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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 第一節

第四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

第一節

從水面突然出現的是一塊塊浮標,固定在長滿菖蒲的湖水中,把他們拼在一起,一個個數過去,就是一幅完整的標語:
他們兩人挨得很近,譚功達甚至能看清她臉上細細的小絨毛和脖子里的汗珠。
花家舍的招待所座落在湖心的一個小島上,與村莊隔著一箭之地。一條新修的棧橋將小島與村落連接在一起。譚功達跟在小韶的身後,走上棧橋,他吃驚地發現,橋欄上那些剝了皮的柳樹竟然又長出了新的枝葉。過去,他在燈下閱讀母親的傳記時,曾無數次地想像過這個島嶼。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被圍困的島嶼,孤立無援。他不知道這是母親的原話,還是傳記作者的牽強附會。而眼前這個湖心彈丸之地,比想像中的要小了很多。一排白牆磚房,建在高大的榆樹和泡桐之中,四周簇擁著一大片紫雲英的花地。只不過到了五月末,花已經有些開敗了,零零星星的。可遠遠一望,在一朵朵浮雲的映襯下,依然可以看出一片淡紫。
「什麼呀,」小韶用手朝遠處的桑林指了指,「剛才我來的路上,吃了太多的桑椹,你要不要吃?」
「那你剛才幹什麼去了?」
「小韶是演員嗎?」望著她的背影,譚功達對八斤道。
小韶「咯咯」地笑了起來,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齒。
「那可不!」八斤自豪地說,「花家舍的姑娘,什麼都拿得起,放得下。穿起行頭能演戲,脫下戲裝能種地,要是扛起槍呢,還能打他娘的蘇修美帝……」
小韶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臉上微微泛出紅暈,趕緊從他手裡搶過公文包來,輕聲道:
流水中倒映著寂寞的天空沒有回答。
八斤憨厚地笑了笑,點點頭,道:「小韶,今晚演什麼呀?」
沒有魚兒躍出水面。
水上游著的鴨群沒有回答。
譚功達走進了一條覆滿莓苔的陰暗的巷子。聽到鑼鼓聲漸漸平息,不由地加快了步子。跑到巷子口,他看見不遠處的樹林邊有一片狹窄的河灣,水面上長滿了茂密的蘆葦。一批身背腰鼓,穿紅read.99csw.com掛綠的秧歌隊員正在上船。他們排著隊,在走上跳板的時候,仍然在打著腰鼓。
「白毛女。」
花家舍歡迎您
「怎麼了,您?」
正走著,小韶忽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將公文包往譚功達的懷裡一塞,說了句「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過了半晌,八斤接著又道:「小韶這孩子,別的事樣樣都好,可有一樣不好……可惜了。」八斤話到嘴邊,沒有說下去。
汽車抵達竇庄時,譚功達仍然張著嘴,靠在車窗上酣睡。滿身油污的司機手裡握著一把大扳手,走到他跟前,拿扳手在椅子的靠背上「篤篤篤」敲了幾下,他才猛地驚醒過來。原來,車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當他四下張望,向人打聽渡口的方位時,依然殘睡未醒,恍恍惚惚。太陽明晃晃的,天空澄澈如洗。一個在汽車站前買涼茶的婦女坐在樹陰下,一邊用扇子驅趕著蒼蠅和飛蟲,一邊朝旁邊的巷子指了指,對譚功達道:「你聽見鑼鼓聲了嗎?」
「白毛女白毛女,又是白毛女。一天到晚都是白毛女。」駝背八斤絮絮叨叨,「你們就不能換個戲演一演?」
媽媽,媽媽,如果上天真的有靈,你就讓魚兒躍出水面,好叫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邊。
。隨後一貓腰,就消失在桑林中不見了。譚功達苦笑了一下,心裏道:這丫頭,大概是要為我摘一些桑椹來嘗嘗。沒想到,小韶從桑樹林中再次現身的時候,滿臉都是汗珠,可手裡卻並沒有他想像中的桑椹,譚功達道:
「我剛才在看你的嘴……你搽了什麼東西?」
譚功達靜心一聽,遠處果然有鑼鼓聲隱隱傳來。
