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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哈羅德與醫生

13、哈羅德與醫生

戴維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她問:「後來你有沒有再見過你媽媽?」「沒有。」
「你怎麼會不知道?」「我打賭你一定覺得我是他媽的瘋了。」
這讓他想起戴維咒罵他的方式,好像經過了仔細的斟酌,他父親給他的印象只值得用最骯髒污穢的字眼應對。
她冷笑著看了他一眼:「醫生。現在女人也可以當醫生。我在斯洛伐克一家醫院實習過,就是在那裡遇到我男朋友的。哈羅德,把你的腳給我。我不會逼你回家的,我保證。」
他沉默了,瑪蒂娜也不說話。交代了這一切,哈羅德覺得很安心。從前和奎妮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他可以在車裡說任何東西,深知她會把你的話安全地存在腦海里的某個位置,而且不會妄加評判,或者在以後提起來對付他。他想這就是友誼吧,他突然很後悔迴避了這段友誼這麼多年。
「我猜你肯定是個好醫生。」哈羅德說。她翻了一下白眼:「在英國我能找到的工作就是清潔工。你以為你的腳噁心?去看看我要洗的廁所吧。」兩人都笑了。「你孩子後來養狗了嗎?」
「閉上你他媽的狗嘴!」她喊道。哈羅德能看見她牙齒上的菜屑。
「不疼的。」他又說。「如果你這樣走下去,會越來越壞的。這些水泡也需要好好處理一下。大的那些我會刺穿讓它流干。然後我要把你的腿包起來。你要學著怎樣自己包紮。」
「在公立醫院你可得不到這樣的服務。」她說完就走開了,不讓他有機會謝謝她。
「我不知道。」瑪蒂娜的臉沉下來,推開了盤子,裏面的食物還沒有吃完。
「可不敢勞駕您幫我洗腳。」哈羅德這下完全站起來了。
他幾乎可以聽見她沉穩的聲音,就像她站在跟前一樣,但那可怕的羞恥感又來了。他讓一個這樣好的女人失望了,而且沒有嘗試作任何補救。
童年時代的結束讓他如釋重負。雖然他做了所有父親沒有完成的事——找到工作、娶妻生子、贍養家庭、深愛他們,即使只是剛剛做到——但有時他發現早年的沉默其實一路跟著他,進了他們的房子,藏身在地毯下、窗帘后、牆紙內。歷史就是歷史,你無法逃離你的出身。就算你戴上領帶也不會改變。
哈羅德從袋子里將奎妮的信抽出來。沒有了老花鏡,信上的字一個個都是重的。
他沒有其他選擇了。她溫柔地抬起他的腳踝,哈羅德能感覺到她手心的溫暖與柔軟。看到右腳踝上的淤青,她一震,停下來湊過去看清楚一點。手指在受傷的肌肉上按過,哈羅德馬上感覺到火燒一樣的痛楚從右腿傳來。
他吃了一顆溫和的止痛藥,但還是睡不好。窗外的車聲不停地將他驚醒,被雨打到窗玻璃上的枝葉啪啪作響。他過一會兒就檢查一下右腿,希望情況有好轉,輕輕調換姿勢,又不敢往腿上添加任何重量。他腦子裡想著戴維房間里藍色的窗帘,想著房間里的衣櫃里只有自己的衣服,還有莫琳睡的客房,裏面充滿了她的氣味。終於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哈羅德下意識地將右腿收到左腿後面藏起來:「您是說,您是個護士?」
瑪蒂娜嘴唇一動,彎出一個笑容:「阿姨?是有親戚關係的阿姨嗎?」
「哈羅德,哈羅德!」他一定要去那裡,到貝里克去!他要找到她!「你沒事吧?」
有那麼一會兒哈羅德看到的是莫琳年輕時的臉龐,她仰頭看著他,開朗的、明凈的、柔軟的嘴唇微微張開,等待他接下來說的話。能重新獲得她注意的感覺是如此快樂,哈羅德很想再說點什麼逗她多笑一點,卻想不出read•99csw•com來了。
