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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葫蘆案 第七節

第二章 葫蘆案

第七節

難道說,他已經離開了嗎?
秀蓉既擔心,又有一絲慶幸。
在他們原路返回的途中,徐吉士和宋蕙蓮再次不見了蹤影。
大學畢業那一年,因為不能原諒父親再婚生子那件事,秀蓉終於當著父親的面,宣布與他斷絕一切來往。唐燕升就以她家長的身份,參加了秀蓉的畢業典禮。她向燕升說起自己原先還有一個名字,那是母親給她取的。為了與父親徹底決裂,當然也為了與記憶中的招隱寺徹底訣別,她問燕升,能不能把名字改回去?
他說:「我愛你」。
徐吉士把她們倆介紹給詩人的時候,很不恰當地使用了「都是你的崇拜者」這樣不負責任的說法。雖說帶著玩笑的性質,可給人的感覺有點信口開河。
難道說,端午已經離開了嗎?
等到秀蓉弄清楚他真正的意圖,差一點要昏厥過去。的確如此,她的大腦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詩人剛剛睡完中覺,臉頰上還殘留著竹席的篾痕。他睡眼惺忪地站在廊柱之下,似乎對他們的到來並不感到高興,甚至為來人驚擾了他的午後高卧而略感不快。宋蕙蓮一見面就甜甜地稱呼他為「譚老師」,那人頗為矜持地皺了皺眉頭,啞啞地道:
無論是作為哥哥,還是作為人民警察的身份,他這樣說都是極不合適的。秀蓉嚴肅地提醒他,按照她對於法律的了解,這一類的玩笑話要是在美國,就足以構成性騷擾了。
這是他留給自己的六句詩。
據說,那個從上海來的詩人,此刻就在山門邊那片幽寂的竹林中參禪悟道。
十月中旬,在鶴浦
她又繼續往前走了一段,最後實在走不動了,就在路邊站住。她把「最壞的後果」飛快地想了一遍之後,就向那輛桑塔納無力地招了招手。隱隱地,她還有些激動。桑塔納終於在她身邊停下。右側的車門打開了。她直接坐進了汽車的前排。
迎面開來的一輛黑色桑塔納,停在了馬路對面。
一輛空蕩蕩的大挂車,在3路公交車站牌底下停了下來。她還沒有拿定主意要不要上車,車門沉重地喘息了一下,重又關上,「咣咣噹噹」地開走了。直到這時,秀蓉的心裏仍然抱有一絲僥倖。彷彿她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他。雨開始下大了。因為沒有錢,她決定沿著環城馬路,朝學校的方向走。如果實在走不動,就隨便往路邊的草叢裡一躺,死掉好了。她覺得像自己這麼一個人,不如早點死掉乾淨。
坐在門檻上往東看,是他們昨天抵達這裏的雜草叢生的道路——它還晾在採石場附近的山坡上;往西,則是通往招隱寺寶塔的林間小道。她甚至還能聽見宋蕙蓮的笑聲。
高大的樹木和毛竹遮住了陽光,端午站在小路邊等她,手裡拿著一朵剛採的大蘑菇。秀蓉裝出很有興趣的樣子,從他手裡接過那隻棕色的蘑菇,輕輕地轉動,用指甲彈去了上面正爬著的一隻昆蟲。等到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譚老師仍然毫無必要地皺著眉頭,弄得秀蓉更加緊張。她聽見蕙蓮誇張的笑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樹林里岑寂而陰涼。她已經看不到蕙蓮和她的花格子西裝短褲了。
她沒再見到她所仰慕的徐吉士老師,但她還是有一種新生的喜悅。甚至,當她從地下室爬上來,發現自己的自行車因忘了上鎖而被人偷走之後,一點也不感到難過。她回到寢室,在野貓有氣無力的叫喚聲中,寫了一篇很長的日記。直到天亮,一分鐘也沒睡著過。她感到自己的體內有一頭蟄伏很久的怪獸,正在復活。
