西「轟」地傾瀉一空。空洞,腦袋一片空洞,什麼都無法思考。「寺原他……要來這裏?」
鈴木的耳朵恢復了聽覺。喇叭、尖叫聲、雜音般的喧鬧,水壩決堤般嘩然而至。
「考驗……考驗什麼?」他發現自己的聲音緊繃得顫抖。
「為什麼寺原社長的兒子要殺我太太?」
下一瞬間,他被車撞了。一輛黑色的迷你廂型車撞上了寺原長男。
「這些笨蛋,如果選對用途,也是能賣錢的。」她不感興趣地說。我的學生們也一樣嗎?鈴木感到沮喪。他指著自排車的排擋桿,問:「不出發嗎?」
「殺、殺掉他們之後會怎麼樣?」
是啊——鈴木回答的同時,感到一股黏稠的赤褐色情緒從腹部深處涌了上來。
「不要緊,也有一網打盡騙到手的時候。」
「嗯。」
鈴木像要緊緊抓住車禍的瞬間似地,睜大了眼睛。周圍寂靜無聲。就像失去了聽力,視力取而代之,變得愈發敏銳了。
鈴木戰戰兢兢地側頭窺看後座,問:「為、為什麼、我……」
寺原有著看來精力十足的粗眉與豐|滿的鼻翼,嘴上叼著香煙。他把香煙吐到馬路上,煙蒂在地面反彈,右腳踩上煙蒂,搓揉似地仔細踩熄。好痛——鈴木差點叫出聲來,那煙蒂好似亡妻的身影,兩者重疊在一起了。
「哦,是器官啊。」鈴木佯裝冷靜。
「叫你快去!」比與子發作似地大吼。「快追那個推了蠢兒子的兇手!」
同時,鈴木腦里浮現被壓潰在休旅車與電線杆間的妻子身形,他慌忙甩開這個畫面,腹肌使力,問道:
昂貴但品味低俗的黑色皮大衣底下,系著一條紅領帶。那種紅,像是亡妻流下的鮮血顏色。鈴木右手緊握,長長的指甲扎進掌心。
人群密集的程度,又讓他想起教授的話。的確,眼前的是一大群昆蟲。
比與子調整後照鏡的角度,摸著自己的睫毛,然後斜睨著鈴木。「你要找的,是蠢兒子的寺原吧?」
這也是騙人的。毋寧說戒指變鬆了。鈴木比結婚當時還瘦,只要一個不留神,戒指就會弄丟。每當那種時候,他總會想起亡妻的話,渾身哆嗦。「千萬別弄丟了戒指。」生前的她曾經鄭重地對他說:「看到戒指,就要想起我唷。」要是丟失了戒指,亡妻地下有知,一定會大發雷霆。
「騙人的吧?」鈴木說,但沒等到「騙你的」這個回答,他甚至覺得「很九-九-藏-書有可能」。鈴木重新坐正,感到頭昏眼花。
「真是教人感激涕零。」鈴木無計可施,嘆了一口氣。「為什麼我非得遇到這種事不可?」
「我就說吧?你一臉老實樣,一進公司就被懷疑啦。畢竟感覺差太多了。國中數學老師可能進我們公司,干這種欺騙年輕人的勾當嗎?」
首先是女方表示興趣,她以無可救藥的輕浮語氣問男方:「唉,你不覺得我再瘦一點的話,簡直跟模特兒沒兩樣嗎?」男方也是,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是啊,怎麼看都像模特兒。」
「你要用這把槍,殺死後面那兩人。」

01

寺原長男由於反作用力被彈向馬路,身體左半側跌在地上,左臂扭曲了。有什麼東西掉到路面,原來是從西裝彈開的紐扣。散落的圓型紐扣畫出弧線,打轉著。
「例如說,在大型場地舉辦美容講座,請來一堆女孩子,營造大拍賣的狂熱氣氛,促銷商品。」
「不管蠢兒子再怎麼為非作歹,也不會受到懲罰。你知道為什麼嗎?」
鈴木宛如被萬箭穿心,震了一下,差點尖叫出聲。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壓抑住那股激動,冷靜地回答:「我,要找,寺原社長的兒子?」