「我的確——就像你說的——糟透了。」他低下頭。褲子滿布泥點,膝蓋那裡磨破了,鞋子完全濕透,他後悔沒有在門外脫掉鞋子再進來。「我承認貝里克很遠,我沒有合適的裝備,也沒經過什麼訓練,但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做一件毫無邏輯可言的事。人們會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那時你可能就會想起我,然後堅持下去。」他頓了一下,因為說這番話給他帶來痛苦。「真抱歉,我的鞋子弄濕了您的地毯。」
親愛的哈羅德:這封信也許會讓你小吃一驚。我知道我們已經很久沒見了,但最近常常不自覺地想起過去。今年我做了一個手術,切除了腫瘤,但癌細胞已經擴散,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我現在很平靜,很舒服,但還是想謝謝你多年前的友誼。請代我問候你的夫人。我還十分想念可愛的小戴維呢。祝一切安好。
下午瑪蒂娜去做清潔工時,哈羅德用膠布把老花鏡粘好,把後門推開,在小小的花園裡清出一小片空間來。那條狗饒有興緻地盯著他,不再亂吠。哈羅德找到她父母的園藝工具,修了修草坪的邊緣,又把樹籬的亂枝剪掉。腿腳走起路來還是很僵硬,又記不起鞋子放到哪裡了,於是他光著腳到處走,腳下溫暖的灰塵像天鵝絨一樣,融化了心中的緊張。不知道還夠不夠時間把老是打到窗上的枝葉剪一下,但好像太高了,到處都找不到梯子。
正如哈羅德前一晚所說,天剛亮他就出發了。他在枕頭底下塞了一張明信片,感謝瑪蒂娜的照顧;又留下了那套杯墊,因為也許瑪蒂娜比奎妮更需要它們。東方的夜空已經破曉,露出一道蒼白的光,越來越高,最後布滿整個天空。走下樓梯時他拍了拍那條狗的頭。
瑪蒂娜主動借出電話,但信號很差。哈羅德試著解釋自己在哪裡,莫琳好像聽不明白。「你跟誰在一起?」她不停地問。哈羅德不想提起腳傷或摔跤,跟她說一切順利。時間過得飛快。
稍後,他正在房間里整理塑料袋,走廊里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有人敲了敲門,是瑪蒂娜。她遞給他兩雙徒步專用的襪子和一卷藍色膠布,又給他背上一個空的登山包,再塞了個指南針到他手裡。這些東西曾經一度屬於她男朋友。他正想說自己不能接受更多了,她突然湊上前,在他臉頰上印下柔軟的一吻,「好好去吧,哈羅德,」她說,「不用交什麼租金。你是我的客人。」手中的指南針非常溫暖,沉甸甸的。
「但你的情況糟透了。」不帶任何情緒或評判的語氣。「是。」哈羅德說。「你鞋子都爛了,我看你身體也差不多了,還有眼鏡。」她一手拿起一片眼鏡,「無論從什麼角度看,你的情況都糟透了。你怎麼還以為能走到貝里克?」
瑪蒂娜檢查完哈羅德的腿,說已經好一點了,但最好還是不要馬上開始走路。她給傷口換過葯,問他要不要再多留一天,她父母的狗會很喜歡有個玩伴。她還要工作,那條狗太孤單了。
一種尖銳的疼痛擊中他。她停下手抬起頭,以為自己按到了受傷的部位。哈羅德綳直身體,調整呼吸,直到自己能再次開口說話。「沒有。我也希望他養一隻小狗,但沒有。二十年前我辜負了他,恐怕讓他非常失望。」
「如果真的起了很嚴重的水泡,我男朋友會用膠布貼起來繼續走。」她用紙巾擦乾手,動作利落,叫人看著就放心。
