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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在我繪聲繪色地介紹克雷格先生時,華生先生愉快地聆聽。當我說到貝克街是怪人集中地時,他連連點頭稱是,並坦承:「我的朋友和我大概都不能列入普通人的類別。」
華生說罷,把臉貼在餐巾上,可能腫包撞到桌面了,他發出呻|吟聲。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安慰他才好,突然想起不如說說我的老師克雷格先生好了,因為他也是一個怪人,我經常吃他的虧。如果講這個話題,或許能稍微安撫華生先生的情緒。
上課結束后我在貝克街漫步,看到前面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仔細一看原來是華生醫生,我從後方叫他的名字並追上前去。華生醫生見到我很高興,邀我共進午餐。在貝克街的一家飯店落座后,我從衣袋裡掏出一直保存著的「つね61」紙片還給他。我為沒有從這張紙片看出有用的線索而深感歉意,然後與華生醫生海闊天空地漫談一番。
「昨晚我正在睡覺時,福爾摩斯突然用平底鍋襲擊我,我花了好大勁兒才讓他的歇斯底里情緒平息下來。」
華生先生很有感觸地說:「同樣是住在貝克街的居民,福爾摩斯雖然頭腦有點不正常,但極富責任感,常常不計報酬捨命救人。」說罷他拿出錢包付了飯錢,又笑道:
老師有時候又會對其他人感動地五體投地,忘神地突然作出大動作。有一次我隨便提到對詩人華生作品的感想,似乎觸動了他的神經。他照例用手大力地敲膝蓋,然後站起身,我以為他又要在房間里急急忙忙地踱來踱去了,但這一回他打開窗戶,把頭伸出窗外俯視著下面街上匆忙行路的人群,不勝感慨地對我說,你看下面的行人,明白詩歌者百中無一。真可悲啊!英國人是不懂詩的國民,來到這兒的愛爾蘭人才是偉大的、高尚的,有善解詩意的夏目蒞臨寒舍,正是在下的光榮。就這樣,我聽了他一個多小時的詩論說教,莎士比亞的課自然又別提了。
「那麼,老師是從幾時開始做研究莎士比亞的工作?」
列車員關上車門后,就會大聲喊道:「Next station,Post-office.」等等。每到一個車站便報告下一車站的名字,是這種鐵路的特色。
他問道:「貴國的61圓,換算成我國的貨幣單位是多少呢?」我說將近5英鎊,他雙眼圓睜,說換了他,每月5英鎊不到的錢是無論如何不能維持生活的。那麼,150圓又相當於多少英國錢呢?我說相當於12英鎊10先令。華生先生說他剛認識福爾摩斯的時候——距今二十年前吧—https://read.99csw.com—因為在印度前線受傷回國修養,當時英國政府給他的每月生活津貼是17英鎊5先令。我笑說:「用身體吃子丅彈換來的代價,還不如我每月花5英鎊來得愜意了。」華生先生認為我的話很有參考價值,又說如果轉達給福爾摩斯聽,他一定會感到很高興。
看來華生先生的心情略有好轉了,我把話題轉到我對「61」這個數值的一些看法。之所以不開門見山講這個話題,因為那不過是門外漢的見識罷了,故作為其他話題的附帶議論比較合適。
「王后,福爾摩斯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幾乎瀕臨崩潰,我覺得非送精神病院不可了,那是1891年的事。在醫院足足住了三年,才告治愈。但是,我在送他進醫院的時候,以為他永遠不會再出院了,於是我向外界謊稱福爾摩斯死在歐洲大陸的瑞士。」
克雷格先生是非常古怪的愛爾蘭人。假如認為福爾摩斯也是怪人的話,那麼貝克街就是古怪人物的集中地了。
