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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的分類 第八節

第三章 人的分類

第八節

「你別聽他瞎扯,他喝多了。」綠珠道,「忘了跟你說了,上次見過的那個何軼雯,總算來了電話,你猜猜她現在在哪裡?」
「你忘了他明天還要考試嗎?」端午陰沉著臉,朝妻子走過去,強壓著憤怒地對她道。
「我只問你一句話,他是不是你親生的兒子?」
「譚端午!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嬉皮笑臉的了?你正經一點好不好,求求你了……」家玉試圖用力地推開他,但沒有成功。其實她也未必真的願意這麼做。只是,和解也有自己的節奏。彎不能拐得太快。她必須對離婚一事稍作堅持。
兩個人離開了孩子的房間,去廚房收拾打碎的碗盆。家玉摔了太多的碗,碎片滿滿當當地裝了兩大塑料袋。可餐桌有點麻煩。剛才家玉的一陣猛砍,已經在餐桌的一端,留下了七八道深深的刀痕,看上去有點觸目驚心。
「很惡毒,是不是?」
他很快就聽見了廚房裡傳來的噼里啪啦的摔碗聲。她沒有直接去砸客廳里那台剛剛買來的等離子彩電,也沒有去砸他那套心愛的音響系統,這至少說明,衝突還處於可控的範圍。他只當聽不見。
她做夢都想去西藏。那一年,她剛買了新車。在去西藏的途中,遇到了大面積的山體滑坡,只得原路返回。她一直說,那年她半途而廢的西藏之旅,彷彿就是為了給若若帶回這隻鸚鵡。
「喲,還剪水而飛呢,哈哈,你在做詩啊?」
「還有一種鳥,我起先不知道它的名字。後來,一個網友告訴我,它實際上就是傳說中早已滅絕的巧婦,怎麼樣,還不錯吧?」
家玉沒理他,只是不再掙扎。半天,嘴裏忽然冒出一句:
「沒事的,別理那瘋子!只管去睡覺。」端午摸了摸兒子的頭,將他推進了卧室。
當年,他在招隱寺的那個破敗的小院中第一次看見她,就意識到將有什麼重大的事件在自己身上發生。她臉上羞怯的笑容,簡直就是命運的邀請。他們的相識和相戀是以互相的背叛開始的——他于那天凌晨不辭而別,像個真正的流氓,把她牛仔褲口袋裡的錢席捲一空;而家玉則很快與一個名叫唐燕升的警察公開同居。她甚至還為他打過一次胎。事實上,當他在鶴浦重新遇見她時,家玉和燕升已經在籌備不久后的婚禮了。她的名字由秀蓉變更為家玉,恰如其分地區分了兩個時代,像白天和夜晚那樣涇渭分明。
兒子就站住了。怔在那裡,一動不敢動。
「少來這一套!先說離婚的事吧。」家玉咬著嘴唇,嘆了口氣。
「媽媽,別砸了,我明天一定好好考……」
他們煮了兩包方便麵,都吃得很香。在靜靜的雪夜之中,他們並排坐在餐桌前,一直在不停地說話。
家玉再次提到了那個名叫李春霞的女人。
家玉終於不再掙扎。兩行熱淚慢慢地溢九-九-藏-書出了眼眶。
綠珠的母親從泰州過來看她,帶來了一條狗腿。現在,他們一家人正圍坐在壁爐前,吃著狗肉,喝著加拿大的冰葡萄酒。綠珠興奮地向他炫耀,她昨天在南山的國家森林公園拍到了兩張珍稀鳥類的照片。一個是山和尚,樣子有點像斑鳩,腦袋圓圓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像貓,但不是貓頭鷹。
果然是這樣。它用一條腿站著,綁著細鐵鏈,爪子緊緊地勾住鐵架的橫杠。家玉說,她那年在蓮禺的寺廟中看到它時,它就是這個樣子。
「我怎麼猜得到?」
他知道她這麼說是認真的。手機熒光屏發出的綠光,讓他的心裏有了一種綿長而甘醇的感動。它哽在喉頭。他猶豫了一下,直接撥通了綠珠的電話。
「來吧!我還有點要緊的事,想聽聽你的意見。」
「你這麼折磨他,他難道不是你親生的兒子嗎?」
端午也有點失去了理智,厲聲朝她吼了一句,然後他一聲不響地拉起兒子的手,帶他去卧室睡覺。兒子膽怯地看了看母親,正要走,就聽得家玉歇斯底里地叫了一聲:
家玉忙完了這些事,一臉輕鬆地看了他一眼,譏諷道:「從胡亂對付事情這方面來說,你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個天才。」
「邪惡!」
端午回復說,他此刻一個人正坐在伯先公園的對面賞雪。綠珠的簡訊跟著又來了:要不要我過來陪你?
