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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葫蘆案 第五節

第二章 葫蘆案

第五節

家玉耐著性子與她說話,怒火卻在胸中一點點地積聚,燃燒。她不斷暗示對方,自己的飯剛好吃到一半,可蕙蓮死纏住她不放。從年收入一直聊到香水。還有游泳池、栗子樹和野鹿。她們在Waterloo的家位於郊外的森林邊上,北面向湖。空氣當然是清新的。湖水當然是清澈見底的。湖面當然是能倒映出天空的雲朵的。湖面的四周全都是栗子樹。有一種天老地荒的神秘。到了冬天,栗子自己就會從樹上掉下來,在森林的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足足有十公分厚。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栗子爛掉。她現在成天都在為花園裡的玫瑰而發愁。
「那你早點休息吧,明天一早還要去工商局呢。」
1.天氣預報。最高溫度。最低溫度。明天又有一股冷空氣南下。千萬別把小東西給凍著。或者,明天的最高溫度將達到超記錄的41攝氏度。傍晚時分有暴雨。如今天上下的都是酸雨。電視上說淋多了會得皮膚癌。你有車,還是抽空去接他,別讓小東西給淋壞了。空調也不能開得太大,尤其是睡覺的時候。
若若在衛生間洗了臉,擤了擤鼻涕,然後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光著那雙小腳,噔噔地回到自己的屋中,「嘭」的一聲把門撞上了。兒子開始明確地挑戰她的權威。這不過是個開始。儘管他的反抗是那麼的微弱,可家玉心裏反而感到有點寬慰。畢竟,若若不像她一直擔心的那麼怯懦。
宋蕙蓮打算一旦在北京安頓下來,就立刻抽空回鶴浦看望父母和弟弟。時間可能會在十一月末。
她每天游兩次泳。當然是在自己家的游泳池裡。每個夏天都要外出度假。開羅。的黎波里。聖托佩或摩納哥。她現在仍然在寫詩。當然是用英文。兩年前,她創作了一首獻給駐伊拉克美軍將士的長詩,在美國曾獲得過總統獎,受到了小布希的親切接見。她新任丈夫的職業和身份,家玉無從得知,但很有可能與會計事務有關。因為宋蕙蓮提到,兩周之後,她將陪伴先生回國發展,並常駐北京。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你會不會打錯了?」
龐家玉飛快地在腦海中搜索著關於這個阿蓮的所有信息,怎麼也想不起她是誰。家玉甚至有些懷疑,它是不是一個騷擾電話?比如自稱是她的老熟人,假稱自己遇到了意外,讓她在危難之中向自己伸出援救之手,或者是向她推薦房子、紀念郵票、汽車保險、理財計劃的read.99csw.com推銷員,要不然就是通知她銀行卡透支,讓她趕緊向某個賬號打上一筆巨款的騙子。一想到自己事實上就生活在形形色|色的騙子之中,家玉不由得惱羞成怒:
電話是一個自稱「阿蓮」的人打來的。
兒子已經趴在書桌上睡著了。他那胖乎乎的腦袋,直接壓在曹文軒的那本《青銅葵花》上。口水流了一大堆。家玉輕輕地將他手裡抓著的一桿圓珠筆抽走,蹲下身子,讓孩子的兩隻手搭在自己肩上,讓他的腦袋靠在自己脖子上,然後輕輕地把他抱了起來。他的身體軟綿綿的。即便是在睡夢中,他仍然能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冷不防打了個激靈。家玉把他抱到自己的大床上,替他脫去衣服,蓋好被子,然後在他的小臉上親了一口。
