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5、哈羅德與全新的開始

15、哈羅德與全新的開始

六天里哈羅德堅定不移地走著,穿過奧特里、布爾頓、格拉斯頓伯里、威爾斯、拉德斯托克、皮斯登聖約翰,終於在一個周一的早晨到了巴斯,平均下來每天恰恰走了八英里。他聽了瑪蒂娜的建議,買了防晒霜、藥用棉、指甲鉗、膏藥止血貼、消毒藥膏、鼴皮水泡保護膜和肯德爾薄荷蛋糕,預防萬一。他還補充了一下洗漱用品,重新買了一盒洗衣粉,和瑪蒂娜給他的膠布一起整整齊齊放進了她男朋友的背包。經過商店看到玻璃牆反射的影像,這男人看起來堅定穩當,哈羅德看了好幾眼才確信真的是他自己。手中的指南針始終穩穩地指向北方。
「你和莫琳一定為有這麼個兒子自豪,哈羅德。」奎妮說。他細細回想兩人在釀酒廠共事的時光,雖然他們都不是喜歡湊熱鬧的人。奎妮還記得那個自稱懷了納比爾先生的孩子,突然辭職消失了的愛爾蘭女招待嗎?有人說他安排那女孩把胎兒處理掉,卻出現了併發症。還有一回廠里一個年輕銷售代表喝得酩酊大醉,被人脫得只剩下內褲綁在廠門口,納比爾先生還開玩笑要放狗咬他,說那會很好玩。男孩嚇得尖叫起來,一股棕黃色液體順著他的大腿流下來。
被記憶折磨的哈羅德佝僂起雙肩。他的確是個不可原諒的膽小鬼,但至少現在,他做了些實在事。已經能看到巴斯了。天上新月如鉤,地面小路曲折,把山坡割開一塊一塊,米色的石頭在朝陽覆蓋下燃燒一樣發著光。今天會是很熱的一天。
他們的婚禮很簡潔,到場的許多客人他並不認識,全都戴著禮帽和手套。他們也給他父親發了請柬,幸好他最終沒來,這讓哈羅德很是鬆了一口氣。
在有些日子,他會更專註于目之所見。他試著尋找達意的詞彙形容每次轉變,但正如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一樣,語言有時反而會把事情弄得更雜亂無章。也有些日子,他會忘了自己,忘了在走路,忘了腳下的地,什麼都不想,至少沒有想那些可以用語言表述的東西。他感覺到肩上的陽光,看到滑翔的茶隼,將腳跟從地面抬起,交替承受身體的重量,世上就只剩下這些事了。
他依然給莫琳和奎妮寄明信片,告訴她們自己的進度,每隔一段時間就給加油站女孩寫封信。在那本《大不列顛旅遊指南》上,哈羅德標記了斯特雷特的鞋子博物館,還看了看克拉克村的商店,雖然內心深處,他依然覺得在經歷這麼多以後丟棄那雙帆船鞋是錯誤的。在威爾斯,他給奎妮買了一塊可以掛在窗上的玫瑰石英,給莫琳買了一支小樹枝雕成的鉛筆。雖然幾個很熱https://read•99csw•com心的婦女協會成員一個勁兒地向哈羅德推薦馬德拉蛋糕,他最終還是選了兩頂手織貝雷帽,恰恰是奎妮最愛用的那種棕色。他還去了教堂,在教堂頂上一瀉而下的寒光里靜坐,想到好幾個世紀前建造教堂、橋樑、輪船的人們。現在回頭看,他們又何嘗不是受到信仰的敦促才做下了創舉呢?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哈羅德悄悄跪下,為落在自己身後的人和旅程盡頭的人祈禱,並祈求上帝幫助自己堅持下去。他還為自己從前沒有形成信仰而道歉。
「就剩下我和你了。」莫琳抽泣著說。他伸手撫摸莫琳日益隆起的肚子,答應她一切都會好的。他說他會照顧她。他也的確是這麼想的。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讓莫琳開心。
他這樣堅定地走著,好像等了一輩子就是為了離開椅子,像現在一樣,走在路上。
莫琳的聲音在沉默中悠悠傳來:「最近我經常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當他終於可以與新婚妻子獨處,他看著房間那頭的她輕輕解下裙子,既煎熬于觸碰她的慾望,又因緊張而顫抖。他脫下身上從巴士站老友那兒借來的領帶和外套,抬起頭來,發現莫琳已經睡到了床上。她實在是太美了。哈羅德只好逃進廁所。
