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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哈羅德、莫琳與奎妮

32、哈羅德、莫琳與奎妮

莫琳禮貌地笑笑,現在開始做信徒太晚了:「謝謝你,但哈羅德太累了,我想他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笑聲中,哈羅德找機會說道:「不是我,不是我說了什麼。是你。」
「哦,上帝,」她急促地說,「噢,天啊。那話根本連小聰明都算不上。」她又想笑,又忍著笑,發出的聲音既像抽泣又像尖叫。緊接著又一重笑巨浪一般襲來,莫琳猝不及防,一連打了好幾個嗝。這回更慘了。兩人都抓著對方的手臂,彎下腰,笑得不可開交。眼睛笑出了淚水,臉都笑痛了。「人家會以為我們一起犯了心臟病的!」她笑著吼道。
哈羅德打了個噴嚏。她轉過身,想給他找一條手帕,卻聽到一下短促的像是擤鼻子的聲音,幾乎輕不可聞。他啪一聲捂住了嘴巴。又是一下擤鼻子的聲音。不是噴嚏,也不是喘息。是哼聲,竊笑的哼哼聲。
「她是個好人,」莫琳終於說,「她是個真正的朋友。」她的指尖突然感到一陣溫暖,他緊緊抓住了她的手。「你做的已經夠多了。」她說。不僅是為奎妮,為戴維也是一樣。雖然那件事將他們生生切開了,像一把刀子將水果切成兩半,分別丟進黑暗中,但他們的兒子畢竟做了他想做的事。「我錯了。我真不該怪你的。」她的手指緊緊抓住他的手。
莫琳很冷靜地聽完了那個消息。她訂了一間向海的雙人房,他們簡單吃了點東西,然後她給哈羅德放洗澡水,幫他洗頭。她細心地幫他剃了須,又塗了點保濕read•99csw•com乳。一邊幫他剪指甲、按摩腳,一邊向他坦白了自己做過的所有事情,讓她後悔不已的一切事情。他說他也一樣。他好像感冒了。
突然憶起多年前的一幕,哈羅德在跳舞,突然發現隔著一整個舞池的莫琳在看著他。他還記得那一刻瘋狂地揮舞四肢的感覺,彷彿要在這個美麗女孩的見證下甩掉過去的一切。他鼓起勇氣,越跳越起勁,雙腿踢向空中,雙手像滑溜溜的海鰻扭動。他停下來仔細觀察,她還在看著他,這次她碰到他的目光,忽然笑了。她笑得那樣樂不可支,抖著肩膀,秀髮拂過臉龐。他生平第一次不由自主地穿過舞池,去觸碰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天鵝絨一樣的秀髮下,是蒼白而柔軟的肌膚。她沒有迴避。
「你說得對,連好笑都算不上。」哈羅德邊說邊用手帕擦眼睛。有一會兒他好像正常了。「那就是愛的威力。其實是最平常不過的一句話,一定是我們太快樂了,所以才覺得那麼好笑。」
他們在黑暗中順著海岸散步。野餐的家庭已經收起了食物和椅子,只剩下幾個人在遛狗,和幾個穿著熒光外套跑步的人。他們談了很多:最後一朵芍藥,戴維上學第一天,天氣預報。都是很小的話題。月亮很高、很明亮,在深不可測的海面投下顫抖著的影子。遠處海平線上駛過一艘船,燈光明滅,但實在太慢,無法辨認它在往哪個方向航行。這片景象充滿生機活力,與哈羅德和莫琳格格不入九九藏書
她想起了那些年前躺在棺材里的戴維,想起自己抱起他空空的頭,一遍又一遍親吻他,不能相信自己的不舍不夠將他帶回來。哈羅德站在她身邊,雙手緊緊握成拳。
「對對對,我——」但就是怎麼都說不出來。他們試過了,但每次一張嘴,就又爆發出新一輪的狂笑,毫無辦法,止都止不住。他們只好抓住對方的身體,穩住自己。
他們又一次牽起對方的手,走向海岸,兩個小小的身影映在黑色浪花的背景下,越走越遠。只是剛走了一半,肯定有誰又想起了那句話,再次激起一輪狂笑。兩個身影就這樣拉著對方的手,站在海邊,在笑聲中搖晃。
「這麼多故事。這麼多我們不認識的人。」她說道。哈羅德也看著這一幕,腦子裡卻塞滿了其他東西。他無法解釋自己是怎麼意識到的,也不知道這個發現讓他高興還是悲傷,但他肯定奎妮會一直陪著他,戴維也一樣。還有納比爾、瓊、哈羅德的父親和那些阿姨,只是他們不會再有鬥爭和過去的傷痛。他們會成為他走過的空氣的一部分,就像那些他在旅程中見過的路人一樣。他看見人們作著形形色|色的決定,有些決定既會傷害他們自己也會傷害那些愛他們的人,有些決定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還有一些決定會帶來歡欣快樂。他不知道離開貝里克後有什麼東西在等著他,但他已經準備好了。
莫琳瞥了一眼哈羅德,他的臉蒼白得好像血都流光了。「我很慶幸,」她說,「九九藏書我們很慶幸她能走得這樣平和。」