「滾一邊去!」
「它在睡覺。」家玉淺淺地一笑,接著道,「它在睡覺的時候,會把腦袋藏到脖子邊的羽毛之中。你仔細看,多好玩!它睡覺時,只用一條腿。另一條腿也在羽毛里。就這樣,它能一口氣睡上五六個小時。」
他沿著樓前的那條小路一直往東走,繞過一片露天的兒童遊樂器材之後,就看見了那棵高大的古槐。當年小區修建時,這棵古槐因進入了全市古樹保護名錄而得以倖存。一根胳膊粗的大鐵柱支撐著衰朽的樹身,四周還修了一個堆滿土的水泥圓台。撣掉水泥台上的積雪,下面還是乾的。
當然他可以提出離婚。
「你要,你帶走。如果你覺得是個拖累,就留給我。我是無所謂的。」
電話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它來自小區物業的值班室。大概是樓下的鄰居不堪深夜的驚擾,把電話打到了物業的值班室。值班員威脅要報警。端午的答覆是,你他媽隨便。很快,客廳里傳來了兒子的哭泣聲。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臟?你心裏是不是認為,我根本就是個壞女人?用你剛才的話來說,是個爛婊子?」
「你回答我的問題!」
「當時那種狀態下,她也就是為了出口惡氣,就是想噁心你。你千萬別上當。」
「你知道那天她特地走到我身邊,跟我說了一句什麼話嗎?」
這還是他第一次打她。由於用力過猛,端午https://read.99csw.com回到書房之後,右手的掌心還有些隱隱發脹。
「死神是不會隨便說話的。」
這麼做,當然有點讓人噁心。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屋子裡死一般的沉寂。
「這兩三天我一直見你在喝中藥……」
端午正要下樓,忽聽得有人按門鈴。時候不大,上來一個穿著皮夾克的青年。他是來還車鑰匙的。大概是借了家玉的車。但又不太像。因為他看見家玉紅著臉朝他走過去,令人不解地謝了他半天。具體什麼事,他也懶得過問。
他看見骨瘦如柴的兒子,雙手交叉護在胸前,只穿著一條三角短褲,在客廳里簌簌發抖。而家玉的手裡,則舉著一把菜刀,對著餐桌一頓猛砍。端午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菜刀從她手裡奪下來,然後又朝她的腿上踹了一腳,家玉往後便倒。
他們將有刀痕的一頭靠牆,在上面鋪了一塊花布,再放上茶葉罐、餐巾紙盒和餅乾桶。看上去,桌子仍然完好如初。
若若早已睡熟了。被子有一半耷拉在地上。家玉替他蓋好被子,又趴在他耳邊說了會兒話。當她抬起頭的時候,早已淚眼模糊。
「暫時還死不了!」家玉道。隨後,她的聲音低了一個音階:「剛滿四十歲,就已經絕經了。他媽的!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去中醫院讓大夫看了看,說是內分泌有問題。」
現在是晚上十點。假如他在這裏呆上兩小時,當他再次回到家中的時候,應當就能聽見妻子和兒子的鼾聲。喧囂的夜晚將會重歸寧靜。這樣想著,他的心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身體是不是不舒服?你的氣色看上去很嚇人。」
「我不管。」家玉看也不看他。
「他媽的,在厄瓜多。」
她略顯臃腫的身體,畢竟與綠珠大不相同:肌膚的彈性和緻密度不同;氣息清濁程度不同;那種隨時可以為對方死去的感覺不同。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故作姿態(家玉也並非感覺不到,但她還是盡量與丈夫合作),心裏微微地動了一下,覺得妻子有點可憐。
「這鸚鵡,怎麼沒腦袋呀?奇怪!」
兒子的床頭有一幅巨大的鸚鵡的照片。家玉說,那是若若特地從數碼相機里選出來,到洗印店放大的。
「你別插嘴!」
他向妻子建議說,不如躺到床上去,鑽到被子里去慢慢聊。外面下著這麼大的雪。這樣下去會著涼的。
他的目光久久地盯在《新五代史》第514頁的一行字上:不敢忽于微,而常杜其漸。腦子裡停止了運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始思考妻子接下來可能會有的反應,以及這件事如何收場。又過了很久。他終於聽見熱水器「嘭」地一下點著了火。然後是自來水龍頭「刷刷」的瀉水聲。她大概在洗澡。如果自己打開書房朝北的窗戶,縱身往下一躍,也就是九*九*藏*書幾秒鐘的事。當然,他不會真跳。他覺得無聊透了。
