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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這麼一來,阿拉伯數字『61』變成『19』了,而後續文字,則可讀成th和C。這個t字,筆順與一般寫法不同,使我略感驚奇,或許寫字者教育程度不高,故不按常規寫字。在日本,很注重寫字的筆順,英國未必如此吧。」
我鞠躬向兩位致意,謝謝他們的關照,然後懇切地說,在與他們交往期間學到很多東西,成為我這一生中最寶貴的財產。福爾摩斯聽了鄭重地說道:
她雖然算不上是美人,但有一張非常討人喜歡的臉孔。與她會面不是第一次了,但一種心意相通的感覺首次湧上我的心頭。看來,她的精神基本上已康復了。
我轉頭四望,探査小提琴聲來自何方?福爾摩斯先生似乎也在做同樣的事,尋找拉小提琴的主人。
我不知道他人如何看待此時的我?反正我的內心十分焦急,我覺得必須儘快實行我的想法。當我回過神來時,眼前的藤代露出擔心的臉色,他或許以為我神經病發作了。
再見吧,英國。我心中念叨著。再見吧,馬車往來穿梭的石板街,以及濃霧之下煤氣燈影幢幢的大街小巷。今生今世不會再來了,再見吧!
不過現在還記憶猶新的是,福爾摩斯向我呼喊以後捧腹大笑,站在旁邊的華生先生驚訝地看著他的朋友。
「不,不是靠我,全靠這小貓,才讓梅雅莉夫人迅速康復。」
「如果我再年輕一點,就和你一起去日本了。」
「跟我乘這艘船一起去日本吧!」
「不用太過自責,梅雅莉夫人。上帝用痛苦最少的方法召喚金斯萊去天堂了。」
夏洛克·福爾摩斯這個人既感性又急躁,不久,我們三人就置身於開往康沃爾的列車中了。聽了我的意見后,福爾摩斯先生立即響應道:
後面的乘客推開站在舷梯上的我往上行走。我稍作思考,便掉轉頭,逆著上船的人群,快步跑下舷梯。
福爾摩斯先生在旁邊說道。我卻感到有幾分不自在,指著小貓說:
我故意說還不清楚具體日程,主要是不讓他們送行。我深知他們守護著倫敦市民的平安,平時忙得不可開交,我不想妨礙他們的工作。另一方面,我說這話也不全是謊言,因為我覺得在英國學習意猶未盡,而且還想再去法國看看,故己寫信給文部省,要求延長匯款期半年,哪怕兩、三個月也好。如果這要求被接納的話,啟航日期就需要延後了。當然,我也明白這個要求未必能被接納。
把這些回憶寫出來作為對畏友的悼文,顯然有失厚道。所以我給高浜君的覆函中,對他詳細介紹子規臨終情況表示由衷的感謝,至於撰寫回憶文章,暫難從命。就在封上信口時,突然心血來潮,加添一句:
「啊!是夏目先生呀,歡迎,歡迎!昨天剛與華生說起你哩!」
原來是福爾摩斯先生,在他旁邊站著華生先生。更讓我吃驚的是,兩人後面竟還站著梅雅莉·林奇,那隻波斯小貓牢牢地抓貼在她胸前。
我比以前更強烈地感受到這個國家的土地特色,這是日本決不會有的北地特色,而晚秋又是凸顯這種特色的季節。
不知什麼原因,克雷格先生頗厭惡英國人、甚至西方人,福爾摩斯先生就不是這樣。雖然如此,又總覺得兩人有相似的地方。總之,貝克街這個地方是怪人集中地。
聽了兩位的親切話語,我放下心中大石。我深信,在他們的密切關注下,那女人終有複原的一天。
福爾摩斯說罷,也亮出他的一大包禮物,但我實在柃不起了,露出為難的神色。
說著,他馬上去屋裡面拿外套和手杖。
「你討厭這個命名嗎?」
我在貝克街上緩緩而行,貪婪地看著街上景色,希望把它們收進自己的心坎里。路上的行人都超越我而去,甚至女士也走得比我快,拽著腰后的裙子,彷佛隨時會折斷的髙跟鞋踏得鋪石咚咚響。
「換句話說,以看Langham hotel的方位來看手寫字,可讀出日文字『つね』和阿拉伯數字『61』。但是,飯店的名字並非金斯萊手寫,沒理由認為金斯萊在紙片上寫字非按照印刷字體的方向不可。
我又想起方才我向福爾摩斯喊話的情景。我怎麼會情不自禁地喊出乘這艘船跟我一起去日本的話呢?原來,我去克雷格先生家辭行時,先生對我說道:
