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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這天晚上,羅伯特是在莫妮卡·羅西的家裡度過的。即使是在英國的那些日子里,羅伯特也沒能忘掉莫妮卡。莫妮卡的丈夫前些天回義大利去了,這給羅伯特提供了機會。當他和莫妮卡經過一番狂熱,雙方都得到了極大地歡愉和滿足以後,已經是半夜。
看見鄭娟生氣了,江慶東突然無力地坐在床邊,語氣也一下子變得像是自言自語了:你真應該再去黑石子看看!我看到無數的屍體,看到許許多多的老人,男的,女的,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大概才四歲……鄭娟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輕地說:慶東,我理解你的心情……你還沒吃飯吧?
在日軍的再次歡呼聲中,遠藤三郎微笑著擺手示意,士兵們這才安靜下來。他開始講話了,不過和眾人的情緒相比,遠藤三郎卻顯得有些低調。
官員問:在隧道慘案發生之前,也就是在6月5日日本飛機來轟炸之前,你是否發現隧道的通風設備有問題?
宋美齡沉痛地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向路邊的轎車。
軍官:相信這一次轟炸,對重慶的支那政府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支那政府和軍民的士氣崩潰指日可待!
遠藤三郎:我聽見了大家的歡呼。的確,我軍在6月的轟炸有一個非常好的開始。不過,我需要提醒大家的是,我們的戰略轟炸已經進行了兩年多。在這期間,重慶市區不斷遭到致命的破壞和人員的傷亡。但是,重慶長江南岸和嘉陵江北岸的發展卻非常迅猛。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的轟炸可以說正在失去重點目標。
夏新立不無擔憂地:如果委員長最後的處罰不是出於對真相的服從,而是出於一種政治考慮呢?
杜世潮嘆口氣:真是造孽啊。這兩天,已經看到好幾次這樣的事情……正說著話,謝成霞卻突然感到一陣腹部劇烈的疼痛,幾乎站不住了。杜蘭香連忙扶住了她:嫂子?
江慶東說:你說窒息事件一共死亡了500到600人?怎麼會是這個數字?!十八梯防空洞的現場你可是去過的。
說著她下床從廚房裡端出了幾樣簡單的飯菜,放到了桌子上,說:你太累了,吃點東西,啊?
劉峙等江慶東一進門,就把門關上了。然後有些陰沉地看著江慶東問道:你對他們說了些什麼?
劉峙粗暴地揮了揮手:好啦好啦,我聽夠了!你走吧!我再說一遍,管住你自己的嘴巴,否則,我饒不了你!
這讓孫翔夢絕望地意識到,也許小華已經死了,死在了那些令人窒息的防空洞里。在安慰妻子的同時,夏程遠也安慰自己,堅信小華仍然活著。但什麼樣的安慰都已經無濟於事。當孫翔夢聽說,所有無人認領的屍體正在運往江北黑石子掩埋的時候,她決定要去那裡看看,當然,她已經對找到活蹦亂跳的小華不抱希望,她只是想去那兒,看能不能找到兒子的屍體。她不忍心再讓失去了一條腿的丈夫和自己一起去江北,便不由分說地叫上了妹妹孫翔英。
劉峙幾乎是低聲吼叫起來:江慶東,你知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你說死了3000人,4000人,會在全市造成巨大的恐慌,這對誰有利,啊?!如果這種恐慌帶來騷亂,誰負責?!
經過將近一個月的輾轉,鄭明才抵達武漢。為了安全起見,他是先到了湖南長沙,在那裡接頭后,再換了一個流亡學生的身份,混在一群年輕人中間來到武漢。在武漢工作站的安排下,鄭明順利地進入了武漢偽警察局,當上了警察。
羅伯特:官方在白天公布的數字是500到600人。也許,實際的死亡人數不止這些。以我的經驗和對現場的觀察,我認為至少在幾千人以上。別忘了,我在英國也經歷了類似的轟炸。只不過,今天發生在重慶的悲慘事件更可怕。
短暫的沉默過後,江慶東終於幽幽地說道:事實本身?事實就是,已經有幾千個無辜的生命消失了。你們如果看到那些死者臉上的表情,看到他們身上被抓破的地方,看到他們被撕爛的衣服,就可以想象他們死去的過程有多麼痛苦!我承擔責任也好,推卸責任也好,都已經無濟於事。
杜世潮舒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劉峙惱怒地拍著桌子:很顯然,日本人的這種轟炸策略,就是專門針對躲在防空洞里的平民百姓的!
