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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二十八節

第五章

第二十八節

在全城人熱心評論這件事的時候,第二次離了婚的劉麗英,就又回到她鄉下的娘家門上了。城關幼兒園的職務隨著婚姻的結束,也結束了。這倒不是盧若華把她免了的,而是劉麗英自己再不去了——因為這個工作是盧若華恩賜給她的,她決不會繼續做這工作了。
她的胸口像壓了一扇磨盤。她想不到災難這麼快就又降臨到她的頭上。她在心中痛苦地喊叫說:這是報應!她現在甚至相信天上真有一個神靈,專門來報應人間的善惡。她記起了那句古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她鼻子一酸,眼淚又從腫脹的眼睛里湧出來了。
她揉著腫脹的眼,忍不住抬頭向南面那座山樑望去。那山樑背後,就是高廟。只要順著山樑上那蜿蜒的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那面,走到那條塵土飛揚的簡易公路上,走到那個她曾居住過好幾年的地方;就能看見親愛的小兵兵,就能看見……
可憐的女人!她付出了那麼慘重的代價,儘管大家可以指責她的行為,但她歸根結底是為了能尋找一種正當的幸福,她的追求儘管帶著某種令人厭惡的東西,但就她自己來說,她願意自己的新夫不僅在社會上體面,而且也是一個正派的人。歸根結底,她出身於一個老實庄稼人的家庭,還沒有完全喪失盡一個普通勞動者對人和事物的正常看法。她現在清楚九*九*藏*書地看到,盧若華是一個偽君子。
她躺在這個不是人住的牲口草料棚里,心酸地回顧著她三十一年的生活歷程。生活像一面巨大的鏡子豎在她面前,讓她看見了她自己的過去。她幾乎認不出來那個她。她是誰?
可為什麼這又不能成為真的呢?盧若華比她大好多歲,她不是也跟了他嗎?再說,他在高廟時不是就感覺到,盧若琴對高廣厚有好感嗎?她又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孩子,完全有可能去和廣厚結合。唉,她也有那個資格。麗英知道,這一個多月里,若琴實際上就是兵兵的母親!
一想起兵兵,她就痛苦得有點難以忍受。他是她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希望了。如果不是為了兵兵,說不定哪天和盧若華離完婚,她就會在縣裡的那座大橋上跳下去了。
她重新回到那個小草棚里,盤算她給孩子的生日準備些什麼禮物……
現在有沒有人去撫慰他受傷的心靈呢?
盧若華動不動就破口罵她,那些罵人話若是麗英給外人說了,大概不會有人相信這些不堪入耳的詞語走出自尊敬的盧局長的嘴巴。更使她難以忍受的是,正在他滿嘴髒話辱罵她的時候,要是突然來了個縣上的領導,他能立即恢復他老成持重、彬彬有禮、談吐文雅的風度,和一分鐘之前截然成了兩個人。對於這種變化的迅速和九_九_藏_書變化的不露痕迹,劉麗英簡直顧不得厭惡,而是先要吃驚老半天,就像小孩看耍魔術一樣。是的,盧若華在生活中是一個演員。演員演完戲,下了戲台,就變成了常人。可是盧若華時刻都在演戲。他那真實的面孔用虛偽的油彩精心地掩飾起來,連經常愛坐在前排位置上的領導人也看不出來,一般人也許更看不清楚了。
現在活是活著,可怎麼活下去呢?和盧若華已經一刀兩斷;高廣厚那裡也是不可能再回去了。怎麼辦呀?再去和另外一個男人結婚?這是永遠不可能了!她不能一錯再錯了!她已經嘗夠了這苦頭!
怎麼辦?再離婚嗎?天啊!短短的時間,就離兩次婚,她還是個人嗎?她想來想去,不知該怎辦。看來只能這樣忍氣吞聲地活下去了。
痛苦像毒蛇一般啃嚙著她的心。
可劉麗英現在看清楚了,因為她在他的床上睡了一個多月覺,和他過了這麼一段夫妻生活。
她家裡人也都把她看成了個喪門星,兄弟姐妹都恨這個丟臉貨,誰也不理她。就連外村一個親戚家孩子病了,巫婆也斷定這是因為她造的孽而引起的。