「到現在為止,我們只發現這紙片。金斯萊生前住在一幢從來沒有人上門訪問的孤零零的破屋裡,最終饑寒交迫而死。顯然,紙片的剩餘部分應該留在屋裡。但喬尼·普里格斯頓堅稱沒有看到過便箋一類的對象。我們也反覆盤問那個同黨,他發誓說不知道,看樣子不像是說謊……」
我雖然也有點不高興,但並不介意把他安置下來。現在想起來,那時候沒有把他趕出去算是一項善舉了。
正如螞蟻群集在有糖的地方,人類也喜歡集中在文明之都。我就是因為仰慕文明,遠渡重洋而來。
夏洛克·福爾摩斯轉過頭,為意料不到的聽眾們熱烈的掌聲所感動,持弓的手拿起帽子,向聽眾揮帽致意,然後匆匆把提琴裝入盒中交還給我。我不自禁地緊緊握住福爾摩斯先生的右手,發現他的手掌冰冷。
接下來又去克雷格先生處辭行。家中女傭的臉色還是那麼難看,克雷格先生還是穿著像睡衣一般的條紋法蘭絨服裝。
福爾摩斯他們仍站立在霧雨下好像在交談什麼,直到我走近才發現,驚訝得圓睜雙眼,問道:
博德丸己靠在碼頭,不過離啟航還有不少時間。我走進碼頭,心不在焉地看周圍因寒冷而縮著脖子的人,東方人似乎一個也沒有見到。
此外,我借住上野氏的裡屋時,子規從中國回來,他既不回自己的家,也不去親戚家,說要到我的住處居住,這是事先不打招呼的情況下自作主張。上野家的人在背後對我頗有怨言,因為據說正岡先生罹患肺病。
聽我這麼說,兩人笑著點點頭。我更加得意了,又補充道:
然後華生先生又略帶歉意地表示希望不會增加我的負擔才好。此時,只見福爾摩斯輕輕地搖頭。
「好吧。」福爾摩斯見狀,毅然說道:「有形的禮物不送了,我就送你一樣無形的禮物吧。夏目先生,這東西借我一用。」
「對案件而言,這些字是沒有意義的,福爾摩斯先生。」
我噗哧笑起來。
「我們東方人,對於一個世紀的結束似乎沒有多大感慨,但對歐洲人來說,視1900年到1901年是世紀變遷的分界線,非常隆重的對待這個日子。據說此地有人曾危言聳聽地說世界將與19世紀一起終結。」
「總之,離完全康復還有很長九_九_藏_書的路要走,但不容否認的,她的狀況正在逐步改善。我們不應灰心,應該為她取得的每一個小小的成功感到由衷的高興。」
「顯然,這些字與案件內容毫無關聯。或許,金斯萊寫了一些『再見吧!19世紀』之類的感言吧。」
「我不認為如此。」福爾摩斯立即予以否定。
我起身說應該回去了,然後與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先生一一握手告別。福爾摩斯的手掌大而有力,華生先生的手掌柔軟而乾淨。
進入11月份以後,晚上躺在床上,外面有時會傳來叭嘰叭嘰的聲音,擾人清夢。我來到英國,似乎與怪聲有緣。
我憶起在四國松山,也看到過類似情景。我正要開口說這類情況太普遍時,突然有一個念頭在腦際像閃光般地出現,一時之間,我茫然不知所措。
「親愛的姐姐,」福爾摩斯開始出聲朗讀。「接下來撕破了一部分,無法完整讀出。『……即將逝去,新時代開始了。但我無法邁入新時代,我的人生是失敗的一生。祝姐姐新世紀生活幸福。金斯萊。』嗯,文章雖短,卻很感人。華生,請把紙片複本交給我,謝謝。」
冷風扑打著高聳的建築物,無法直進,便按之字形路線從我的頭上掠過,斜落在鋪石上。我一邊走,一邊用右手按住圓筒禮帽。
藤代笑著對我說到處都一樣,他在德國曾看到過相似的情景,看來,西方的貓也吃肉。
「你是福爾摩斯先生嗎?今天整個倫敦城,沒有比我更倒霉的了,莫名其妙的事糾纏著我,不勝其煩。故上門拜訪,向你們討教討教。」
不久終於打開蓋子,一看到裏面的小貓,梅雅莉·林奇發出似悲若喜的尖叫聲,然後抱起小貓,以瘋狂者的執拗,反覆用臉頰摩擦貓兒。
我說道。悲也好,喜也好,總之五天後,我就要與這個古老的煤氣燈和霧之都永別了。
我想,福爾摩斯當初看這張紙片時,他的精神狀態恐怕與梅雅莉·林奇差不多,都有點不大正常吧。要不然,作為大名鼎鼎的偵探,怎麼會上正看反看的當?
