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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與霧 第五節

第四章 夜與霧

第五節

他們就在酒吧門外的濛濛細雨中分了手。
飯後,他們再次前往湖對岸的酒吧街。
乍一看,這人還真有點像綠珠。
馬尾辮的記憶力十分驚人。他能夠隨口背誦詩人的原作,讓端午頗為嫉妒。他有意加入兩人的談話,便端著啤酒杯,朝那邊挪了挪,與兩個人都碰了杯。兩個年輕人也還友善,他們親切地稱他為「端午老師」。絡腮鬍子更是自謙地表示,他們都是「讀著端午老師的詩長大的」。這樣的恭維,雖說有點太過陳腐老舊,可端午聽了,也沒有理由不高興。
帶去一個消息。凡是延緩了他的腳步的人
隨後他又補充說,「這句話是魯迅先生說的。」
吉士暗示他,他們將要去的那個地方,有點特別,和昨晚大不一樣。女孩們都穿著紅衛兵的服裝。他許諾說,在靈魂出竅的瘋狂中,還有濃郁的懷舊情調。不過,吉士見端午主意已定,也沒有怎麼去勉強他。倒是教授輕佻地沖他眨了眨眼睛,說了一句老套的俏皮話:
「社會已經失控了。」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從桌上的玻璃盅中抓出幾粒花生米,放在手裡搓了搓,吹掉了浮皮,放在嘴裏咀嚼著,接著又道,「這種失控,當然不是說,權力對社會運轉失去了有效的管制或約束。我的意思是,這種失控,恰恰是悄然發生於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內心。他們——也許我應該說我們——我們已不再相信任何確定無疑的東西,不再認同任何價值。彷彿正在這個社會上發生的一切,都與我們無關。每一個人都不能連續思考五分鐘以上,都看不到五百米之外的世界。社會機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壞死。
還在冒泡泡,一隻比
吉士給每個人都點了一盎司威士忌,算是起個興。隨後,他又向朋友們推薦了這裏的比利時啤酒。端午注意到,離他們不遠的一個角落裡,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坐在陰影中。她的脖子上搭著一條淺藍色紗巾,精緻的側臉被桌上的小檯燈照亮了,似乎面有愁容。筆記本電腦開著。敲擊鍵盤的聲音和屋外颯颯的雨聲難以區分。
教授極力試圖控制自己的音量,可樓上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還是紛紛轉過身來打量他。端午把教授剛才的那番話琢磨了好幾遍,最終也沒搞懂他在說什麼。他不知道「阿爾邦奇」是誰,為什麼要系網球鞋,更別提他的妻子了。不過,這也從一個側面提醒他,大學里的所謂學問,已經發展到了何等精深的程度。
他要跑到一個小矮人那裡去
坐在端午右邊的是詩read.99csw.com人紀釗,也算是老朋友了。可端午一直找不到機會與他說話。此刻,他正在與鄰座的一位池姓美女詩人,談論著不久前的「阿格拉之旅」。他是如何夜宿「西克里鬼城」;從孟加拉灣長途奔襲而來的斯里蘭卡虎蚊,是如何讓他發起了高燒;一天夜裡,一隻孔雀如何通過敞開的窗戶,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到他床前,並試圖與他交談;與他同行的另一位中國詩人,又是如何被泰姬陵的美所驚得涕淚交流……
「這個女孩讓我想起了韋莊的一句詩。」
問題在於,端午並不知道教授是如何從前面那些繁複而雜亂的鋪陳中,推導出這一結論的。為了支持自己的觀點,教授還引用了一句甘地的名言。可惜,他那具有濃郁河南地方特色的英文有點含混不清。
