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人的分類 第十節

第三章 人的分類

第十節

護士將守仁的遺體擦拭乾凈,又在他身體的各個孔道,塞了些棉花和海綿,用一條幹凈的白床單,把他裹得嚴嚴實實。然後,又將他的雙手舉起來,抖動他的關節,讓他的手臂變得鬆弛,以便讓它十指交疊,平放在腹部。這時,護士才吩咐家屬進來,看上最後一眼。
「我原以為人死了,直接往爐子里一扔,燒掉拉倒。原來還有棺木。」
「也好。你自己路上小心。」
按照原先的計劃,守仁的骨灰盒被取出之後,他們直接將它送往預先選好的墓園落葬。在前往墓地的途中,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所有前去送葬的人都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因為不期而至的小雨,正應了鶴浦一帶盡人皆知的一句諺語:
「去太平間啊。」
綠珠穿著睡衣從床上蹦起來,趿拉著拖鞋,跑到樓下的車庫邊。她看見那輛凱迪拉克,前門開著。姨夫的雙腿還在車上,可身體已經掛在了車外。小顧遠遠地站在樓梯口,不斷地拍打著牆面,被嚇得「嗷嗷」地乾嚎。最後還是綠珠跑過去,跪在雪地上,雙手抱起了姨夫的頭。匆匆趕來的一名保安,已在打電話報警。
他們離開太平間的時候,端午走在了家玉的右邊,有意無意地用身體擋住了她。
話已經說得十分露骨了。幾個人彼此打量了半天,終於全都明白過來。
守仁還在搶救中。但吉士告訴他,搶救只是象徵性的,不太樂觀,儘管一度還恢復了血壓和心跳。
由於第二天早上家玉要出庭,她在臨睡前吃了幾顆安眠藥。被端午叫醒后,一直昏昏沉沉,反應遲緩。
所有的手續都辦完之後,引導員又特別地囑咐他們,明天火化時,別忘了帶把黑色的雨傘來。家玉問她,黑傘是做什麼用的。引導員說,骨灰盒從殯儀館回家的途中,必須用黑傘罩著。這樣,死者的亡魂就不會到處亂竄了。這當然是無稽之談。
「多大年紀?」
衣服穿好以後,綠珠又提醒老趙說,按照姨夫老家的風俗,「穿單不|穿雙」,姨媽是特地交代過的。可她數了數,不算帽子、手套和鞋襪,怎麼都是十件。不吉利啊!
他們只得驅車趕往醫院。
後半夜的街道上空蕩蕩的。干雪的粉末在北風中打著旋兒。端午一連穿過了兩條橫馬路,才在通宵營業的一家https://read.99csw.com夜總會門口找到了計程車。
趙師傅熟練地褪下了守仁手指上戴著的一枚戒指,還有脖子上的一塊羊脂玉墜,交給綠珠收著。綠珠哽咽著道:「他的東西,還是讓他帶走吧。」
趙師傅用的辦法其實也挺簡單:一根玻璃繩,穿過一卷衛生紙,讓衛生紙抵住死者的下巴,拉住玻璃繩,向上用力一拉,然後將繩子在他的腦袋上打個結。守仁的嘴就閉上了。
一回到家中,家玉就躺下了。她沒有參加第二天一早在殯儀館舉行的遺體告別。來了很多不認識的人。小顧說,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疑心刺殺守仁的兇手,也混在悼念的人群中。吉士和小秋都認為她有點多慮了。
他們拎著幾大包衣服,跟著老趙父子倆,沿著一條走廊,進了一間異常寬大的電梯,一直下到地下二層。這個太平間,原先也許是醫院大樓的設備層,頭頂上到處都是包裹著泡沫塑料的管道。走廊也是四通八達,不時有身穿手術服的大夫迎面走來。駝背老趙推開一扇沉重的大鐵門,說了聲「到了」,他們就走進了停屍間。
當時姨父的意識還比較清醒。他甚至還抬起血糊糊的手,去摸了摸她的臉。他還向她交代說,他知道是誰下的手。但他不能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那輛本田「吱」的一聲,橫在馬路當中。刺耳的剎車聲在身後響成了一片。家玉臉色慘白地從方向盤上抬起頭來,對他怪笑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
第一人民醫院急診樓的過道里,圍了一大群人。吉士和小秋他們早到了。小顧坐在一旁橘黃色的椅子上,眼神有點空洞。綠珠緊緊抱著姨媽的一隻胳膊,她們都不說話。徐吉士穿著一件皮夾克,正踮著腳,透過搶救室門上的玻璃,朝裏面張望。
端午臉一紅,解釋道,「因為她的腳是衝著外面的。」
「這是為你們好。」然後他抬頭看了看樹林上空那片天,積攢了半天的力氣,笑了一下,對綠珠道,「我養了那麼多人,什麼用處也沒有。在他們殺我的時候,只有月亮在場。」
家玉想都沒想,就在快速路上踩下了剎車。
端午提醒護士說,死者的嘴巴還沒有合上。護士說,這要等到太平間的趙師傅來處理,他有的是辦法。