秀蓉重新回到了小屋裡躺下,並在那兒一直呆到傍晚。窗外明朗的天空漸漸轉陰,最後,小九*九*藏*書雨落下來。雨絲隨著南風飄落到她的臉上。她就那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她翻了一個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初升的朝陽和林間的啼鳥將她再次喚醒。她的燒還沒有退,甚至都沒法承受早晨清涼的微風。她扶著牆,一步步地走到了院子里,坐在門邊的路檻上。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廢廟。招隱寺。公共汽車沿著鶴浦外圍的環城公路繞了一大圈之後,他們來到了荒僻的南郊,在一個名叫沈家橋的地方下了車。
他不由分說地從秀蓉手裡抓過自行車的車把,跨了上去。秀蓉很自然地坐在了后架上。接下去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那人就讓秀蓉摟著他的腰。秀蓉馬上照辦。他腹部擠滿了贅肉,而且讓汗浸得濕乎乎的,給人以某種不潔之感。
唐燕升就通過他在公安系統的關係,把她身份證上的名字改成了「龐家玉」,當作她二十歲的生日禮物。
「你們在開追悼會嗎?」秀蓉向吉士問道。
他問她有沒有發表過詩。秀蓉就趕緊說,她寫過一首《菩薩蠻》,發表在學校的校報上。端午呵呵地乾笑了兩聲。聲音中不無譏諷。他又問她如何評價里爾克,秀蓉怕對方再次看輕了自己,就壯起膽子道:
紫色的睡蓮一朵挨著一朵。池塘上的輕霧還沒有完全散去。她甚至還發著高燒。手上的傷口還沒有來得及結痂。
宋蕙蓮和端午一見面,就纏著對方給自己留地址。詩人再次皺起了眉頭。他很不情願地從蕙蓮手中接過記事本和圓珠筆,墊在白牆上,正要寫,秀蓉遲疑了一下,趕緊也道:「那就給我也留一個吧。」
「這麼說,你認識他嘍?」就像過電似的,秀蓉不經意間又抖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聲音也帶著電流。
唯有月光在場
那天中午,徐吉士正在宿舍樓前梧桐樹的濃蔭下,與一個著裝時髦的漂亮女生說話。有幾個男生在酷烈的陽光下打籃球。徐老師一眼就認出了她,並問她有沒有興趣去招隱寺,見見從上海來的一位「絕對重量級」的詩人。秀蓉問他,這位詩人與海子相比怎麼樣?徐吉士略微思索了片刻,就認真地回答道:
三個月後,當秀蓉在女生宿舍門前再次「巧遇」徐吉士時,她已經讀完了海子幾乎所有的詩作。她瘋狂地喜歡上了海子的詩,尤其是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她已經能夠倒背如流。她時常夢見山海關外的那段鐵路,夢見詩人在荒涼的軌道上踽踽獨行。在夢中,她看見山海關城樓上空,白雲叆叇。白雲下是詩人那孤單、渺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僻靜的小院。地上的碎磚是新鋪的,兩棵羅漢松一左一右。有一口水井。牆邊高大的竹子探入院中,投下一大片濃蔭。院外是一處寬闊的荷塘,睡蓮是紫顏色的。有兩個戴著太陽帽的女孩子正坐在樹下寫生。
地下室里同樣擠滿了人。所有的人眼圈都是紅紅的。有一種神秘的莊嚴和肅穆。這種靜謐和莊重之感很快就感染了秀蓉。在微弱的燭光里,她可以看見牆上那張被照亮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憂鬱而瘦弱的青年,長得有點像自己在農村的表弟。
聽到這麼大胆的對白,秀蓉的心猛地抖了兩抖,開始悲哀地意識到,她在圖書館樓前碰到的這個胖子,似乎有點配不上自己的膜拜。另外,她也有點後悔自己沒穿短褲。她的腿,其實也很白。
