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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桃夭李也穠 第二節

第二章 桃夭李也穠

第二節

錢大鈞點頭道:「52年分房子的時候,女主人剛剛去世,沒人敢住。譚縣長就自己搬了進去,他是個不信邪的人。」說完微微一笑。
原來金玉本來就住在梅城!他的舊宅怎麼又成了譚功達的家呢?那個「蘭芝」又是誰?會不會就是平日里同事們常常提及的馮寡婦?那金玉和這個馮寡婦到底又是什麼關係?正這樣想著,忽聽得白庭禹道:「蘭芝的死,我們也負有不可推託的責任,上面派來的工作組要糾她到街市口批鬥,我們事先並不知情。鎮子上的幾個潑皮無賴趁亂一鬧,事情就變得不可收拾了。等到我們的人趕去搭救,已經晚了一步。她當晚回家就懸樑自盡了,我們的確沒想到,這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對不起金……」
不過,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花盆的底托滿滿地汪了一層水,都漫到玻璃板上來了。她知道蘭花喜燥厭濕,這個人既然養得出這麼好的墨蘭,怎麼還會給它澆這麼多的水?心裏覺得十分奇怪。
白庭禹到底說了些什麼,姚佩佩一句都沒聽清楚。白庭禹說完了話,金玉起身介面道:「白縣長太客氣了。大年三十敝人臨時決定來梅城過年,順便做些調查研究,承蒙各位盛情款待,終日相陪左右,金某感激不盡。今日權借貴縣寶地,略備薄酌,聊表心意,並謝叨擾之罪。」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正月初八上班的第一天,姚佩佩又遲到了。她推著自行車走進縣委大院,看見司機小王手裡拿著一把雞毛撣子,低著頭正在雪地上找著什麼東西。
錢大鈞也連聲道:「客氣客氣,金秘書長太客氣了。」
原來是金玉的答謝酒筵。聽他話中的意思,似乎春節前就已經來到了梅城,而眼下就要辭別回省城去了。金秘書長這麼一說,白庭禹慌忙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招待不周。」
姚佩佩坐在寫字檯前,慢慢地轉動著花盆,在陽光下細細觀看。這盆墨蘭花葉寬闊,秀麗挺拔,顏色黛中帶綠,泛著一層油油的光亮。三四莖深紫色的花骨朵從花葉中擠出來,結滿了花苞,有兩朵已經開了。花朵的四周有一圈嫩黃色的鑲邊,湊上鼻子一聞,花香馥郁,令人沉醉。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花盆過於普通,雖然顏色倒也配,只是有些殘破,而且上面用小刀刻出來的「蘭在幽谷亦自香」幾個字,也稍微大了一些。
金玉略一沉思,便說:「那就不必了吧。蘭芝這一死,房子早歸了公了……我好像聽說,那處房子,如今是譚縣長住著不是?」
「那丟https://read.99csw.com了什麼東西才可以說『無中生有』?」
她又想起今年春節前趙煥章用小楷謄抄的那首浣溪沙詞。它貼在走廊的布告欄里,除了自己,沒有人朝它多看一眼。看著那淡紫色的花朵在風中微微翕動,若有所思,若有所語,姚佩佩鼻子一酸,眼中不覺落下淚來。
從省里來的金秘書長坐在主位,他的右邊依次坐著白庭禹、楊福妹、還有信訪辦的老徐。另外還有幾個人,她一概不認識。姚佩佩見門邊的一張椅子還空著,就惴惴不安地坐了下來。錢大鈞見人都到齊了,就招呼服務員上菜。
天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陽。她怎麼也擺脫不了做夢的感覺。自打她記事的時候起,就擺脫不掉這種怪怪的恍惚感。就好像沒穿衣服在大街上走。在她身上發生的事,沒有一件是有來由的,沒有一件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她看不清別人的面目,可別人只要撇上她一眼,就能見其肺肝,輕而易舉就掌握了她的一切。我不想活在這個世界上,真的不想。天道悠遠,人世深險。我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她似乎隱約可以窺見自己順流而下的命運。就連自己可憐巴巴的藏著、掖著的那點心事,恐怕也要爛在心裏。爛掉到也罷了,最可怕的,說不定遲早有一天,那個躲在紫雲英陰影里的秘密終將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唉,苦楝樹和紫雲英的陰影!