「No,我現在住在Waterloo。」
端午的影子在廚房門口一晃,隨後又回書房去了,繼續去讀他的那本《新五代史》。
「幹嗎?」
她在廚房洗碗的時候,把自己二十年來的生活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由於宋蕙蓮的那個電話,她沒法不去想它。紅酒酒杯的缺口劃破了左手食指的指肚。她打開冰箱,發現創口貼已經用完了。她把手指放在自來水龍頭底下沖,血絲不斷地漾出來。疼痛和抑鬱使她很快就流下了眼淚。
隔壁兒子的房間一片靜謐。她的後悔的眼淚很快流了下來。她輕輕地從床上起來,輕輕地走到兒子的房門前,將耳朵湊在房門上聽了聽,然後轉了一下門上的把手,把門推開。
原來是宋蕙蓮。這是一個年代久遠的名字。它屬於一個早已死去的時代,屬於家玉強迫自己忘掉的記憶的一部分——現在,它隨著這個突然打來的越洋電話,正在一點點地復活,帶著特有的傷感和隔膜。
和她一樣,兒子也在逐級提高他的嗓門,且不準備讓步。他眼睛里的亮光有點讓人膽寒,像兇猛的小動物。他的性格,果然一點都不像端午。
「真以為我他媽的是鐵打的嗎?我受不了了!」家玉答非所問地向他吼了一句。
端午明顯地遲疑了一下,對正在啃雞翅的兒子說:「若若,你去接。你跟奶奶說,我們周末就去梅城看她。」
晚上,一家人圍坐在餐桌邊吃飯,電話鈴準時地響了起來。媽的,又是她。家玉的心裏突然湧出了一陣難以克制的厭煩。她冷冷地瞥了丈夫一眼,道:「你去接?」
「媽的,是加拿大的Wa九九藏書terloo,靠近Toronto。」宋蕙蓮爽朗地大笑起來,「你還好嗎?剛才接電話的是你兒子嗎?他可可愛了。very,怎麼說呢?cute。哎,對了,你後來選擇嫁給了誰?是詩人呢?還是刑警?」
端午在書房坐不住了。他走到若若房門口,朝裏面探了探腦袋,對家玉道:「我出去,散個步。」
2.一般性問候。你怎麼樣?工作怎麼樣?身體怎麼樣?小東西的學習怎麼樣?
家玉從廚房出來,看見兒子仍然在偷偷地玩他的PSP遊戲機,終於失去了控制。她像瘋子一樣衝進了兒子的房間,將他正要藏入抽屜的遊戲機一把奪了過來,力量之大,甚至把兒子從椅子上拽了起來。她一把打開紗窗,直接將遊戲機扔向了窗外。她看見那隻鸚鵡撲棱著翅膀,凄厲地叫了兩聲。
「好了,去把臉洗一洗。趕快回來做作業。」家玉的口氣終於平緩下來。她本來想去撥拉一下他的小腦袋,可若若機敏地躲開了。
「你到樓下的石榴樹底下,草叢裡,各處找找。看看能不能把孩子的PSP找回來。」
「為什麼呢?是玫瑰長得不好嗎?」家玉傻傻地問道。
「是!」
「Fuck,去你媽的。你媽真的記不得我是誰了嗎?還是故意在裝糊塗?Fuck you!我是宋蕙蓮,你想起來了嗎?」
「你怎麼了?」他問道。
「這麼說,你去了英國?」
「你他媽的是一個爛人啊!」端午一走,家玉立即準備提升戰火的級別。
「哎,跟你說,我心情剛好一點,你可別惹我!」
人人都說現在是盛世。可這個盛世,能讓導彈把衛星打下來,卻居然沒有辦法造出一把手柄不會脫落的鏟子。家玉把手中的鏟子狠狠地砸向水斗,驚動了正在書房看書的丈夫。他跑了出來。這個當代隱士用他招牌式的詢問目光看著自己。
「就好像你沒摟過似的。」端午笑道。
她在一年內已經更換了四把鍋鏟。鏟子的膠木柄總要掉下來。她時常剪下一小塊抹布條,包住鍋鏟的鐵榫,用榔頭把它敲進去。一周前,她索性從雜貨鋪買來了一把不鏽鋼柄的鍋鏟——也就是說,柄和鏟子是焊接在一起的,應該比較牢固。可現在,它的不鏽鋼柄,又掉了下來。
可是這一次,出現了小小的意外。兒子很快從卧室中走了出來,「媽媽,不是奶奶。找你的。」