那時莫琳喜歡坐公共汽車,從她家一直坐到總站。哈羅德的手在賣票、幫司機搖鈴,眼睛卻一直看著莫琳:穿著藍大衣的莫琳;皮膚像瓷一樣完美的莫琳;眼睛綠得靈動的莫琳;她會和他一起走路到醫院,哈羅德每次都邊擦洗樓梯,邊想她到哪兒了,她回家的路上會看到什麼?她還會溜進圖書館,在烹飪書專區翻閱,而他則從主服務台那裡遠遠望著她,腦子裡除了對她的愛,就是濃濃的睡意。
她當場就被解僱了。納比爾的暴行傳遍了釀酒廠,甚至有傳言說他差點就用煙灰缸或那個小小的紙鎮砸中了奎妮的頭。後來納比爾的秘書告訴幾個銷售代表,他從來都不怎麼待見這女人,還有這女人當日是怎樣堅持自己的立場的。她並沒有聽到奎妮每一句話,因為門是關著的,但從納比爾先生的吼叫內容中可以推斷出奎妮大概說了些什麼,比如:「我真搞不懂你這麼大驚小怪是做什麼,我就是想幫她個忙而已!」有人跟哈羅德說:「如果奎妮是個男人的話,納比爾先生一定會打得她膽汁都吐出來。」哈羅德當時坐在酒吧里,聽得直反胃,又叫了一杯白蘭地,一口喝到底。
最後哈羅德只好停下車,兩人盡情笑了一頓。那天晚上在家裡吃義大利烤麵條加乾酪沙司時他把這急https://read.99csw•com轉彎告訴戴維和莫琳,揭開謎底時,兩人都一臉茫然。笑話不但不好笑,反而顯得俗氣了。
只有夜晚讓他頭疼。他繼續尋找最簡單樸素的旅店,但那些旅館的房間好像成了阻隔哈羅德到達目標的障礙,他從心底覺得身體想席地而眠。窗帘、牆紙、相框、配套毛巾,都顯得多餘而無意義。他喜歡把窗開得大大的,感受窗外晴朗的夜空、新鮮的空氣。
「是我的原因嗎?」半個小時后,莫琳在廁所門外叫道。記起這些東西是一種痛苦,當這一切已經遠得永遠不可追尋。哈羅德用力眨了幾次眼,嘗試擺脫那些畫面,但它們就是不停地浮現。穿過一個又一個人聲鼎沸的城鎮,走過一條又一條寥落的公路,哈羅德開始明白某些過去的時刻,彷彿它們剛剛才發生。有時他覺得自己已經脫離現在,陷入了回憶中。曾經的場景一次次重現眼前,他成了被迫留下的觀眾,目睹一個個錯誤、矛盾、不該作的選擇,卻無法改變任何事情。他想起莫琳父親去世兩個月後,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聽到她母親驟然離世的消息。他要用力抱著莫琳才讓她聽完了消息。
哈羅德從來不向奎妮提起假期后家裡櫥櫃中堆滿的空酒瓶,也不提起信封里的大麻。他誰也沒說,連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只是把它們裝起來,然後在上班途中扔掉。
「什麼?」「是在伍爾維奇的一個舞會上。你碰了我的脖子,然後說了一句非常好笑的話。我們笑了好久好久。」
哈羅德的旅程繼續著,「這計劃怎麼可能完成」的問題漸漸隱到了腦後。奎妮一定在等他,他心中堅信這一點,就像看見自己的影子一樣篤定。他快樂地想象自己終於到達時的場面,奎妮應該會坐在床邊一張灑滿陽光的椅子上看著他。他們會有好多話說,好多回憶。他還記得有一次她在回程時突然從包里拿出一條火星棒。
想起這一切,哈羅德心中感到一陣令人作嘔的羞愧。戴維是對的,納比爾的確是那樣的人,連奎妮都比他有勇氣。
豪雨過後帶來一番萬物復甦的景象,樹和花都爭先恐後爆發出各種顏色和香氣:蓊鬱的七葉樹顫顫巍巍地盛著新生的塔狀花絮:白色峨參像圓圓的傘面散落在路邊;雜亂的薔薇從路旁花園探頭探腦地伸出來;大朵大朵的芍藥像摺紙工藝品一樣,開得正歡;蘋果樹上的花開始掉落,小小果子珠玉一般掛在枝頭;活潑的風鈴草如豐潤的流水覆于林地上;蒲公英頭上掛滿了毛茸茸的種子。
他聽到她說:「釀酒廠出了事,就在那天晚上。」他看到她的read.99csw.com身體在搖晃。抑或搖搖欲墜的是他。他以為自己要暈倒了,感到她小小的手抓著自己的袖子,不停搖動。自從文具櫃那次以後,她一直沒有碰過他。