「姚佩菊同志,你吃菜。」金玉道。
沒等到酒筵結束,姚佩佩借口上廁所,從裡邊溜了出來。一個人沿著空空蕩蕩的街道朝前疾走。她走了好長一段路,這才想起自己是騎車來的,想要回去取,又怕再遇見那伙人。一個人站在街邊,看著一座老虎灶嗤嗤地冒著熱氣,獃獃的發了會兒愣,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
「算了吧,我還是去醫院叫大夫看看吧。」說完,他順手抓過公文包,夾在腋下,捂著嘴,哼哼唧唧地走了。
楊福妹也夾在裏面附和道:「對對,招待不周。金秘書長看得起我們,選擇在梅城過年,是我們全縣十幾萬人民的福氣,平時我們請都還請不動呢。」
錢大鈞道:「要說老宅子里的物品,當時是老徐負責登記處理的,這事他最清楚。」
倒是信訪辦的老徐,雖然職位卑賤,說起話來倒是從容坦然:「細說起來,金秘書長恐怕還要算是半個梅城人吧?」
幾道冷盆端上來之後,錢大鈞就起身斟酒。楊福妹推說不會喝,向服務員要了一杯茶。姚佩佩也是要喝茶的,可看見楊福https://read.99csw.com妹要了茶,忽然心生厭惡,連帶著把怒氣撒到茶上,緊抿著雙唇,一聲不吭。好在錢大鈞善解人意,讓服務員給她倒了一杯開水。
佩佩被他逗得「撲」的一聲就笑了起來。
姚佩佩笑道:「怎麼不能澆?只是一次不能澆這麼多。」
「不對不對。」姚佩佩笑道:「其實,說話不一定要用成語。你就說,我的車鑰匙不見了就行了,多省事!」
姚佩佩坐在窗前,獃獃地看著那盆墨蘭,心裏惘然若失。她在縣機關工作了這麼些年,與趙煥章總共也沒打過幾個照面,可這個人在遠赴他鄉之前竟然還記得給自己留下一盆花來,她的心裏暖融融的。
中午的時候,錢大鈞打來了一個電話,約她去鴻興樓吃飯。佩佩道:「怎麼忽然想得起來要請我吃飯?」錢大鈞只是嘿嘿得笑。佩佩又問:「是單獨請我一個,還是讓我去陪別的什麼人?」
「我的牙蛀了。」譚功達說,「昨天痛了一個晚上,腮幫子腫得老高。對了,你這兒有沒有什麼葯?」
果然,到了中午,譚功達開完會從樓上下來,看見姚佩佩趴在桌上欣賞那叢蘭花,就衝著她得意的喊道:「怎麼樣,好看吧?我給你的花也澆了水。」
會議室的門關著,裏面隱隱傳來一個人的說話聲,好像是白庭禹。他說話的嗓門很高,似乎在和什麼人吵架。姚佩佩正要敲門,那扇大門忽然自己就開了,楊福妹手裡拎著一隻熱水瓶,正好出來。
「怎麼?我的這個成語又用得不對嗎?」小王傻傻地看著他。
「我就知道是您澆的水,」姚佩佩道,「把花都快淹死了。」
他望著她笑。
老徐接話道:「首飾,銀器,還有幾件貴重的傢具都作為無主物品歸了公。書籍捐給了梅城圖書館。書信呢,我記得有四百多通,還有一些文稿什麼的,都原封不動地保存在縣檔案室,我明天就派人去整理翻檢。」
一進辦公室的大門,姚佩佩就聞到一股撲鼻的花香。再一看,原來自己的辦公桌玻璃上擱著一盆墨蘭。她還從來沒看見過這麼漂亮的墨蘭,驚喜地差一點叫出聲來了。還是在上海靜安寺的時候,家裡的傭人吳媽因老家就在天目山腳下,每次回家,總要帶回幾盆墨蘭,在花園裡養著。一到了開花的時節,父親就會從花園中挑出一盆,放到三樓的大書房裡,作為消閑的清供。想不到在梅城這個地方,竟然也有這種花,而且養得這麼好!