北方都市的冬天來得早,驀然回首,冬季巳翩然而至。令人懷念的與福爾摩斯他們親密交往的日子,是在去年冬天吧!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此地,說精確點就是五天以後的事了。正想到這裏,眼前出現貝克街221號8座的大門,我輕嘆一聲入內。
「不,你先走一步,幫我向大家問好。我搭下周的船回國。」
正岡子規這個人一貫以我的老師自居。我每有俳句發表,他照例必定馬上修改圏點。也不僅僅是俳句,他見到我寫的漢文詩,照樣拿起硃筆圈點。不過這一次我寫英文文章給他看,這位老先生沒轍了,只能寫verygood作答。
到達地角,冬日老早下山了,薄薄的霧靄籠罩著大地。我是第一次來到此地,完全不熟悉情況,我跟在兩人後面,來到小鎮邊緣的一家小旅舍住宿。由於夜已深,根本看不清這旅舍的外觀,不過我以前就聽說過這是一塊荒涼的地方。我躺在粗糙的床鋪上,在入睡前隱約聽到遙遠的海浪拍擊聲。
文明使人的神經麻木,精神遲鈍,刺|激麻痹,於是要求更大的刺|激,最終導致犯罪。而我自己,現在正亦步亦趨地成為被這種剌激所俘虜的文明人。不久的將來,所有日本人也將被文明的蜜糖所吸引,變成像我一樣的人。
原來,有一隻貓跳到餐桌上,企圖銜肉。正在烤肉的老先生揮舞刀子慌慌張張地趕貓。那貓死心了,霍地跳落地面,鑽到我們的餐桌下面來了。
「那麼,我就笑納了。為了不忘記那事件,以及永遠銘記留英期間諸位賜予我的關愛,回國后我一定練習拉小提琴。」
「是那隻波斯貓產下的小貓喲!」
「乍一看,這紙片上的字確實類似『つね61』,但這是受到下方的印刷字體『Langham hotel』誤導所致。
福爾摩斯聽了露出苦澀的笑容,然後說道:「起初我們把它與事件連起來考慮,但事實正好相反,華生,你會不會把這個誤判也寫進書里去?」
信中還提及有傳聞說我在英國患了憂鬱症。我想到在泰晤士河畔的烤肉店與藤代吃飯的一幕,或許藤代返日後,向文部省報告「夏目精神失常」的消息了吧。對於這樣的傳聞,看來有闢謠的必要。
福爾摩斯說著,打開手上的墜飾盒子,果然,看到裏面有摺疊著的紙片。梅雅莉·林奇整個人彈起來,貼近福爾摩斯身邊。
「哼,華生太誇張。」福爾摩斯不屑地說道:「我做的事有什麼可以炫耀的?」
我終於決定11月7日出發。
我拋下這句話,便匆匆離開烤肉店。
「貴國的大學需要西方人教師嗎?」我沉默不語。
「對!」梅雅莉像恍然大悟般地高聲說道:「我絕不會辜負兩位和這位日本紳士對我的深情厚意。我一定要堅強起來。經受了難以想象的悲慘事實的考驗,我迷失了一陣子,現在已經完全康復了。」
透過那美妙的音韻,歐洲國家的文化傳統深深地打動我的心。幾百年歷史在音符中跳躍,高音直衝雲霄,低音憂鬱繚繞,令聽者不知不覺步入西方文明之門。我心想,多卓越的西方人!只有他們才能奏出如此美妙的音樂。我的同胞們,假如繼續心智不開、閉關自守的話,是永遠不可能趕上西方的。想到這裏,我不禁熱淚盈眶。音樂突然停止。我抬起頭。
可惜沒有人再做圈點了。
「可是,梅雅莉夫人也來了,她的身體完全康復了嗎?」
「那麼是什麼內容呢?」
「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感謝你才好。」
「我不送你上船了。」
我愉快地答道。福爾摩斯又問我的名字叫什麼?
「當然如此啦。現在最要緊的,是保重你自己的身體。」
我從他的話中領會到某種意思。如此大名鼎鼎的偵探,對已過去的木乃伊事件仍耿耿於懷,這與梅雅莉·林奇的發瘋不無關係。
「保重呀!」我向下喊道。
我抱著小貓上樓,一進入福爾摩斯的屋裡,兩人因突然聽到貓叫聲,一起從椅子上站起。
不過,此時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他們背後的女人身上了。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不知從哪兒傳來喵喵的類似海貓的叫聲。這使我憶起明治22年去房州的旅行。難道,這個國家也生存著與房州相同的海貓嗎?
「我國與貴國今年不是結成同盟了嗎(日英同盟,明治35年締結,大正10年廢止)?我們是友好國民呀。」
我大喜過望,情不自禁地大聲說道:
「那麼,這紙片的剩餘部分,也就是便箋本體到哪兒去了呢?」
這是沒有送行者的寂寞起程。公使館的人員以為我已在11月7日回國,故沒有派人來。一隻裝了隨身少量物件的皮包放在腳邊,豎起外套的領子擋https://read.99csw•com禦寒風,我耐心地等待上船時刻。
不久,我和華生先生跟在福爾摩斯先生後面,穿過草坪,看到一位女士坐在山毛櫸樹蔭下的大石塊上,嫻靜地拉著小提琴。
福爾摩斯先生拿起小提琴盒,打開蓋子。然後以純熟的手勢取出樂器,調整弓弦的緊度。
