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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菊殘霜枝 第八節

第三章 菊殘霜枝

第八節

「沒聽說過,怎麼呢?」
「紡織廠怎麼樣?累不累?」碧雲問她。
「不提他,不提他。」湯碧雲詭秘地笑了笑,可嘴裏仍然說:「我怎麼覺得這個人還不錯,就是臉上那個大痦子讓人看了心裏有點發毛。」
姚佩佩緊抿著嘴,將目光轉向窗外,道:「大概是,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會覺得安全吧……我也說不清。」
「你要再這樣開玩笑,我馬上就走。」湯碧雲假裝生氣地道。
湯碧雲既然提到了金玉,佩佩立刻多了一份提防。心裏道,我猜得不錯,原來她也是個說客,現在終於切入正題了。
她這一說,湯碧雲哭得反而更厲害了。半晌,湯碧雲抬起頭來,眼睛紅紅的,問他道:
好話說了一大堆,姚佩佩的心變硬了,絲毫不領情。她說自己的辭職與姑媽無關,如果姑媽實在容不下她這個吃閑飯的,也要看在她死去爹娘的份上發發慈悲,給她寬限幾天。短則幾天,長則幾個星期,自己一旦找到事做,就會馬上從這兒搬出去的。如果姑媽現在就讓她走人,也沒關係,明天一早,她自當凈身出戶。姑媽一聽這話,想想自己也有滿腹的委屈,自輕自賤換來的卻是這麼一篇不近人情的瘋話,就知道佩佩這回是發了大願,動了鐵心,不由得哇哇大哭起來。佩佩倒也不去勸她,自己回到房中,把房門撞上,一頭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剎那間,湯碧雲的臉色一下就變得煞白。拿筷子的那隻手不停的在發抖,夾了半天也沒把那片香菇夾起來。姚佩佩見她情緒激動,略微有些疑心,可也沒怎麼往心裏去。
佩佩抬頭看了看樹梢上那一輪銅盆似的圓月,笑道:「我也是個膽小的人,要是遇上鬼,你可別指望我來救你。今晚的月色這麼好,我就陪你去走走唄。」
臨走時,她還告訴佩佩,錢縣長現在正忙得不可開交,過些日子等他得了空,會親自找她談話。她說姚佩佩是縣機關難得一見的人才:文章寫得好,辦事也認真。優點是謙虛,缺點是太謙虛。楊福妹走了之後,一連兩個星期,錢大鈞卻並未露面。姚佩佩便開始四九_九_藏_書處找事做。最後總算有一家棉紡廠答應要她,工資低得可憐,只有在機關時的一半,而且一個月倒有二十個夜班。她猶豫了好幾天,也只得硬著頭皮去報了到。
她已經知道湯碧雲升了縣委辦公室副主任。可一說「寒舍」二字,心裏就有些落寞。因為連這房子也是人家的。「寒舍」二字雖是自謙,可也不能隨便亂用。
這天上午,楊副縣長恰好不在辦公室,因此,省掉了一番不必要的盤詰、慰留等等口舌。姚佩佩將辭職信擱在她辦公桌的玻璃板上,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她去了一趟圖書館,將所借的書籍都還了,臨出門,又把自己的借閱證撕成了碎片,扔在了門口的垃圾桶里。除了自己的化妝品和洗漱用具之外,姚佩佩從辦公室惟一帶走的東西,就是趙煥章送給她的那盆墨蘭了。經她精心照料,墨蘭長得十分茁壯,自有一番挺拔與嫵媚。
「佩佩」,湯碧雲忽然轉過身來,望著她的臉:「算了,時候不早了,你還是先回去吧,不用陪我了。」
姚佩佩想了想道:「要是碰上錢大鈞這個鬼可怎麼辦?」
姚佩佩知道胭脂井,當年她從梅城浴室辭了工,就流落在西津渡的胭脂井一帶,在一家賣絨線的鋪子里呆了兩個月。說起來,那地方離大爸爸巷倒也不太遠,當中只隔著一條河和一個街心花園。
今天是中秋節,碧雲是專門來請佩佩吃飯的。她說在城西的桂花巷新開了一家館子,平常是不對外的,那兒的螃蟹年糕做得很不錯。她前幾天剛去過,巷子里的桂花全都開了。
「喲,紡織姑娘回來了!你怎麼淋得像個落湯雞似的?」碧雲道。
這天下午,姚佩佩剛從棉紡廠下班回家,就看見湯碧雲正坐在客廳里,看著她笑。天氣已轉涼了,外面下著雨。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名叫花家舍的地方?」
「算了吧,你就別裝了。」湯碧雲夾了一塊年糕放在佩佩的盤子里,柔聲道:「你那點小心思,哪裡能瞞得過我?我只是不忍心點破你罷了。不過有一點,佩佩,我不明白,那譚功達究竟https://read.99csw.com有哪一點好,害得你整天五迷三道的?」
「沒什麼。」湯碧雲擦了擦眼淚,像是下了一個很大決心似的,向服務員招了招手。
「他不在,去省里開會了。」湯碧雲道,「你要是不願意去,就算了。」