江慶東:我沒有任何推卸責任的意思!我只是認為,如果我們預先解決了通風設備的問題,這樣的慘案也許就不會發生。
官員:合同執行了嗎?
夏新立說:這可和政府公布的數字有很大出入。
混濁的江水在他身邊靜靜地流https://read.99csw.com淌著,一直不停。
吉崗對丸川知雄小聲嘀咕道:遠藤將軍這是怎麼了?
6月6日上午。
老闆搖搖頭:還不清楚,反正不少。重慶方面命令,我們必須在武漢有所行動。我想,大概是報復一下日本人。
然而剛接受完詢問,江慶東就被劉峙叫到了辦公室里。
江慶東:辦法就是說出真實的數字,就這麼簡單!你起碼不能昧著良心說話啊!
江慶東:這當然毫無疑問。但蔣委員長能去處罰日本人嗎?現在我真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為什麼不是在前線,不是直接面對日本鬼子,跟他們拚命!
江慶東爭辯說:通風設備的更換合同,是防空司令部工程處和華中機電工程行簽訂的。根據合同,安裝發電機和鼓風機的工作應該在五月上旬完成。
江慶東站起來,拍了拍自己手上的泥土,再次看了看自己周圍這片死寂的、埋葬了無數冤魂的土地,然後慢慢地走向了江邊……杜家院子在清冷的月光下靜悄悄的。謝成霞摟著自己新生的嬰兒熟睡著,嬰兒的手指還放在嘴裏。突然,一聲清脆的槍聲從江邊傳來,嬰兒被驚醒了,發出充滿了奶氣的哭聲。杜世潮和杜蘭香也都被槍聲驚醒。他們先後走出了自己的房間,相互看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槍聲過後的寂靜中,只有謝成霞房間里嬰兒的哭聲還在繼續。哭聲是那樣的清脆,那樣的充滿了生命的張力,彷彿要把這鬼魅的夜色撕破。
江慶東:已經開始了。黑石子的一位鄉紳,還有一位杜姓的農民無償提供了兩塊土地。但是我估計還不夠。光是十八梯一處,按照預先的設計容量是6000人左右,那麼死亡人數絕不會少。
江慶東:根據我的初步巡查和分析,十八梯防空洞之所以發生如此的慘案,和隧道里通風不暢有直接關係。昨天的轟炸從上午10點拉響警報,一直到晚上10點左右解除警報,持續了12個小時。在這個過程中,日寇的飛機輪番進入市區轟炸,在隧道里躲避的居民無法出來。天氣炎熱,因此導致了窒息。
顧宏源問道:江先生,慘案調查委員會對於事故的責任有結論嗎?
夏新立和顧宏源默默地坐著,等著江慶東。
鄭娟終於憂心忡忡地插話:慶東,你不能這樣。
江慶東也無所顧忌了,他看定了劉峙,陰沉地說:恐怕司令擔心的不是這個!
孫翔夢和孫翔英來到黑石子的時候,已經是正午。熾烈的陽光照射在江邊的坡地上,那個大坑幾乎被屍體填滿。她們手裡拿著一張小華的照片,冒著滾滾的熱浪在那些掩埋屍體的士兵和農民中間四處詢問。沒有人見過照片上的孩子。這讓孫翔夢不知道是該感到安慰還是傷感。天氣太熱,大坑裡的屍體腐爛的惡臭隨著熱氣蒸騰上來,讓孫翔夢漸漸覺得有些恍惚。忽然,她看見大坑的另一邊,一個人正在往一具小男孩的屍體上撒石灰。孫翔夢瘋了一樣,不顧工作人員和妹妹的阻攔跳到坑中,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把那個男孩的屍體翻過來——那並不是小華。孫翔夢彷彿已經忘記了屍體的惡臭,在坑裡四下狂亂地翻著。
調查委員會的官員看著對面的江慶東問道:根據我們所掌握的情況,市區內防空洞的通風設備,是由你負責檢查的?
劉峙被話里的暗示激怒了,罵道:混蛋!你立即去處理江北黑石子的掩埋事宜,這裏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聽見沒有?!