這裏好像是個博覽會,若把樸素的我國同胞帶到此地,誰都會有這種感覺吧。雙輪馬車在路上穿梭,駿馬噴著白色的粗氣;女士們戴著掛滿羽毛飾物的帽子,男士的衣領清潔筆挺,豎起遮住臉部。
樂韻飄過寒冷的碼頭,彷佛與泰晤士河的水上風情融合在一起,把這個古老國家的欣喜和悲哀,勝過千言萬語地向我訴說。此曲只應天上有,實在太美妙了。
福爾摩斯拾起地上的小提琴,在她旁邊肅立。
「福爾摩斯先生說得不錯,我們正在踏踏實實地前進。如果梅雅莉有孩子的話,那就好啦。對女性而言,沒有一個可以注入自己愛情的對象,就會很麻煩。可惜在這方面,我們無能為力。」
「KIN……什麼?嗯,還是叫姓比較好,你的名字太難記啦。」
「這是附有血統證明書的波斯貓,怎麼樣?兩位喜歡嗎?」
「說得太好啦!」我贊道。
「怎麼回事?你想留在英國嗎?」
「啊,夏目先生,現在開始登船了。」
我在這一刻,感受到難以用文字形容的巨大衝擊。在逗留英國的兩年期間,從來沒有經歷如此激動的時刻。可以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真正的音樂,也讓我明白音樂是大自然一部分的真理。
任何人均行色匆匆,恨不得馬上走進屋裡躲起來。
福爾摩斯右手拿著煙斗,繞著我的身子走動。
「把這隻貓取名為夏目不就得了。」
「表面有傷痕的,應該是令弟持有的墜飾吧。金斯萊或許想到這是與失散的姐姐溝通的唯一物品,他把書信塞在墜飾盒子內,希望有朝一日墜飾能夠到達姐姐手中。那麼,我們就來打開看看吧。」
閉著眼聽這種聲音,令我聯想到祭典時的熱鬧情況,窗下好像擠滿人群,馬路上鱗次櫛比搭著廟會的攤位。
「啊,你覺得怎麼樣?」福爾摩斯說道:「天下雨了,不要打濕樂器才好。」
我靠在安樂椅上微微閉上眼,感到心情異常舒暢,一切擔憂似乎隨風而逝。
「基本上可以出外散步了。多虧你幫了大忙呀!」
「關於梅雅莉·林奇夫人的康復問題,我的提議無實效,很抱歉。」我抱歉地說道。
但信中沒有提到結果,我想可能沒有達到預期目標吧。因為梅雅莉·林奇此後仍留在地角的精神病院里養病,說明了讓吉姆與梅雅莉會面,並沒有產生使其精神恢復正常的戲劇性效果。
自那以來,不知怎麼搞的,我又陷入瑣事的糾纏之中,主要還是受到居住問題的困擾。自從除了我之外的另一名碩果僅存的房客搬出以後,房東姐妹不得不決定關閉公寓,我自然又不得不考慮搬家了。但房東姐妹說在倫敦南郊的圖廷找到一處更小的屋子,再三勸我與她們一起搬到那裡住。起初我猶豫不決,最終還是勉強答應了。圖廷這個地方,類似於東京郊區的小石川。
我對西洋音樂一竅不通,因此難以判斷這位女士拉小提琴的水平優劣。但即使憑我這個外行人的耳朵來聽,覺得樂韻頗悠揚悅耳,這顯然不是業餘水平。後來聽說,她嫁人之前以拉小提琴為業,所以即使患了精神病,拉小提琴的技巧仍未忘記。
公元1902年,亦即明治35年的年初,我收到華生先生寄來的信。他在信中提到,經他和福爾摩斯多方斡旋,終於讓木乃伊事件中扮演金斯萊替身的吉姆·布勞納提前出獄,並教育他重新做人,又說把他帶到康沃爾半島去見了梅雅莉·林奇。對於華生先生和福爾摩斯先生還記得我的主意,既令我驚訝,也令我欣慰。
聽我這麼說,兩人原本露出詫異的神色,不一會便如大夢初醒,滿目生輝。
我們在院長尼布希爾先生的引領下,進入用高牆圍起來的庭院,整個院子綠草如茵,但論規模,還不如林奇宅邸的院子,充其量只能說是中庭而已。
「他的死期是1900年,也就是19世紀的最後一年。他幾乎伴隨著19世紀的終結而死。」
福爾摩斯先生聽了趕緊阻止我,說道:「不、不,你不用內疚。自從讓吉姆·布勞納與梅雅莉·林奇夫人會面以後,她的病情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只不過在她的腦子裡,躺在床上的那具木乃伊的視覺記憶非常不容易消除,情況雖有好轉,但發現屍體當時的衝擊時時襲上她的心頭。這件事讓她難以回歸正常生活。」
我「哦」地一聲,靜聽他的高見。
隨著輪船遠離碼頭,已難以看清碼頭上送行人的面容。但是高高瘦瘦的福爾摩斯的筆挺身影非常顯眼,站在他旁邊抱著小貓的梅雅莉·林奇,以及一直揮著手的華生先生的身影也歷歷在目。
那女人說著,攤開原來合攏的雙手手掌,只見有兩隻類似白鼠的小動物在手掌上蠢動。我問是什麼東西?她說是小貓。
哈哈,我禁不住開懷大笑。這想法太妙了,待我回到日本,一定要以此為題寫一本小說。
院中見到不少患者,多數面無表情地呆坐著,也有三五結伴散步的患者。從他們的喁喁私語聲中,忽然傳來悠揚的小提琴聲。
「哇!確實如此!」福爾摩斯和華生異口同聲說道。
福爾摩斯先生說罷,華生先生又做補充:
「謝謝你送我可愛的小貓,夏目先生。」
「啊!究竟是怎麼回事呀!上帝對我多麼殘忍!不、不,還是我不好,如果早點去找弟弟就好了。」