「左派批判資本主義,攻擊美國;而自由主義者則把矛頭指向體制和權力。在這樣一種從未有過的兩種思想的激烈交鋒中,雙方都忘記了這樣一個事實:資本、權力,不論是國內的還是國外的,不論是中石油,還是世界銀行,生來就彼此抱有好感。它們之間有一種,怎麼說呢?天然的親和力。甚至都用不著互相試探,一來二去,早就如膠似漆了。在國內,你如果在48元的價位上購買了中石油的股票,只能怪自己的祖宗沒有積德。幾年下來,股價已經跌到了可憐的12塊錢。可中石油在美國僅僅融資29億美元,給予境外投資者四年的分紅累計,竟然超過了119億美元。很多人還抱有天真地詢問,中國什麼時候進行政治體制改革,我要說的是,這種改革,並非沒有開始。依照我的觀察,它已經在內部悄悄地完成了。它已經是銅牆鐵壁。事實上,任何人都已經奈何它不得。
中國社會未來最大的危險性恰恰來自於買辦資本,以及正在悄然成型的買辦階層。他們與帝國主義主子沆瀣一氣,迫使中國的腐敗官員,為了一點殘菜盛羹,加緊榨取國內百姓的血汗……
他們已經打算離開了。
其實,兩者都不是。
研究員顯然不同意教授的觀點。
汗水流過,落了灰,而變得
「不是馬上,而是已經。有時候,我們很世故,有時候似乎又幼稚得可笑。一頭獅子,如果說自己長得有多肥,炫耀炫耀,那倒也不妨事的;如果是羊或豬一類的動物,整天吹噓自己長得有多胖,前景反而有點不太妙。」
他們之間已經熱絡的談話一旦恢復,似乎也不在乎把「端午老師」拋在一邊。端午坐在那裡根本插不上話,立刻離開又顯得很不禮貌,只得尷尬地轉https://read•99csw.com過身來,再次把目光投向桌子的另一端。
「此時心轉迷。」
「又是陳詞濫調。坦率地說,我倒沒覺得。」端午輕聲道。
另外兩個詩人遠遠地坐在長桌的另一端,雖說不是刻意的,卻與另外四個人隔開了相當的距離。他們似乎正在討論一位朋友的詩作。一個留著絡腮鬍子,臉顯得有點臟;另一個則面龐白凈,腦後梳著一個時髦的馬尾辮。
他跑得那麼快。像一隻很輕的箭桿
端午沒有與他們一起去夜總會。
晚上有一個小型的宴會。三十多位詩人、編輯和記者,在二樓的大包廂里擠滿了三桌。花家舍的掌門人張有德沒有出席宴會。但他派來了能說會道的助手。她的美貌,由於嘴角的一顆不大不小的痦子,而打了一點折扣。代表接待方致歡迎辭的,是花家舍新區管委會的主任,也姓張。他一開始就介紹了自己的專業背景:大學學的是英文,碩士階段讀的是比較文學。因此,他在致辭中,夾雜著一些諸如actually,anyway這樣的英文單詞,還是說得過去的,並不讓人反感。但他卻刻意隱瞞了自己作為張有德堂弟的事實。他的致辭簡短而得體,即便是客套和廢話,也使用了考究的排比句式,彷彿大有深意存焉。
徐吉士顯得一臉疲憊,可還是舉著酒杯,陪著痦子美女,挨個敬酒。同時,他也在物色飯後一起去酒吧聊天的人選。當他來到端午身邊的時候,把嘴附在他的耳穴邊,低聲囑咐了幾句。人聲嘈雜,端午幾乎沒聽清楚他說什麼。當然,也不需要聽清楚。
「順便說一句,正是這個協定的簽署,導致了日後的『新浪潮』運動的出現……」
他嘿嘿地笑著,聲音有點淫穢。端午正想說什麼,忽見對面的那位教授,猛然激動起來,突兀地冒出了一連串極其深奧的句子:
教授笑了笑,插話道:
粗糙的乳|頭,淋濕她的雙腿,但甚至
連她最隱秘的開口處也因為有風在吹拂
如今,詩人們在不大的地球上飛來飛去,似乎熱衷於通過談論一些犄角旮旯里的事來聳人聽聞。這是一種新的時尚。也許只有人跡罕至的異域風情,才能激發他們高貴的想象力吧。那些剛剛邁出國門的人,傻乎乎地動輒談論美國和歐洲,差不多已經成了一件丟臉的事。
「形固可如枯槁,心豈能為死灰乎?」