鄭娟的眼睛濕潤了:慶東,你別這樣說,好不好?
江慶東:保守的估計,起碼也會有3000人左右。
羅伯特疑惑地笑了:難道你也對這個感興趣?
劉峙強調說:日本人的轟炸持續了幾乎一整天……宋美齡憤憤地說:這是日本人欠下的一筆空前血債!
江慶東孤獨的身體倒在江邊上的沙灘上。朦朧的月光照著他慘白的臉,他的腦袋後面有一團烏紅的血跡,眼睛依然睜著,望著那片讓他充滿疑問的夜空。攤開的右手旁邊,是他的手槍。
莫妮卡吻了羅伯特一下,曖昧地:可我還覺得不夠……羅伯特轉身抱起了她,說:我會讓你滿足的。
夏新立:這場災難的罪魁禍首是日本鬼子。
劉峙小心翼翼地彙報說:我們已經作了安排。天氣太熱,沒有人認領的屍體要立即運走,不能在這兒停放太久。
老闆:W基地。
莫妮卡問道:是關於轟炸的?我聽說,這次死了很多人?
江慶東進門看見鄭娟,第一句話就帶有某種責問的語氣:我聽說,你今天在新聞發布會上宣布了死亡九-九-藏-書人數?
鄭娟把書放下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怎麼了?
官員很快地在本子上做著記錄,又問:在6月5日敵機轟炸的過程中,你是否參加了對防空洞的巡視?
江慶東:我不怕承擔責任!我只是覺得自己對不起死去的那幾千民眾。
劉峙用力拍著桌子:你不要動不動就說什麼死了幾千人!我再跟你說一次,死亡人數是個很敏感的問題,不許胡說八道。我警告你!當你張口說話的時候,你要想到防空司令部的命運和其他同仁的命運也許會由此改變!
江慶東回答:我們物色了幾個地方,最後選定了江北的黑石子。
孫翔夢徹底清醒過來了,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身邊的人:我怎麼啦?
江慶東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他憤憤地說:司令,在此之前,我就向你彙報過通風設施的問題,可是並沒有引起你的重視。這應該是事實……劉峙打斷了他:這麼說,你認為責任在我?你認為你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你就沒事了?
這天晚上,孫翔夢和孫翔英就留在了黑石子。當孫翔夢知道謝成霞將要生下的孩子註定一生也不可能見到生身父親以後,決定留下來為這個孩子接生。同時,她也不願意放棄最後一絲希望,也許明天,她還可以到黑石子的另外幾處掩埋地再找找小華。孫翔英當然不會在這樣的時候反對姐姐的決定。
羅伯特穿上衣服,準備離開了。莫妮卡赤|裸著身體,從後面抱住了他:親愛的,難道你不能在這兒住一晚上?
丸川知雄說:將軍說得沒錯。死亡5000人,是一個很大的數字,但他們不是軍人,只是平民百姓。
老闆:前幾天日本對重慶的轟炸,防空洞里發生了窒息,死了很多人。
江慶東毫不退讓地說:但我有責任說出真相!
遠藤三郎繼續道:從「101作戰方案」實施到現在,支那政府和軍隊並沒有因為轟炸而放棄對我軍的抵抗,因而更談不上士氣的崩潰。所以,我認為剛才大家的歡呼還為時過早。我們必須尋找真正的重點目標,對支那政府的神經中樞實行重創,才能實現摧毀敵人意志的戰略目標。否則,這樣的無區別轟炸再持續幾年,再造成多大的人員傷亡,也是沒有用的。
劉峙回到防空司令部,便來到了作戰室里,和幾個將軍一起聽取江慶東等人的彙報。
吉崗不滿地看他一眼:丸川君,我看你是越來越消沉了。
鄭娟無奈地:我是政府的新聞發言人,別人給我什麼數字,我就公布希么數字。
他終於有些忍不住了,把手裡的葉子煙在地上狠狠地磕了磕,正要進謝成霞的房間,房裡又傳出一聲凄厲的叫喊。然後,一切都沉靜了。杜世潮突然覺得害怕,愣愣地站在了門外。
嬰兒的哭聲再次從房間里傳出,哭聲是如此響亮,彷彿已經越過了院子,傳到院牆的外面。在這新生命的叫喊聲中,那個埋葬死者的大坑已經被屍體填平,月光下,士兵們在屍體堆上撒了最後一層石灰……為了平息民間日益高漲的質疑和憤懣情緒,國民政府成立了有關防空洞窒息慘案的調查委員會。江慶東作為防空司令部負責防空洞設施的副參謀長,自然是重要的責任人之一。所以,慘案調查委員會的人來到防空司令部后,江慶東就成了第一個被詢問的人。
孫翔英無奈,只好跳到坑中,使勁拉著孫翔夢:姐,快上去吧!