「但是看看你,你要走路去貝里克郡呢。」他擔心她又要指出他不可能成功,但她說的是:「如果我有哪怕一https://read.99csw.com丁點你那種信念就好了。」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哈羅德知道她是沉浸在過去中了。他還知道自己的所謂信念,實際上不堪一擊。
實在不知道這樣的境況該怎麼走下去。他害怕了,感覺十分孤單。這讓他想起十幾歲時,父親在家裡喝酒,摔瓶子,和一個又一個阿姨做|愛,而他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間里。他寧願自己剛才沒有接受瑪蒂娜的好意。興許她已經給醫生打電話了呢。他能聽得到樓下傳來她的聲音,但無論怎麼努力,他都聽不清她在說什麼。或許她在和男朋友通話呢,或許她男友會堅持讓她把哈羅德送回家。
褲子拂過右小腿時一陣灼|熱,哈羅德哆嗦了一下。他還從來沒讓陌生人碰過他的皮膚呢。哈羅德想起結婚那晚自己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胸膛皺眉,擔心莫琳會失望。
這一跤摔破了哈羅德的手掌和膝蓋,兩邊的手肘也摔腫了。救下哈羅德的女人是在浴室透過窗子看見了外面緩緩倒下的哈羅德。她將哈羅德扶起來,簡單查看一下塑料袋裡的東西,便扶他過了馬路,一邊朝來往的汽車不斷揮手,「醫生!醫生!」地喊。回到屋裡,她將他放在一張舒服的椅子上,解開他的領帶。房子很是疏落冷清,一台電視機立在包裝箱上面,旁邊有條狗正朝著一扇關著的門狂吠。哈羅德一向有點忌憚狗。
「他不會了。」「誰知道呢。」
瑪蒂娜抬頭看他一眼,笑了。他想自己說的話至少把她逗笑了,兩人之間好像又近了一點。她告訴哈羅德她男朋友也喜歡徒步行走,兩人還計劃今年夏天到野外度假呢。「或許你可以借他的舊鞋子穿,他剛買了一雙新的。舊的還在我衣櫃里。」哈羅德趕緊堅持帆船鞋就很好了,他對它們已經培養了一種忠誠感。
哈羅德輕輕關上前門,不想吵醒瑪蒂娜,但她其實已經站在浴室窗前,緊緊貼在玻璃窗上望著他。她知道自己應該跑出去說服他放棄,因為這註定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瘋狂夢想。他的鞋子會再次走壞,他的腿也根本未痊癒。但她沒有這麼做。她記得哈羅德談起旅程時臉上的光彩。她將臉頰貼到窗戶上,看著老人家一步步走出她的視線,直到她又只剩下一個人,一條狗和一雙新鞋子。
年輕女人遞過一杯茶,將杯子的把手對著他,好讓他別燙著手。她在說話,哈羅德聽不清她在說什麼,所以試著擠出一個微笑。但她一直看著他,等他回答。終於她又說了一遍,這迴音量大了一點,速度也慢下來:「你他媽在這種天氣跑到外面幹什麼?」哈羅德發現原來她有很濃重的口音,也許是東歐那邊來的。他和莫琳在報紙上看到過這些人的新聞,報紙說他們是來這裏找好處的。這時她養的狗吠得越來越厲害,簡直像頭野獸,它把它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那個臨時的籠子上,一旦掙脫,肯定會咬傷他們至少一個人才會罷休。新聞里也報道過這種事情。
瑪蒂娜回來時帶了個棕色紙袋,裏面裝著他的帆船鞋,重新釘了個底,還擦乾淨了。她甚至給它們換了新鞋帶。
瑪蒂娜還在等:「沒事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受過訓練。」