端午只能機械地緊緊地摟著她。
「你別無所謂呀!」家玉乾嘔了幾聲,似乎要嘔吐。端午有點擔心她剛才倒地的時候,碰到了後腦勺。也有可能是剛才洗澡著了涼。他順手把椅背上的外套給她披上,又在她的肩上輕輕地按了幾下。家玉轉過身來,把他的手拿開了。
綠珠的手機已經交到了守仁的手裡。守仁笑道,「你在雪地里打電話,也不怕冷啊?乾脆你過來吧,一起喝點酒。我馬上就派車來接你。」
「上當?她的話差不多就要應驗了!她有個外號,就叫死神。」
端午想了一會兒。字斟句酌讓他傷透了腦筋:「怎麼說呢?其實……」
端午囁嚅道:「吵架嘛,誰還會專門挑好話說?」
「我出去轉轉。」
端午再次衝出了書房。
「什麼事?」
「也好。我呆會兒去網上宕一份標準文本,稍加修改就行了。我們現在得商量一下具體的事。唐寧灣的房子已經要回來了。兩處房子,你挑一處吧。還有,孩子跟誰?」
「我們還是先去看看小渾球吧。」過了半晌,家玉終於道。
天很快就亮了。
房間里有一股濃郁的草藥香氣。大概從一個星期之前開始,家玉每晚都要煎服湯藥。端午甚至沒有問過她哪不舒服,似乎這樣的詢問,讓他感到彆扭和做作。客廳里傳來了兒子輕微的哭泣聲,而家玉似乎已經罵不動了,語調中夾雜著不可遏制的嘲諷。
端午騎在她肚子上。她仍揮動著雙手,在他身上亂打亂抓。端午不假思索地罵了一句難聽的話,然後咳出一口痰來,直接啐在了她的臉上。
「離婚吧。」家玉攏了攏耳邊的濕發,低聲說道,「你現在就起草離婚協議。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法院。」
端午在雪地里呆了兩個多小時。往回走的時候,腿腳漸漸地就有些麻木。他沿著濕滑的樓梯走到六樓,就聽見屋內妻子的斥罵聲,仍然一浪高過一浪。他心裏猛地一沉。已經是深夜一點了。
已經不是第一次意識到這樣的問題了:與妻子帶給他的猜忌、冷漠、痛苦、橫暴和日常傷害相比,政治、國家和社會暴力其實根本算不了什麼!更何況,家庭的紛爭和暴戾,作為社會壓力的替罪羊,發生於生活的核心地帶,讓人無可遁逃。它像粉末和迷霧一樣瀰漫于所有的空間,令人窒息,可又無法視而不見。
「房子呢?」
端午暗自吃了一驚。正想問個究竟,電話又被綠珠搶了過去。
「我們還是商量離婚的事吧。」
家玉洗完澡,穿著一件帶綠點的睡袍,推開門,走進了他的書房。她一聲不吭地將高腳凳上的一盆水仙花挪到了寫字檯上,自己坐了上去。睡袍的分叉裸|露出白皙的大腿,她毫無必要地把袍子拉了拉,擋上了。她的手read.99csw.com臂上多了一個創可貼。大概是端午剛才奪刀的時候,被不慎划傷的。與二十年前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傷在了手臂上。
問題是,現在連鸚鵡也給她放走了。
「你剛才罵我什麼?」
他換鞋的時候,妻子仍然罵聲不絕。兒子低聲地咕噥了一句什麼,家玉「呼啦」一下,將桌子上的模擬試卷划拉到一起,揉成一個大紙團,朝兒子的臉上扔過去。若若腦袋一偏,紙團從牆上彈回來,滾到了端午的腳前。
家玉自然是不會搭理他的,兒子卻含著眼淚,可憐巴巴地轉過身來,用哀求的目光盯著自己的父親。
家玉已經有點困了,她把臉靠在端午的肩膀上,幽幽地道:
又抽了第二根煙。眼看著情緒有點失控,他只得求助於綠珠的靈丹妙藥,惱怒地將妻子划入「非人」一類,壓住心頭愈燃愈烈的火苗。
這是他的老地方。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他腦子裡第一次浮現出這種念頭,是在他和家玉結婚的第二天。不過是想想而已。新婚宴席上多喝的酒還沒能醒過來,就向她提出離婚,多少有點不近人情。他暗暗決定,把這一行動推遲到兩個星期之後。既然可以推遲兩個星期,也沒有什麼理由不能推遲至兩年。現在,二十年的時間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如果沒有外力的作用,離婚,實際上已經變得遙不可及。他知道自己無力改變任何東西。最有可能出現的外力,當然是突然而至或者如期而來的死亡。他有時惡毒地祈禱這個外力的降臨,不論是她,還是自己。
「誰說要離婚了?」端午嘿嘿地笑了起來,開始笨拙地向她道歉。
他從書房裡走了出來,打開衣櫃的門,披上羊毛圍巾,戴上絨線帽和皮手套,對餐桌邊的那兩個人說了一句:
綠珠給他發來了一個簡訊。告訴他下雪了。