看到江慶東來了,一個軍官跑過來敬了個禮:報告江副參謀長,屍體太多,這個地方很快就會不夠用了。
當天晚上,夏新立和顧宏源應約來到了江慶東家裡。江慶東在和劉峙談話以後,就下決心要把自己掌握的慘案真相捅出去。否則,他會一輩子良心不安。鄭娟不贊成他的做法,但是她知道,事已至此,自己無法阻擋丈夫。等夏新立和顧宏源在她家的客廳里坐下后,鄭娟無言地為他們斟上茶水,就退到了一邊。
杜世潮:成霞呢,她人咋樣了?
鄭娟忍不住了,提高了聲音:我沒有想隱瞞什麼!你說得太過分了。
老闆無奈地:我也不知道,反正命令就是這樣。
孫翔英說:姐,你暈過去了,可能是天氣太熱,還有,那裡的氣味太難聞。
官員:你認為自己在這個慘案中負有責任嗎?
軍人:也已經差不多了。
鄭明低聲問道:有新情況?
杜蘭香焦急地:恐怕快要生了。
宋美齡睜開眼睛的時候,眼裡已經充滿了淚花:太可怕,太可怕了!
莫妮卡有些掩飾地:我?我只是好奇。我知道你在重慶政府中有很多熟人,也知道你和英國大使館的官員很熟。你能滿九_九_藏_書足我的好奇心嗎?
江慶東依然不依不饒:你的苦衷?你的苦衷和那些死去的人們相比,哪個更重要?!你是一個中國人!你以為你隱瞞真實的數字是在幫政府的忙?你隱瞞了真實的數字,就是隱瞞日本鬼子對中國人犯下的暴行!
江慶東固執地:我知道,這筆賬應該跟日本鬼子算!但是我們防空司令部也不是沒有責任。包括你和我。
看見劉峙走出作戰室,江慶東追了出來,說:司令。我們還得再找地方,黑石子的那兩塊地肯定不夠。
劉峙反問:那你認為會是多少人死亡?
羅伯特笑笑:啊,我還有事情要辦,明天就要把稿子發回倫敦。
老闆說:有。我剛剛接到重慶傳過來的消息。
江慶東氣呼呼地:可你知道遠遠不止,是吧?
心情陰鬱的江慶東開始說話時,臉上強迫出一個僵硬的微笑:夏先生,顧先生,我經過再三考慮,覺得應該把事實的真相告訴你們。我所講的,也許不一定特別準確,但肯定是負責任的。
劉峙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好吧,暫時就這樣,希望大家抓緊時間。
江慶東:是這樣。我相信,在調查委員會的工作完成後,會公布一個最終的數字。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是現在公布的600人。
武漢的W基地。
顧宏源看了看鄭娟,然後問道:江先生的意思,是想通過我們的報紙把真相捅出去?你考慮過後果嗎?
江慶東沉靜地:是的。
日軍士兵們頓時歡呼起來。丸川知雄站在隊伍中間,冷漠地看了一眼自己身邊也在歡呼的吉崗,沒有吭聲。
天空驟然陰沉下來,厚厚的烏雲積聚,一場暴風雨似乎即將來臨。兩輛轎車穿過還在燃燒的廢墟和街道,來到了被大批軍警封鎖起來的十八梯防空洞前。從車上下來的是宋美齡和防空司令劉峙。
6月5日的晚上,等轟炸結束他們跑去幼兒園的時候,才知道小華和很多孩子早就離開了那個差點兒令他們窒息的防空洞。幼兒園的老師也根本不知道這些孩子跑到哪兒去了。在凄冷的殘月下,拄著拐杖的夏程遠和孫翔夢一起,到演武廳,到十八梯,所有出了事的防空洞都去了,就是沒有看到小華的影子。
劉峙:如實回答?事情已經發生了,調查委員會當然要給委員長和國人一個交代。我只是希望,你沒有誇大其詞,更不要推卸責任。
劉峙儘力掩飾著心裏的不高興說:慶東,你已經很儘力了,通宵沒合眼。不過災難既然已經發生,你也不要誇大事實。死亡人數並沒有統計出來,你怎麼知道地方不夠?
