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葫蘆案 第十節

第二章 葫蘆案

第十節

她問端午怎麼沒來,家玉剛要解釋,蕙蓮的嘴裏,猛不丁地冒出了一長串英文,家玉一個沒留神,還真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儘管她的話說得像繞口令一樣,吉士還是馬上意識到它的不同尋常。他定了定神,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道:「這個,我還真的記不清了。」
吉士笑道:「你放心,今天晚上我可沒點白菜。就算有白菜,也不一定是令尊種的。」
這可不是什麼第六感覺。也不是源於他下午刮鬍子時,家玉心底深處陡然掠過的一道充滿疑問的死水微瀾。她穿過一個被LED燈管襯得綠瑩瑩的走廊,就在覆蓋著迎春花枝的小石橋邊,看見了端午。
「你看,越說越不像話了吧?」吉士對蕙蓮道,「你也別端午長端午短的,我們倆之間的事還沒了結呢!你平白無故地打了我一巴掌,這事怎麼弄?」
「喲,宋大小姐。」吉士趕緊起身,與她握手,「你怎麼把家裡的床單給穿出來了?別說,要是在街上碰見你,真的不敢認。」
家玉仍然抿著嘴笑。
「你不用假裝當時沒動心吧。」
為了多少改變一點宋蕙蓮對故鄉的惡劣印象,為了讓蕙蓮見識一下鶴浦所謂「高尚生活」的精萃,家玉把與她見面的地點,定在了小瀛洲島上的芙蓉樓,有意嚇她一跳。那是一家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涉足的高檔會所,是傳說中王昌齡送辛漸去洛陽的餞別之所,兩年前剛被修葺一新。可是到了約定見面的那天早上,芙蓉樓會所的一位高級主管突然給她打來了電話,在未說明任何緣由的情況下,就蠻橫地取消了她的訂座。
「荼靡花事」位於丁家巷,緊鄰著運河邊。原先是南朝宋武帝的一處別院,依山而建。園林、山石和庵堂,如今多已不存,唯有那二十余株高大的桂花樹,枝葉婆娑,依稀可以見到當年的流風餘韻。
她站在包房的門口,望著兩人笑。
端午笑了笑,說:「再好的皮膚,也經不住二十年的風刀霜劍啊。更何況,她又是在美國!別的不說,食物膨大劑一定沒少吃。」
在徐吉士的追問下,家玉只得將宋蕙蓮回鶴浦探親的事告訴了他。
「一想到我喝的自來水取自長江,就有點不寒而慄。而化工廠的煙霾讓整個小鎮變成了一個桑拿浴室。五步之外,不辨牛馬。」
宋蕙蓮咯咯地笑了半天,然後道:「乾脆,你把端午也叫上,索性一鍋燴。還是二十年前的原班人馬。」
「要麼不送,要麼就往死里送。」末了,她含含糊糊地說了這麼一句。
宋蕙蓮看來有意要結束這場辯論。她沒再理會徐吉士,轉而對家玉感慨道:「可惜,今天晚上,端午老師不在。」
「你們一開始就存著心思,把我們兩人瓜分掉,對不對?在招隱寺,一個下午東遊西盪,害得我九_九_藏_書的腿被蟲子咬了好幾個大包,不過是為了等待天黑,然後和我們上床,對不對?老實交代!」
「她說什麼?」吉士無奈地看著家玉。
家玉一聲不響地走到他身邊,冷靜地扇了他一巴掌,扭頭就走。
徐吉士開始了猛烈地咳嗽。他庫嚕庫嚕地咳了半天,終於咳出一口痰來,吐在餐巾紙里,並小心翼翼地包好,隨手丟在了餐桌上。宋蕙蓮嫌惡地皺了皺眉,伸向桌面正要夾菜的手,又縮了回來。
「不知為什麼,」蕙蓮轉過身來對家玉道,「我這次回國,發現如今的情形與二十年前大不一樣,似乎人人都對美國懷有偏見。It's stupid.」
「還能是誰?你的老情人唄。」家玉笑道。
「拜託!那些遊人,都是化了裝的便衣特警。」
由於家玉事先向宋蕙蓮大肆吹噓了一下芙蓉樓的西點和帶有神秘色彩的服務,臨時更改地方不太合適。她給《鶴浦晚報》的徐吉士打了個電話,讓他通過守仁的關係想想辦法。
她幾乎什麼都沒吃。
「因為你們鎮上出產的紙張大部分是銷往美國的呀!」
「我在Boston的時候,聽說你們中國人,一個個都變成了毒人,蚊子叮一口都會立刻中毒身亡,原以為是天方夜譚,沒想到真的還差不多。這些年,你們都是怎麼活過來的!」
「沒錯,我是個毛派。」吉士依然不依不饒,「在中國,凡是有良心的人,都正在變成你說的毛派分子。」
吉士的臉上也終於浮現出了詭秘而輕浮的笑容。他既未表示贊同,也不去反駁,只是笑。
