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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菊殘霜枝 第五節

第三章 菊殘霜枝

第五節

小嫻咬了一大口西瓜,嘟嘟囔囔的道:「我叔呢?他這麼急喊我來也不知有什麼事?」她一說話,紅紅的西瓜水就從嘴角流了出來,只得用手接著。
「你別急,急什麼?」嬸子趴在她肩頭,雙手撫摸著她的肩胛,接著道:「都說你這閨女死心眼,腦子還真的有點不開竅!我們並不是為了個人才這麼做的。你叔叔這個人,脾氣不好,說話不注意方式,可他剛才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這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什麼叫嚴肅的政治任務,那就是說你理解了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就說五七年反右吧,當時我在紅星機械廠蹲點……蹲點,你懂不懂,就是在基層掛職。上面的指標下來了,要在廠里定一個右派。可廠長書記都對我搖頭,說他們廠『恰好』沒有右派。我就對他們嚴肅地說,如果事情真像你說得那樣,你們廠沒有右派的話,那你們廠長、書記就是右派。後來呢,嘿嘿,他們還真的想出一個辦法來了。廠門口打鐵的鋪子里有一個大鐵墩子,廠長讓全體職工排著隊去抱那鐵墩子,每個人都試過了,誰都沒能把那鐵墩子抱起來。正在這時有個大胖子,外號叫『魯智深』的,上班遲到了,氣喘吁吁地從門外跑進來,只見他把袖子一擼,朝手中吐了兩口吐沫,嘴裏叫了一聲『起!』,愣是用吃奶的力氣把那鐵墩子給抱起來了。最後,那個大胖子就被定為右派。這個例子生動的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們執行上面的政策,不能含糊。再說譚功達,當年你叔叔介紹你們談朋友,我就很不贊成。這個人說話粗魯、不修邊幅、異想天開、妄自尊大,我打心眼裡瞧不上他。可你直到現在還執迷不悟,不管自己的政治前途,一味替他辯護,我實在搞不懂,他究竟有哪一點好?嗯?」
「什麼呀!二十四了。」小嫻笑道。
「魯迅先生的文章,你想必是讀過的了?」嬸子還是有點不甘心,仍然試圖進一步啟發她,「魯迅先生有一句名言,叫做痛打落水狗!你想啊,這狗既然已經落了水,幹嘛還要痛打呢?這就是魯迅先生的高明之處。一般來說,這狗是喪了家的,看上去還有點乏,又落了水,看上去挺可憐的不是?可你不把他打死,保不定什麼時候,它就會躥上岸來,對準你的小腿肚子,呱嗒就是一口,連皮帶肉撕下來一大塊!那時候你要後悔可就來不及嘍!所以說,魯迅先生以他豐富的革命鬥爭經驗,不厭其煩地告誡我們,要痛打落水狗!譚功達就是這樣一條落水狗!所以我們不能心慈手軟!毛主席說了,黨內鬥爭從來都是含糊不得的,不是你死,read•99csw•com就是我活。要麼不動手,一旦動起手來,就得讓你的對手永遠沒有反攻倒算的機會。這是無數革命先烈用鮮血換來的沉痛教訓。譚功達雖說下了台,可人還在,心不死!一有風吹草動,他必然要瘋狂反撲,一旦他的陰謀得逞,反動勢力就會捲土重來。我們就得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革命先烈用生命打下來的紅色江山……」
這天傍晚,白小嫻端著塑料盆,從浴室出來,一邊梳著頭,一邊回宿舍。剛走到琴房邊,忽見團長滿頭大汗地朝她跑來了。
「老白呀,你有什麼話就跟孩子直說吧,這麼繞來繞去的,把我都給繞糊塗了。」嬸嬸笑著打斷了他的話,把削好的蘋果遞給白小嫻。白小嫻剛吃了兩片西瓜,肚子里撐得慌,就將蘋果放在茶几上的果盤裡。
「你這孩子,好不知輕重!明明是他欺騙了你,怎麼還要感激他呢?」嬸子問。
白庭禹家的門開著,昏暗的燈光照亮了門前的一排鑄鐵圍欄。他聽見屋裡隱隱有人在說話,可進了屋,只見到嬸子一個人。她剛剛洗完澡,正抬著胳膊往胳肢窩裡抹花露水呢。嬸嬸說,她知道小嫻要來,已經給她盛了一碗綠豆湯,在窗台上擱著呢,還沒涼透。隨後,又就將桌上一片早切好的西瓜遞給她:
「您說完了嗎?」白小嫻厭惡地瞪了她的嬸子一眼。