「因為你是外國人,說給你聽聽也無妨。福爾摩斯從1880年開始腦子出現問題,做事常擺烏龍,查案抓錯犯人,甚至把雷思垂德也逮捕了,後來到蘇格蘭場的數據科查詢,才知他原來是警官。當時由他經手的不少案件都進入迷宮,無法破案。」
「可是福爾摩斯是大名鼎鼎的偵探啊,既要隱瞞他患重病住院的事實,又不能隨便亂說他被街上的流氓打死了,所以我心急如焚地杜撰出莫里亞蒂這個世紀大惡黨的故事。因為太匆忙的緣故,這故事很難與以前的說法首尾呼應。而對福爾摩斯來說,他已經無法把我杜撰的故事和現實區分開來,更傷腦筋的是,他把過去的莫里亞蒂這名家庭教師當成是真實的人物,這就更難收拾了。他只要見到古怪的人物,便不分青紅皂白地稱為莫里亞蒂。」
在地道中約莫走一町,就到達二便士地鐵(Two Pence Tube,目前為倫敦地鐵中央線),這是一條以銀行為起點站,橫越倫敦至西部的新地鐵線。無論在哪裡上車或者下車,車費均為二便士(相當於日本的十分錢),故稱為二便士地鐵。
離開公寓,首先得步行去凱寧頓,那裡有地鐵站,是離開自己公寓最近的車站,步行約十五分鐘。到達凱寧頓車站,付十分錢,便可搭乘升降梯。
https://read.99csw.com敦的房租實在太高。我曾經住過的那座陰陽怪氣的普拉奧利路的公寓,每周租金是24圓;而最早住過的高華街公寓的租金竟高達每周40圓以上。如此說來,每月61圓,應是外國人在倫敦生活的最低生活費用。於是我想:會不會有一個境遇與自己相似的日本人在倫敦生活,他激勵自己,在紙片上寫下「常常61」。
經我這麼一問,先生起身走到對面的書架,似乎要找什麼數據。但是在這種場合,他多半找不到想要的東西,除非與莎士比亞有直接關係的書,其他書一律不知置於何處。於是,他焦急地大聲喊道:
我曾經問過老師,已有了斯密特的《莎翁詞彙》,他為何還要編撰莎翁辭典呢?
老師平日根本不外出,凡外出,必去大英博物館。家中的一切事物,都由叫做簡恩的一天到晚板著臉孔的女傭打理。早上一起來,克雷格先生就讀莎士比亞,做研究工作,寫關於莎士比亞的文章,有時感到資料不足,就去大英博物館找尋數據,回來後繼續讀莎士比亞,然後上床就寢。每天都是如此,生活極其淡泊,看來至死都是如此了。所以,他對家居生活的享受或者衣著等毫不關心。而且,平常不講笑話。老師放棄某大學教授席位,據說就是為了有時間去大英博物館。
「下次你來上課的時候若再次被搶錢,你就來找我好了,我再請你吃中飯,那麼你在我們英國就借貸兩不相欠了。」
那女傭照例板著臉孔出現在我們面前。她目不斜視,筆直走到目標書籍前,唰地抽出書,說道:「先生,就是這一本。」「啪」地把書放在老師手上。老師匆忙翻書,不久找到了目標書頁。
接下來又講了一陣關於木乃伊的話題,然後又轉到我的老師克雷格身上。
我說福爾摩斯叫錯我的名字,稱呼我為莫里亞蒂,華生醫生聽了一臉尷尬。他說,實際上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莫里亞蒂這個人。我問這是怎麼回事?華生醫生面露猶疑之色,但稍後似乎下了決心,向我做如下告白:
我提到前幾天男扮女裝的福爾摩斯在路上向我打招呼的事,華生醫生聽了面露愁容。我問他怎麼啦,他說正在為福爾摩斯先生擔憂,因為近來福爾摩斯的狀態不太好。華生醫生又說以前曾經秘密送福爾摩斯進精神病院,不久徹底治愈,總算放下心中大石,但最近有舊病複發之勢。
我簡直被老師的毅力所震懾了。老天!他已經研究莎士比亞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了呀!