吉士尷尬地笑了一下,沒有接話。
蕙蓮像是沒聽懂吉士話中的諷刺意味,走過去與家玉擁抱。
一個侍者領著她,朝院子的西側走去。她仍然聽見蕙蓮在門口對吉士感慨道:
「喝酒喝酒……」吉士忙道。
「你說的也許都是事實。」吐出一口痰后,吉士的嗓音陡然清亮了許多,「可中國的環境這麼糟糕,客觀地說,貴國也有不少責任。」
家玉曾經去過兩次,可從未見過這對姐妹花。
兩人很自然地聊起了各自的孩子。吉士沒問端午為何不來。
「我要聲明一下,我不覺得自己是那個晚上唯一的受益者。」家玉板著臉道,「相反,若說是受害者,倒還差不多。」
吉士建議她更換地點。
她被那泡尿憋得難受。
其實,打完這一巴掌之後,家玉本來還是可以從容地去上廁所的。當家玉想到這一層的時候,她已經坐在回家的計程車上了。
當然,端午很快也看見了家玉。他像個白痴一樣地眨巴著眼睛,表情極其複雜,有些不知所措。
家玉稍稍覺得有點膩煩。一棵樹,已經做成了傢具,卻還要去回憶當初的枝繁葉茂,的確讓人有點恍惚和九*九*藏*書傷感。她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不論是剛剛萌動的性意識,還是所謂的愛情,如今都成了飯後的笑談。她招呼服務員給茶壺續水,忽聽得吉士道:
「是這樣啊?好吧,這頓飯我來請。我一定要見見這個臭娘們。」吉士道,「那婊子當年在電影院打了我一巴掌,害得我在局子里呆了半個月。這筆賬還沒找她算過呢。哎,你先別告訴她我會來。」
「日你媽媽!」蕙蓮一急,就連家鄉的土話都帶出來了。不過,她接下來的一段話又是英文,徐吉士的臉上立刻顯示出痛苦而迷茫的神色。
蕙蓮整個地變了一個人。讓人疑心二十年前她就已經發育得很好的身體,到了美國之後,又發育了一次。骨骼更粗大。身材更胖碩。毛孔更明顯。像拔去毛的雞胸脯。原先細膩白|嫩的皮膚也已變成了古銅色,大概是曬了太多日光浴的緣故。那張好看的鵝蛋臉,如今竟也變得過於方正,下巴像刀刻的一樣。都說吃哪裡的東西,就會變成哪裡的人,看來還真是這麼回事。她的頭髮被染成了酒紅色,額前的劉海像扇窗戶。身材和髮型的變化,足以模糊掉女人的性別,卻無法掩蓋她的衰老。
端午好像怎麼也想不起宋蕙蓮是誰了。家玉酸溜溜地提到招隱寺的那個炎熱的午後,提到她那條暗紅花格子短褲,她那雪白的大腿。
吉士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似乎二十年前的疼痛依然未消:「這麼說,你和我一樣,都是那場聚會上的陪客。不過,我們倆的犧牲,能夠成就這麼一段美滿的婚姻,我挨的這個耳光還算是值得的。來,咱們喝一杯!」
十一月末,宋蕙蓮回鶴浦探望父母。她的日程排得滿滿的,與家玉的見面時間不得不一改再改。蕙蓮在電話中向她抱怨說,她對家鄉的觀感壞極了。鶴浦這個過去山清水秀的城市,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骯髒的豬圈」,已不適合任何生物居住,害得她根本不能自由呼吸。這些抱怨都是老生常談,或者也可以說是事實。但這些話從一個「歸化」了美國的假洋鬼子的口中說出來,還是讓家玉感到很不是滋味。塵封已久的「愛國主義」開始沉渣泛起。好像蕙蓮批評她自己的家鄉,正是為了嘲笑家玉的處境。
終於,他們很快就談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場聚會。本來,他們三個人可以作為談資的共同回憶,並不太多。
蕙蓮說,那場聚會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是個陰謀。兩個純潔而無知的少女去招隱寺,朝拜從上海來的大詩人。「可你們一開始就心懷鬼胎,居心叵測,對不對?」蕙蓮笑道。
家玉想上廁所,就與他們匆匆道了別。
家玉覺得,他們的對話要這樣延續下去,就會變得有點穢褻了,便立即打斷了蕙蓮的https://read.99csw.com話,對吉士道:
若若今年九月如願以償,升入了鶴浦實驗中學。對於徐吉士來說,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讓他感到驚異的是,以若若那樣的成績,竟然進入了奧賽高手雲集的重點班。