她想,假如有一天,兵兵也不原諒她了,那她就不準備再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劉麗英和盧若華熱火了一個來月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就泡在冰水裡了。兩個人實際上都對對方產生了一種https://read.99csw.com說不出的厭惡感情。
這件事在本縣當代婚姻之上,也可以算一件不大不小的奇聞,因此引起了社會上廣泛的興趣,各界人士都在紛紛談論。
這天下午,盧若華沒事尋事,硬說她在菜里放的鹽多了,鹹得不能吃,又開始破口大罵了。她頂了幾句,他竟然把飯碗劈面朝她扔來,菜和麵條撒了她一身一臉!
站在礆畔上哭了一陣,她突然想起:再過九天就是兵兵的生日了!她立刻決定:無論如何要在這一天去見一面孩子。哪怕不在高廟,在另外的地方她也要設法把孩子接出來見一見……
她一再想:她的兵兵長大后,會不會恨她?如果不恨,他會不會可憐她?會不會原諒他母親年輕時的過錯?
但是,不論怎樣,為了兵兵,她還要活下去,凄慘地活下去,活著看她的兵兵長大成人……
麗英自己也躺在這個潮濕的小草棚里流眼淚。她除了上廁所,幾乎白天黑夜不出門,也很少吃東西。白|嫩的臉憔悴了,兩隻美麗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再也沒有了過去那風流迷人的光彩。
可是,這樣生活,還不如去死。她對盧若華越來越厭惡了,而盧若華也越來越厭惡她,經常罵她混蛋,讓她滾蛋。
過了好幾天,麗英才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那扇破敗的草房門,來到外面。秋天的陽光依然燦爛地照耀著大地。這裏的川比https://read.99csw.com高廟那裡開闊,平展展地一直伸到遠方的老牛山那裡。川道里,莊稼有的已經割倒,有的還長在地里,遠遠近近,一片金黃。清朗朗的大馬河從老牛山那裡彎彎曲曲流過來,水面被陽光照得明閃閃的。親愛的大馬河!親愛的大馬河川!這水,這土地曾把她養育大,但是,她卻沒有好好活人……
她再也不能忍受了,也把碗向那個衣冠楚楚的局長扔了過去。兩個人便在房子里打了起來;玲玲也過來幫著她爸,父女倆把她一直打得滾到床底下……
不知為什麼,她現在不太相信高廣厚和盧若琴的事是真的,因為廣厚比若琴大十來歲呢(實際上是她不願意相信這件事)。
所謂的幸福是不會再有了。她自己斷送了她的一生。
「我並不窮,只不過沒錢罷了……」她又想起了這句調皮話——不,不是調皮話。
年老的父母親可憐她,讓她住在牛圈旁邊一個放過牲口草料的小棚里。老兩口都急得犯了病,在土炕上雙雙躺倒了。
她告別了一個貧困的家庭,又吿別了一個富裕的家庭;她離開了一個沒地位的男人,又離開了一個有地位的男人。現在她又成了她自己一個人。
這時候,她很自然地想起了過去的家,她的第一個男人。因為那一切對她來說,畢竟是熟悉的,也是她習慣了的。她想起高廣厚怎樣熱愛她,她怎樣折磨他。一種深深的read.99csw.com負罪的情感瀰漫了她的心頭。她對不起那個老實人。他是一個好人。她突然記起了一本什麼書上的調皮話:「我並不窮,只不過沒錢罷了。」啊,這話可並不調皮!這裏面意思深著呢!高廣厚雖然窮,但他是一個善良的、實在的、靠得住的人;而盧若華雖然有錢有權,但心眼子不對!就是的!連他妹妹也反感他!
第二天上午,雙方就到法院辦了離婚手續——法院辦這次離婚案很乾跪,連說合雙方和好的老規程也免了。
他們村輿論的譴責全部是針對她的。高廣厚她看不上,大家似乎還能原諒。但她竟然和縣上一個局長也過不到一塊,這大概就是她的不是了。
她一邊想東想西,一邊流淚。高廣厚和兵兵的臉不時在她眼前閃來閃去。有時候,兩張臉重疊在一起……是的,他倆長得多像!怎能不像呢?他是他的兒子,可是,想這一切現在又有什麼用呢?她現在就是認識到他好,甚至愛他,但她也已經失去了這種權利。她深深知道,她實際上用她的殘忍,整個地撕碎了他的心。那個男人心上的傷口只能讓另外的手去撫合——她的手對那顆心是罪惡的!
當然有。那必定是若琴了。她已經知道了,社會上都在傳他們兩個的事呢!她從盧若琴對高廣厚的態度里(不管是愛不是愛),才實實在在地體驗到高廣厚並不是她原來認為的那樣,而是一個有價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