「好了好了,」白庭禹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了,然後冷笑道:「小嫻哪,你的記憶力還是很不錯的嘛!的確,我承認說過這些話。可我當時並不了解太多的情況,事情被弄顛倒了,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可我們共產黨人認識到錯誤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要改正錯誤。我們今天找你來,就是為了把顛倒了的事情重新顛倒過來。」
兩個人坐在床頭,任憑嬸子如何費盡唇舌,白小嫻始終不發一言。她的手上都是汗,腦子裡亂鬨哄的。最後,嬸嬸問她:「農夫和蛇的故事你聽說過嗎?」
白小嫻點點頭,急忙道:「那天晚上他是抱了我一下。我以為他要強|奸我,可你們勸了我一個晚上,說那不叫強|奸。」
白小嫻聽叔叔說到「黨內頭號階級敵人」這幾個字,本能地吃了一驚。后又聽叔叔說玩弄感情那一番話,心裏就想,自己大概也被他列入了無知女青年行列,心裏就有些不開心。
「你們這是誣陷!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答應的!」白小嫻氣得一下站起身來,「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就走了。」
他一出門,就拿眼睛朝小嫻身上看,隨後笑道:「你就是白小嫻同志吧?」隨後向她伸出手來。可小嫻的手裡正繃著九九藏書絨線呢,那人只得把手半路縮了回去,抓了抓頭皮。小嫻朝他笑了笑,心裏道:這麼熱的天,這人頭上竟然還抹著油,難道他就不怕癢嗎?
「什麼叫強|奸?強|奸就是以性|交為目的,違背婦女意志而採取的暴力行動。請問,他當時有沒有違背你的意志?再請問,他有沒有採取暴力行動?你的嘴都被他咬破了,」白庭禹氣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可你,還要為他辯護!」
她把鶴壁所有的機關單位都找了個遍,最後還真的在地區舞蹈學校的集體宿舍里找到了王大進。當時,王大進正在宿舍樓的過道里生煤球爐子。他那黃臉婆的妻子,還有四個小孩,全都擠在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筒子樓里。房間里有兩張雙人床,其中的一張還缺了一條腿,直接擱在一堆碼放整齊的蜂窩煤上。
「要不是譚縣長當機立斷,將那個狗屁王大進從文工團里開除,我早就落到了那個流氓手裡了……」
嬸子一看兩人談僵了,就趕緊插話說,「小嫻,他玩弄你純潔的感情,最後一腳踢開了你,你難道就不恨他嗎?」
「先吃瓜吧。」
「他已經不是什麼縣長了。」白庭禹臉上的笑容突然收斂,變得嚴肅起來:「他是個大叛徒!大流氓!大野心家!我們找你來,啊,就是為了重新核實前年春天發生的那件事。」
白小嫻就將自己如何被新來的舞蹈教練引誘,如何甩掉譚功達,譚功達又如何泄私憤把王大進開除,以及她後來如何去鶴壁找人的事原原本本的講了一遍。白庭禹見她一說起來就沒個完,只得打斷了她的話,煩躁地說:「你就別提那個什麼王大進了!時候不早了,我們還是來說正經事。」
舞蹈教師王大進剛從鶴壁調來梅城工作,還沒待滿一個星期,譚功達一個電話,他就給不明不白地開除了。他是連夜離開梅城的,走前沒有跟白小嫻告別。第二天,白小嫻四處找不到王大進,就去問團長要人。團長當然不能說是譚功達的授意,只得支支吾吾地拿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來搪塞她。他的閃爍其辭加重了白小嫻的疑慮。憑著直覺,她認為這其中一定藏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陰謀。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當天下午,白小嫻就不辭而別,隻身一人坐上了前往鶴壁的長途汽車。