仰起頭,見到前面有候客的車夫,正從車上注視我的行徑。當我的視線與他的視線接觸時,我豎起食指,表示不欲搭車。車夫明白我的意思后,捏緊右手的拳頭猛擊胸部,距離兩、三間店鋪遠的我也能清晰聽到咚咚聲。倫敦的車夫用這種方式取暖,車夫穿著好像用毛毯縫製的粗糙棕色外套。
福爾摩斯聽了,誇張地聳聳肩,說道:
「寫在這紙上的文字究竟是什麼內容呢?是某種備忘錄嗎?還是胡亂塗鴉幾句?又或者是詩歌之類?夏目先生,你有何高見?」
馬路上攔了輛載客馬車,命車夫去克拉芬康蒙。一到公寓門口,我像衝鋒似的跑入屋內,時機太巧了,在餐廳角落的貓籠里還留有一隻小貓。我不由分說向房東要了這隻小貓,說理由稍後再講,便匆匆跑出公寓。但轉頭一想再度折回公寓,告訴房東說多住一周。
「應該說我們要感謝你才對。如果沒有你的大力相助,普拉奧利路的木乃伊事件可能己促使我提早引退了。」
九*九*藏*書
我遠渡重洋來到此地是1900年,正好是19世紀的最後一年。在歐洲這塊地方,人們習慣於把這時刻稱作世紀末,於是悲觀思潮到處蔓延。而我則希望正在蛻變中的祖國早日棄舊迎新。
「但即便如此,她還要承受發現自己被冒充弟弟的吉姆所騙而產生的憤怒感的衝擊,並接受弟弟已死的殘酷事實。」
夫人把這兩張紙按在胸前,淚如雨下。
精神病院位於離海邊有一段距離的山丘上。雖然皮膚暴露在沁涼的朝霧中,但攀登山丘卻使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大汗淋漓。只有福爾摩斯善走山路,他氣不喘,彎著腰,大踏步登山。想到他的年紀比我們大得多,更令我欽佩不已。
想到這裏,突然腦際靈光一閃。我不知不覺在舷梯半途駐足了。啊!原來如此,我明白啦!一陣狂喜襲上心頭,我幾乎想大聲喊叫。
我問道。華生先生馬上摸外套的內袋,接著又摸上裝的內袋。但摸來摸去沒有收穫,我幾乎要死心了,突然聽到華生髮出歡呼聲。
「會不會全部都吞下肚去了?」華生說道。
「謝謝你愛聽。」
華生先生之所以要感謝我,不單是因為我協助他們破了案,還因為福爾摩斯從窗口墜下,跌入救火用的大水桶,由於頭部撞擊桶底,竟使他的精神完全恢復正常狀態。華生先生高興地對我說,福爾摩斯先生又像過去一樣成為翩翩紳士了,今後可以繼續為英國人民服務,在偵探舞台上大顯身手。我雖然感到半信半疑,但覺得這總是一個好消息。此後我也見過幾次福爾摩斯先生,確如華生先生所言,他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優雅有禮,比我迄今為止接觸過的任何英國紳士更有派頭。看來,剛與福爾摩斯會面的時候,他的精神真的有些問題。
我情不自禁用日文說出這句話。但覺得意猶未盡,我繼續脫口而出:
克雷格先生處的私人授課也于年前終止了。正如克雷格先生孜孜不倦地撰寫莎翁辭典一般,我也在克拉芬康蒙的公寓三樓蟄居,埋頭寫作文學論。這一來,自然少去貝克街了。
我邊看寂寥的風景,邊想明天應去貝克街走一趟向朋友辭行了。
福爾摩斯把信紙和紙片複本一起交還給梅雅莉夫人。
突然,提琴聲戛然而止,不用說,這是因為她停止拉琴的緣故。但促使她停止的理由,則是拎在我手上籠子里的小貓所發出的叫聲。
「真想在這美麗的國土上多待一些日子。」我補充了一句老套的客氣話。
華生先生在旁笑嘻嘻插嘴道:
「不。只是我剛剛弄明白『つね61』的意思啦。」
「我是貓。」
他說罷露出一副悵然的神色,我也是那時候第一次看到他流露這樣的心情。我想要說自己也不年輕了,藉此安慰他的情緒。不、不,不能說那種話,萬一引起他對自己年屆五十六歲的感嘆,就更不妙了。
「金之助。」我答道。
「嗯,或許是在餓死之前吞下這紙片的。」華生先生說道:「僅僅是耐不住飢餓的行為吧,書寫的內容恐怕沒有多大意義。」
旁邊的華生先生問我離開倫敦的日子。
福爾摩斯雙手蓋住煙斗前端正在點火,聽我這麼一說驀然停止動作,抬眼看了我一眼,然後挺胸凸肚地坐到搖椅上,吐出一口煙霧后,大聲說遺憾。
接著他將視線移開,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說道:
福爾摩斯把寫有『つね61』的紙片複本貼到部分撕爛的信紙上,於是開頭就成為:「親愛的姐姐,19世紀即將逝去……」
波浪的聲音漸行漸近,小道開始面向海洋了。不一會,山崖在眼前聳立。海水氣味開始撲鼻而來,道路沿著山崖繼續蜿蜒。腳下遠處的海面上巨浪滔天,在海面低回的海鷗,翅膀都是濕淋淋的。
筒袖(筒袖即和服)共秋棺一色。
我回到日本后想起這情景,曾做過一番深入思考。華生先生那時為什麼露出驚奇的神色呢?但我百思而不得其解。或許,仔細拜讀華生先生的大作后,最終能解開這個謎吧。福爾摩斯先生日常最多露出微笑而已,我極少看到他放聲大笑。
她東張西望,好像盲人摸索一般。看她這副樣子,就知道精神尚未康復。
「奉上拙作三冊,聊充禮物。請回國后務必在百忙中撥空一讀,這裏面記載了我和福爾摩斯先生辦過的案子。」