「流氓兔。」她用手緊緊捂住嘴,笑得渾身發抖,突然一聲響亮的響鼻從指間漏出來,她臉都漲紫了,「我爸可喜歡這個了。」
哈羅德皺起眉,努力回想這一畫面。他記得是有一個舞會,但他能想起的就是那天晚上的她有多動人、多美麗。他記得自己像傻子一樣跳著舞,還記得她烏黑的長發像天鵝絨一樣在臉龐兩邊垂下。但他應該沒有那麼大胆,穿過整個擠滿了人的舞廳去跟她說話吧?也不太可能是他說了什麼話讓她笑得那麼厲害。哈羅德懷疑是不是莫琳記錯了,把別人當成他了。
用的是對醫生說話的語氣口吻。每次她想強調自己不會麻煩人家,就總是這樣。她最後說了一句:「真希望記起那天你說的是什麼。實在太好笑了。」然後就掛了電話。
「兩個流氓叫什麼?」他聽到她問。兩人現在已經又回到了車上。「什麼?」
哈羅德經常和奎妮談起戴維。不知道她現在還記不記得。奎妮沒有孩子,也沒有侄子侄女,因此,她對戴維在劍橋的情況十分上心。她會問,戴維是怎麼找到學校的?有沒有交到朋友?喜不喜歡划艇?哈羅德總是告訴她這孩子正是少年得意,雖然實情是他很少回復莫琳的信和電話,也從來沒提過朋友和學習方面的事情。當然也沒提起過划艇。
走進拂曉,他驚異地看著天空從一片血紅轉為統一的淡藍,彷彿是全新版本的白日狂歡。他簡直不相信自己過去那麼多年從未注意過。
「你會把我灌肥的。」他這樣說。「你?你身上一點肉都沒有!」她笑著回答。就是這句話,雖然有點奇怪,但一點不讓人不自在,並且從此改變了他們說話的方式。這句話說明她也會注意他,在乎他。那天之後,她每天都給他帶一些糕點,彼此之間也開始以名字相稱。在路上交談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只要一到小餐館面對面坐下,話題就不翼而飛,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每天早晨,太陽升上地平線,爬到最高點再回落,這一天就宣告結束,為下一天讓路。哈羅德花很長的時間看天,看遠方的地面如何在天色轉變下幻變。日出時山頂是金色的,反射朝霞的窗戶是橙色的,彷彿有一團火在燃燒。到傍晚暮色則在樹底投下長長的影子,變成黑暗匯聚成的另一片深林。他在清晨的薄露上行走,看見一座座電纜塔在薄薄的白霧中顯出頭來,就會忍不住臉上的微笑。山勢柔軟了,平緩read.99csw.com了,在他面前展現出一大片溫和的青綠。他穿過廣闊的薩默塞特濕地,看過銀光一般閃爍的水流。格拉斯頓伯里突岩遠遠佇立在地平線上,在他前方看不見的還有門迪普山。
慢慢地,慢慢地,哈羅德的腿開始好起來。淤青從紫色轉淡為綠色,再隱成淺淺的黃色陰影,他終於不再擔心。如果說他的心態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更堅定了。提伯頓和陶頓之間的旅程充滿憤懣與痛苦,那是因為他強求了自己的身體,承擔無法承受的東西,所以行走最終變成了一場與自己身體的戰役,他輸得無可奈何。現在他每天早晚練習一套溫和的拉伸動作,每兩個小時讓身體休息一下,在腳上水泡感染之前就加以處理,還帶上了新鮮的飲用水。再次審視他的野生植物百科,他找到了許多開花灌木的名字,知道了它們的用途,哪些會結出水果,哪些可用於烹飪,哪些是有毒的,還有哪些葉子有藥用價值。野生大蒜在空氣中投下特有的甜辛氣。哈羅德又一次吃了一驚,原來只要知道尋找的是什麼,就往往能從身邊隨手拈來。
那時她還願意相信他,相信哈羅德可以給她一切她想要的東西。他當時還不知道,現在倒是明白了。是「父親」這個身份成了他最大的考驗,也促成了他的失敗。也許他餘下的日子都要在客房裡度過了。