哈羅德脫下鞋襪,忍痛彎身撕掉新近貼上去的膏藥。他能感覺到她在仔細檢查。當他將雙腳並排放在一起,第一次以陌生人的角度去觀察時,忍不住吃了一驚,好像才發現已經到了怎樣一個境況:雙腳泛著一層不健康的白色,幾乎發灰;襪沿在腳腕箍出一圈粉色的痕迹;腳趾、腳跟、腳背上都有水泡,有些在流血,九_九_藏_書有些已經化膿;大腳趾的趾甲像馬蹄一樣粗糙,近鞋頭的位置還有一道藍紫色的淤血;腳跟上起了厚厚一層硬皮,有些地方裂開了,也在流血;還有一股味道,他趕緊屏住氣。
瑪蒂娜撕開一個小棉球,清洗他手掌上的傷口。消毒水像針一樣刺痛了傷口,但是他沒動。他讓她細細地將雙手清洗乾淨。
讓哈羅德吃了一驚的是,當他抬眼再偷偷看那女人時,發現她笑了。她主動提出屋子裡還有一間房,可以給他留宿一晚。
哈羅德向女人保證喝完這杯茶他就會繼續上路。他講了旅程的因由,女人靜靜地聽著。這就是他不能停下來或者看醫生的原因,他答應了奎妮,絕對不能食言。哈羅德呷一口茶,望向窗外。一株巨大的樹立在窗戶前,龐大的根系也許正在蠶食房子的根基,要修整一下了。路上的車子一輛接一輛呼嘯而過。回到外面這個想法讓他恐懼,但沒有其他選擇了。哈羅德回過頭,發現年輕女人依然看著自己,臉上還是沒有一絲笑容。
「我不是來這裏洗腳的,但你走起路來很不對頭,我要看看。」
「我有沒有打碎什麼?」他說。她講了幾個字,哈羅德沒有聽懂。「有一罐蜂蜜,」他更緊張地問,「有沒有摔碎?」女人點點頭,伸手摸摸他的脈搏。她把手指放在哈羅德的手腕上,小聲數著,雙眼盯著前方,彷彿能穿過牆壁看到什麼似的。她很年輕,但臉上頗透著風霜,運動衫褲空蕩蕩地掛在身上,應該是別人的衣服,也許是個男人的。「我不用看醫生,」哈羅德沙啞著聲音說,「請不要叫救護車或醫生什麼的。」哈羅德並不想進這個人的家,佔用她的時間,也不想和一個陌生人有過多的接觸,最怕她會將他送回去。他想和莫琳說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才不會麻煩到她。真希望剛才沒有摔一跤。他本來想繼續走下去的。
「從來沒試過找她?」
「還沒哪,」她說,「褲腿捲起來。」
這是第一次有人把這段艱辛的旅程說得好像是兩人共同的責任一樣。哈羅德感激得幾乎流下淚來,但他只是點點頭,往後坐下。
「我以前有個阿姨,也養了一條狗,」他說,「沒人的時候它會咬我。」瑪蒂娜笑了,哈羅德也笑起來,雖然那是他小時候感覺孤獨的緣由之一,也讓他吃了幾回不輕不重的痛。「在我十三歲生日前幾天,我媽離家出走了。她跟著我父親過得非常不開心,他酗酒,而她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到處旅遊。我記得的就是這麼多。她離開以後,有一陣子情況更壞了,隔壁的鄰居也發現了。他們很喜歡來安慰他,我父親突然又風光起來,還帶許多阿姨回家。就這樣變成大眾情人了。」哈羅德從來沒有這麼坦白地談起過自己的過去。但願聽起來不要太可憐。
「本來想在埃克賽特買一雙的,但反正也走了那麼久了,就改變主意了。那時看看腳上這一雙,好像也挺好,就沒買新的。」
哈羅德想起這一路上見過的人。每個人都與眾不同,但沒有誰讓他感覺特別奇怪。他想到自己的人生,表面上看似再平凡不過的生活,實際上卻藏著這麼多的黑暗與磨難。「我並沒認為你發瘋。」他伸出手。她盯著那隻手看了好一陣子,好像從來不知道手是用來握的。他們的手指碰到了一起。
瑪蒂娜笑了,但不是因為覺得這件事情可笑。「如果你要走到他媽貝里克那麼遠,我們就要好好侍弄好你這雙腿,哈羅德。」