「知道了梅雅莉·林奇夫人的情況,讓我安心了。在即將分別之際,我真感到依依不捨呢。」
我剛說到這裏,只見一位肥胖的大漢打開房門沖入屋內。這人滿臉通紅,額頭冒著大汗。他端詳了福爾摩斯一眼,跑到搖椅前說道:
想到這裏,我驀然起床,拉起北窗的百葉窗,從三樓向下眺望。但是,外面茫然一片,寥無人影,心中頓生孤寂之感。
「我以為多半是胡亂塗鴉,也有可能是詩吧。」我答道。
上了船,把行李置於船艙后,我走上甲板,眼底下可看到福爾摩斯等人的很小身影。
「顯然,金斯萊寫了這封簡訊,把它裝入父親送的墜飾盒子里。但是臨死前他飢不可耐,不得不打開盒子,撕下部分紙片放入口中咀嚼,把其餘部分放回盒子。當金斯萊吞咽這紙片時,被梗塞在喉頭了,然後唾液流入氣管,令身體極度衰弱的金斯萊窒息死亡。」
與我會合一起返日的藤代禎輔已從柏林來到倫敦。出發前,我帶著對倫敦完全不熟的藤代到處走走,尤其非帶他參觀肯辛頓博物館和大英博物館不可。
「那麼,金斯萊寫這書信或遺書給誰呢?」
我冷不防這麼說道。原以為一起返日的藤代大吃一驚,雙目圓睜,張大嘴巴。過了好一會兒,藤代才問道:
這是一把古老的小提琴。那次訪問地角的精神病院時,看到她正在樹蔭下拉這把小提琴。
在駛往貝克街的馬車中,小貓緊緊纏繞住我的手臂,不安地嗚嗚悲鳴著。
「真的如此嗎?福爾摩斯先生,真的如此嗎?」
「華生先生,身上還帶著那張寫有『つね61』的紙片複本嗎?」
病愈不久的英國婦人抱著小貓跑到我的面前,用清晰的言詞說道: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用求援的眼光看看福爾摩斯先生。他也用眼光示意,要我接受。即便如此,我還是感到有點猶豫,但轉而一想,既然擁有這樂器的人現在不再需要了,由我繼承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說到這裏,他轉頭看著我,又道:「啊,我急著向福爾摩斯先生吐苦水,原來已經有客人了,實在對不起。」
新的國家、新的世紀、新的人生——我滿懷新希望來到此地。那時候與現在一樣,我在內心呼喊:再見吧,19世紀。
「哪裡哪裡,我以此為榮呀。大偵探的腦袋確實不簡單,想出這樣的好辦法,即便我九*九*藏*書離開了這個國家,我的分身還留在這裏呀。」
早上醒來看這地方,似乎比想象中還要寒傖。朝霧輕籠四周,空氣非常清冷。天未全亮,我們就離開旅舍,拎著裝小貓的籠子,沿著狹窄的小道匆匆趕路。
「今天我是來向你們告別的。」
「不過,我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法。」
汽笛長時間地鳴響著,船隻在汽笛聲中緩緩離岸。我不再叫喊了,也弄不清福爾摩斯先生最後說的是什麼。
不久,在夏洛克·福爾摩斯的顎下裊裊升起如歌如泣的音樂。
下游有一艘空船破浪而來,左右掀起褐色的波浪。不久,波浪涌到停泊在碼頭的博德丸,但它紋風不動,畢竟是三千八百噸排水量的郵輪啊!
返日郵船終於確定為12月5日的博德丸,依然在泰晤士河邊的艾伯特碼頭啟航。
我剛說完,華生先生也送上裝幀頗豪華的三冊書,說道:
我緩緩攀登舷梯,倫敦的街道和福爾摩斯先生他們的人影漸漸變小了。霧雨像撒粉似的靜靜灑落在身上,我想,這輩子大概不可能再來英國了。日本距離英國實在太遠,我不知道未來的人生還能活多少年,但起碼這不是一蹴可幾的距離。
「嗯,究竟靠誰多一些倒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夏目先生,你提出這個問題很重要。顯然,收信人只有唯一的一個,就是她。」福爾摩斯用手指向悄然佇立著的梅雅莉·林奇,繼續道:「對孤獨的金斯萊而言,雙親早亡,最親的親人就是失散多年的姐姐梅雅莉了。如果說臨死前或早些時候他寫了信,那麼這封信應該是寫給在某地活著的姐姐。然後……」
福爾摩斯緩緩展開紙片。我也挨過去,從旁觀看。這是一張蘭格姆飯店的便箋。在霧雨夾寒風的吹襲下,這張便箋嘩啦嘩啦地抖動著。
此時周圍突然響起一陣掌聲。不知不覺間,碼頭上等候登船的旅客圍在我們四周,聆聽優美的樂聲。
我百感交集,深深鞠躬,向福爾摩斯先生、華生先生、梅雅莉·林奇夫人致謝,然後冒著霧雨向輪船的舷梯走去。
聽了我的敘述,福爾摩斯讚歎的說道:
藤代說道。我本想做一番解釋,但此事說來話長,三言兩語講不清楚,講得不好,反而會被藤代教訓一番吧。
與福爾摩斯他們的交往,雖不像以前那麼頻繁,但大家同住倫敦市,他們的消息還是時有耳聞。7月20日,當我搬到位於克拉芬康蒙的新公寓時,從報上看到木乃伊事件中那不幸婦人的小叔被逮捕的消息,報導指稱該人是企圖侵吞林奇家財產的策劃人。轟動全倫敦的普拉奧利路木乃伊事件,到此終於畫下句點。
