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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在畸形兒標本的最右邊,展示著一具海豹肢畸形兒。根據說明的文字,這畸形兒誕生於昭和三十七年十月,正好與三崎陶太同年。標籤上面還寫著這個畸形兒在假死狀態下出生,醫生施以人工呼吸,但他沒有蘇醒過來。這個從肩膀長出手的畸形兒,在福爾馬林防腐液中被漂白,緊閉著蒼白的眼瞼。
在畸形兒標本旁邊,有一個只有拳頭大小的頭蓋骨標本,明顯與普通頭蓋骨不同——左右的寬度要比正常的頭蓋小很多。由金屬架支撐住的頭蓋骨前方有一段說明文字:「小頭症。二十五歲。身髙一百四十二公分,體重二十九公斤的男子。雙親為表兄妹。有五兄弟,兩個哥哥也是小頭症,餘下兩人屬正常。本人原在鄉下家中做家務助手,後去東京成為賣藝人,表演劍舞,在喇叭節和相馬中村節等場合唱歌。不能做計算之類複雜的腦力工作,連男女也無法區別。」讀完之後,我忍不住交抱雙臂,發出一聲嘆息,想象玻璃盒子中的頭蓋骨黏上肉、加上眼鼻后的樣子,又想象這個頭部特別小的矮子在雜耍場里表演劍舞和小聲唱歌的錄象。
此外,陳列櫃中還展示了因梅毒而糜爛的陰|部和臀部模型,還有麻瘋病患的臉部模型。我不敢正視,只是匆匆一瞥便往前走,但前面又出現瓶裝的性病患者的標本。這使我聯想到從大正年代開始至昭和年間頻頻舉辦的衛生博覽會,漸漸覺得不舒服起來。
等交通號燈變綠,我走過斑馬線,穿過類似京都名勝古迹的赤門,然後走上寬闊而筆直的柏油路,進入大學校區。
人是多麼殘忍的生物呀!對於這樣悲慘的表演,為什麼沒有人予以譴責,反而爽快地掏錢買票觀賞?我佇立在這沒有人影、鴉雀無聲的標本室里,憤怒之情油然而生。不知道此事發生在什麼年代,如果自己也生活在那個年代,會不會默默地付錢觀賞畸形人的表演,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家呢?我不知道,或許自己也會那麼做吧。
靠近天花板的牆壁上掛著一張全身都是剌青的人皮,說明文字寫著這張皮的主人享年七十七歲,生前是淺草的木匠師傅。
看著這些畸形兒九_九_藏_書,奇妙的不安和紊亂的情緒在我內心交織,這種感情很難用文字表達。我想,這一定是神的錯誤。在這些宛如證據的標本前,我感受到強烈的震撼。
在江戶的木乃伊中,有武士,也有女性。由於屈身於桶中,木乃伊似乎都難為情地低著頭。我趴在地板上辛苦地由下往上窺視他們的臉,不禁毛骨悚然:他們的眼睛凸出,像鬼火般貼在臉上,乾巴巴的茶色牙齒外露,女性的頭上固結著臟污而凌亂的頭髮。
膝蓋好像受到了強烈的衝撞,一陣劇痛襲來。待我回過神來,發現雙膝已經跪在水泥地面上。嘔吐的感覺像浪潮似的,一波又一波襲來。我匍匐在地,拱起背,拚命壓抑嘔吐感。
我發出慘不成聲的悲鳴,是喉頭彷彿要裂開似的尖聲悲鳴。但這隻是我精神上的想象。實際上,只不過是少量的唾沬從我的唇邊滲出,然後從齒縫間泄出輕微的呻|吟聲。
獨眼兒在瓶底拖著臍帶笨拙地端坐著,這樣的說法或許很滑稽,但我還是想說這個獨眼兒很可愛。我又覺得,這些孩子是最接近神的孩子。正因為他們是神的失敗之作,所以他們才能陪在神的身邊。我毫無緣由,但也毫無抗拒感地接受了自己的這種想法。