放下電話,已經差不多九點半了。餐桌還沒有收九*九*藏*書,杯盤狼藉。不知從哪兒鑽進一隻蒼蠅,圍著桌上的一堆雞骨,嗡嗡地飛著。家玉朝兒子的房間瞥了一眼,發現他正在偷偷地玩PSP。兒子也注意到了她,迅速地將機器關掉,將它塞入桌子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卷子中。
每天晚上七點,婆婆都會準時打來電話。在健忘症的作用下,她每次說的話都是一樣的。她虛情假意的問候是一樣的。隱藏在語言中的無休無止的怨毒是一樣的。讓你忍不住要一頭在牆上撞死的衝動是一樣的。每晚七點,都有一個家玉有待跨越的小小溝坎。她很少去接婆婆的電話。要是冷不防接到一個,一整晚都會浸泡在那種毫無緣由的沮喪之中,彷彿她生活中的所有不順、煩惱和憤懣,都由婆婆一手造成。
「哪兒呀,玫瑰開得又大又鮮艷。讓我煩惱的是森林里的野豬。這些搗蛋鬼,別提有多機靈了。它們貪吃新鮮的玫瑰花,踩壞花園的籬笆,把玫瑰園弄得一塌糊塗。」
「我不是垃圾!」兒子忽然站起身來,挺起了他的小胸脯,狂怒地叫喊道。他的眼睛里燃燒著仇恨的怒火。這一小小的舉動讓家玉暗自吃了一驚。畢竟,從小到大,他敢於公開地反駁她的話,這還是第一次。
端午說完,剛想走,家玉又把他叫住了。
如果略作歸納,婆婆來電的內容和順序大致如下:
……
她順手抄起床頭的一疊案卷,在燈光下翻看。只看了開頭的幾頁,就看不下去了。又是棄嬰案。僅僅是因為兔唇,父母就決定讓她報廢。他們從車窗中將她拋出,拋向積雪覆蓋的河溝。當然,她很快就凍死了,註定了不能進入下一輪。在面對警察的問訊時,父母嘴裏嚼著口香糖,一口咬定,那是為她好。
「你就是一個爛人!地地道道的爛人!你他媽的是一個蠟燭,不點不亮!點了也他媽的不亮!你們班主任鮑老師說得一點都沒錯,你就是班上最爛的那個蘋果!你就是壞了一鍋湯的那隻老鼠!垃圾!對,就是垃圾!要麼是遊戲機,要麼是呸呸卡,不是踢足球,就是玩鸚鵡,你等著,明天我要把你的佐助按在水盆里悶死,燒鍋開水,去了毛,開膛破肚,拿它炸了吃!你信不信?你他媽玩鸚鵡,能玩到清華北大去嗎?你他媽的也就是上鶴浦師範的命!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垃圾!」
兒子驚恐地望著她。嘴巴張著。眼神既委屈又憤怒。隨後,他的嘴角開始了難看的歪斜,鼻子抽|動,眼https://read.99csw.com淚開始滾落。而他的兩隻手,仍然本能地護著PSP的機套。
「你他媽的怎麼回事呀?啊?你到底要不要臉,啊?譚良若,我在跟你說話呢!你他媽在蒙誰呀?你成天假模假式地裝神弄鬼,你他媽的是在學習嗎?啊?你知不知道,七月十五號要分班考?啊?你已經要上初中了,馬上就是中學生了呀!《新概念》背了嗎?黃岡中學的奧數卷子你他媽做了嗎?林老師給你專門布置的習題你做了嗎?杜甫的《秋興八首》你都背了幾首?我專門從如皋中學替你弄來的五張模擬試卷你做了嗎?卷子呢?卷子他媽的也不見啦(家玉抓過一本《新華字典》砸向他,兒子頭一歪,沒有砸中)?你他媽給我找出來!我問你卷子呢?卷子弄哪兒去了(她開始擰他的耳朵,可若若仍然在無聲地抽泣。他不願發出她期盼中的慘叫)?你看看你寫的這筆狗字!你知道你爹媽為了讓你上這個補習班,花了多少錢?看著我!你要再這樣,明天別給我去上學了!送你去山西挖煤!你他媽的只配干這個!」
家玉躺在床上看了會兒電視。是湖南衛視的選秀節目,很無聊。為了能夠清楚地監察到隔壁兒子的動靜,她把音量調到最小,幾乎什麼都聽不見。不過,這樣一來,電視節目的畫面反而變得更容易理解。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慾望。每個人都在搶著說話。每個人都想淘汰所有的人,以便進入下一輪。