汽車打著前燈,以驅散漫天的濃霧,一路喘息著,搖搖晃晃向前行駛。譚功達拿著一頂新草帽,頭髮被露水弄得一綹一綹的。他將腦袋伸出窗外,可他什麼也看不清。他只能通過潮濕的水汽中浮動的氣味和聲音,來分辨曠野中的風景:成熟的蠶豆、大麥、結籽的https://read.99csw.com油菜、薄荷、以及村莊中升起的炊煙……大霧把一切都隔開了。這輛叮噹作響、銹跡斑斑的老爺車在黑暗中正將他帶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種感覺多少有點像做夢。事實上,他真的很快就做起夢來。
譚功達也笑了起來。兩人說著話,沿著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沙地,朝村子里走,不一會兒就走進了桑園。桑園中,有一條給行人踩得發白的道路,高大的桑樹枝繁葉肥,雖說光線比外面要暗一些,但林間密不透風,反而更加悶熱。譚功達隱隱感覺到,桑林間有人帶著袖套在摘桑葉,可他只能看見這些人的腿和手,看不見他們的臉。
小韶懶得搭理他,一轉身,就蹦蹦跳跳地上了棧橋,漸漸走遠了。
這個女孩看上去沒有什麼心計,甚至還有點孩子氣般的天真爛漫。也許是天生的聲帶狹窄,說起話來鶯聲燕語,而且一見面就衝著他笑個不停。她問他是不是上級派來的巡視員譚同志,譚功達點點頭。隨後譚功達問她怎麼稱呼,女孩笑了笑道:「你就叫我小韶好了,韶山的韶。」
不一會的工夫,從房屋的拐角處走出一個精瘦精瘦的駝背小老頭來。他手裡拎著一隻木桶,腰間圍著一條髒兮兮的布裙,腰帶上別著一桿白銅煙袋鍋。他一看見譚功達,趕緊放下木桶,快步迎上前來,他撩起圍裙,擦了擦滿手的谷糠,握住譚功達的手,一邊使勁兒地搖,一邊裂開厚厚的嘴唇,露出滿嘴的黃牙:「啊,歡迎,歡迎!」
「我還以為你是去幫我摘桑果了呢。」
「這位就是八斤同志,」小韶抬袖擦了擦臉上的汗,對譚功達介紹說,「以後就由他來負責照顧您啦!」隨後她又在八斤的駝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把老頭拍得直咳嗽:「八斤,人,我給你帶來了。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我還得趕回去排練呢。」
他懶懶地看著水面上綠色的浮萍和露出尖頂的荷葉。此刻,正在內心折磨著他的,還有另一個驅之不去的念頭。早在六十多年前,他九-九-藏-書的母親遭到土匪綁架,被人押往花家舍的途中,很難說不是走了同一條水路!很難說自己不是走在母親的老路上!在這一刻,命運終於向他敞開了一個秘密:他的命運與母親奇妙地重疊在一起。所不同的是,船艙里多了一群秧歌隊員;船已由帆船改為柴油機動船——它「噗噗」地冒著黑煙,油煙和熱風吹到了他的臉上。媽媽。媽媽。他默默地呼喚著她,眼前出現了母親花一般姣好的面容,她永遠都是十九歲!永遠都那麼漂亮、多愁善感。他的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
譚功達出於感激,連喝了她兩杯茶,剛想離開,大暴牙婦女又把他叫住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譚功達好一陣子,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那條船有兩條跳板。你上船的時候,最好走左邊的那一條。」
「嗨,您這個人!怎麼老愛刨根問底呀?」小韶把譚功達的腦袋一扳,湊在他耳畔,輕輕地道:「撒尿。」
兩個人一上小島,小韶就扯開嗓門,衝著那片房舍大喊大叫起來:
時間已經是中午了。熾烈的陽光曬得玻璃發燙。除了大楊樹上陣陣的蟬鳴之外,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不過他還是趕緊點了點頭,抹了一下滿嘴的口涎,抓起公文包,從車上下來。
譚功達拿起草帽,扇了扇風,正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忽聽得「哎喲」一聲尖叫,人群中出現一陣騷動。他扒住船幫往外一看,原來,最後一名秧歌隊員在上船時腳底打滑,連人帶鼓墜入了河中。好在河水不深,那個胖乎乎的小姑娘在蘆葦叢中胡亂地撲騰了幾下,嗆了幾口水,不一會兒就被人救起,渾身上下都是泥漿。那姑娘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又是哭又是笑。
這位婦人即便是抿著嘴,兩顆大門牙依然暴露在外:「你出了這個巷子,往東一拐,就可以看見渡口的船了。不過要快一點,共青團秧歌隊的鑼鼓一停,船就要開了。」