我搭乘地下鐵丸之內線在本鄉三丁目站下車,然後走上夏目漱石和芥川龍之介徘徊過的本鄉大街,向東京大學前進。春天的正午陽光明媚,街景清晰可見。左手邊有一間麵包店,剛烤好的麵包香氣四溢,飄散到街上,這是二十年沒聞過的香味了。經過麵包店,前面有一棟小型石砌建築物,使我回想起數年前的英國之旅。這棟建築物的外形設計雖然頗為刻板嚴肅,但也流露出幾分可愛之處。大概是戰前建造的吧,窗框已經生鏽,灰色花崗石上牢牢地黏附著幾十年前的塵埃。這棟建築一定是日本還在憧憬歐美、急於向西方文明進軍時的作品,屬於夏目揪石和森歐外小說中描繪的事物。我已很久沒有在本鄉一帶漫步了,屈指一算,竟有二十年沒有來過此地。顯然,這一帶的氛圍與東京其他區域截然不同。這裏瀰漫著古典知性的氣息,讓人彷彿置身於古董店裡,數十年前的空氣在周圍流動。走了沒多久,已經可以看到東大校園裡的樹木了。以馬路為界,右側綿延著東大的石砌圍牆;左側行人道則排列著西餐廳、畫廊、咖啡店、咖哩飯們等店鋪。read.99csw.com
下面的玻璃櫃里陳列著木乃伊,這些木乃伊都是江戶時代的日本人,有好幾具。木乃伊呈現盤腳打坐般奇怪的姿勢。原來,江戶時代埋葬屍體採用坐棺,故屍體以這樣的姿勢僵化。木乃伊頭部綰著髮髻,看來是個城裡人,月代清晰可見,個子很小。由於是乾屍,難以想象立直後會是什麼樣子,身高或許不到一百六十公分吧。江戶時代的人也許就是這樣。眼前的木乃伊帶來了真實感,這些小小的人,綰著髮髻,穿著和服,曾經活躍在那個時代。以前在圖畫和電影中看到江戶時代的生活,總覺得沒有真實感,現在親眼見到活在那個時代的肉體,令我確信了自己今天的生活是建立在他們的死亡之上。
我的看到了金屬桌下的風景——大排標本瓶——這是普通參觀者接觸不到的世界。所有的瓶子都裝滿了福爾馬林防腐液,嬰兒和少年的蒼白頭顱,隨隨便便地浸在瓶子里。這些頭顱,有的橫倒,有的豎立,它們無言地注視著趴在地板上的我。
我走到木乃伊前,然後作U字形轉彎。此時,我開始覺得有些不舒服,胃部噁心,想吐——我對這類生物標本沒有什麼免疫力,所以漸漸感到吃不消了。
就在我苦不堪言時,御手洗在我眼前出現了。他對我的痛苦視若無睹read.99csw.com,裝出一副正經的樣子說道:「石岡君,我想替你做個心理測驗。你此刻站在某間屋子的中央,那是一間怎樣的屋子呢?接下來你從屋裡出來,會走到怎樣的走廊里?再下來你跑出建築物外面,外面是怎樣的世界?在你的眼前出現怎樣的風景?」
左側並排放著許多比我還高的陳列櫃,柜子由四腳架支撐,看來也都是古物。這些柜子究竟從何時開始就存在了呢?顯然,柜子內的展示品都是戰前搜集的。聽說在戰爭期間為了躲避戰火,這些柜子被轉移到東北地區。右側是大型的玻璃櫃,仔細一看,裏面放的竟然是母體內的胎兒標本。嬌小的女性白色胴體浸泡在福爾馬林防腐液中,雙手、雙足和頭部都被切去了,腹部被剖開,能見到裏面小小的胎兒。因長期浸泡而退色的肉體,看起來宛如水中多層重疊的白絲綢。
我痛苦地呻|吟著,突然發現下半身變得冰冷,全身滲出冷汗。啊,我是不是就要死了?我的額頭擦著冰冷的地面,身子緩緩往側面移動,寒冷的感覺擴散至全身。
我又想到了三崎陶太。如果御手洗的推論正確,他是真實存在的話,那他就是個海豹肢畸形兒了。他在活著的這三十年間,腦子裡會有些什麼想法?是否會怨恨父母親和這個世界?或者他感到活著是件很美好的事?突然,我天馬行空地想象起來。
在它左側的柱子上,貼著幾張先天性畸形兒的照片。有一張畸形兒的手背裂成兩部分,僅有的兩隻手指呈V字形;也有類似曾經引起轟動的「彼德和特克」一對共用一副下身的畸形兒照片,像這種因分裂不完全而形成的雙胞胎,聽說在日本有許多。此外,雙手雙頭體、無顎症、無口症、合耳症、單眼症……這裏展示了各式各樣的畸形兒。從陳列櫃之間穿過,裏面擺著瓶裝的先天畸形兒實物標本,這使我想起數年前在美國看到的畸形兒標本——原來在日本也應有盡有。
室內有一位個子矮小、穿白衫、戴眼睛的人。他注視著我。我趕緊自報姓名是「石岡」。他「啊」了一聲,用手指指周圍,示意我隨便參觀。看樣子,古井教授事先向他打過招九_九_藏_書呼了。
前面又出現浸泡在福爾馬林防腐液中的腦部標本。我的第一印象是大腦的體積很小,只有拳頭那麼大吧,樣子則像大胡桃。聽說這就是夏目湫石的大腦。更令人吃驚的是,三木武夫的大腦也在這裏。在幾年前,用嘶啞的聲音接受電視台訪問的政治家,現在也成為浸在瓶子里的標本了。