剛才,她掙扎著從床上起來,已經留意到床頭的小木凳上殘留著的幾片橘皮、一根吃凈的雞腿骨、一本宋蕙蓮請他指教的《船院文藝》。她還注意到,原先擱在床下的灰色旅行包https://read.99csw.com不見了。枕邊的書籍不見了。
果然是個流氓。
「我好看嗎?」她驕傲地問他。
一天傍晚,她從圖書館返回宿舍的途中,遇見了一個胖乎乎,身背黃書包的年輕人。這人問她大學生俱樂部怎麼走。秀蓉就從自行車上下來,胡亂比劃著,給他指路。她一連說了好幾遍,可那人的臉上仍然是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情。秀蓉看他有點著急的樣子,就說:「不如,我帶你去?」
可哥哥是隨便叫的嗎?唐燕升很快就像模像樣地承擔起了兄長的職責,理所當然地把她納入自己的保護範圍。
詩人們紛紛登台,朗誦死者或他們自己的詩作。秀蓉的心中竟然也朦朦朧朧地有了寫詩的願望。當然,更多的是慚愧和自責。正在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如此重大,自己竟然充耳不聞,一無所知,卻對於一個寡婦的懷孕耿耿於懷!她覺得自己太狹隘了,太冷漠了。晚會結束后,她主動留下來,幫助學生會的幹部們收拾桌椅,打掃會場。
徐老師領著她們穿過一個採石場,招隱寺那破敗的山門就近在眼前了。
「你不會這麼快就變心吧?」她把頭靠在他身上,立刻哭了起來,直到端午一個勁兒地向她發誓賭咒,她才破涕為笑。
剛開始的時候,秀蓉很不喜歡這個人,尤其不喜歡他滿嘴的胡言亂語。比如,當他們一次次地回憶起他們在環城公路上相遇的那個夜晚,他竟然用十分輕薄的口氣問她:「你是不是把我當成了壞人?嗯?是不是擔心我把你弄到山上的小樹林里,先奸后殺?」
在花萼閉合的最深處
隨後又趕緊補了一句:「不過,他人很好。」
「把雞頭按下去,雞腿就頂了出來,怎麼辦?」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有點想不明白。
重要的是,他還吃著橘子。
在藥力的作用下,秀蓉很快進入了夢鄉。在黑暗中,她不時地感到一隻涼涼的手在試著她額頭的溫度。每一次,她都會向他綻放笑容。可惜,他看不見。她看著端午的煙頭一閃一閃,在持續的高燒中,她仍然感到自己很幸福。她相信,端午此刻的感覺,應該和她一模一樣。
當然,她只能提到海子。她只能這麼說。端午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一路上不再跟她說話。當他們在寶塔下與宋蕙蓮他們會合的時候,秀蓉終於鼓起勇氣,詢問譚老師對海子的看法。端午想了想,冷冷道:「也就那麼回事吧。」
幾個小時之後,秀蓉和端午來到院外的池塘散步。走不了幾步,他們就停下來接吻。她能聽見荷葉在月光下舒捲的聲音,能聽見小魚兒在戲水時的唼喋之聲。她的幸福,神秘而深邃,她擔心幸福來得太快,太過強烈,上帝看了都要嫉妒。她那隻受了傷的手插在他的口袋裡。
她一個人漸漸地落了單,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端午有意無意地與蕙蓮保持著距離,讓秀蓉心懷感激。當蕙蓮要跨過一個獨木橋,把手伸給她的端午老師時,他也裝作沒看見。他們沿著一條湍急的河流往前走了很久,折入一條林中小徑。
隨後,他就在人流中消失了。秀蓉從與會者口中打聽出事情的整個原委,不由得吃了一驚。
沒想到端午吃驚地瞪著她,眉毛擰成了一個結,並立即反問道:「那你都喜歡一些什麼樣的東西?」