正想著,湯碧雲又說,錢大鈞在城郊的那座房子離這兒不遠,她還有些東西留在那兒,她要去取回來,問姚佩佩願不願意跟她一起去:「那處房子,到了晚上有點陰森森的,屋后還有幾座墳,有些怕人。」
「我哪兒能跟你比?不過是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罷了。」
她終於沒有去胭脂井找他。
佩佩笑道:「好好的大晴天,半路上忽然下起雨來。原來是湯副主任!難得有空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你怎麼這麼婆婆媽媽的,」佩佩道,「走吧,哪裡來的這麼多廢話!那房子里有沒有養狗?」
姚佩佩冷冷地瞪了湯碧雲一眼,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你要再提起這個人,我馬上就走。」說完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臉上充滿了警覺。
「我餓了一天,剛才吃得急了一點,就有點心慌。佩佩——」
在這期間,她甚至還大著膽子,偷偷地去了一次譚功達的家。經過這麼一番折騰,她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她只想與譚功達見個面,當面問他幾句話,至於問他什麼話,想了半天又覺得無從說起。就像是喉嚨里卡了一根刺,不把它拔|出|來,一刻都不得安寧。她來到馮寡婦的住處,那房子已經像螻蟻駐空的龐然大物的骨架一般。
「你?」姚佩佩笑道,「你這個人心機太深!我怕你還來不及呢!我總覺得,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被你賣了。」
過了一會,她推了推湯碧雲,笑道:「你這個人怎麼回事,一句玩笑話也說不得?不管怎麼說,我們姐妹一場,就算哪一天我真的被你賣了,也只能心甘情願。畢竟是栽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裡,怨不得天。」
「佩佩,你覺得我這個人真的有那麼壞嗎?」說完,眼睛里豆大的淚珠滾滾而出。佩佩見對方似乎動了真情,自己的雙眼也有點潮九_九_藏_書濕,她就後悔剛才說那樣的話。可又不知如何勸慰她,想了半天,就把她們第一次見面時說過的那句話重新說了一遍:
隨後一連幾天,姑媽看到姚佩佩不再去縣裡上班,心裏就有些疑惑,可又礙著面子,不好親自張口去問她,就這樣一天天熬著。到了星期天,她再也熬不住了,就暗中慫恿姑父去探她口風。一聽說姚佩佩從縣裡辭了職,姑媽心裏也不由得嚇了一哆嗦!心裏想,這小蹄子跟我嘔了口氣,沒想到竟會這樣發狠,做出這樣荒唐的舉動來。心裏縱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只好在那張老臉上擠出些許笑容來,主動找佩佩談心,給她賠不是。她罵自己是老不死的老糊塗,是吃狗屎長大的,求姚佩佩千萬可憐可憐她的貧老無依,不要因為自己一時滿嘴噴糞,而賭氣斷送自己錦繡前程……
姚佩佩從碧雲的話中隱約聽到了錢大鈞的口吻,臉一紅,急道:「我辭我的職,跟他有什麼關係?」
第二天上午,楊福妹親自趕了過來,給她帶了一網兜蘋果。照例是一番規勸。她說,如果佩佩不願意上調到省里,也可暫時不去;如果不願意入黨,也可暫時留在黨外;如果她不願再做秘書一職,縣裡的崗位與單位她可以任意挑選:「你看這樣行不行,聽說,你和那個叫什麼羊雜碎的最要好了,把你們倆調到一起怎麼樣?」
佩佩心裏道:今天這個羊雜碎也不知怎麼了,盡說一些半吊子的話。讓人聽上去摸不著頭腦。
經過再三考慮,我認為自己不適合任何與人打交道的工作,甚至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姚佩佩寫道,不管尊敬的領導是否批准我的辭職,從今天下午兩點鐘算起,我將自動離職,並且不再承擔任何因辭職而造成的損失……她只花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寫好了辭職信。在裝入信封之前,她又把甚至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一行字塗掉了。為了防止自己反悔,她決定立即動身,前往縣委辦公室,將它當面交給楊福妹。
說完兩個人挽著胳膊出了飯店,沿著幽深的巷子往前走。她們來到巷子盡頭的一簇桂花樹前,湯碧雲又站住九*九*藏*書了。她從桂花樹上揪下一些桂花來,用手帕包著,說是帶回去泡茶。