白小嫻見叔叔書房的門關著,裡邊的說話聲忽高忽低,可什麼也聽不清。嬸嬸問了問她在文工團的情況,又問了問家裡的事,隨後就從桌上抓過一把亂絨線來讓小嫻給繃著。一邊說著閑話,一邊把香煙盒揉成一個小球,繞起線團來。她在繞絨線的時候,膀子上的肉就跟著鬆鬆垮垮亂顫起來。小嫻九*九*藏*書不由得想起,叔叔第一次帶嬸子從東北回家的時候,全國還沒有解放,嬸子頭上還扎著羊角辮子,可現在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經老成這個樣子!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心裏就有些黯然神傷……
「那就是強|奸!」白庭禹斬釘截鐵的說,「那不叫強|奸,還有什麼事可以算強|奸呢?」
他轉過身來看了白小嫻一眼,就問了問她最近在團里的情況,又問到家裡的事。奇怪的是,他的客套竟然和嬸子一字不差,就好像預先商量過似的。半天,才對小嫻道:「小嫻,你到我屋裡來一下。」
「什麼事?」白小嫻警覺地看著她的叔叔,似乎已經模模糊糊的意識到叔叔叫她來的用意。
「這個世界是複雜的……啊,要正確認識事物的本質,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得來它一番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裡的科學改造功夫。稍一不慎哪,就會落入主觀主義和經驗主義。況且,啊,事物又是不斷變化發展的。由量變到質變,在一定條件下產生飛躍。好事可以變成壞事,壞事呢,啊,也可以變成好事,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論,從來都……」
「比方說,啊,」白庭禹道,「我們當初勸你和譚功達談戀愛,啊,就是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事實表明,這個譚功達偽裝得很巧妙!隱藏得很深!啊,騙過了廣大人民群眾雪亮的眼睛!在梅城,他是隱藏在我們革命隊伍中的頭號階級敵人!別的且不論,他四十多歲了,還不成家,為什麼?啊,就是為了以談戀愛為名,不斷玩弄我們無知女青年的感情,你和他交往多年,對於這一點應該最有發言權了。」
白庭禹再次把小嫻按在沙發上坐下,終於惱羞成怒,氣得喉嚨里呱呱亂叫:「我現在不是以你叔叔的身份跟你說話!我是以梅城縣縣委書記的身份找你正式談話!對,正式談話!你寫也得寫,不寫也得寫!不是討價還價,不是請客吃飯,而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
小嫻還在為去年他無故開除舞蹈教師的事生氣。團長只得跟著她往前走,側著身子,對她笑道:「白書記剛剛來過一個電話,說有急事找你。」
「這樣,這樣,」白庭禹重新在沙發上坐下,把一隻手搭在侄女的肩上,道:「很簡單,你只要寫份材料,把譚功達如何強|奸你的過程詳詳細細的回憶一遍寫下來,簽上字,就行了。不要害羞,對於要求上進的青年來說,害羞是一種怯懦的行為。」
「見你的鬼!」白小嫻的牛脾氣也上來了,她那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白庭禹,眼睛中燃燒著震驚和憤怒的火焰,低聲九_九_藏_書而嚴厲的命令道:「把你那臭爪子從我肩上拿開!」
「這個恐怕我做不到!」白小嫻冷冰冰的說。
那人托著煙斗,莞爾一笑:「錢大鈞,錢大鈞。」他回過頭去對白庭禹說:「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吶。」
「找了你半天,原來去洗澡了。」團長喘著氣,對她說。
「小嫻哪,今年已經滿二十了吧。」白庭禹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雙手按壓著兩邊的太陽穴。
當著老婆的面,王大進一臉尷尬。他一個勁兒地朝白小嫻擠眼睛,丟眼色,假模假式地問她是哪裡人,來找誰,白小嫻死死地咬住嘴唇,臉色煞白。她不是不想回答他,而是根本忘了說話。可王大進的老婆有著一雙天生的火眼金睛,已經看出了其中的名堂。她在屋裡摔鍋摔碗,為接下來歇斯底里的瘋狂發作做鋪墊。王大進趕忙丟下生了一半的火爐,回去想穩住她。白小嫻就聽見那女人尖叫道:
「嗨!那是在舞台上,又化了妝……」那個名叫錢大鈞的人在叔叔耳邊嘀咕了句什麼,白庭禹忽然哈哈大笑。小嫻猜到他們大概是在議論自己,微微紅了臉。錢大鈞又嫂子長嫂子短的跟嬸嬸搭訕了幾句話,這才告辭離去。白庭禹也不遠送,只是沖他擺了擺手。