大學生俱樂部,位於團委學生會所在的那幢小樓的地下室里,原本屬於七十年代開挖的地下防空工事的一部分。好像是出了什麼非比尋常的大事。他們趕到那裡的時候,那幢桔黃色的小樓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大堆人。學校排球隊的兩名主攻手客串起https://read.99csw•com了臨時糾察。他們把守在地下室的入口處,被一撥一撥的人浪擠得東倒西歪。
「噯,也不算太熟。去年他到上海來,找不到地方住,就在我的床上對付了一夜。他很瘦,可還是打了一夜的呼嚕。」
地下室的水泥樓梯很陡。看到秀蓉面露為難之色,胖子很自然地把手插到她的腋下去扶她。他的動作有些魯莽,那雙大手要完全不碰到秀蓉的乳|房是不可能的。她只穿著一件T恤衫。不過,那時的秀蓉,大腦還沒有複雜到有能力去懷疑那隻手的動機。更何況,這個胖子一看就是個「誠實厚道」的人。儘管她告誡自己要「大方」一些,羞澀中,心臟還是忍不住一陣狂跳——自己的乳|房發育得不夠飽滿,也讓她有點自慚形穢。
她問他去沒去過蘇州河邊的華東政法學院。她有一個堂姐在那兒教書,她已經在堂姐的指導下自學法律,準備報考那裡的研究生。她說一旦考研成功,他們就在上海結婚。端午對她的計劃未置可否,她就不斷地去搖他的手,端午最後只得說:
這是一座早已廢棄的園林。除了寺廟的寶塔大致完好之外,到處都是斷牆殘壁,瓦礫遍地。附近村莊里的農民甚至在這裏開出了一片一片的菜地。整整一個下午,宋蕙蓮都顯得格外興奮,一刻不停地追著「端午老師」問這問那。她甚至問他要煙抽。徐吉士一聽她要抽煙,就將自己剛抽了沒幾口的煙遞給她,蕙蓮也不嫌臟。徐吉士不懷好意地誇她的腿白,蕙蓮竟然笑著趴在了他的肩膀上,很不得體地說:
她馬上就回答道:「我也是」。
那位女生警惕地打量著自己,面露不豫之色。後來她才知道,那個女生名叫宋蕙蓮,是學校詩社的社長。
1989年五六月間,學校突然停了課。秀蓉和父親賭氣,沒有回到鄉下的老家。父親和那姓卞的寡婦去了一趟南京,她居然就有了身孕。據說是人工受精。他們補辦了手續,已算是合法夫妻。
夜晚過去了一半
可連她自己的內心也十分清楚,現在提出來要走,未免有點晚了。她眼巴巴地看著這個與海子同過床的詩人,對他說:
「我覺得他寫得很一般啦。」
徐吉士正忙著與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握手寒暄,但他也沒忘了回過頭來朝她微微一笑,「你也可以這麼理解。」
這人名叫唐燕升,是南市區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剛剛從警校畢業不久。為了報答他的好意相助,秀蓉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胡攪蠻纏:與這個見習警察以兄妹相稱。她覺得自己在派出所多了個哥哥,也不是什麼壞事。
從池塘邊的小屋到沈家橋公共汽車站,這段路程,似乎比她一生的記憶還要漫長。她翻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竟然沒找到一分錢。這讓她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仍在夢中。仍在想著那可疑而確鑿的三個字:不會吧?
在這段不太長的間隙中,徐吉士已經麻利地從院中打來了一桶井水,將那隻活殺蘆花雞泡在了臉盆里。
難道他已經離開了嗎?
她甚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當她將那隻蘆花雞收拾乾淨,塞進鋼精鍋,放在電爐上燉的時候,端午仍然在向她保證,等雞燉熟了,那兩個傢伙就會突然出現的。
「嗯?什麼?」秀蓉紅著臉,看著這個從上海來的詩人。
就算是最壞的後果,那又如何?
