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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鐵鑄西門

第六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鐵鑄西門

聽周詢先生這麼一說,我心裏頓時有些激動,我知道大西門是常德的神聖之門,也知道大西門在這麼多年後仍然作為一個重要的地名影響著常德人民的生活,但我不知道大西門在常德的六座老城門裡,獨有它還留有遺址和實物,也就是說,大西門至今還能看到當年血戰的痕迹,這完全打破了我以為大西門名存實亡的遺憾想象,我能不激動嗎?
在濃厚的夜幕中,懂得體恤士兵的宋維鈞抓緊這個空檔前去慰問苦戰一日的部下們,他手頭連一根煙、一杯酒、一口水都沒有,拿什麼去慰問呢?他也真絕,他摸著黑,去找每一個士兵握手。他握遍了全營活著的士兵的手,甚至有幾個犧牲了的士兵,他也毫無察覺地把手緊緊攥在一起,使勁地搖了搖。別小看這握手,戰士的最後一把勁,就可能因為這握手而調動起來。
周圍的人群對我的這種感情的流露絲毫未加註意,他們像潮水般地從我和周詢先生的兩側流過去,也許他們當中的某些人在心裏打下「格愣」,這兩人在這裏尋覓什麼呢?
國軍第171團第3營代營長宋維鈞,是這次常德守城戰中最能打的基層指揮官之一,他親自在第一線陣地指揮抵抗,一刻都沒有退縮過。軍炮團的炮兵經過十幾天的作戰,也已傷亡過半,殘餘的官兵,因無炮和炮彈可用,已改編成步兵,由營長何增佩督率,在西門內陣地幫助宋維鈞代營長拼殺。
西門。
是的,我們尋覓什麼呢?
一邊談著,周先生一邊邀請我去他家喝酒,準備大侃它一晚上,我欣然答應,就跟他前往。
這隻是我對沅江這道天然屏障的斷想,我當然更關注的是國軍士兵曾用血肉誓死捍衛過的人工屏障——城門,人工的屏障才能更顯出我們中國軍隊的威武和不屈。
杜鼎團長接到師長的命令后,就把團指揮所移到了瑪瑙巷臨近法院街的中心點,他又九*九*藏*書令吳鴻賓營長在十字街口的那個碉堡裡布防扼守,布置停當,他就去視察石砌甬道的工事。
當我們坐上輪渡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剛才從沅水大橋來鼎城區是繞了個大彎子,輪渡是一條最短的直線,它駛向對面的停靠碼頭,就是昔日大西門的官碼頭。
一切都像慢鏡頭:船在官碼頭靠攏,我和周詢先生隨著乘客魚貫下船。我們踏著石坡拾級而上,身旁的行人腳步匆匆,我們卻在一步一顧盼。周先生的手向前指去,我的眼睛十分肅穆地凝望過去。滿布瘡痍的大西門老城牆向我一遍遍地把鏡頭推過來,放大、放大、放大,定格。
事實上這是我在常德看到的唯一一處戰爭在建築物上留下的印記。
我站在客運大樓的舞廳陽台上觀察過沅江,覺得它雖然水很清,很靜,但不夠寬,所以我並不覺得它有多少能迷倒日本將軍橫山勇、岩永旺的地方。可我現在乘船行駛在江心之中,就感到它不僅寬,而且深,這從它湧起的波浪峰頭高度就可以推測出來,它的難以琢磨,它的神秘多端,也許就是它的魅力所在。我忽然想到,無論是余程萬的國軍守城,還是橫山勇的日軍攻城,兩國軍隊在這一場惡戰中,誰都沒能制服過它——沅江。
隨著馬寶珍連的全部陣亡,北門的第一線沒了工事,也沒有了人。杜鼎團長於是就要親自率部去擋,團長離開團部是要向師長報告的,余程萬知道后表示不同意,他認為那樣犧牲太大,而且於事無補,就命令杜鼎轉退稍南數百米,駐守法院街北口的十字街,那兒還有一個比較完好的碉堡和一條石砌甬道,這條甬道一直順著法院街下去,和幾條重要的市區街道連成一片,並且,那兒的民房,工兵已利用頹牆和瓦堆,作成了臨時工事,足夠形成比較堅固的抵擋陣壘。
等到煙塵散了,宋維鈞睜眼一看,只九*九*藏*書有3個弟兄躺在缺口的碎石堆上,其餘的竟都還活著,不僅活著,而且都在繼續拚命地往缺口那兒填沙包石塊。他被感動了,「刷」地兩道熱淚就滾落下來,他跑上陣地,露出半截身子在外指揮,子彈射到身邊,他就稍微一蹲,沒有子彈的呼嘯,他就舞動手臂朝補工事的弟兄們喊:「右邊行了,左邊再並排堆上3個沙包,對!再把正面這塊長石板抬上去,慢一點,使把勁,往上、往上……」
沒進大門,門房的老倌子就給我指引,「你找周詢哪?周詢在旁邊的鼎城路開了間書畫店,你到那兒去找他吧。」
夕照的殘陽,輝映在藍中透綠、綠中透藍的沅江水之中,像一汪汪震顫人心的血色,我想,1943年國軍守城士兵流淌進江中的鮮血,大概也就是這般顏色的吧?