「啊,看到蠢兒子了。」比與子愉快地說,伸出食指。鈴木一驚,坐直身體,伸長了脖子。
妻子死去的容顏掠過腦海。就是那個男人!憤怒湧上心頭。
不一會兒,年輕男女眼神開始渙散,打起瞌睡來。女方先說:「人家都叫我小黃,叫他小黑唷。這是我們的綽號啦,綽號,所以我才穿黃大衣,他穿黑衣服。」她又喃喃說道:「咦,怎麼困起來了?」就這麼睡著了。隔壁的男人也接話:「可是我的頭髮是黃的,你的是黑的呢。」說完,才吐出一句:「咦,怎麼……」也睡著了。
「上車。」比與子吩咐。鈴木順從地打開副駕駛座車門,進入車內。
「我沒想過叫『千金』的公司,竟然是以年輕女性當作餌食的。」鈴木試著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就是拿掉約聘員工前面的約聘兩字。」
鈴木茫然地覜望窗外,他看見十字路口的行人號誌綠燈開始閃爍,也許是自己精神恍惚,覺得燈號閃爍得很慢,不管怎麼等,燈號遲遲不變成紅色。
「他們也太沒警覺心了,不要緊嗎?」鈴木望著這兩人,不禁擔心起他們的將來。他回想起兩年前還擔任教職的那段時間,幾名學生的身影唐突地在腦中復甦。不知為何,最先浮現腦海的是那些素行不良的學生。「老師,我們該做的時候也是會做的。」耳邊彷彿響起這句話,那是他最後一個擔任導師的班上學生說的。那個學生老是在課堂上罵髒話,同學也避之唯恐不及,但是有一次他在鬧區逮到偷行李的竊賊,受到表揚。「我該做的時候也是會做的。」他表情靦腆又驕傲地對鈴木笑著說。接著,像個小學生似的說:「老師,你不會放棄我吧?」
她若無其事地說:「蠢兒子要過來。」
鈴木凝視前方,行人專用時相路口看起來好近。等待號誌的人聚集成群,像佇立在茫茫大海前一般,在斑馬線前等候著。
「他、他來幹什麼?」
有機會的話,就該試試。也只能做了呀。你說的沒錯。
接著,鈴木想起兩年前過世的妻子,她很喜歡這個話題,笑著說:「這種時候,只要乖乖地附和『老師說的沒錯』,就不會出錯了。」的確,每次聽到他說「你說的沒錯」時,她總是顯得很高興。
「槍,就在這裏。」比與子開玩笑似地以恭敬的語氣說,從車座底下取出造型樸素的槍。她把槍口對準鈴木的胸膛。「聽好了,如果你想逃走,我就拿它對付你。」
寺原長男朝馬路跨出腳步。行人號誌依然是紅燈,他卻一步、兩步地走向前。
比與子沒有吃驚,甚至露出同情的神色:「現在還不會把槍給你啦。等一下會有其他員工過來,到時才把槍交給你。那麼一來,你也沒辦法輕舉妄動。」
「你知道『劇團』嗎?」
「我何必大費周章做這種事?」
至於鈴木這一個月來的工作,就是在商店街招攬女客人。他只需要一個勁兒地叫住、呼喚走在鬧區的女性們,即使被拒絕、被忽視、被唾罵,還是不斷出聲招攬。當然,大部分的女性往往頭也不回地走過。這工作完全沒有所謂的訣竅、努力、工夫或技巧,即使對方露出厭惡的表情、警戒或走避,他只要繼續出聲就是了。不過一天之中大概有一人,一千人里會有一人,對鈴木的話感興趣。他會帶她們到咖啡廳去,介紹化妝品與健康飲料的功效。他滔滔不絕地語帶威脅、奉承與信口開河,說著「效果不會馬上出來,但是一個月之後,就會出現戲劇性的轉變」等煞有介事的說詞,並打開小冊子,上面印刷著彩色圖表和數據。不九_九_藏_書過根據比與子的說法,這本冊子上的內容「全是子虛烏有」。
肇事的迷你廂型車沒有停下,繼續輾過了寺原長男的身體。
「咦?」比與子也看到了嗎?