江慶東仍然憤憤地沉默著。鄭娟拉著他坐到了桌子跟前。江慶東突然暴躁地站起來,抓起一隻碗狠狠地摔到地上,喊道:我吃不下!我滿腦子只有那些深坑裡被一層層石灰掩埋起來的屍體!
江慶東回答:是這樣。
江慶東無奈地看著劉峙,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說:司令,我無所謂。對於那些死去的民眾來說,我算得了什麼!
莫妮卡:到底有多少人?
過去的一天一夜裡,孫翔夢和夏程遠幾乎跑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沒能找到小華。
鄭娟怔怔地看著他幾乎有些扭曲的臉,充滿同情地長嘆一聲。
羅伯特點點頭:因為防空洞里人多缺氧,很多平民窒息死亡。
一個參謀人員補充說:鬼子前幾天都是白天來轟炸,昨天突然持續轟炸至晚上,而且是不間斷的疲勞轟炸。
鄭娟:是的。可我有什麼辦法?
房裡響起了一聲嬰兒的啼哭。滿臉是汗的杜蘭香端著一盆水,推開房間的門衝出來,高興地說:爸爸,嫂子生下來了,是個兒子!
聽到江慶東語氣這麼重,她知道他心裏太沉重了,便盡量平和地、用一種想取得理解的口吻說:我不是昧著良心,我也有我的苦衷。
羅伯特很爽快地答應了:那當然,我們不是彼此都在滿足對方嘛。
莫妮卡突然說:羅伯特,如果有了死亡人數的進一步確切統計,我是說,不是官方公開的消息,而是內部的數字,你能告訴我嗎?
江慶東的眼睛里也閃現出了淚光:真的,我恨自己。同樣是軍人,可是死在戰場上要痛快得多,也英勇得多!
顧宏源說:我認為江太太說得對,你不能太多地責怪自己,應該相信事實本身。
夜深了。
江慶東說:供貨方無法提供足夠的設備,還有一些設備雖然安裝了,卻無法使用。這並不是我能左右的。
江慶東明白,這並不是劉峙真正想要說的。其實從昨天晚上得到慘案發生的消息以後,劉峙就處於惶惶不安之中。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防空洞通風系統的問題最終是誰也九-九-藏-書掩蓋不住的,一旦追究起來,他這個防空司令肯定難辭其咎。到了這一步,能做點兒文章的也就只有少報點兒死亡人數了。
鄭明:目標呢?
鄭明冷冷地一笑:開什麼玩笑!怎麼行動?我去摸過那裡的情況,整個基地戒備森嚴,談何容易!那幫坐在辦公室里的混蛋又在做夢了?我他媽的還想把鬼子的飛行員全給殺了呢!可那辦得到嗎?
士兵們頓時鴉雀無聲了,因為少將的說法讓他們感到非常意外。
江慶東固執地說:但是我還是要再強調一遍,死亡人數很大,不會低於3000人!
孫翔夢在床上艱難地坐了起來,看著謝成霞:她怎麼了?
鄭明沉吟了一下:這樣吧,我想想辦法。也許,可以在城裡組織一次襲擊,搞掉幾個算幾個。
江慶東:目前還沒有。不過,我不抱任何希望。無論是提供通風設備的華中機電工程行,還是負責監督的防空司令部工程處,包括司令部的負責人,現在都有推卸責任的企圖。這中間是否另有交易或者別的隱情,我不敢說。但以我的看法,調查委員會最終只可能拿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結論,一切都得等蔣委員長定奪。
基地的全體日本官兵在操場上集合,接受遠藤三郎少將的訓話。士兵和軍官們在熱烘烘的水泥地上筆挺地站著。遠藤三郎和幾個軍官站在他們對面。陽光直直地照射下來,連水泥地都顯得有些刺眼。
幾名負責掩埋屍體的士兵七手八腳地幫著孫翔英把孫翔夢從大坑裡抬出來,送到了附近杜世潮家的院子外面,找了一處樹陰讓她躺下。孫翔英脫下外衣使勁地扇風,一邊大聲喊著姐姐。在房子里的杜蘭香聽見動靜,跑出院子,孫翔英急忙說:對不起,快幫幫忙,我姐姐中暑了!