接下來的一天,哈羅德滿腦子都是莫琳,還有他們剛剛開始戀愛的時光。他們一起去旅行,哈羅德從來沒有見過吃相如此謹慎的人,她會將食物撕成一小塊一小塊再放入嘴裏。那時他已經開始為兩人的未來存錢,早上多打了一份開垃圾車的工,傍晚下班後有一份公共汽車售票員的兼職,每周有兩天在醫院值晚班,周六還到圖書館打工。有時他實在太累了,會爬到書架下睡一會兒。
他又看見她笑的模樣,慢慢地,好像即使再快樂的事情也帶著一股悲傷。
她說:「嗯,我該讓你繼續上路了。我知道你一定很趕時間。」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她。哈羅德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幫他背黑鍋,也不確定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後悔。他又問一次自己,奎妮當年為什麼連再見都沒說。想著這一切,他使勁搖搖頭,繼續往北走。
哈羅德想起過去,他曾經多次看著客房關著的門,心中清楚她已經完全將自己封閉,不願再讓他觸碰。有時他會將手放在門把上,彷彿那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再次感受到她。
一路往北,向格洛斯特郡進發。有時哈羅德的腳步如此堅定,像流水一樣自然,他不用想怎樣先抬起一隻腳,再抬起另一隻。走在路上讓他堅信read.99csw•com奎妮會活下來,他的身體也因此重新煥發生氣。這幾天幾乎不費什麼勁就可以爬上一座小山,自己是越來越健壯了,哈羅德想。
「是個冷笑話。」「哦!好。我想不到,叫什麼?」
他的睡眠質量卻依然很差,越來越頻繁地被過去的畫面困擾,或是夢見自己升到高處后狠狠落下。一早起來他看著窗欞上未落的月光,有一種被困的感覺。天幾乎還沒亮,他就結賬出發了。
哈羅德相信自己的旅程真正開始了。他還以為在決定向貝里克進發的那一刻就開始了,現在才發現當初的自己多麼天真。有些事情可以有好幾個起點,也可以用不同的方式開始。有時候你以為自己已經展開了新的一頁,實際上卻可能只是重複以前的步伐。他直面並克服了自己的短處,所以現在終於可以說他的旅程真正揭幕了。
莫琳在電話里說她從客房搬出來,回到主人房睡了。哈羅德已經一個人睡了許多年,剛聽到這個消息很有點吃驚,也很高興,因為主人房更大、更舒服,而且由於位置在房子的前方,可以看到金斯布里奇的景色。但他也覺得這意味著莫琳已經將他的東西打包好搬到客房裡去了。
她說:「你有沒有在聽?這是很嚴重的事,哈羅德,很嚴重的事。」
「爸爸!爸爸!」他聽到幾聲清晰的呼喚,猛地回過頭來。飛馳而過的車輛擦過低垂的枝葉,除了他自己,什麼人都沒有。
一路上見過的人,有白領、遛狗的人、逛街的人、上學的孩童、推嬰兒車的母親,有跟他自己一樣的徒步旅行者,還有幾個旅行團。他遇到一個稅務稽查員,因為信奉德魯伊特教,已經有十年沒穿過鞋子。還有一個正在尋找生父的姑娘,一個向他懺悔做彌撒時上推特*的神父,幾個為參加馬拉松訓練的年輕人,還有一個帶著唱歌鸚鵡的義大利人。那天下午他遇見了一個從格拉斯頓伯里來的女巫,一個喝酒把房子喝丟了的醉漢,四個想找M5高速的自行車手,還有一位六個孩子的媽媽,向他傾訴生活原來可以如此孤單。哈羅德一路走,一路聽著這些陌生人的故事,並不評判任何人。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記憶中的時間地點漸漸開始模糊,他開始記不清那個稅務稽查員是不是真的沒穿鞋子,又有沒有一隻鸚鵡站在他肩上。但這些都無關緊要。他發現正是這些普通人的渺小與孤獨使他訝異,牽動他內心的溫柔。這世上有許多人每天做的事就是不斷將一隻腳放到另一隻腳前面,日子久了,生活便顯得平淡無奇。哈羅德無法再否認其實一路上見過的每個陌生人雖然是獨特的,卻又是一樣的,這就是人生的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