「哪個白書記?」
說完,拉開門,頭也不回,一陣風似地跑了。
白小嫻的臉一下就紅到耳根,申辯道:「您親口說的,那不叫強|奸,那叫操之過急。您還說男女之間摟摟抱抱是感情必要的潤滑劑,是革命同志之間一種十分常見的革命行為,為了革命事業後繼有人所必需的前奏曲,您還說,即便是在馬克思和他夫人燕妮之間也免不了會發生這樣的事,您又說……」
「就是你叔叔。」矮胖、敦實的團長一路追著她,「讓你馬上去他家一趟。」
「你有什麼事?」白小嫻冷冷地道,仍舊梳著頭,不僅沒有停下來,反而走得更快了。
「你和這婊子要是沒什麼勾當,人家怎麼會好端端地把你開除?你他娘的狗改不了吃屎,走到哪裡都惹一身腥!」
兩個人都憤怒地逼視著對方。眼看僵持不下,最後還得嬸子出來打圓場。她一把將白小嫻摟在懷裡,推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白庭禹道:「我怎麼記得你是見過她的?」
「不知道。」白小嫻咬著嘴唇說,「我真的得走了。明天一早還得起來練功呢。」
「傻閨女!就是為了譚功達強|奸你的那件事呀!」嬸嬸笑著對她說,「那天晚上,都快半夜了,你一個人滿臉是血,跑到我家來敲門,雪還在下著……你想起來沒有?」
「至少要比白庭禹好得多!」
白小嫻聽嬸子絮絮叨叨,說了這麼一大堆,就有read.99csw.com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她怎麼也沒想到,從嬸子的嘴裏能說出這麼一番無恥的話來!這個世界竟如此黑暗!眼前的這個女人竟比她的叔叔還要齷齪無恥!白小嫻站起身來,對她的嬸子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白小嫻從鶴壁回來之後,人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成天懵懵懂懂。跟人說話眼珠子都不愛轉一下,看到什麼就怔怔的發獃。嘴裏喃喃自語,可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團長也慌了手腳,一連三次請他吃飯,白小嫻都未予理會。
「不管您怎麼說,反正我不認為那是強|奸」,白小嫻交叉雙臂,緊緊抱在胸前,嘴裏嘟囔道:「他這個人,只是性子有點急。」
不多一會工夫,叔叔的房門打開了。風一吹,屋子裡的煙霧就一團一團的涌了出來。等到煙霧散盡了之後,她看見屋裡走出一個人來。是個大高個兒,穿著短袖襯衫,頭髮梳得油光,髮型看上去有點像毛主席。手裡托著一隻大煙斗。
「你要不好意思,我看這樣也成……」嬸嬸對白庭禹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們來找人幫你寫,你看看,簽個字也就行了。」
白小嫻騎著自行車,往叔叔家趕。天已經黑下來了。雖說前天已是高秋,可是天氣依舊悶熱。街上到處都是乘涼的人,遊手好閒的男人們搖著扇子、打著赤膊,坐在小板凳上,高聲地說話。有的人家甚至把床都支在外面。白小嫻想起很久沒有去過叔叔家了,就在一個小攤前買了一些水果。
「誰是王大進?」白庭禹轉過身來,不解的望著她。
屋裡的幾個小孩一起放聲大哭。煤爐里的濃煙不斷地冒出來,在樓道里起了一層黃霧。白小嫻看見鄰居的門開了,一個大胖子穿著一件汗背心,拿著一手撲克牌,咳嗽著把腦袋伸出來叫道:「王大進,你狗日的趕緊把爐子弄一弄,我們都給你嗆死了!」
「譚功達就是那條毒蛇!雖然他現在被撤了職,進入了冬眠狀態,可是你要把他掖在懷裡,給他捂熱了,他醒過來會對你怎麼樣?啊?」嬸子向她啟發道。
「那麼,你們到底想讓我做什麼呢?」白小嫻鄙夷地笑了一聲,忽然問道。
「在屋裡和人談事呢。」嬸子努了努嘴,笑道:「咱們先說會兒話」。
她對白庭禹道:「譚縣長出了什麼事?」
「恨他?我為什麼要恨他?」白小嫻賭氣似的說,「我感激他還來不及呢。」
白庭禹緊接著也跟了出來,指著那人向小嫻介紹說:「這是錢縣長!」
小嫻獃獃地點點頭。
白小嫻進了屋,剛坐下不一會兒,就見嫂子手裡拿著一隻蘋果走了進來,她一邊削著蘋果皮,一邊對丈夫說:「你們說你們的,別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