劉峙:但它已經發生了!你的假設沒有意義。而且,當時你是負責通風設施的檢查工作的,你應該知道,這個責任在你身上。
江慶東說:你也去視察了現場,你難道看不出來?
江慶東:沒有,我在防空司令部值班。轟炸中的營救工作由另一位參謀負責。我是在事後接到防空司令部電話,才知道發生了窒息慘案。
詢問室就設在作戰室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里。天氣很熱,氣氛壓抑,房間里所有的人臉上都汗津津的。
顧宏源不無擔憂地說:江先生,我認為,在這件事情上,你不能不顧後果。
鄭明吃驚地:有多少人?
作戰室里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江慶東卻突然說:司令,日本人的轟炸固然殘忍,但是我們的防空洞通風設備不完善也是問題。如果通風設備……劉峙擺擺手打斷了他: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無人認領的屍體的處置,安排得怎麼樣了?
獃獃站立著的宋美齡臉色慘白,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劉峙站在她的身邊,鐵青著臉,卻又戰戰兢兢地不時地觀察著宋美齡的表情。
孫翔夢卻沒理她,獨自喃喃著:不,我一定要找到……我要找小華!話沒說完,她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江慶東:除了十八梯隧道,石灰市和演武廳附近的防空洞也有窒息死亡的人,不過,十八梯隧道死亡的人最多。
劉峙冷笑:真相?什麼是真相?!你把我搞下去了,把其他人搞下去了,就找到真相了?!日本鬼子就不來轟炸了?
面對那麼多無辜市民的死亡,江慶東從內心裡覺得愧疚。他已經鐵了心,不論在什麼時候,在什麼人面前,他都不會推卸屬於自己的任何責任。所以,面對調查委員會的人提出的其他問題,他也毫不隱瞞地作了回答。江慶東的這種態度,讓調查委員會的成員們相當滿意。
江慶東點點頭:當然,你們不用替我擔心。慘案之所以發生,是因為防空洞的通風設施出了問題,這已經是共識。通過我的初步調查和推算,我認為死亡人數在2700人到3000人左右。
老闆:你看著辦吧。
劉峙:開始掩埋沒有?
官員:採取了什麼措施嗎?
傍晚的江北黑石子,到處閃爍著火把的光亮。江邊停靠著的幾艘小船上堆滿了屍體。士兵們正把屍體卸下來,裝上當地農民的架子車,然後運到緊靠江邊的一塊坡地上。在防空司令部的人來接洽時,杜世潮一聽說情況,馬上就決定把他家在江邊的地捐獻出來。當江慶東來到這裏的時候,杜家那塊祖傳下來的田地已經被挖出了一個巨大的深坑,無數的屍體被一層層放置到坑中,又一層層地撒上石灰。
杜蘭香轉身跑到廚房裡提來了一桶涼水,孫翔夢連忙用外衣蘸了涼水敷在孫翔夢的額頭上。這時候,杜世潮和謝成霞也出來了,一看這樣,就幫忙張read.99csw•com羅著把孫翔夢抬進屋裡,放在謝成霞的床上。孫翔夢終於動了動,醒了過來。孫翔英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謝成霞挺著大肚子,充滿同情地聽孫翔英說了她們到這兒來的原因,一邊用扇子不停地給孫翔夢扇著。
江慶東坦然地:調查委員會在履行他們的職責,我只是如實回答了他們提出的問題。
孫翔夢一臉疲憊地出現在房間門口,用一張白布擦著自己的手,看著杜世潮和杜蘭香,疲倦地笑笑。
江慶東說:我向上司作了彙報。
這天晚上,穿著一身偽警察制服的鄭明提著警棍,像是巡夜一樣地出現在漢口的一條街道上。他有些漫無目的地走到一家小旅店門前,四下看了看,然後有節奏地敲響了房門。一個老闆模樣的男人給他開門,迅速地把他讓進了旅店。鄭明來到房間里坐下,老闆給他端來了一杯水。
在冷清而明亮的月光照耀下,江北黑石子一片死寂,只有幾聲輕輕的蟲鳴,彷彿還在提示著生命的存在。那個掩埋屍體的大坑已經被泥土填平。沒有墓碑,也沒有其他的標記,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石灰痕迹,算是為那些無辜的死者留下了一絲痕迹。
官員冷冷地重複道:作了彙報?難道你只是作彙報?!這次慘案發生以後,委員長大為震怒,下令嚴查。江副參謀長,你作為負責檢查的官員,在發現問題之後沒有立即採取措施,而只是作彙報,這個責任你清楚嗎?