端午的左手,坐著詩人康琳。他是端午在上海讀書時的校友。因取了一個女人的名字,當年他在上海時最大的煩惱,就是很多九-九-藏-書男性崇拜者鍥而不捨地給他寫情書。最近十多年來,端午還是第一次跟他見面。他娶了一位法國籍的妻子,並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住過一年。他告訴端午,在布市的一年中,他從未停止過向每一位阿根廷人打聽博爾赫斯的故居。所有的人都語焉不詳。這讓他既傷感,又憤懣。可就在他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返回巴黎的途中,旅行社替他開車的司機才悲哀地告訴他,其實他所住的那家旅館,就在「那個瞎子」的隔壁。
湖中的長堤上亮起了燈。迷濛的燈光在細雨中顯得落寞。吉士說,他本來也叫了康琳,可他推脫說,他現在的心情已不適合任何形式的享樂。語調中頗有厭世之感。端午想起了家玉,只是不知道她所呆的地方,現在是不是也同樣下著雨。
「你有沒有注意到牆角里的那個女孩?」吉士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斜著眼睛對端午道。
晴空里到處釋放的靜電的花
晚宴的時候,綠珠給他發來兩條簡訊,他還沒有顧得上回。現在,她已經從上海回到了鶴浦。端午想給她直接打個電話,可手機的熒屏閃了一下,提醒他電已耗盡。
「這麼好看的女孩子,如今已經難得一見。」吉士道,「你難道沒發現,如今的女孩,一個比一個難看了嗎?」
因為,端午聽見那個腦袋後面扎著馬尾辮的詩人,忽然就念出下面這段詩來:
吉士在煩躁地看表。他走到那個馬尾辮青年的身邊,手搭在他肩上,與他耳語一番。馬尾辮仰起臉來,笑了笑,說:「那不著急!」
研究員把目光轉向端午,問道:「詩人有何高見?你怎麼看?」
同行的四位端午都有些陌生。由於大堂的櫃檯不能提供足夠的雨傘,端午只得與吉士合撐一頂。兩人談起昨晚的事,吉士仍在不停地抱怨。昨晚他帶走的那個胖胖的「偽空姐」,其實也不怎麼樣。嘴唇上滿是堅硬的暴皮,弄得他很不舒服。
端午覺得研究員多少有點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正想聲辯幾句,就看見吉士已經哈欠連天地站了起來,從椅背上取下夾克。
兩位學者之間的談話,已經從高深莫測的修辭學,轉向一般社會評論。兩個人都對中國社會的現狀和未來感到憂心忡忡。其間,徐吉士不無諂媚地插話說:「杞憂,正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身上最優秀的品質。」聽上去,有點不知所云。
和一份末日的倦怠
詩中的那個「她」,指的也許就是潘金蓮。端午緊張地朝那個坐在角落裡的女孩看了一眼,所幸,她的耳朵里已經嵌入了白色的耳塞。白皙的手指在鍵read.99csw•com盤上輕輕地敲擊著,為了驅散越來越濃的煙味,她開了窗。她的頭髮微微翕動,因為窗口有輕風在吹拂。
「不會是『綠窗人似花』吧?」端午想了想,笑道。
另外,端午的注意力,再次被兩位年輕詩人的談論吸引住了。
我這活膩了的身體
都在他的腦海里得到了不好的下場
坐在長桌另一端的兩位年輕詩人,也談興正濃,狀態頗顯親密。教授的那番話不過使他們的交談中斷了半分鐘而已。隨後,兩人又開始交頭接耳。他們頻頻提到潘金蓮、西門慶或武松。起先,端午還以為他們是在討論《水滸傳》。可後來,絡腮鬍子又兩次提到了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端午又覺得,他們正在談論的,似乎是《金瓶梅》
……
「我同意。」研究員道,「這個社會,實際上正處在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無言狀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無言狀態的表現形式,並不是沉默,反而恰恰是說話。」
她累了,停止。
「小聲點。」端午趕緊提醒他。
髮髻披散開一個垂到腰間的漩渦