九*九*藏*書士煩躁地問護士,能不能把那個討厭的機器關掉。護士溫和地告訴他,不能。這是搶救的程序之一。現在病人雖說已經死了,但這個程序還沒完。病人呼吸停止,測不到脈搏,沒有心跳,當然表明病人已處於死亡狀態。但這僅僅是觀察上的死亡。「醫學上」真正的死亡,要等待一定的時間長度,也就是說,等到煩人的「滴滴」聲戛然而止,才能最終得到確認。具體等多長,護士沒有說。
「這麼好的東西,燒了也可惜。你就先替姨媽收著吧。」家玉也在一旁勸她。
他們挑選了一個中型的告別廳,並預定了二十隻花籃。家玉還要求與負責焚燒工作的師傅見面。這是小顧特別關照的。
「我沒敢仔細看。」家玉拉下汽車的遮陽板,「是男的是女的?」
老趙再次笑了一下,又道:「你們都還沒明白我的意思。這些東西,我的意思是說,這麼值錢的東西,根本就進不了焚化爐的……」
他們從麵館出來,經由一扇大鐵門,前往醫院的告別廳。太平間就在告別廳的地下室里。綠珠已經在那兒了。她正把包里裝著的幾瓶二鍋頭往外拿,說是給駝背老趙處理完遺體后洗手用的,也屬於時下流行的喪儀的一部分。
綠珠交完錢,又額外地塞給老趙一個裝錢的信封。駝背照例推讓了半天,這才收了。到了最後一刻,家玉又改變了主意,還是決定和他們一起下到太平間的停屍房。
他知道,在太平間通往電梯門的路上,他們要經過一段燈光晦暗的過道。那裡有一間醫院的解剖室。剛才進來的時候,端午無意間看到醫院的幾個年輕大夫正在做遺體解剖,差一點把剛剛吃進去的麵條都吐出來。他不想再讓家玉受到任何刺|激。
他們從殯儀館出來,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剛走到停車場,家玉就接到了綠珠打來的電話。她說,本來已經和太平間的駝背老趙約好,她和姨媽三點半去給守仁穿衣服。可姨媽犯了頭暈病,根本下不了床。「太平間那地方,陰森森的,我一個人可不敢下去呀。」
綠珠扶著小顧走進來。小顧剛到門口,身體就軟了。幾個人只得又把她扶到屋外的椅子上。
端午剛放下聽筒,小顧的電話跟著又來了。
一看到姨父的遺體,綠珠又忍不住小九-九-藏-書聲啜泣起來。家玉摟著她,眼淚也流了出來。經過解凍的遺體,已經看不出當初暴死的那種猙獰。他的胸脯被一大塊白紗布嚴嚴地包裹起來,不見了當初的慘烈。只是左胳膊上的一塊毛澤東頭像的紋身,由於收縮或膨脹,略微有些變形。
據綠珠回憶說,差不多是在晚上十一點半左右,她聽到樓下汽車喇叭響了兩下。當時,她正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床上,欣賞那些白天拍攝的鳥類照片。她知道姨父回來了。按照以往的慣例,停車時按喇叭,無非是表明姨夫的後備廂里有大量的禮品,讓她和小顧去幫著搬。就快過年了,姨父每次回家,都會帶上一大堆他並不稀罕的禮品。不外是煙、酒、茶、字畫之類。她聽見姨媽從三樓下來,就躺在床上沒動。可是這一次,綠珠還是覺得有點異樣。在別墅西側的院子里,那十多條收容來的流浪狗,一直在「汪汪」地叫個不停,聽上去有點瘮人。
牆邊有一大排白鐵皮的冰櫃。守仁的屍體早晨就被取了出來,躺在帶滑輪的平板車上,正在化凍。他的邊上,是個一頭銀髮的老者。他穿著筆挺的西裝,嘴唇被畫得紅紅的。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潘建國。
「你巴不得她就是我,是不是?」
老趙笑道:「他是帶不走的呀!」
正在說話間,趙師傅推著一輛運屍車來了。
引導員最後問,在骨灰由焚屍爐抵達接靈窗口的途中,需不需要有儀仗隊護送?家玉未加思索,直接拒絕了。
吉士本來說好也會到場,可他被小秋臨時拉去挑選墓地了。
他們在告別室的門外與綠珠道了別,隨後就駕車離開了。
很快,她就聽見姨媽在樓下發出的凄厲的哭喊。
在人頭攢動的接待大廳里,為圖省事,他們選擇了收費昂貴的「一條龍服務」。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姑娘帶他們去挑選棺槨。從紙棺,到雕花楠木棺,有十多種款式和價位可供選擇。家玉給小顧打了電話。小顧哭了半天,就讓家玉替她全權做主。至於價格,可以不必考慮。家玉就挑選了最貴的一種。看著那具漂亮的棺木,家玉的眉頭總算略微舒展開來,自語道:
「你怎麼知道是女的?」
第一人民醫院住院部的西側,有一條狹長的弄堂。
開始,家玉一直不和端午說話。當汽九九藏書車駛上沿江快速公路的時候,家玉忽然看了他一眼,問他有沒有留意到太平間隔壁的遺體解剖。
「沒怎麼看清,大概跟你差不多吧。」
隨後,他們走到樓外的門廊里抽煙。綠珠挑起厚厚的棉布帘子,跟了出來。
「一想到我將來死了,也得如此這般折騰一通,真讓人受不了。」家玉說,「呆會兒給守仁穿衣服,我能不能不下去?」