「我?」「對呀。我說了一句你好,你就抬頭看著我。然後你說——」她知道了。她想起來了。笑聲從她腹部深處爆發出來,像氦氣一樣充滿了全身。她啪一聲捂住嘴:「當然!」「你說——」
接完療養院的電話,她握住了哈羅德的手。她把菲洛米娜修女的話原原本本地轉述了一遍。奎妮最後走得很安詳,幾乎像個孩子一樣。有個年輕一點的修女堅信奎妮走之前喊了一句什麼話,彷彿見到了哪個她認識的人。「但路西修女還非常年輕。」菲洛米娜修女說。
莫琳將衣領拉到耳朵旁,抵禦漸濃的寒意。背後小鎮華燈已上。「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她問,「你想回去了嗎?」
哈羅德深吸一口氣,定下神來,轉身看向莫琳,那雙美麗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想起這件事來了。但你還記得舞會那一晚嗎?」
「她走得很平和。」修女說。她是個胖嘟嘟的女孩,臉頰上有兩朵粉色的玫瑰紅。如此年輕活潑的女孩照顧著將死之人,還能保持這樣的活力,莫琳很是安慰。「她去之前還帶著笑容,好像找到了什麼東西。」
年輕修女平靜地點點頭:「當然。我們只想讓你們知道,我們隨時歡迎你們。」她握住把手,推開了門。
他們出來的時候彌撒已經開始了。他們停下來,不知道應該道謝,還是應該悄悄離開。哈羅德讓她稍微等一等。修女們的聲音響起,編織成歌,有那麼一個美麗的、https://read.99csw•com稍縱即逝的瞬間,悠揚的天籟讓她的身體充滿了歡欣。如果我們不能打開心扉,莫琳想,如果我們不能接受無法理解的東西,那就真的沒有希望了。「我們可以走了。」哈羅德說。
莫琳一走進去就認出那種味道了。是那種結冰一樣的凝滯,混著一絲焚香的痕迹。一個小小的木質十字架下面,躺著奎妮·軒尼斯曾經的身體,白色的頭髮梳順了鋪在枕頭上,雙眼緊緊閉著。她的手臂放在床單外面,手心鬆開向上,好像主動放開了某樣東西。她的臉微微斜向一邊,擋住了那個腫瘤。莫琳和哈羅德靜靜地站在她旁邊,又一次意識到生命可以消逝得如此徹底。
「我怕。」他說,那雙藍色的眼睛尋找著她的。她看到了他眼裡的驚惶、悲痛、無奈。然後她突然想到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遺體。「我知道,但是沒事的。我也在。這次會沒事的,哈羅德。」
「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次?」她開始笑出聲來。「對,記得我們笑得像兩個小屁孩一樣嗎?」「噢,你到底說了什麼,哈羅德?」他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一聲狂笑,只好捂住肚子。莫琳看著他,此時也咯咯笑開了,隨時也可能爆發出來,只是還沒有他笑得那麼厲害。哈羅德已經笑得彎下了腰,看來真是笑到肚子痛了。
莫琳問哈羅德想不想一個人待會兒,他搖了搖頭。「我們一起來面對。」她說。遺體已經移到另一間房,在禮拜堂旁邊。他們跟在一個年輕修女身後,一句話也沒說,因為任何詞語read.99csw•com此時都太生硬易碎了。莫琳能聽到療養院里傳來的聲音,低沉的對話,短暫的笑聲,還有水管的嘶嘶聲。還能依稀聽到室外有小鳥在叫,抑或是在唱?她感覺體內有個世界將她吞掉了。他們在一扇門前停下,莫琳又問了一次哈羅德想不想自己進去。他再次搖了搖頭。
她注意到從門縫透進來的光,還有療養院依稀的聲音,像水一樣填滿這片虛空。這房間如此陰暗,細節都看不清了,連奎妮的輪廓也模糊起來。她又想到那些海浪,想到生命沒有結束就不算完整。她會一直站在哈羅德身邊,無論他想站多久。到他邁步離開,她依然跟著。
「你沒事吧?」莫琳說。他好像在很努力地將什麼東西含在嘴裏。她抓住他的袖子:「哈羅德?」
「嗨,你。」他說。他的整段童年時光都被剪掉了,只剩下他和她。他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他們的路都已經連在一起了。他知道自己會為了她做任何事。想起這一幕,哈羅德渾身都輕鬆了,好像心底某個很深的地方,又暖過來了。
他搖搖頭,手依然緊緊貼在嘴上。又是一聲。「哈羅德?」她又問一遍。他兩隻手都舉起來捂住臉,好像想撫平兩邊的腮幫子。他說:「我不該笑的,我不想笑的。但是——」他噗一聲狂笑出來。她還是不懂,但嘴角也泛起了一絲笑意。「也許我們是該笑一笑了,」她說,「什麼東西這麼好笑?」
修女走開幾步又折返回來,好像想起了什麼東西:「菲洛米娜修女想問兩位願不願意參加我們的晚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