其實,龐家玉與宋蕙蓮並不怎麼熟悉。她們總共也沒見過幾次面。大學畢業時,她聽說蕙蓮嫁給了一個美國老頭。據說,那老頭之所以到鶴浦來,是為正在寫作中的一本關於賽珍珠的傳記收集資料。可據消息靈通的徐吉士說,那個老頭回到美國不久,就得病死了。宋蕙蓮剛到美國,就像模像樣地當起了寡婦。因此,有一段時間,吉士提起她總是酸溜溜的:「還不如當初嫁給我。是嫌我雞|巴不夠大?」
怎麼看,它都是一隻不祥的鳥。
「不是!」
「因為加拿大是一個清廉而且民主的國家。在那兒,沒有多少假賬可做。想賺點黑錢,我們只能回國。」蕙蓮笑道。
「去!」家玉把眼一瞪,「你少說兩句行不行?你今天去兒子床上睡,我要摟著別人的丈夫一塊兒睡。」
3.抱怨。我嘛,還有一口氣吊著呢。就是拉不出屎。你們不用管我。水流千里歸大海,臨了總是一個死。你們不用管我。工作忙,就別來看我了,就九九藏書當家裡養了一條老狗。
端午回來了。他沒顧上換鞋,就直接來到卧室。他把頭伸進來,看了看熟睡的兒子,鬆了一口氣,道:
對方在電話里狂笑起來。為了幫助她回憶,她提到了端午,提到了「老流氓」徐吉士,提到了十七年前那個夏末的午後。循著變為灰燼的記憶之線,龐家玉的眼前朦朦朧朧地出現了一縷閃爍不定的幽光。在這條晦暗的光帶的盡頭,她記憶中依次呈現出的畫面,包括女生宿舍門前的籃球場和梧桐樹、矗立在雲端的招隱寺寶塔、樹林中閃閃爍爍的花格子西裝短褲、開滿睡蓮的池塘……
「怎麼樣?戰火平息啦?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瞧瞧你罵他的那些話,哪像是一個法律工作者?哪像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在過去,她總是習慣於把所有的煩惱一股腦地推給未來。可問題是,現在,她已經能夠清晰地看見這個未來。看見了正在不遠處等候她的生命的末端。它已經不可更改了。
家玉懶得搭理他。
「你就是垃圾!」
4.哭泣(偶爾)。
如果說二十年前,與一個詩人結婚還能多少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那麼到了今天,詩歌和玩弄它們的人,一起變成了多餘的東西。多餘的洛爾加。多餘的荷爾德林。多餘的憂世傷生。多餘的房事。多餘的肌體分泌物。
我不過是死神的使者而已。這是兩天前春霞在茶室里說過的一句話。雖說是開玩笑,但不祥的暗示,幾天來一直糾纏著她。春霞不知羞恥地霸佔了自己的房子,竟然反過來向她——這個兩次獲得鶴浦市十佳律師稱號的法律工作者普及法律常識。這個世界正在變得詭異和陌生。
「你現在還在波士頓嗎?」
「不是!」
「寶寶,好好睡吧。對不起,媽媽不該發那麼大的火。媽媽是個豬!不該那麼罵你。你是好孩子。你是媽媽的心肝啊。你是媽媽的心頭肉啊。你是媽媽的香咕隆咚寶啊。媽媽是愛你的,媽媽最愛寶寶了……」
「你再到樓下去轉轉。」
他的嗓音有點喑啞。他換上涼鞋,拉開門,出去了。家玉和他有約在先,每當她「教育」孩子的時候,他不能插嘴。於是,他就出去散步了。眼不見為凈。
家玉總算逮住了一個可以反擊她的機會:「你在國外晃蕩了這麼些年,怎麼會忽然看上咱們這個窮地方?要吃回頭草?你是說,你們會在國內常呆嗎?」
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甚至,就連手裡的一把鍋鏟,都在刻意與自己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