晚上的月亮很好。她能夠看到他臉上的疑慮。她又說,好在鶴浦離上海不遠,她每個周末都可以「隨便跳上一列火車,去上海跟他相會」。當然,如果端午願意,也可以隨時到鶴浦來。她要給他生一堆孩子。除了提醒她計劃生育的有關規定之外,端午九-九-藏-書照例一言不發。他的臉怎麼看都有點古里古怪,讓她害怕。
那人趴在方向盤上,側著臉,似笑非笑地對她說:「怎麼,不跑啦?想通了?你跑啊!繼續跑……」
他嬉皮笑臉地問她要去哪兒。秀蓉也不吭氣。那人伸過手來摸了摸她的頭,她也不躲避,只是渾身發抖。差不多十五分鐘之後,她被送到了鶴浦發電廠的職工醫院。那人給她掛了號,將她扶到觀察室的長椅上坐下。等到大夫給她輸完液,那人又問她怎麼通知她的家人。隨後,他蹲在她跟前,笑嘻嘻地望著她。
在趕往俱樂部的路上,秀蓉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徐吉士。在鶴浦文聯上班。是一個「享譽全國的青年詩人」。據吉士自己介紹,他與別人合寫的詩集《改革者之歌》剛剛出版,鶴浦師範學院的一位副教授在書評中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並毫不吝嗇地使用了「偉大」這樣的字眼。當然,秀蓉也知道,在《詩經》中,「吉士」並不是一個好名字。
原來,這個面容抑鬱的年輕人,不知何故,在今年的3月26日,在山海關附近卧軌自殺了。她再次看了一眼牆上的照片,覺得這個人無論是從氣質還是從眼神來看,都非同一般,絕不是自己那鄉下表弟能夠比擬的,的確配得上在演講者口中不斷滾動的「聖徒」二字。儘管她對這個其貌不揚的詩人完全沒有了解,儘管他寫的詩自己一首也沒讀過,但當她聯想到只有在歷史教科書中才會出現的「山海關」這個地名,聯想到他被火車壓成幾段的遺體,特別是他的胃部殘留的那幾瓣尚未來得及消化的橘子,秀蓉與所有在場的人一樣,立刻留下了傷痛的淚水,進而泣不成聲。
對於即將到來的這個夜晚,秀蓉已經有了一些預感。山風微微有些涼意,讓她覺察到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燒。天一點點地黑下去,她的心也一點點地浮起來。他們來到池塘邊的院門外,那兩個寫生的女孩早已離開了。徐吉士和宋蕙蓮並沒有像譚老師保證的那樣,坐在院子的門檻上等他們。
回到屋裡不久,秀蓉就發起了高燒。端午從旅行包里翻了半天,終於找出了一個小藥瓶,給她吃了兩片撲爾敏,並替她裹上毛毯。可秀蓉還是覺得渾身發冷。端午坐在鋼絲床邊的小木凳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秀蓉當然不再指望。她覺得這兩個人還是不要出現的好。端午蹲在她腳邊,遞給她一隻橘子。她剝去橘皮,分了一半給他。秀蓉不敢看他的臉。端午吃著橘子,忽然問她:「你的例假是什麼時候來的?」
池塘的對面,一個駝背的老頭戴著一頂新草帽,趕著一大群鴨子,正沿著平緩的山坡朝這邊過來。他的身後,是一大片正在抽穗的晚稻田。火車的汽笛聲給了她一個不好的提醒:
他已經離開了嗎?