這是由衷之言,我真的找不到能反映此刻我的心情的話語。福爾摩斯先生看了我一眼,只是簡單地說道:
啟航的時刻接近了,我們步入面對泰晤士河的烤肉店,吃在英國的最後一餐飯。幾隻海鷗在泰晤士河的混濁水面上翱翔,我們一邊透過窗戶眺望河景,一邊喝英國啤酒。
這家精神病院的規模,遠比我想象中小得多。我原先把它想象成像肯辛頓博物館一般的建築物,但出現在眼前的醫院,甚至比普拉奧利路的林奇宅邸還小。
「怎麼啦,夏目先生?不想回日本了嗎?」
對梅雅莉夫人的衝擊療法效果不彰,我感到自己有若干責任。我趁自己去查令十字路看舊書的機會,順便去貝克街看望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先生。福爾摩斯的精神和面貌真的煥然一新,與過去截然不同。華生先生欣慰地告訴我,現在的福爾摩斯不再需要吸食可卡因了。
「如此說來,紙片上的字不再是『つね61』,而成為『19thC』,也即是『19世紀』的縮語了。」
大偵探面露難色地說道。他低頭沉思,沒多久,又喜孜孜地說道:
我用更大的音量喊道:
「啊,福爾摩斯先生、華生先生,你們對船期很熟悉呀。」
但這聲音釋放到大氣中音量太小,福爾摩斯用手圈住耳朵,表示聽不到的樣子。也可能是因為戴著耳套的關係吧。
此時,福爾摩斯的雙眼突放光芒,他伸出手,迅速挨近梅雅莉·林奇夫人。夫人覺得莫名其妙,呆立不動。福爾摩斯小心翼翼地從她的脖子上取下項鏈墜飾。夫人的脖子上,掛著兩個相同形狀的舊墜飾。
福爾摩斯先生是倫敦家喻戶曉的大偵探,沒想到他拉小提琴的造詣竟不遜於在音樂廳表演的專業演奏家。我想,假如他沒有成為犯罪學者的話,可能早就成為出色的音樂家了。
「你怎麼啦?」
對於精神已經恢復正常的福爾摩斯來說,明治35年毋寧說是非常繁忙的一年。但對我而言,因為這是滯留英國的最後一年,也是極其忙亂的一年。
「請看,多麼可愛!」
跑上三樓自己的房間,報告正岡子規去世的信和文部省拒絕延遲留學時間的覆函都在等待我。
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以不變的快樂腔調迎接我的到來。
福爾摩斯用雙手捲成喇叭狀放在口邊,也向我大聲叫喊著。此時正好響起啟航的銅鑼聲和汽笛聲,我完全聽不清福爾摩斯在說什麼。
這麼一來,撰寫文學論草稿的速度自然拖慢下來了。想到自己用了國家大量的金錢來到西方文明之都,卻沒有學到很多東西,心裏不免惴惴。
「這是我的回禮。」梅雅莉說道:「我不再需要這個了。」
幸虧是華生先生,家中備有多套上裝,才有機會將那紙片保存下來。換了我只有一套衣服,或許已送到洗衣店洗過幾次了。
「看到你的病徹底痊癒,我太高興啦!」這是由衷之言。假如此刻藤代禎輔在場問我誰是瘋子?我一定指向自己。
我握住她的手,做西方騎士式的問候。
他邊說邊掏出那張曾被我保管的紙片。
當時藤代好像對我說了些什麼話,但事後完全不復記憶。不久侍者送來烤肉料理,我索然不知其味,勉強吃完。我的心思完全集中在這個念頭上了。
11月7日很快就到了,這是一個天色陰霾的星期五。在這個國家的這個季節,晴朗日子確實不多。自己的心情有點沉重,雖然在這裏的留學生活不能說很愉快,但一旦要分別,未免依依不捨。
12月5日星期五,這是北方之都最寒冷的日子。有些店鋪已一早布置了聖誕裝飾。我佇立在泰晤士河邊。在褐色的混濁水面上,一陣寒風吹過,漾起陣陣漣漪。因為太冷了,河面看不到海鷗的身影。
「好啦,現在不妨從這方向來看金斯萊寫的字。」
「如果梅雅莉能夠辨別那具木乃伊與眼前的吉姆是兩個人,而且能夠正確理解我們對那件悲慘事件來由的解釋,那麼她的精神康復就可以說有重大進展了。」
文學論未能很快完成,有朋則自遠方接踵而來。4月份,中村是公君(漱石的學友,後任滿州鐵路總裁)來訪。6月末,淺井九_九_藏_書忠君從巴黎來倫敦看我。7月份,芳賀矢一君(後任藝大校長)完成學業,從德國來此相聚;9月份,土井晚翠君來我處暫住。然後到11月7日,我非搭乘日本郵輪「丹波丸」離英返國不可了,因為我一早就與身在德國的藤代禎輔君約定,兩人搭乘此船一起回國。
「瞞住朋友,偷偷回國,該當何罪?做我們這行的,要了解你的行蹤和船期,簡直易如反掌。」
「不、不,夏目先生,我不這麼認為。這張紙片上的文字不能限定為臨死前所寫,因為金斯萊覺悟到早晚要死,也有可能在較早時候寫成,所以我覺得未必是詩歌或備忘錄之類。」
我不禁回想在英國近兩年留學生涯的種種往事。正在冥想之中,突然被店內一角的鬨笑聲打破。有什麼好笑的事呢?我轉身往後望。
高浜邀我寫回憶正岡文章的理由是,要將文章刊登在《杜鵑》雜誌上。以前我寄給子規的書簡,好像以「倫敦消息」為題,都登在這份雜誌上。但我覺得有點為難,決定暫時不寫。
我讓來客坐到安樂椅中,便推門出去。兩位似乎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但我為他們工作忙碌而高興。