「還好吧。」
凌晨一點鐘,端午在客廳里泡腳,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乾脆你別去了。我打車去!」端午勸她,「明天小東西還有最後一門生物要考,得有人給他準備早飯。」
失敗……失敗……失敗……
於是,他們選擇了凈爐。
趙師傅又是一陣推脫,最後千謝萬謝,把東西交他兒子收了。
按照預先的分工,在遺體告別的前一天上午,端午和家玉匆匆趕往城北的殯儀館,逐一落實火化的相關事宜。
若要富,雨潑墓。
「什麼狗屁儀仗隊!不就是他們自己的保安嗎?何苦白白多交一筆錢?」她旁若無人地對端午嘀咕了一句。看來,她已經完全進入了角色。
在前往醫院的救護車上,守仁還醒過來一次。不過,他的呼吸已經變得很艱難了。他告訴綠珠,在他工作室電腦的E盤下,有一份文件……
告別大廳的正中央懸挂著一個老頭的遺像。「沉痛悼念潘建國同志」的橫幅已經掛好了。兩個身穿工裝褲的花匠正在給盆花澆水。那些花盆被擺放成了U字形。U字當中的空白處,應該就是明天擺放潘姓死者遺體的地方。
駝背老趙正在跟綠珠算錢。手裡拿著計算器。他身邊還站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是老趙的兒子。他負責給遺體化妝。
醫生一個接著一個走了出來,頭也不回地走了。最後出來的那名護士,打開了搶救室的大門。端午首先看到的,是守仁在手術台上的那雙大腳。整個手術台上都是血,就像剛殺了一頭豬一樣。各種注射用的空瓶子裝了滿滿一大筐。一名護士小心地把他腦袋上的呼吸罩取了下來。大概是失血過多,他張著嘴,臉色有點發白。另外兩名護士拉下口罩,正在交談著什麼。其中的一位,手裡托著一塊硬紙板,皺著眉頭,往上填寫各種數據。那台用來檢測心臟和血壓的儀器,「滴滴,滴滴」地響著,彷九九藏書彿在重複著一個幸災樂禍的聲音:
「原來你也看到了?」
單調的鈴聲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但端午還是在第一時間準確地判斷出,那是一個噩耗。他沒有來得及穿鞋,就赤著腳衝進了書房。
「你怕不怕?」家玉雙手托著下巴,忽然對端午笑了笑。
最後,綠珠想了想,對老趙道:「要不,您老人家收著?」
「我這個樣子,怎麼能開車?」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床架上,懵懂地望著自己的丈夫,嘆了口氣,自語道,「前些天還好好的,怎麼會呢?」
「女的。」端午照實回答。
「凈爐,就是一個人單獨燒。這樣至少可以保證骨灰中不會混入另外的亡靈。」
家玉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那個焚燒工說著話,趁引導員不注意,在他白大褂的口袋裡塞了一千塊錢。
徐吉士的聲音已經變得相當平靜了。他用喪事播音員一般沉痛的語調告訴端午,守仁出事了。在第一人民醫院。吉士正在趕往醫院的途中。他囑咐端午,積雪尚未融化,晚上街面結了冰,路況很不好,家玉開車時,必須得萬分小心。
她只是哭,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身穿黑色制服的引導員笑了笑,接住家玉的話茬,臨時發揮,說了一通「死人也是有尊嚴的」之類的高論,弄得家玉立刻又惱火起來。
「怕什麼?」
就像小秋所總結的那樣,守仁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當老闆而已。老實而迷信的小顧,聽他這麼一說,滿臉的陰雲總算是散開了。
「那你就呆在告別廳里吧。穿衣服應該挺快的,用不了半小時。」
黑暗中,家玉端過檯燈邊上的一隻白瓷茶壺,喝了一口涼茶,裹了裹被子,翻過身去,接著睡。
綠珠卻道:「燒了吧。免得帶回去,姨媽見了傷心。」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搶救終於宣告結束。
趙師傅似乎早有盤算,輕輕地說了聲「不急」,在守仁的脖子上繫上一條領帶。
家玉把車停在了馬路牙子上,就去附近找到一家麵館吃飯。大概是嫌麵館的隔壁開著一家壽衣店,麵條端上來,家玉一口也吃不下去。
接下來,他們確定了靈車的檔次和規格。這一次,家玉毫不猶豫地定下了最奢華的凱迪拉克。引導員又問她,需不需要「凈爐」服務。家玉說,她不明白,所謂的凈爐是什麼意思。引導員耐心地向她做了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