他一直都有點太「英式」了,這裏的英式是乏善可陳的意思。他是個缺乏色彩的人。別人都有有趣九_九_藏_書的故事可說,有有趣的問題可問。他不愛發問,生怕冒犯他人。他每天都系領帶,有時也會納悶自己是不是太執著於一套甚至不知道是否仍然存在的規則。如果他受到過足夠的教育,讀完預科,升上大學,事情或許會不一樣。但十六歲生日那天,父親丟給他一件大衣,就把大門指給他,讓他離開了。大衣也不是新的,有著濃濃的樟腦丸氣味,內襯袋子里還有一張公共汽車票。
第二天早晨醒來,哈羅德先伸了伸左手左腿,再動動右手右腿,逐個關節活動,再打一個大大的哈欠,雙眼都濕了。雨聲停了,陽光穿過枝葉射進窗來,在白牆上映下流波一樣的樹影。他伸了個懶腰,馬上又睡著了,直睡到十一點才起來。
他動了一下。這不是奎妮,是這個房間的女主人,瑪蒂娜。哈羅德發現分辨過去和現實越來越難了。
「我知道。我一直等一直等,他從來都沒回來過。」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彷彿感冒了,雖然根本無法自欺欺人。
她笑得更厲害了。哈羅德注意到瑪蒂娜開心的時候整張臉的輪廓都柔軟起來,臉頰也會變成一種好看的顏色,一縷頭髮沒有扎進馬尾,哈羅德很高興她沒有將它梳進去。
哈羅德收拾了碗碟,走進廚房打開熱水,將所有臟盤子都洗了。他把剩下的飯菜餵了狗,想著瑪蒂娜在等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回來的男人。又想起自己的妻子,將看不見的污漬洗得乾乾淨淨。他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更了解她了,而且很想跟她說話。
「我可以進來嗎?」她喊道。哈羅德試著站起來,還沒起身,門就被推開了。來人正好看到他奇怪的姿勢,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地上。她站在門框下,手裡捧著一盆水,兩條毛巾搭在手臂上。她還帶了一個塑料急救箱。「讓我看看你的腳。」她向帆船鞋的方向點了點頭。
瑪蒂娜跪下,紮起馬尾辮,小心地將其中一條毛巾在地毯上張開,撫平皺褶。唯一的聲音來自過路的車子和窗外的雨,雨水狠狠地打在樹枝上,樹枝又撞到窗戶玻璃上。天色昏暗了,但瑪蒂娜沒有點燈,只是伸手掬成杯狀,等著。
「不是真的阿姨。他在酒吧里認識她們,聊幾句,就一起回家裡來。家裡每個月都換一種香水味,晾衣繩上天天都有不同的內衣褲。我曾經躺在草地上望過去,從來沒見過那麼美麗的東西。」
「沒事,真的什麼問題都沒有。」她不耐煩地皺起眉頭,把水盆架在胯骨上分擔一點重量,說:「那你是怎樣處理傷口的?」「貼一點膠布。」
他看著她用針頭把第一個膿包刺穿,沒有一絲畏縮。她將膿液擠出來,小心翼翼地保留掛在傷口上的表皮。哈羅德任她將左腳放進溫水裡,這是一個極其私密的舉動,幾乎只發生在她和這隻腳之間,與他餘下的其他部分無關。他抬頭望向天花板,以免不小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這實在是非常英式的做法,但他還是這麼做了。
上樓梯前,她踢了一下關著惡狗的籠門,讓哈羅德跟上。他既怕那條狗,又不想女人為自己的病痛擔心,努力趕上她的腳步。事實上,他的膝蓋和手掌摔跤之後一直針刺般痛,右腿也無法承受任何重量了。女人告訴哈羅德她的名字叫瑪蒂娜,來自斯洛伐克。她請他忍受一下「這狗窩」和嘈雜的噪音。「我們原以為這隻是個臨時的落腳點。」哈羅德努力擺出一副很習慣這種措辭的表情,不想表現得很喜歡隨便評判別人。「我說太多髒話了。」她彷彿讀懂了他的思想。「這裡是你家,瑪蒂娜。當然怎麼舒服怎麼說https://read•99csw.com了。」樓下的狗仍在嚎叫,不停用爪子抓門。