「你覺得金玉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姚佩佩很快就提交了辭職報告。她的辭職信寫得十分沉痛、決絕。彷彿不僅是為了辭職,而是向整個世界告別。
「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烏鴉?」姚佩佩問道。
飯店雖然開張不久,卻也並不幹凈。青磚地面上早已積了一層油垢,加上眾多的客人從外面帶進來的雨水和泥巴,姚佩佩還沒有吃飯,早已沒有了胃口。等到飯菜端上來,照例是油膩得讓人反胃。特別是上湯的時候,服務員那有著黑色污垢的大拇指是整個的泡在湯里的。姚佩佩不知道湯碧云為什麼會挑選這麼一個地方。湯碧雲看上去也有點心不在焉,她總是在迴避自己的目光,而且也並沒有顯示出怎樣的熱情,彷彿腦子裡同時在想著好幾件令人煩心的事。
兩個人坐在客廳里說了一會閑話,等到雨一停,姚佩佩便辭別姑媽,跟著湯碧雲走了。臨走前,姑媽硬是將一把油紙傘塞到佩佩的手裡,笑道:「還是帶把傘吧,看這天,雨一會兒還得下。」說完,很不自然地在姚佩佩的肩上拍了拍。
湯碧雲正在給她盛湯,似乎沒有聽見她說的話。到梅城這些年,姚佩佩還是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古城的蒼涼與美麗。窗外的風景令人賞心悅目。大雨過後,空氣清冽,微微有些寒意,那桂花的香氣釅釅的,靜靜的,浮在院落和花木之間,引人遐思。姚佩佩支著下巴看著窗外,心裏也是幽幽的,彷彿整個身體都被那濃烈的花香熏得浮了起來。
「好了好了,別難過了。你要是個男的,我就毫不猶豫地嫁給你。怎麼樣,這總可以了吧?」
湯碧雲忽然道:「那麼我呢?」
湯碧雲沒話找話說,極力想讓氣氛變得親熱一些。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一會兒說:「姚佩佩(她特意加了一個姚字),你以後不會恨我吧?」一會兒又說,「姚佩佩,你一定從心眼裡就瞧不起我,是不是這樣?」弄得佩佩莫名其妙。話題繞來繞去,最後又繞到了錢大鈞身上。佩佩不動聲色地聽她說話,隨便搭上一兩九*九*藏*書句腔,不一會兒就膩煩了,她有點後悔跟她出來吃飯。
桂花巷的那個飯館位於城西的一個小山坡上。姚佩佩憑窗遠眺,可以看見梅城一帶黑黑的舊城牆。雨後的夕陽絢麗無比,烙鐵一般的火燒雲,中間夾雜著翡翠般的淺綠,把西山襯托得如墨如黛。成群的暮鴉在遠處的樹林上空盤旋,「嘎嘎」的叫著,把樹木的枝條都壓彎了。
「你要覺得他好,你就嫁給他好了!反正你已經從錢大鈞那兒脫了身,現在正閑得慌……」姚佩佩刻毒地挖苦道,彷彿一心要激怒她似的。沒想到湯碧雲大度地笑了笑,說,「你說這樣的屁話,本來我應該生氣的,可我並不生氣!」
姑媽見佩佩不到三點就回到家中,手裡捧著一個花盆,倒也沒當一回事。自從昨天倆人大動肝火之後,她們還沒有說過一句話。進門時佩佩還是叫了她一聲「姑媽」,對方依舊不予理睬。
姚佩佩隨便說出的這句話,聽上去也大有問題。她說自己靠力氣吃飯,有些暗示對方仗勢陞官,就近乎罵人了。好在湯碧雲沒有往心裏去。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綠色的大翻領襯衣,外罩一件白色的網眼馬甲,耳垂上還吊著一個假瑪瑙墜子,人顯得十分精神。
她攏了攏耳邊的頭髮,又道:「你呢?你能好到哪裡去?人家下了台你就巴巴地跟著辭職,可那姓譚的心急火燎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糊裡糊塗落在了一個風流小寡婦的手裡,你就是想當殉葬品都不夠資格,何苦呢?」
湯碧雲搖了搖頭,笑道:「是你自己要去的,待會兒要是遇上鬼,你可別怪我。」
幾個木匠正在屋頂上換椽子。一個戴草帽的泥瓦工在院外拌洋灰,他告訴姚佩佩,這房子正在大修,譚功達早就不在這兒住了。姚佩佩便問他知不知道譚功達搬哪兒去了,那人想了半天道:「聽說是在一個叫做胭脂井的地方。」
沒想到她這一說,湯碧雲的神色更顯慌張,紫脹的嘴唇也哆嗦得利害。她手忙腳亂地取出一支煙來,叼在嘴上,可怎麼也點不著火。姚佩佩抓住她的胳膊,問她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湯碧雲猛吸了幾口煙,才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