老徐臉一紅,憨笑道:「這樣最好,這樣最好。」
話一出口,自己聽上去都覺得九-九-藏-書不對勁,似乎是在急於替縣長分辨什麼。而且這一分辨,反而使得譚功達的缺席,有故意推託之嫌,不覺臉一紅,深深地低下頭,心裏怦怦亂跳。她偷偷地拿眼睛朝四周瞅了瞅,見房內餐桌周圍並無空位。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通知譚功達,錢大鈞在給她打電話的時候,也並未問起他。
金秘書長看上去似乎五十來歲,身穿一件灰色中山裝,口袋上方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大敞著領口,露出了脖子上粗大的喉結。由於距離很近,他嘴角的那顆大痦子分外觸目,似乎還綴著一撮黑毛,樣子看上去更顯陰鷙、兇悍。原來是陪省領導吃飯。可錢大鈞為何偏偏要叫上我呢?由於姚佩佩恰好坐在金玉秘書長的對面,她的眼睛不知該朝哪兒看,只得低下頭,心裏感到無聊,後悔卻是來不及了。
媽的,他怎麼知道我叫姚佩菊!心裏狠狠的罵著,可嘴上依然傻傻的笑。她的手也抖得厲害,更要命的是,金玉叫她吃菜,她很聽話地立刻拿起筷子,夾了一片糟溜魚。可還沒等送入口中,就掉在了湯碗里,濺起點點湯汁,只得把筷子放在嘴裏吮了吮。她知道當時她的樣子一定傻得可以,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好在錢大鈞、白庭禹已經站了起來,向金秘書長敬酒。老徐假裝沒看見,惟有楊福妹在一旁看著她,似笑非笑。
「不清楚。」譚功達道。
「假如我一定要用成語,應該怎麼說?」
姚佩佩抬腕看了看表,已經八點半了。那輛吉普車旁還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她知道省里又來人了,說不定又在四樓大會議廳開會呢。她沒有去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咚咚咚咚跑上樓梯,直接向四樓的會議室走去。
「還整理什麼!」錢大鈞大聲道,「你不要讓任何人插手。待會我和你一起把所有的信件打包封存,過兩天我們派專人給金秘書長送去。」
「你來了就知道了。」大鈞道。
小王「噢噢」了兩聲,又滿地找他的鑰匙去了。
「你有什麼事?」楊福妹道。她的語調和以前一樣,冷冰冰的。
「墨蘭。」姚佩佩道。隨後就問起這花是誰送的,這麼好的花怎麼捨得送人。譚功達臉色凝重,習慣性地皺了皺眉頭,嘆了一口氣,半天才說:「是趙副縣長,趙煥章同志送的。」
「事情已經過去,也就算了。」金玉點上一支煙,緩緩道:「我和蘭芝雖沒有正式辦理離婚手續,名分上還是夫妻,但思想感情上早已分道揚鑣,沒有任何聯繫了。她是她,我是我。她的死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咎由自取,你九*九*藏*書們沒有任何責任。只是,我還有些東西,主要是一些信件,還遺留在她那裡……」
「你就說——」姚佩佩想了想,道:「你可以說『不翼而飛』。」
憑著她對花草的敏感,墨蘭的香氣中似乎還有一縷淡淡的香味混雜其中,循著這縷幽香,姚佩佩很快在譚功達的辦公桌上看到了一大盆水仙。那養水仙的盆子通體潔白,顯得極為考究,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瓷胚。其中幾枚圓圓的壓花石,溫潤的石紋隱隱可見,宛若山水畫的圖案。水仙花的花莖高而壯,齊齊地開出一片銘黃。盆壁上也有幾個小字:嫣然幽谷。
錢大鈞正要解釋,姚佩佩突然搶在前頭,貿然說道:「譚縣長?他去醫院看牙了。」
譚功達「噢」了一聲,湊到姚佩佩的跟前,道:「你這一盆怎麼只開了三、四朵,這花叫什麼名字?」
姚佩佩心裏道,這個養花人似乎很喜歡「幽谷」這兩個字。不過,同樣不幸的是,花盆裡澆了太多的水,花梗上還散落著喝剩的茶葉,讓用來包根的棉花都浮了起來。姚佩佩看了看譚功達的茶杯,杯沿上還殘留著幾片茶葉末子。她找來一塊干抹布,將盆里的水洇干,一邊暗自竊笑,心裏暗暗罵道:這個傻瓜,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少不了要給這兩盆花猛灌一次水。