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拋拋洒洒的雪珠,這會兒已經變成了大片大片漫天的飛絮。路面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好在沒有風,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冷。偶爾可以看見幾個身穿運動服的老頭老太,呼哧呼哧地在雪地上疾走如飛。
儘管她的話毫無來由,可端午還是覺得妻子的感慨不乏真知灼見。此刻,他想竭盡全力對妻子好一點。裝出悔過的樣子,愛她的樣子,使醞釀中的離婚協議變得荒謬的樣子。可不論是行為,還是語言,處處都透著勉強。他沒辦法。
「不用。真的不用了。這雪下得很大。」端午道,「路上也不安全。」
「這人哪!一半是冷漠、自私……」
「嗨,我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是巧婦!」端午笑了起來,「小時候,在梅城,一到麥收的時候,漫天遍野都是這玩意。肚子是黃的,背是深綠色的,是不是?有點像燕子,它喜歡剪水而飛……」
「看來,我們明天一早就得去買餐桌。」家玉道。
端午在陽台九*九*藏*書上抽煙。屋外又開始下雪。米屑似的的雪珠,叮叮地打在北陽台的窗玻璃上。若若明天就要期末考試了,家玉正在客廳里為他輔導數學。她是學理工出身的,丟了這麼多年數學還能撿起來,至少還能掙扎著,與兒子一起演算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習題。她一遍遍地給兒子講解著解題步驟,漸漸就失去了耐心。責怪變成了怒罵。慢慢地,怒罵又變成了失去理智的狂叫。拍桌子的頻率顯著增加。在寂靜的雪夜,她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瘮人。端午的心臟怦怦地猛跳。但他唯有忍受。
「那,另一半呢?」
「譚良若!」
讓端午吃驚的是,家玉的聲音變得極為輕柔。似乎他打她,踹她,朝她的臉啐吐沫,都不算什麼,而隨口罵出的一句話,卻讓她靈魂出竅。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定定地望著他,目光中有一種溫柔的絕望。端午本想把剛才的那句髒話再重複一遍,話到嘴邊,又硬是給噎了回去。他從她身上站起來,喘著粗氣,回自己書房去了。
「兩處房子花的都是你的錢。你說了算。怎麼著都無所謂。」
端午在她背上拍了拍,按滅了桌上的檯燈,順勢就將她抱在懷裡。任憑她如何掙扎,他死死地抱著她。不鬆手。
「其實不用。」端午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我們把餐桌掉個方向就可以了」。
端午從陽台上出來,回到書房,繼續去讀他的歐陽修。
「秀蓉」所代表的那個時代,早已遠去,湮滅。它已經變得像史前社會一樣的古老,難以辨識。而「龐家玉」的時代,則使時間的進程失去了應用的光輝,讓生命變成了沒有多大意義的煎熬。
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兒,端午悲哀地感覺到,妻子現在的目的,已經不是讓兒子解題的方法重回正確的軌道,而是一心要打擊他的自信,蹂躪他的自尊。
「那就是說,呆會兒我們親熱的時候,就可以不戴避孕套了?」
「後事。」守仁沉默了片刻,一本正經地道。
「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你不打算讓他睡覺了嗎?明天他還怎麼參加考試?」
「你是律師,這一類的事,你做起來更在行。還是你來起草吧。」端午說,「什麼條件我都可以答應。我無所謂。」
可是家玉不願他再說下去了。她打斷了他的話:「剛才你朝我臉上吐痰,假如你不是對我感到極度的厭惡,怎麼會這麼做?」
家玉隨即怒氣沖沖地站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朝兒子的卧室衝過來。端午飛起一腳,踹在了她的膝蓋上。「哎喲喂,你還敢打人?」家玉從地上站起來,挑釁似的將臉朝他越湊越近。「你打!你打!」端午被她逼得沒辦法,只得又給了她一巴掌。感覺是打在了耳朵上。
「很惡毒。她說,我送你一句話。她說,別的事我說不好,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一定會死在我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