馬上,日軍已全部移到城裡來的山炮、迫擊炮、平射炮,將把炮彈朝杜鼎鋪天蓋地的傾瀉下來。
我和周詢先生就是在他的書畫店裡相見的。要寫常德會戰,不找周先生不行,他簡直就是部常德會戰的活字典。周先生說,1943年,他剛好12歲,在常德后鄉離城約60華里的天門崗高小讀書,每天敵我雙方的飛機,輪番在城區上空轟炸、掃射,隱約的槍炮聲,不時隨風傳入耳際,這正標志著當時常德城區的戰鬥非常激烈。次年春,周先生考入湖南私立雋新中學學習,該校校址在城北15華里的白鶴山,是當時疏散鄉下離城最近的一所學校,校內學生多來自城區,他們常向周先生繪聲繪色地談及第57師與日軍血戰的故事,這使他聽了以後非常激動。這可能就是埋下了一顆種子,導致周詢先生日後大量地收集常德會戰國軍將士的忠勇事迹素材,並成為了這方面史料的頗有影響的專家。
這座橋把我引到了武陵路口,順著武陵路再走大約三站地,就到了鼎城區政協。
九九藏書者到常德採訪時下榻在市招待所,這間招待所聽起來好像是市一級的規格,其實它與幾幢現代化的賓館,比如芷園、桃林、德暉賓館相比,簡直是大客棧。我到了那兒就找周詢先生,但周詢先生不好找,因為他已經退休了。我在了解到鼎城區政協的位置后,就只好去他的原單位尋找,我想那兒總會知道他的行蹤。
29日,日軍的數十門火炮向城基作交叉轟擊,煙火之中,石子彈片四處紛飛,炮彈所毀壞的工事旁邊,到處躺著成仁的國軍弟兄,他們面部都保留著憤怒和緊張的神情,這些屍體卻已來不及運到後方去掩埋。宋維鈞站在沙袋壘成的陣地上,正指揮士兵肩挑籮筐盛滿的泥土,和城裡運來的石頭,去堵塞城基一個兩丈見方的缺口。去堵缺口是在日軍炮火停歇的當兒搶做的,但炮火停歇,也就意味著敵人的步兵要進攻,堵缺口的國軍剛到城基,日軍的衝擊部隊也到了城基腳下。「打呀!」宋維鈞大聲喊叫著命令,缺口兩側的國軍機槍,就向撲上來的日軍波狀部隊「嘎嘎嘎」地猛掃,其餘的弟兄,聽到宋代營長的喊叫,也抓起手榴彈向跑到城基下的日軍一顆接一顆地擲去,「轟轟轟」一股股黑煙衝天而起。日軍見國軍的火力依然兇猛,便站立不住,退了下去。日軍剛退,他們後面的山炮、迫擊炮就見縫插針地又打過來,一顆迫擊炮彈落在缺口的斜側,塵土黑煙湧起來兩丈高,把國軍機槍射手的眼睛都迷濛了。就在缺口被日軍的炮火盯著不放,炸煙迷濛時,國軍士兵仍然一如既往地往那兒搬運沙土石塊,就像平時修工事似的,一路排上去往前跑,一個倒在炮火中,后一個眼睛都不眨,接著向前跟進,猶如一條牢不可斷的鐵鏈。
這是北門的一個間隙,一個停頓。
雖然我是第一次來常德,但我肯定可以估計到,這座城市和幾十年前相比,已發生了https://read.99csw.com翻天覆地的變化。鼎城區在沅江南岸,原來從南岸到北岸,只有輪渡,而現在已經架起了一座宏偉的沅水大橋。
到了下午5點鐘,日軍又接上了黃昏攻勢。因天色陰黑,國軍在城基搶修工事和防守的活動使日軍難以辨清虛實,所以他們的衝鋒也就多了幾分盲目性,這樣進攻自然就減弱了許多威脅。到了夜晚的10點鐘以後,日軍就只得作罷。
攻擊大西門的日軍,是和攻擊小西門的日軍聯成一氣的。他們把炮火轟擊點分作兩處,一處在小西門正面,一處在大西門南角,每處的炮都有十六七門,照例都是炮轟連續半小時之後,就用波狀部隊發起猛撲進攻。