她還記得,有天下午會議結束后,開會的人都走光了,他卻漲紅了臉,木獃獃地坐在椅子上,嘴裏叼著一支香煙。煙灰落了一身,撣也懶得撣。佩佩悄悄地走近他,生怕嚇著他:「趙副縣長,散會了……」
「趙副縣長犯錯誤了?」姚佩佩一臉迷惑地問。
姚佩佩因見譚功達一隻手始終捂著腮幫子,說起話來含混不清,嘴裏還不時嘶嘶地往牙縫中吸氣,便問他嘴怎麼了。
姚佩佩說,她那兒有牛黃解毒丸,不過放在家裡了:「要不要我回去取?」她見譚功達遲疑不決的樣子,又補充道:「我騎腳踏車,也挺快的,一會就回來了。」
白庭禹端起酒杯,站起身來正要說話,金玉忽然道:「譚功達縣長怎麼沒有來?」
開始姚佩佩還以為他是在叫別人。「佩菊」這個名字,是祖父給她取的。從出生到1949年解放,沒有人感覺到這個名字有什麼問題,可等到家中遭了大難,舅舅、姨媽、姑媽來上海奔喪,眾口一辭,一口咬定家中的諸多變故都是這個名字惹的禍。「佩者,戴也,什麼人會把菊花佩戴在胸前?只有在死了人的時候。」舅舅說。而在姑媽的眼睛里,甚至連姚佩佩本人都有了禍水的嫌疑。剛來梅城投奔姑媽的那些年九九藏書,姑媽成天說她滿臉的陰晦之氣,急了就罵她報喪鬼。後來,她雖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姚佩佩,戶口簿可是改不過來了。這個金玉怎麼會知道她的原名呢?心中一慌,如同夢寐,只是怔怔地看著對方傻笑。
小王抬頭看了姚佩佩一眼,自語道:「咦,我的車鑰匙怎麼忽然無中生有了?」
姚佩佩見他們把話題扯到別的事情上去,談興甚濃,沒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心裏暗自慶幸,一直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可細細一聽他們的談話,又覺得他們說的話里大有文章。
姚佩佩騎上自行車,來到鴻興樓飯店,由一條逼仄的木樓梯,上了二層。地上的毯子黝黑黝黑的,樓梯扶手也是滑膩膩的,手一碰,就有一種不潔之感。姚佩佩知道,在梅城地方,這已算是最好的飯店了。二樓的大堂里坐滿了人,服務員領著她側著身子一直走到裡邊朝北的一個大房間門口。她看見錢大鈞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朝她招手。
金秘書長未置可否,微微一笑。姚佩佩心裏想,金秘書長心心念念記掛著那些書信,就是擔心信件內容外泄,可老徐偏偏還是要回去「翻檢」!他不把信膽抽出來看,又怎能知道哪些是金玉寫的,真是迂腐得可以!與他相比,錢大鈞的反應就要機敏得多了,難怪縣裡上上下下沒有人不說他好的。正這樣想著,忽然聽見金玉在喊她的名字,「姚佩菊同志……」
「小王,你在找什麼呢?」姚佩佩笑著跟他打招呼。
隨後,她拉上門,丟下姚佩佩,一個人下樓打開水去了。姚佩佩鬧了個大紅臉,心裏道:原來並不是每次上面有領導來,她都有資格去開會的,便滿臉羞慚地下樓去了,一路上不住地在心裏面罵自己「蠢貨」。
楊福妹一把就把她給拽住了:「領導在開會,沒你什麼事。」
「要不等會兒吃完了飯,我們幾個陪著金秘書長去梅城老宅子里看看?」白庭禹建議道。
譚功達告訴她,剛才省里來的金秘書長傳達了省委和地委的指示,趙煥章已經被解除了職務。他或許提前知道了這個決定,打算把家搬到老家的鄉下去,在那兒的一個小學當語文老師。因要搬家,他院子里的花帶不走,就分送給縣機關的同事,留個紀念。
「什麼東西丟了也不能說無中生有!這個詞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怎麼,不能澆水嗎?」譚功達認真的看著她,問道。
金玉道:「那倒是。我當年在去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之前,在梅城住過七八年呢。」
「我來開會呀。」姚佩佩道。說完,就要從門縫中擠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