突如其來的騷動以及意料之外的發展令鈴木混亂不已,幾近錯亂。儘管如此,當他意識過來時,腳已經踏了出去。
「我不知道,不是要帶走他們嗎?」
「切掉兩手兩腳。」
「我們公司也會委託『劇團』的人,請他們到活動會場當暗樁。」
「生氣啊。」
「哦。」鈴木漠不關心地應聲。
英勇事迹——這種形容讓鈴木勃然大怒,可是如果對她的話做出反應,就等於一腳踏進了圈套。
「不能開這種公司吧。」
「是真的。」騙人的。鈴木經過一番的調查,才得知「芙洛萊茵」的存在。
交響樂團的演奏結束后,眾人往往屏氣凝神,場內一片寂靜,停了一拍之後喝彩的拍手才驟然響起;同此情景,肇事現場的群眾在一片死寂之後,突然發出尖叫。
真是敗給她了,一語道破。「這是冤枉。」
「咦?」
「因為想報仇吧?」這還用說嗎?她說:「你在伺機下手幹掉那個蠢兒子,才在我們這裏工作了一個月。不是嗎?」
「喂,你看到了嗎?」比與子面露困惑,問道。
「像你這種憎恨寺原或他的蠢兒子,為了復讎進公司的人,還有好幾個,所以我們也習慣應付這種狀況了。大概一個月,我們會說是試用期,看看情況,如果對方還是很可疑,就加以試探。」比與子聳聳肩。「就像今天這樣。」
鈴木憶起了亡妻被輾過的身軀,以為早已抹滅的記憶輕易地、鮮明地復甦。他彷彿又看見她渾身是血,鼻樑扭曲,肩膀的骨頭被壓得粉碎。鈴木呆立在現場,聽見一旁跪伏在路面的中年交通事故鑒定人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這不只是沒踩煞車,根本是故意加速的。」
前方有門的話,也只能開了吧。門開了,不進去看看怎麼行?若是裡頭有人,就出聲招呼,有食物端出來,就嘗嘗滋味。有機會的話,也只能試了呀。她總是一派輕鬆地這麼說。她上網的時候,總是把畫面上所有連結全數點開,以致電腦不時中毒。
「為什麼?」鈴木咽下一口唾液。
不只有自己——這個事實讓他眼前發黑。在可疑的「千金」工作,儘管懷疑自己販賣的是毒品,這一個月之間依舊向年輕女性推銷;然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幫妻子報仇。那些受騙的人是自己活該,他只能這麼說服自己,強壓住罪惡感,拋開恐懼與冠冕堂皇的說詞,一心只想著報仇。
「你很清楚嗎。沒錯,公司的名字是寺原取的。」
「那應該沒印在教科書上吧。」
「要我確認你究竟單純只是一個員工,還是一個復讎者。」比與子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隻耐人尋味的蝴蝶。「因為我們公司需要沒大腦的員工,卻不需要聰明的復讎者。」
「我在想,或許我賣的根本不是健康食品,而是其他東西。像是吃了會上癮的藥物,或者是用你喜歡的字眼來說……」
「你說呢。可以用的器官,會立刻取出來賣,女的可以拿去當擺飾。」
「真正的一員?」
「而且還有器官的事。」
「是啊。」儘管鈴木嘴上這麼回答,卻不是真的很震驚。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這是間正派的公司。「我記得『芙洛萊茵』在德文里好像是『千金』的意思?」
比與子沉默了。她望向鈴木,再看看自己的腳,咋了咋舌。她又把視線移回前方,下定決心地說:「你去追。」
「真的。我常聽蠢兒子吹噓他的英勇事迹。」
「哪能這麼簡單就拉到客人。」一個月來的經驗,讓鈴木露出苦笑。
容易上當的女性當場簽下契約,稍微精明一點的人則說「我會再考慮」,揚長而去。如果對方回答的語氣里透著成交希望,他就尾隨上去。接下來,會有特別行動部隊陰魂不散地展開強迫性的推銷行動。他們會闖進女人家裡賴著不走,以幾近監禁的方法把契約拿到手。——據說如此。這部分的情形,鈴木只耳聞不曾親身經驗過。

02

「可是,這些浪費的傢伙卻不會受到懲罰。就算被那些人浪費幾百億、幾兆的稅金,我們卻不能生氣,很奇怪吧?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想,我應該能符合你的期待。」鈴木回答著,發現自己的聲音愈來愈小。
「不要隨便把人家說成死人好嗎?」
「哪有什麼簡單不簡單的,我只是把他們搬上車而已。」鈴木說這話時神情都扭曲了。「我只負責搬來昏睡的男女,把他們搬上車而已。」他像在強調自己沒有更多責任。
鈴木看見紐扣旋轉的弧度變小,「喀」地一聲落地。
「老師。」鈴木回答,他不覺得有必要隱瞞。「我以前是國中老師,教數學的。」
「真低級。」
「怎麼會這樣。」比與子瞠目結舌。「被撞了。」
「天知道。」
「好像曾在電視新聞看過。」