「咚——咣」一聲,一顆日軍的重炮彈在缺口那兒炸開,宋維鈞離爆炸點也就只有六七米遠,響聲帶了一陣熱風撲來,把他忽地震暈了。他倒在地上的時候心裏驟然緊縮起來,想到那些奉他令去補城的弟兄,一定是全完了。
彈如雨泄,硝煙瀰漫,來去奔跑的士兵,各種情緒的吼叫,一片緊張忙碌,與死神作搏鬥的氣氛,在這氣氛中,西門的陣地穩定住了。
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區政協委員,出版過《抗日時期常德會戰》文史專著的周詢先生告訴筆者,大西門沒有被日軍突破,一直到常德守城戰結束,日軍都沒能越過它。他的話無疑是在向我證實,當年宋維鈞代營長足踏的這段城基的豐碑性和史詩性。
大西門的國軍部隊已承受日軍的猛烈攻擊達10個小時以上了。
宋維鈞握完手,就登在城基上向城裡觀望。只見城圈內外,三面都是日軍攻進城來的部隊,奉岩永旺師團長的命令在燒城的火光。究竟有多少火頭,他已沒法去數清楚,彷彿所有的火焰已連成了一個大火圈,把第57師指揮部完全圈在火焰深處。著火的地方,紫紅色的火焰格外濃,火焰頭上的濃煙格外黑。而不著火的地方,上空一律https://read.99csw.com是片色調古怪妖冶的紅光。日軍的山炮彈迫擊炮彈輕重機槍彈,各種帶了長尾巴短光芒的火花、火球,穿過了這紅色光層向城中心鑽燒著,城中心到處是光,到處是火,斷牆頹壁電線杆,一齊在火光的閃耀中顫動著。大聲哄咚,中聲嘩啦,小聲劈啪,尖銳的聲啼噓,柔和的聲嗚咽,再加上一片此起彼落的衝鋒喊殺聲,幾乎讓宋維鈞不相信是置身在人類生活的宇宙里。他走下城基,心情既沉重,又坦然,沉重的是常德城在如此惡劣的戰爭環境中危在旦夕,坦然的是他守衛的大西門至今未被日軍攻破,名副其實地成了固若金湯。
這種甬道軍事術語叫覆廊,兩面是街上石板夾築起來的石牆,有一人多高,中間寬約三尺,容得下兩人並肩行走。它順著街延伸但並不是筆直的,在修建時工兵就有意在四五丈路一段作了彎曲,在每一個彎曲里,就用幾個士兵做屯守點,這樣,縱然前面的一個彎曲里的人和工事都已損壞,上一個或下一個的彎曲,照樣可以保存據守,就是兩頭都打壞了,孤立起來,還可以繼續守下去。在這種符合巷戰的甬道兩邊,每隔四五丈路,國軍還用磚石桌椅木料沙土,做成了橫斷路面的障礙,盡量的與街兩邊的房屋牆壁或廢墟的磚瓦堆連接起來,使之更加堅固。杜鼎在甬道里側身而走,他邊看邊想,儘管日軍有強大的炮火優勢,但憑這樣的工事,再堅持數天沒問題,不是說援軍已到達城邊已經兩天了嗎?難道今天還不衝過來?無論如何,這工事支持到今晚,是可以有保證的。
西門內一帶的城基比較結實,經過日軍炮火日日夜夜的轟擊之後,雖然城牆下的防禦工事多數被毀,但城基還屹然壁立。有了城基,宋維鈞心裏就覺得防禦比較有把握,每當日軍炮彈把城基炸開一道缺口時,他就一面用機槍手榴彈,和日軍進撲而來的部隊作戰,一面派士兵迅速將城基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