「你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蕙蓮斜眯著眼,望著她笑,「當時,端午在給我往記事本上寫地址的時候,不知怎麼搞的,我就喜歡上了那雙手。」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徐吉士在電話中對她笑道,「上面來了人,要在芙蓉樓下榻。具體是誰,我不能說。小瀛洲附近的路已經封了。」
「你胡編吧?」家玉知道,這個人嘴裏說出的話,沒有一句是靠譜的,「我剛剛開車還經過那裡,島上跟往常一樣啊,還是遊人如織啊。」
吉士張大了的嘴巴,有點合不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今天就了結,OK?」蕙蓮訕訕地笑道,「等會兒吃完了飯,我就跟你走,找個地方,把那筆賬銷了,阿好?」
她依然稱他為老師。不過,在家玉看來,即便端午在場,即便他本能地厭惡毛派,他也未見得會支持蕙蓮的立場。
「問題是,我也喜歡端午老師啊……」蕙蓮的嘴唇黏在牙床上,下不來了。過了一會兒,又道:「你現在知道,為什麼在電影院要給你一巴掌了吧?」
他推薦了一個名叫「荼靡花事」的地方。也是一家私人會館,也可以吃西餐,花園式的建築也很有味道。再說了,那裡的晚桂花正當季。
蕙蓮看樣子真的打算跟吉士走。她問吉士接下來還有沒有什麼活動,吉士就把臉一板,說他接下來約了幾個老朋友,都是賭棍,去呼嘯山莊打牌。
「秀蓉倒是老樣子,還那麼年輕。」
他們種了幾畝地的大白菜,其中絕大部分都賣到了城裡,剩下沒有賣掉的幾十顆,就直接扔到田間的草堂里去漚肥。蕙蓮問他們,這麼好的大白菜,怎麼捨得扔掉?幹嗎不拿回家自己吃?母親說,毒得很,吃不得的。
放下電話,家玉總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合適。畢竟人家宋蕙蓮如今已經是美國人,受美國法律熏陶多年,對於人權、隱私、知情權,都十分敏感,不好胡亂唐突的。她給宋蕙蓮打了個電話,為徐吉士的半路殺出提前徵求她的意見。
「送了多少?」吉士說,「就當是為我指點一下迷津嘛!我家的那個討債鬼,明年也會遇到同樣的問題。」
蕙蓮又說起他們鎮上那座亞洲最大的造紙廠。它的污水不經過處理,直接排入長江的中心:
這個會所的主人,是鶴浦畫院的一位老畫師。這人常年在安徽的齊雲山寫生,店面就交由他的兩個女兒打理。兩姐妹都已過了三十,傳說形質清妍,一時釵黛。因始終沒有嫁人,引來了眾多食客的好奇與猜測。當然,對同性戀的好奇,也是https://read.99csw.com時下流行的小資情調的一部分。
她從錢夾中取出一張照片給他們看,告訴他們,誰是她的husband,誰是她的baby。那個黑人是個大高個子,長得有點像曼德拉。她的兩個baby也都是黑不溜秋的。隨後介紹的是別墅里的大草坪。栗子滿地的樹林。游泳池邊的玫瑰花圃。出於禮貌,家玉強打精神,發出了持續而堅韌的讚歎之聲。吉士則在一旁悶悶地抽煙。他對這些東西沒什麼興趣。
龐家玉開始還真有點擔心,別是什麼人走錯了房門,忽然就聽得這人訝異道:
家玉笑而不答。
隨後,他就去了衛生間,專心致志地颳起鬍子來。他今天下午要出去一下,可能要很晚回來。他讓家玉向宋蕙蓮代致問候。他沒說要去哪裡,家玉也沒有心思問他。端午先用電動剃鬚刀剃凈了下巴,又找來一把簡易刀架,抹上須膏,開始仔細地刮著鬢角。他還刷了牙。不到兩點就出門去了。
其實,端午今天晚上一直都在這兒。
二十年前的那個詩社社長彷彿又回來了。
「不好看嗎?」蕙蓮歪著腦袋。她的調皮勁兒已經有點不合時宜了。
宋蕙蓮明顯地興奮起來。她甚至嬌嗔地捶打著徐吉士的肩膀,逼著他去交代那天的作案動機和細節。
「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罪惡,都是美國人一手製造出來的。」吉士仍然笑嘻嘻的,可他似乎完全無視對方的不快。
「她說,你簡直就是個可怕的毛派分子。」
天已經黑下來了,風吹到臉上,已經有了些寒意。透過敞開的小天井,可以看見院子里在風中搖晃的燈籠。燈光照亮了一座小石橋。橋下流水濺濺。
「我倒是關心另一件事。端午那天晚上不辭而別,返回了上海。我想知道,究竟是你預先給他買好的火車票呢,還是他臨時決定要走,去車站買的票?」