鈴木眺望著城市,想著昆蟲的事。儘管已是夜晚,城市卻絲毫不見黑暗read.99csw.com。不僅不見黑暗,還喧鬧不已。華麗的霓虹燈與路燈閃爍,舉目望去凈是人潮,像是色彩俗艷的昆蟲蠕動著。鈴木感到毛骨悚然,回想起大學教授的話。那是十年前他還是大學生的時候。
「當然。那個蠢兒子怎麼取得出像樣的名字。」
他想起亡妻的口頭禪。「也只能做了呀。」就是這句話。不管遭遇到什麼狀況,她總是這麼說著拍拍鈴木的肩膀。
「正因為他不需要理由就能殺人,才會被叫做蠢兒子嘛。」比與子一副「你明明知道」的表情說:「蠢兒子到處惹事生非。半夜偷車飆車是家常便飯,喝醉撞死人更是一年到頭都有的事。」
「擺飾?」
「為什麼?」
「為了洗清你的嫌疑啊。」比與子不疾不徐,若無其事地說。
轎車就停在藤澤金剛町的地鐵站最北側的接駁口旁,眼前是擁擠不堪的十字路口。
「所以,我昨天接到了指示。」
比與子像在教導無知學生社會運作的方式,語調慎重起來,說:「比如說,以前不是有家銀行倒閉了嗎?」
「你看到了吧?有個可疑的人走開了,對吧?」她激動地追問:「你也看到了吧?你看到對方了嗎?你視力不是很好嗎?你看到蠢兒子是被誰推的吧?」
儘管內心騷動不已,鈴木依然凝視著前方。因為他看見了人影。他直盯著一名就要從混亂中的路口離開的男子,無法移開視線。
「等一下,你說誰要來?」
「因為上頭的大人物默許。」比與子豎起食指。「這個世界不是以善惡做標準的,訂定規則的是上頭的大人物,只要有大人物罩你,一切都沒問題。寺原也一樣,他和政客們唇齒相依、兩人三腳,關係切也切不斷。要是政客說『某個傢伙真礙眼』,寺原就幫他們實現願望。政客則以不找寺原麻煩做為回報。」
「所以,」比與子豎起左手拇指,指指後座。「你得殺掉那對男女,儘管他們和你毫無瓜葛。」
「你還不知道嗎?」
沒錯,的確不可能。「或許你不知道,可是現在這麼不景氣,要找工作真的很難。我一聽到公司——『芙洛萊茵』在徵約聘員工,就跑來應徵了。」
「咦?」鈴木全身僵硬,腦筋一片空白。
為什麼你會知道——鈴木拚命壓制住就要探出去的身子,彷彿自己下一刻就會眼神遊移,喉結抽|動,眉毛顫抖,耳朵發紅。要把持住,是一件至難之事。內心的動搖彷彿隨時都會從身體的孔穴溢流而出。
儘管才剛進入十一月,聖誕節的裝飾物已經妝點在行道樹及大樓的大型看板上。汽車喇叭聲與年輕人矯揉造作的喧嘩,彷彿隨著行人邊走邊抽的香煙煙霧一同飄起。
「喏,帶他們上車吧。」比與子說,鈴木一一將兩人搬上車。
「我從來沒有見過社長。」
「因為有人袒護他。」比與子揚起眉毛。「父親跟政客。」
「氣關?」
「其他人會因此上勾嗎?」若是詐騙老人的惡質推銷行徑,鈴木倒是聽說過。
注視那個號誌時,鈴木覺得被拖進了另一個世界,但有一個聲音響起:「你只要用槍把後面那兩人射殺就好了,殺掉他們,你只有這條路了。」他被喚回現實。
「你太太八成是被那個蠢兒子害死的,對吧?」
「去哪裡?」
「你知道日本有多少人在等待器官移植嗎?多著呢。換句話說,這是筆好買賣,一本萬利的生意。」
「就是剛才說的稅金跟僱用保險的道理?」
「只是問手槍在哪裡而已。」
「所以?」
「比起完全信任員工,我覺得一家公司疑心病重是應該的。」
「騙人的吧。」
「當然是來確認你的行動呀。考驗員工時他都會在場。」
「是兒子。長男。你沒在近距離見過他吧?這是好機會呀。等一會他就要來了,殺死你太太的那個蠢兒子就要來見你了。」
「想動手了?」
「一網打盡?」
「今天來做點不一樣的。要把人帶進咖啡廳時,我也一起去,記得叫我。」
鈴木也離開了副駕駛座。他站在馬路邊,直直望向寺原長男所在的位置。即使相距數十公尺,鈴木還是能把握他的形姿。
「沒錯。總之,你知道殺害你太太的蠢兒子還逍遙法外吧?所以特別調查他的事,發現那傢伙在父親經營的公司工作,也就是『千金』,所以才會以約聘員工的身份進公司。」比與子背書似地流暢說道。「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彷彿把車內的操作面板當成器官的代替品似的,比與子說著「心臟啊,」按下空調按鈕,「腎臟之類的。」然後把調節溫度的杆子移到右邊。
「我說你啊,進公司都一個月了,也該進入下個階段了。」約莫一小時之前,比與子這麼對鈴木說。
「我、」鈴木無從判斷什麼才是恰當的回答,可是「看見了」三個字已經脫口而出。「我看見了。」
「這要怎麼回答,」鈴木臉頰痙攣,歪著脖子說:「這隻是我的想象……」
「咦?」出聲的是比與子。在馬路的號誌從綠色轉為黃色的瞬間。
「當時,保齡球館里的客人全是『劇團』成員。也就是說在場的人都是共犯,社會大眾根本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