瑪蒂娜皺皺眉:「他不會回來了。」哈羅德吃了一驚。突然他需要重新審視對瑪蒂娜的印象,還有她的生活,這意外的消息太殘酷了。「我不明白,」他說,「他去哪裡了?」
「您看夠了吧。」
房間很空,油漆味還沒散盡。牆面是全白的,床單和窗帘配了一樣的紫色,枕頭上有三隻同色的裝飾抱枕。雖然諸多抱怨,瑪蒂娜仍然細心地打理房間里的布藝品,這讓哈羅德很是感動。外面那棵樹的枝葉已經壓到了窗上。她說希望哈羅德在這裏待得舒服,哈羅德趕緊回答會的,會的。終於房間里只剩下他自己一人,哈羅德躺上床放鬆身體,感覺每一絲肌肉都在跳動。他明知自己應該檢查一下傷口,用水洗洗,但他實在沒有足夠的意志力去動彈了。他連脫鞋的力氣都沒有了。
「疼嗎?」他必須收緊臀部才能勉強忍住臉部因疼痛而扭曲:「還好。」她舉起他的腿,觀察小腿下方:「淤青一直延伸到你膝蓋後面了。」
瑪蒂娜往後一靠,彷彿要調整一下角度:「你的兒子和奎妮?你辜負了他們倆?」她是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唯一問起戴維的人。哈羅德很想說點其他東西,又不知從何說起。此刻坐在一間陌生的房間里,褲腳卷到膝蓋上,他突然非常想念兒子。「還不夠好。永遠不會好了。」眼淚刺痛了他的眼睛,哈羅德眨眨眼,努力忍回去。
瑪蒂娜抬起他的腳放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用柔軟的干毛巾將腳印干,而不是擦乾,擠出抗生素藥膏一點點塗在傷口上。她喉嚨下的鎖骨心處泛起幾點深深的紅色,五官因高度專註而微微皺起來。「你應該穿兩雙襪子才是,一雙不夠的。怎麼連步行鞋都不|穿呢?」她低著頭問道。
「想到他要走就蠻傷心的。」希拉阿姨這樣說,雖然她並沒有哭。在所有阿姨里,他最喜歡這個阿姨。她彎下腰親了親他,身上傳來陣陣香氣,哈羅德趕緊走開幾步,以免作出擁抱她這種傻氣的舉動。
「有時我也希望我找過她。我想告訴她我很好,萬一她擔心呢?但她天生不是做母親的料。莫琳就正好相反,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怎麼去愛戴維。」
「我兒子想要一條狗很久了。」他說。「那不是我的,是我父母的。」她一把推開一扇門,站到一邊讓他進去。
那天晚上他們一起吃飯,哈羅德提出一定要交一點寄宿費。她對他說明天早上見,但哈羅德搖搖頭,告訴她天一亮他就要起程了,以彌補耽擱下來的時間。那條狗蹲在哈羅德腳邊,頭枕在他的大腿上。「很抱歉沒機會見見你的男朋友。」他說。
「我們一起來到英國,這樣他可以更好地打拚事業。才來了幾個月,就出現了一個女人,帶著兩箱行李和一個孩子。她說是他的孩子。」瑪蒂娜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她的婚戒緊緊壓在哈羅德的手指上。「我不知道他另外還有一個女人,也從沒聽說過什麼孩子。他回來時我還以為他會轟他們出去,我知道他有多愛我。但是他沒有。他把那個孩子抱起來,忽然間,我發現我並不認識這個男人。我說我要出去走走,回來的時候,他們都離開了。」瑪蒂娜的皮膚蒼白得可以看見她眼皮上的血管。「他丟下了所有東西,他的狗,他的園藝工具,連新買的鞋子都不要了。他很愛徒步的。每天早晨我醒來就想,今天是他回來的日子。但他從來沒有出現。」有好一會兒屋子裡只有沉默。哈羅德又一次吃驚生活離平淡無奇有多遙遠,又可以在多短的一瞬間不復從前。「也許他會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