華生先生聊起額前的頭髮讓九-九-藏-書我看,額頭有一個大腫包。
佛羅登街我下榻的公寓,位於橋對面的遠郊,要到市區很不方便。因此,平日輕易不外出。多數時候我都蟄居在自己的房間里,每周大約只去市中心一、兩次。出去的話,也多半是去查令十字路找舊書或去大英博物館參觀之類,每周二則去貝克街上莎士比亞課。
「活到老,研究到老。」
「簡恩,簡恩,你把我的多頓藏到哪裡去了?」
「更有甚者,許多讀者指摘《最後一案》有太多矛盾之處。他們質疑,瑞士人很善於搜索遇難者,為什麼找不到福爾摩斯和莫里亞蒂?莫里亞蒂的助手莫倫上校是英國數一數二的神槍手,為何他用石頭丟擲躲在懸崖壁上的福爾摩斯,而不開槍射擊?還有,福爾摩斯去西藏地區和拉薩流浪,但在1890年代,正確來說1903年之前,拉薩嚴禁歐洲人進入……這些指摘幾乎令虛構的事實現出原形。遺憾的是,最近福爾摩斯的腦子又有點不正常了……你看這個。」
我說了以上想法,華生先生顯出興趣很濃的樣子。
地鐵列車從這裏穿過泰晤士河河底向市區前進。搭慣地鐵的倫敦市民,都會拿出報紙或者雜誌閱讀,這已成為他們的習慣。但我卻不能在地鐵列車裡讀書,甚至連考慮較為複雜的問題都不行。理由是第一:空氣不清新;第二:車廂晃動得厲害。所以我一搭車就有想嘔吐的感覺。我的胃很弱,也是感到不舒服的原因。
車子每五分鐘開出一班,這是非常完善的安排,畢竟在地下呆太久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說畢又嘆了一大口氣,然後像死去一般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了。儘管我試圖引起他的注意,但他不為所動,壓根兒忘了授課的事情。
老師夜以繼日所做的工作是編撰莎翁辭典。玄關旁邊那間房靠里呈直角拐彎的角落裡,放著他最貴重的寶物:十冊高一尺五寸、寬一尺的藍色封面筆記薄。老師思考問題每有所得,便在紙片上寫下幾句,稍後予以整理后寫入這藍色封面筆記中,就像吝嗇鬼存錢入瓮中般,以積少成多為樂。這十冊藍封面筆記薄就是莎翁https://read.99csw.com辭典的原稿了。
有時,除了莎士比亞的書以外,我也會帶從舊書店買來的斯溫伯恩的《羅扎蒙特》到克雷格家中,老師看到了,說讓我看一下,於是嘩啦嘩啦地翻書,接著突然朗讀起來,讀詩的樣子頗為陶醉,肩膀彷彿像遊動的陽光般顫動不已。但讀了沒有幾行,又突然粗暴地把書翻過來扣在膝蓋上。我以為出了什麼事注視著他,他似乎不勝其煩地拿下夾鼻眼鏡,一邊揮舞眼鏡一邊說著:
我一提起克雷格博士的大名,華生先生馬上問我是怎麼認識的?我說是透過倫敦大學威廉科爾教授的介紹。華生先生又問克雷格是怎樣一個人,如果方便的話能說給他聽嗎?我說克雷格是個怪人,我倒正想找個人一吐苦水,於是我詳細介紹了克雷格的情況,大意如下:
這個文明都市的升降梯,實在是一樣有趣的東西。我開始搭乘時簡直嚇破了膽,他好像日本歌舞伎「地獄」中的升降裝置。通常允許三、四個人一起進入升降梯,操作員關上門,嘿喲嘿喲地拉升降繩,升降梯便猛地下降了。
老師一旦發現有一本書非買不可的話,突然會對我說,如果你有些錢在身邊的話,可否今天就付給我授課酬金。當我從褲袋裡掏出錢包時,他一邊說對不起一邊攤開手掌,收到錢后立即放入褲袋。令我感到困擾的是,他決不找錢。我想多給的錢就當預付吧,但到翌周,他又說要買書,攤手向我再要錢。老師有健忘症,尤其是金錢上頭,拿過人家的錢轉頭就忘了。