蕙蓮照例給他們帶來了禮物,照例讓他們當面打開,照例強調,這是「我們美國」的習慣。她送給吉士的是一本剛剛在蘭登書屋出版的英文隨筆集,(吉士學說天津話來打趣:喝!好嘛!一句英文不懂,這不是存心折騰我嗎?)外加兩枚印有哈佛大學風景照的冰箱貼;給家玉的禮物,除了同樣的隨筆集之外,是一瓶50ml的Esteelauder。她也沒落下端午。他的禮物是一套四張裝的勃拉姆斯交響曲合集。她居然也知道端午是古典音樂的發燒友,讓家玉悶悶地出了半天的神。
「這和我們有關係嗎?」
家玉瞅見吉士的眼中,已經有了一絲悲天憫人的同情之光。似乎二十年前的那場恩怨早已冰消雪融。
兩個人正聊著,隨著一股濃烈的香水味,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跟在侍者的後面,走進了包房。家玉和吉士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的表情https://read•99csw.com都很驚訝。
結完賬,他們三個人來到會所的院門外,等候計程車。
宋蕙蓮很快就說起了她這次回國的觀感,說起了她在鄉下的父母。
「這些年來,我常常會這樣胡思亂想,」蕙蓮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她的目光,漸漸地,就有些虛浮,「要是那天你帶走的是秀蓉,留在招隱寺荷塘邊小屋的那個人是我,命運會不會有點不同?比如,我會不會去美國?會不會嫁給史蒂芬?後來又嫁給該死的威廉?」
「順便問一句,你到底要請誰吃飯呢,這麼隆重?」
「好看好看。」吉士笑道,「你這身花天花地的打扮,雖說讓我們中國人看了犯暈,可美國佬喜歡啊,對不對?這要在國外走一圈,還能捎帶著傳播一下中國的民俗文化。怎麼不好看?好看!」
家玉瞥了宋蕙蓮一眼,又朝吉士眨了眨眼睛,提醒他不要這麼咄咄逼人,然後道:
給她帶路的侍者,僵在了那裡。
「怎麼,認不出我來了嗎?」
宋蕙蓮頭上戴著一朵大大的絹布花,像是扶桑,又像是木槿。上身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對襟扣的花布褂子,下面則是黑色的緊身連褲|襪。腳上是一雙繡花布鞋。肩上還斜跨著一隻軟塌塌的布包,大朵的牡丹花圖案分外醒目。
家玉覺得自己的那輛本田有點寒酸,就特意打了一輛計程車。她趕到那裡的時候,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十分鐘。可徐吉士到得比她還早。他的鼻子囔囔的,好像得了重感冒。用他比較誇張的說法來形容,他咳出來的痰,已經把家中洗臉池的漏斗都堵住了。由於鼻子不通,可惜了滿院子的桂花香。
一個身穿鼠灰色運動裝的女孩,似乎正拉著端午的手,對著橋邊的一扇月亮拱門指指點點。她看上去最多也就二十齣頭。她的頭也似乎靠在端午的肩上。而且,一看就是喝了太多的酒。
「不過,你就別去了。遠得很。」
「其實也不是那麼回事。那天下午,本來我也只是想大家隨便聚聚,談談詩歌,聊聊天。我記得,那天還去菜市場殺了一隻蘆花雞。可下午在招隱寺遊玩的時候,兩位表現出來的興奮明顯超出了常態。尤其是蕙蓮。在那種氣氛下,傻瓜都會想入非非。我和端午在撒尿的時候交換了一下意見。我開玩笑地對他說,如果要從這兩位女孩中挑一個留下來過夜,會考慮留下誰。你們知道,端午是個有名的偽君子,他聽了我的話,倒沒表示反對,可也沒說喜歡誰,只是反問了一句,『這怎麼可能?』他當時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事後也沒再問過他。按照我的觀察,我猜想他恐怕是喜歡秀蓉的。既然如此,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將蕙蓮帶走。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反是。如此而已。」
「恐怕沒少給侯局長塞錢吧。」吉士一臉壞笑地看著家玉。
「可惜端午今天沒有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