江慶東:另外兩個地方呢?
直到深夜,掩埋屍體的工作都還在進行。江慶東把一切安排妥當,才疲憊地回到家裡。鄭娟還沒睡,一直在客廳里坐著看書,等他回來。
江慶東獨自一人站在這裏,看著眼前,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移動腳步,在已經填平的大坑邊走了幾步,突然看見了什麼,便輕輕地走過去。在泥土裡,有一隻死者的手還裸|露在外,彷彿在向上天召喚著什麼。江慶東走過去,蹲下身,用雙手把泥土扒開,輕輕地把那隻手放進去,然後再用泥土將它掩埋好。
一直等到半夜,謝成霞終於要生了。杜蘭香和孫翔英在屋裡忙亂地給孫翔夢當助手。杜世潮一臉焦急地蹲在屋子外面的地上,狠勁兒地抽著葉子煙,聽著裏面謝成霞聲嘶力竭的叫喊聲。
劉峙不滿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太誇張了?我告訴你,在確切的統計數字出來之前,誰也不準胡亂猜測,更不能把這些亂猜的數字對外公布!
遠藤三郎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官兵,身邊的一名日軍軍官正在向士兵們宣讀轟炸戰報:……6月5日的疲勞轟炸取得了輝煌的成果。我軍的轟炸編隊按照事先預定的計劃,對重慶的E區、D區、H區等重點轟炸區域進行了多次密集轟炸。事實證明,預定的轟炸時間和方式是正確的。根據我們的情報人員從重慶傳過來的可靠情報,在這次轟炸行動中,敵人被迫長時間躲在防空洞里,至少有5000人因窒息而斃命!
江慶東陰森地笑了笑:對我而言,最壞的後果已經出現了。
江慶東還想爭辯,劉峙卻扔下了他悻悻地離開了。
江慶東說了句「我知道了」,便走向了埋放屍體的大坑邊沿。他看見一個小女孩的屍體被放進坑內。在火把晃晃悠悠的光亮照耀下,小女孩的臉上依然凝固著恐懼的表情。江慶東看著,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
杜蘭香笑了笑:她沒事。
江慶東:是的。
鄭明喝了一口水:說吧。
江慶東:所以我覺得有必要讓更多的人知道真相,所以我才請二位到這裏來。不過,無論如何我並不打算推卸我自己的責任。是我在負責檢查防空洞的通風設備,我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我不會逃避。
宋美齡一下車就掏出了手絹捂住鼻子,畢竟,在這樣的天氣里,現場的惡臭實在太強烈了。劉峙亦步亦趨地跟在宋美齡身邊,臉色陰沉的宋美齡看也沒看他一眼。走到離十八梯防空洞不遠的位置,一幅驚心動魄的圖景便呈現在他們面前。防空洞外面的一塊不大的平地上,堆滿了衣衫襤褸的屍體,男女老少都有。絕大多數屍體身上沒有了完整的衣物,因為恐懼和掙扎,他們的衣物已經被自己或被別人撕成了碎片。一些士兵和百姓戴著口罩或者用毛巾圍住嘴巴,還在從隧道里抬出更多的屍體。在無數屍體的中間,李素芬和她的兒子也躺在那裡,孩子的下身已經完全|裸|露。聞訊趕來的死者家屬不顧軍警的阻攔,在屍體堆里尋找著自己的親人。無論是找到了親人的還是沒有找到的,全都在哭泣、呼號。兩輛軍用卡車停在路邊上,一具一具的屍體像是沉重的沙袋,被抬上了卡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