接著我又問老師究竟幾時能完成研究工作?他以多頓為例,說道:
「啊,不行,不行!斯溫伯恩畢竟老了,竟寫出這種東西來……」
使用習慣后,這種交通工具堪稱為文明社會的利器。坐在不見天日的車子中,不知不覺就到了目的地。只要受得了咯噔咯噔的尖銳噪音,乘地鐵毋寧說是一種享受。
華生先生問道:「大名鼎鼎的莎翁研究專家,在經濟上真的那麼困窘嗎?」我說:「是的,實際上,今天我又為了錢的問題感到困擾。我要求老師修改我寫的英文作文,哪想到他表示除授課酬金外,修改作文需另外收費。我本來以為修改作文之類的報酬應包括在授課酬金之內,但老師好像把別人的錢包看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地道中有電燈照明。我在站台上不慎掉落那張寫著「つね61」的紙張,旁邊的男士馬上拾起交給我。多數英國人都和善親切。我對他說:「Thank you.」
2月12日星期二,因為要去克雷格先生家,我一邊看著福爾摩九_九_藏_書斯先生要我保存的「つね61」紙片,一邊離開公寓。近來,在讀書或者寫文章的空擋,我往往會拿出這張紙片瞄一眼,但這樣的驚鴻一瞥,引發不出什麼靈感。從市郊去市中心有相當遠的距離,路上正可以慢慢思考。
我作為公費留學生,每月收到國內匯款150圓。這是國家的錢,自然不能亂花,每月生活費必須控制在最低限度,剩餘的錢則用來買書和做各種學問之需。如此這般精打細算下來,每月的生活費起碼要61圓。
「恩,在這兒,在這兒。」克雷格先生興奮地說道:「多頓在這一頁上明確無誤地寫著我的名字,稱我為著名的莎士比亞研究者。恩,這本書在1870年……出版,而我遠早於這一年,就開始做研究莎翁的工作了……」
克雷格先生沉默寡言,平常從不說俏皮話,或許他以為自己是辦事非常嚴謹的人吧。老師的興趣對象完全集中在莎士比亞上,為研究所需,經常會去大英博物館查閱數據。
列車開過四個站,便到銀行站(英國銀行前)。這一帶屬於金融區。在這裏轉乘另一線地鐵列車,可直達貝克街。轉車不用走上地面,只需從這一地道走到另一地道即可,就像鼴鼠在地下散步一樣。
我覺得,這個61的數字很可能表示金額。因為我在異國首都生活,每月最低的生活費正好是61圓。這難道是偶然地巧合嗎?
這麼一來,老師在經濟上就顯得窘迫了。但對學者來說,買書錢是一定要準備的,這就苦了我。我對老師做研究和治學的熱心態度是欽佩不已的,但一提到金錢問題,就讓我受不了。
老師露出輕蔑的神色,說讓他看看,便把我帶的斯密特辭典拿過去,打開上下兩卷的首頁,用墨水筆塗鴉,弄得漆黑一片、體無完膚。我大吃一驚,看著被塗污的斯密特像發愣。老師得意地說:「假如你只是要求達到斯密特的水平,我就無需這麼辛苦地教你了。」說罷將兩隻手指併攏,咚咚地敲擊已被塗黑的斯密特像。
說得稍微詳細一點吧。現今所住的弗羅登街的公寓,每周租金15圓,一個月就是60圓了。因為這已包括餐費在內,即表示60圓可以維持倫敦的最低生活費用。但馬車及地鐵之類的交通工具不可能完全不用,加上一圓交通費吧,結果一個月算下來,最少得花61圓。
在英國,最讓人受不了的是生活費太昂貴。60圓這個金額,如果在日本的話,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在東京,只需這金額的一半,就可以舒舒服服地過一個月。
說到健忘,他連對我的個別教授也屢屢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