此時,我的眼前突然變得昏暗,雙膝開始不自覺地顫抖。啊,我一定是貧血了。我用右手按住額頭,寒意迅速在全身擴展開來。在我的背後,也就是排列著腦標本瓶一側的對面,有一張金屬桌子。我趕緊用左手撐住桌子,但眩暈的程度頗為嚴重,用手撐住桌子似乎還是不能支持我的身體。我勉強睜開眼睛,視野變得昏暗,畸形兒和梅毒患者的臉在眼前緩慢地旋轉。
這些人何其不幸!他們因某種偶然而不能回歸塵土。被木乃伊化而變成大學標本室的陳列品,這絕非他們的意願吧。就算是我,也不願意死後成為陳列品呀!若我的父母成為陳列品,我同樣會難過的。說不定這些木乃伊是我的遠祖呢。
我徑自穿過建筑前呈弧形的停車廊,進入玄關,踏上昏暗的樓梯。台階由水泥製成,所以不會吱吱作響,但周圍的板壁十分陳舊;而豎立在三樓一小塊空地上的銅像則給人古董般的印象。
在標本前慢慢移動,室內的冷空氣輕輕覆蓋著我。由於房間里只有我一個參觀者,我必須小心行走,才不至於發出剌耳的腳步聲。室內還有幾個梅毒末期患者的臉部蠟像。由於過去的彩色攝影技術不夠發達,故用蠟像代替,但上色上得好,做得惟妙惟肖,看起來與真人一模一樣。
室內頗為寬敞,裏面的空氣和外面走廊的一樣給人涼爽的感覺,但其中瀰漫著一股特有的氣味:古老的木材和藥水混合在一起的氣味。
掛在柱子上的一個臉部蠟像,僅在鼻子下面有巨大的腫塊,樣子不算可怕。但放在陳列櫃中的兩個就很駭人了。其中一個臉上生著許多瘤般的淡褐色隆起,有兩個隆起甚至把鼻孔部https://read.99csw.com塞住了。另外一個更恐怖,整張臉變成了黑紅色,呈現所謂的橡皮腫現象。這說明臉部已經潰瘍,隆起使鼻部變形,擠開嘴唇。從口中噴出紅色的泡沫,就好像從火山口噴出的岩漿。臉的一半像固結的熔岩般赤紅,乾燥部分則變成黃色,有一隻眼睛已完全潰爛。
「啊,怎麼會這樣?」
標本室的門也是木質的古物,門上掛普毛筆寫的「解剖學研究室」的牌子;但牌子也是黑黢黢的,看不太清楚。我轉動門把,試圖打開雙扇門中的右門。可能是太陳舊的緣故,左右門合不太攏,推開右門時發出很大的聲響,左邊門也咔嗒咔塔地震動。
一進校門,正面聳立著古色古香的校舍。我朝玄關走去。古井教授稍早打電話給我,他要在二樓的解剖學研究室里處理一些事情,讓我和御手洗在研究室附屬的標本室里等他。御手洗因為要先去神田辦點事,在地下鐵里便與我分別,並約好中午在標本室會合,三個人一起去學生食堂吃中飯。御手洗並非東大的畢業生,但他對東大布局似乎瞭若指掌,解剖學研究室和標本室的位置也是御手洗告訴我的。他說穿過赤門,一直走到盡頭,那座古老建築物的三樓就是我們的會合地點。
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心中頓感人生苦短,來日無多。一個人的功名,若放在歷史的長河裡觀察,只不過是電光石火之間的事而已。但為了這一瞬間的光榮,恐怕要耗盡一生的精力。
作為日本的最高學府,由於建國不久就在此建校,所以它的一切都充滿歷史氣息。我是第一次進入東大校舍,總體印象還算不錯,周田的東西都有相當的歷史價值。日本雖不算小,但像這樣的場所並不多。
我呻|吟著說道:「都這個時候了,你不要再胡說八道了!」然後,我的意識便漸漸遠去。
在額頭上好像生疣瘡般只長一隻眼睛的嬰兒;被稱為無腦兒的先天性缺腦的孩子,頭部像氣球般膨脹的孩子,嘴唇和胸部大幅裂開的孩子……都沉在瓶子底部的防腐液中,彷彿在注視著我。在涼爽的空氣和遠離室外嘈雜的寂靜之中,我與這些畸形兒對視著。與在美國的情況不同,這一次我有充裕的時間參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