「夏目先生,你討厭有人替你送行嗎?」
天色漸亮,周圍的景物變得清晰起來。隨著太陽東升,我仔細打量周圍的情況。眼力所及,無論是岩石或長著枯草的原野,到處是草萎土露,一切已沉浸在冬色之中。昨夜大概下過霧雨,土地有點兒潮濕。
她終於找到小貓發聲的所在,往我這邊快步走來。她把小提琴放在草地上,也不對我正視一眼,不由分說就將籠子奪過去了。
說實在的,接到正岡的訃報,令我十分震驚。哪怕用好幾張紙,也寫不盡我的感慨,但是我現在不想寫。我是個脾氣彆扭的人,若寫出對他的真實回憶,恐有不敬。
我取來紙片,攤在手掌上。微雨落在紙片上,形成小小發亮的圓點。
福爾摩斯停下腳步,陷入深思。
震撼倫敦的木乃伊事件就這樣順利解決了。華生先生對我深表謝意,此後我雖予婉拒,但盛情難卻,還是被華生先生拉去吃了幾頓飯。
她急著想打開蓋子,但解不開金屬扣,急得她發出哼哼聲。這情況,有點像餓極的乞丐急急忙忙打開飯盒的樣子。
當然,這不再是怨靈的嘆息聲了,而是託附近克拉芬傑克遜車站(轉運車站)之「福」。這個傑克遜車站每天集中了近千輛列車,然後平均每分鐘有一列車出入車站。在籠罩著濃霧的晚上,每當有列車駛入車站時,在某種機械裝置的作用下,發出爆竹般的聲音。信號燈光不論是綠色或紅色,都像起不了作用似的變得暗淡無光。所以,躺在床上只要聽到叭嘰叭嘰聲,便知道今晚又起濃霧了。
「是書信,或遺書。嗯,這種可能性非常高呀,華生。我看一定是書信了。但是,它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呢?為什麼到現在還找不到?真奇怪。」
福爾摩斯邊思考邊說道:
當我回到克拉芬康蒙的公寓,帶濃重法國口音的女房客迎上前來對我大聲說道:「夏目先生,你看!」
由於預約不到下周乃至下下周的船期,這一來要到12月才能離開倫敦了。回想前些天我沒有搭乘的11月7日的輪船是在10月中預約的,現在只能弄到12月的船票,算是很合理了。既然在英倫還要滯留一段時間,看來有望在此地完成文學論的草稿了。
此時梅雅莉又走向前來,把一隻小型黑色手提包遞給我。
我一閉上眼睛,福爾摩斯那極富特徵的姿勢就在我的眼前呈現。他的姿勢為西方人所獨有,在日本人中是絕對看不到的。
「吾輩是貓。」
搬家后一個月左右,池田菊苗君自柏林來倫敦,在我的住處寄宿約一個月。日本駐英公使館的神田乃武君和諸井君也數度來訪。一時間,寒舍高朋滿座,熱鬧非凡。尤其與池田君的結交,令我受益良多。他雖然是個理科學者,但說起話來宏論滔滔,像個偉大的哲學家。6月26日他在肯辛頓找到住所,於是從我的住處搬出。
我模仿福爾摩斯的口氣說道。小貓的爪子緊緊抓住我的胸部,我攤開雙手做鬼臉、耍寶逗樂,它也毫不在乎。
我佇立在霧雨中,雖有不如早返船艙的想法,但依然揮著手久久不願離開甲板。
「非常巧,工作正好告一段落,那麼華生,我們就去地角度周末吧。」
目送丹波丸離去快兩周了,我留在英國不走的傳聞應該在日本傳開了吧。收到高浜虛子君和河東碧梧桐君寄來的詳細報告正岡子規臨終情況的信件,高浜君邀我寫介紹正岡生前情況的回憶文章。正岡的逝世日期是9月19日。
不久,船已駛離到再揮手已毫無意義的地方,我的腦際突然浮現那隻小貓的影像。此刻依偎在那英國婦人臂彎中的波斯貓,竟取了我這個日本男子的名字。我對此深感欣慰,此刻我甚至有成為貓的感覺。
正在浮想連翩之際,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在碼頭沒有熟悉的人呀!我吃了一驚,回頭后望。啊,後面站著一名高大的男子,戴著附耳套的獵帽,口銜煙斗,笑嘻嘻地對我說道:
「這樣我就放心了,相信梅雅莉·林奇夫人一定喜歡這隻波斯貓。」
我想起在餐廳的一角放著貓籠,房東養了一隻波斯貓。跑過去一看,發現籠子里除了母貓,還有三隻小貓。那麼,這母貓一口氣生了五隻小貓了。我也捉了一隻小貓放在手掌上,小貓連眼睛也睜不開,實在有趣。我突然記起家人曾經說過,要把一大群小貓全部養大可不容易哩。似乎要印證此話,這時從屋內傳來房東的聲音,說要尋找想認養小貓的人。
我說著,將紙片倒轉。
我不像文明人那樣善於自吹自擂,也不像文明人那樣動輒自怨自艾,他們喜歡在《每日電訊報》上用三行廣告一吐苦衷。
「哈哈,想不到還在上裝的口袋裡,太偶然啦。這上裝已多日不|穿,方才來碼頭時,覺得這件較合適,就穿來了。」
我開始講述自己的看法。
我踽踽獨行,心中不期然產生在這都市生存大不易的感慨。高高的石砌建築物夾著狹窄的道路,我覺得好像在谷底行走一般,冷風在谷底呼嘯。
「對,夏目先生說得有理。我看,夏目先生不用再做寂寞的文學家了,不如改做偵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