「而保護這一壁壘的,不是防彈鋼板,甚至也不僅僅是既得利益者的合謀和沆瀣一氣,而是讓人心驚膽戰的風險成本。為了避免難以承受的風險,維持現狀就成了最好的選擇。在今天,越來越多的人傾向於維持現狀。而維持現狀的後果,同時又在堆積和醞釀更高層級的風險,如此循環下去而已。就是這樣。難道不是嗎?只有在將來的某一個時刻,當這個社會被迫進行重建的時候,你才會發現,這些年,我們付出的代價到底有多大。這個代價還不僅僅是環境和資源,也許還有整整幾代人。當然,GDP還不錯。據說馬上就要超過日本了,是嗎?」
隨後是GITT;哥本哈根協定;阿多諾臨終前的那本《殘生省思》,英文是The reflections of the damaged life。接下來,是所謂的西西里化和去文化化;葛蘭西;鮑德里亞和馮桂芬;AURA究竟應翻譯成「氛圍」還是「輝光」。教授的結論是:
他們繞過七孔橋邊空無一人的停車場,穿過幾條光影浮薄的街巷,來到了一個爬滿綠藤的正方形建築門前。據吉士說,這是花家舍最有情調的酒吧。門外有一個供客人喝啤酒的鋼架涼棚,因為下雨,沒有一個人。白色的桌椅疊在了一起。
坐在端午對面的兩個人,正在小聲地談論著什麼。其中的一位,是https://read.99csw.com來自首都師範大學的教授,帶著濃重的河南口音。另一位是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的研究員,從事詩歌評論僅僅是他的業餘愛好。他的年齡看上去略大一些。儘管端午暫時還不清楚他們在談什麼,可他知道兩人的意見並不一致。
端午被吉士強拉到主桌就坐。而他本人,則謙恭地藏身於包房內的一個角落裡。只有在敬酒的時候,才會在各桌之間來回穿梭。
研究員沒有再接著說下去。他的思路似乎也被正在朗誦的詩歌片斷打亂了。
一隻大,一次比一次圓
而有難言的興奮
臉孔像睡蓮,一朵團圓了
「我是個鄉下人。沒什麼可說的。」端午笑道,「電視、聚會、報告廳、互聯網、收音機以及所有的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說話,卻並不在乎別人怎麼說。結論是早就預備好了的。每個人都從自身的處境說話。悲劇恰恰在於,這些廢話並非全無道理。正因為聲音到處泛濫,所以,你的話還沒出口,就已經成了令人作嘔的故作姿態或者陳詞濫調……」
……
「網球鞋的鞋帶究竟是從上面系,還是從下面系,本身並不能構成一個問題。或者說,並不是一個簡單意義上的詢問。Asking。阿爾邦奇的回答,讓他的妻子陷入到了語言的泥淖之中。我們需要考慮的是,這個非同一般的詢問,在何種意義上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構成了對日常語彙的分叉或偏離。也就是說,實指功能與修辭功能是如何地不成比例。是語法的修辭化呢?還是修辭的語法化?OK?」
教授喜歡掉書袋。學院的嚴格訓練,使得任何荒謬的見解都披上了合理的外衣,卻沒有對他言談的邏輯性給予切實的幫助。他的話在不同的概念和事實之間跳來跳去。他剛剛提到王安石變法,卻一下子就跳到了天津條約的簽訂。隨後,由《萬國公法》的翻譯問題,通過「順便說一句」這個恰當的黏合劑,自然地過渡到了對法、美於1946年簽訂的某個協議的闡釋上。
端午問他們正在聊什麼,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笑。馬尾辮道:「嗨,瞎侃唄。」
研究員剛要反駁,教授機敏地阻止了他的蠢動:「我的話還沒說完!」
這是一座靜吧。人不多。侍者刻意壓低了嗓門與他們說話。橢圓形吧台邊的高腳凳上,坐著幾對喁喁私語的男女。吧台對面,是一個巨大的水車,它並不轉動,可潺潺的流水依然拂動著水池裡的幾朵塑料睡蓮。他們由一條鐵架樓梯上到二樓,在被黑色的漆屏隔開的一條長桌前,落了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