秀蓉的臉更紅了。她的心裏的確就是這麼想的。這個人莫非有「讀心術」?他依據一句簡單的客套,就準確地看出了自己的小心思,秀蓉不禁暗暗有點心悸。好在詩人還算寬宏大量,他從宋蕙蓮的記事本上撕下一頁紙,給她留了通訊地址。秀蓉很不自在地僵在那裡,捏著那頁紙,在手裡左疊右疊,最後折成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方塊,趁人不備,悄悄地塞入了牛仔褲的褲兜。
「噢……你……老天爺……你是說……時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端午轉過身來,第一次仔細地正眼打量她。隨後,他怪怪地笑了一下,「你心裏其實並不想要,對不對?」
司機搖下車窗,朝她大聲地喊了一句什麼,她沒有聽清,也不想搭理他。她的頭實在是太暈了。走不了幾步,就得停下來倒氣,抱著路邊的一棵樹。那輛桑塔納轎車並未走九-九-藏-書開,而是掉了一個頭,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保持著十多米遠的距離。
寶塔的東、西、南、北各有一扇拱門,但都被水泥磚塊封死了。四周簇擁著一人多高的茅草和雜樹。宋蕙蓮和吉士兩個人扯著嗓子喊叫了一通。因聲音沒有阻擋,並未傳來他們期待中的回聲。太陽像個大火球,在樹林間怏怏下山。
不知為什麼,秀蓉的眼淚止不住嘩嘩地流了出來。
端午不得不把這個問題用她可以理解的方式又問了一遍,並解釋說,他之所以問她的例假,是因為他不喜歡用避孕套。
胖子猶豫了一下,便說道:「我這麼胖,你大概馱不動我。還是我來帶你吧。」
「怎麼樣,你眼饞了吧?」
「你看見別人問我要地址,覺得自己如果不也要一個,有點不太禮貌,是不是?」
詩人佔據了這排平房靠東邊的一間。屋內堆滿了灌園的工具。只是在北窗下擱著一張行軍床。床邊有一張小方凳,上邊擺著幾個青皮的橘子。又是橘子!旁邊還有一本書,一盤已燃成灰燼的蚊香。由於找不到可以坐一坐的地方,詩人就讓她們倆坐床上。她們剛一落座,鋼絲床就吱吱地叫了起來。
輔導員見秀蓉成天在校園裡東遊西盪,就介紹她到圖書館勤工儉學。幫著做一點分類、編目或上架的瑣事,也可以掙一點生活費。寢室里就她一個人。與她做伴的,除了窗外草叢中的一隻白貓,就是在帳外來回撲騰的灰蛾子。
「他們幾乎寫得一樣好。」
「別瞎說!讀研究生期間,學校是不許結婚的。」
第二天下午,李秀蓉頂著炎炎烈日,依約來到了學校對面的3路公交站。徐吉士和宋蕙蓮已經等了她好一會兒了。她看見徐老師胳膊下夾著一瓶白酒,手裡拎著一隻紅色的方便袋。大概是剛剛宰殺的雞鴨之類,有血水從塑料袋裡滴落下來。她還是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著她所仰慕的徐老師。可惜的是,徐老師的長相經不起陽光的考驗,怎麼看都有點猥瑣。年紀輕輕,已經有點謝頂了。短袖襯衫的領口有一圈黑黑的污垢。另外,被煙熏黃的牙齒,似乎也很不整齊。
凌晨時,她從床上醒過來,端午已經不在了,不過她並不擔心。月亮褪去了金黃的光暈,像是在水面上飄著的一塊融化的薄冰。她想叫他,可她還不好意思直接叫他的名字呢。如果此刻他正在院子里,或者坐在屋外的池塘邊,說不定也在看著同一個月亮。
可奇怪的是,隨著那胖子的到來,喧鬧的人群陡然安靜下來,並自動地讓開了一條道。可見此人身份特殊。胖子向秀蓉道了謝,並問她要不要一同進去看看。第一次看到那麼多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秀蓉的好奇心和虛榮心一起發酵。
「好看。」他的聲音仍然有點發虛。
難道說,他真的已經離開了嗎?
於是,徐吉士就建議說,不妨到外面去逛逛。
端午說了句流氓話,站了起來,把她手裡緊緊攥著的一雙筷子抽掉,迅速而魯莽地把她拉入懷中,開始吻她的眼睛,咬她的耳垂。
當浮雲織出骯髒的褻|衣
秀蓉心裏一緊,知道是遇上了壞人。她本能地開始了發瘋的奔跑。二三十米遠的距離,就足以耗盡她的全部體力。那輛黑色轎車還在身後跟著,彷彿對自己的獵物很有耐心。它不著急。她不時回過頭去,雨刷器「嘎嘎」地一開一合,颳去擋風玻璃上的雨水,也刮出了一張面目模糊的臉來。
廣場的颶風,刮向青萍之末的祭台
「不敢當。」
秀蓉不明白,他所說的「例假」指的是什麼,就隨口答道:「你說的阿是暑假?早結束了啊。學校已經上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