五月末的一天清晨,譚功達搭乘第一班長途汽車離開梅城,前往六十華裡外的竇庄鎮。竇庄與花家舍之間的公路九-九-藏-書尚未通車,他必須在竇庄換船,改由水路前往花家舍人民公社。
只有譚功達一個人縮在船艙的角落裡獃獃地看著河水發愣。那個賣涼茶的婦女,為什麼要囑咐我走左邊的跳板?而女秧歌隊員正因為走了右邊的跳板而落水,難道僅僅是巧合?譚功達雖說從來都不迷信,可這會兒心裏倒有些疑神疑鬼。自己從黑暗中的梅城啟程,在彌天大霧中直接切入了陽光明媚的竇庄渡口,這使他多少有了一種這樣的感覺:在竇庄與梅城之間,隔開的也許並不是六、七十華里的路程,而是一個完整的世界。
譚功達初來乍到,也不便多問。
這孩子,和姚佩佩一樣,似乎也有個愛動手動腳的習慣。
「八斤,八斤,駝子八斤……」
這個有驚無險的意外並不算什麼,相反給接下來的旅程增添了小小的樂趣。秧歌隊員們不時拿她打趣,那姑娘很快也恢復如常,跟著大夥一塊咿咿呀呀地唱起歌來。
除了縣委辦公室出具的正式公函之外,他身上還帶著一封由聶鳳至寫給花家舍人民公社書記郭從年的親筆信。這封信封了口,不能拆看,老虎囑咐他親手將這封信交給郭從年。在此前的一封來信中,聶鳳至以較大的篇幅介紹了郭從年其人。
譚功達這才回過神來,自知失禮,一時頗為尷尬。忽見她的嘴唇上塗了一圈黑紫色的東西,一時分不清是女孩的化妝品,還是塗了紫藥水,便煞有介事地問道:
她胸前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眉眼有幾分長得像白小嫻,又有幾分像姚佩佩。只是不像小嫻那麼矜持,也全無姚佩佩的陰鬱和憂戚。這時,譚功達的心頭立刻泛出一絲落寞和憂傷,彷彿每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都會在心裏埋下哀傷的種子……那枚毛主席像章的小別針會不會扎到她肉里去?在胡思亂想之際,目光就漸漸地變得飄忽起來,一動不動地看著小韶,發了呆……
其實,時間完全來得及。譚功達在火辣辣的陽光下,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趕到渡口邊,上了船,在船艙的一個角落裡大口大九九藏書口地泛著酸水,而排隊上船的共青團員仍有一小半還留在岸上。船艙里瀰漫著脂粉和機油的氣味。竹制的頂棚篩出細碎的陽光,像銅錢一樣,隨著船身的搖擺在船艙里跳動不已。舵工赤著腳,敞著胸,黝黑結實,在船頭船尾走來走去。那些秧歌隊員進了船艙也不消停,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嘰嘰喳喳地嬉戲打鬧。
隔年荷花的殘根敗葉沒有回答。
聶老虎還說,自己曾救過他一命,竟也被他引為奇恥大辱。這個人很喜歡搞惡作劇,他的對手們,不管是國民黨軍,還是日本人,大部分都是在笑聲中死去的,即便是在最嚴酷的戰鬥中也是如此。十年前,他拒絕了林彪要他進入空軍的命令,隻身一人回到花家舍,做起了「山大王」。1954年,他曾奉命重新應徵入伍,趕赴朝鮮,可他還沒有抵達平壤,停戰協定就簽字了……
1949年,郭從年的部隊在攻打瀘州城的時候,聶鳳至曾救過他一命。這人原是三十八軍的一名副師長,作為林彪手下赫赫有名的十八悍將之一,參加過兩次四平會戰,從東北的嫩江一直打到海南島。「此人善權謀,性格怪癖,其人其事常有出人意表者。由於戰功顯赫,對我江南新四軍不屑一顧(這當然是十分錯誤的),平常最不愛聽『新四軍』三個字。所以你在與他打交道時,須十二分小心。為了工作方便之計,最好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
船靠岸邊,譚功達看見河灘的沙地上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女青年。她的上身穿著一件白色的棉布襯衫,下身是草綠色的軍褲,腰束一根褐色的武裝帶,兩根羊角辮,垂掛于肩窩的兩側,腳蹬解放鞋,看上去利利索索,又透出一股颯爽的英氣。她是受公社指派來接人的。由於全船的乘客中除了披紅掛綠的秧歌隊演員外,只有譚功達一個人,他們很容易就搭上了話。
「為什麼?」譚功達一愣,滿臉疑慮地看著她。
小韶笑道:「想吃桑椹,你自己摘不就行了?這兒遍地都是。」
那女人詭譎一笑,未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