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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推理的譯寫之道

導讀 推理的譯寫之道

與優缺點都很顯著的《時之悲》相比,本書《魑魅之影》最大的特色在於敘事結構的嚴整緊湊、謎團詭計的中國風味和對話行文的古典雅韻:首先是結構部分不再是多個短篇故事的鬆散接續,而是四個離奇事件環環相扣,末尾一次解謎各個擊破,完成度很高;其次是詭計部分不管是「召喚天女」,還是「密室中的無頭屍」、「飛升的火龍」以及「從天而降的人頭」,其形雖不脫本格視閾,但無一不是建立在中國傳統文化元素的基礎之上,如道教玄法、儒佛論爭、民俗風物、家族倫理等;最後是行文部分幾可用典雅華麗、溫潤熨帖來形容,「過去時」的景物、神態、動作、心理等描寫都頗具古典章回小說情調,作者的良苦用心和文筆功力畢現。此外,本作在真相的揭示處理,也基本因應了自愛倫·坡以來的生死辯證觀,「退潮」之景精彩又可悲,其寓意正像佛經所說的「如夢幻泡影」,兇手機關算盡,引人長嘆。
天蝎小豬(著名推理小說書評人)
推理小說作為一種舶來品,本身具有高度的異國文化(歐美文化)特質,使得其在日本、中國、印度、韓國、泰國、馬來西亞等亞洲國家的生根發芽,都無一不以「譯寫」的形式表現出來。著名推理評論家陳國偉認為,包括中國在內的一眾接受國,「在推理小說傳入前,不僅沒有現代形態的警察系統編製,也沒有偵探這樣的角色存在於實際的社會中,更遑論支撐推理小說最重要的理性邏輯與科學精神,其實都是標準的西方現代性產物。」因此,這些國家的早期推理小說傳播者,為了讓這種新興的大眾文學類型能儘快地被在地讀者人群所接受,將不得不從事所謂「譯寫」的工作。「譯寫」的實質是在推理小說的譯介過程中對其進行「去西方化」處理,這在各國的推理小說發展初期大體由翻譯和改寫兩個步驟構成,先把原作品翻譯成在地當時通行的語言文字,再對原作品中與西洋文化有關的內容進行改寫。誠然,對於推理小說的「譯寫」並非水到渠成之事,它是一個比較複雜耗時的工程,因為這不僅僅是文學敘事形式層面的挪移嫁接,更牽涉到與傳統東方文化有著較大差異的法律制度、社會正義、科學理性、文化背景、殖民現代性等西式元素的「在地化」改寫。想要達到真正意義上的改造和創新,並進而產出完全具備本地文化特色的原創作品,中國等亞洲諸國尚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日本已基本實現「譯寫」工作,至今已自成體系,足以與歐美分庭抗禮,甚至保留了不少現在的英、美、法、德等國已然消逝的推理小說類型,且這些僅存於日本的類型都在不斷發展前進中,真是令人欣慰和感慨萬千),杜撰以《魑魅之影》為代表的「民國舊案系列」長篇創作正是其中一種可貴的嘗試和探索。九_九_藏_書
上文所述之「譯寫」工作幾乎貫穿了自1896年張坤德譯介《記謳者復讎事》等四部福爾摩斯探案故事以來的中國推理小說發展史的全過程。迄今,中國本土推理的「去西方化」早已從最初外形上的簡單移植,轉向在深度和廣度兩個方面實現對推理小說中的西方元素予以最大程度的干預,這使得國內原創作品的一些佼佼者近乎完美地「脫胎換骨」,基本上看不到外國文化的印記(只保留了推理小說最核心的「三部曲」形態),而體現出濃郁的中華情調,掀起了一股所謂的「中國風」。此類作品在故事形態、題材選用、體裁變化、結構特點、詭計設計、敘事手法、角色設定、行文筆法等諸方面,均跳出了西方語境和文化內質的影響,紛紛與中國傳統的或現代的獨特元素相結合,比如「筆記體」和「章回體」的運用(以筆記小說和章回小說的筆法來寫推理)、「國學詭計」的熟練使用(一個複雜謎團的設置和破解主要取決於對詩詞曲賦、散文小說等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的深刻解讀)、「穿越題材+王朝推理」的出現(杜撰的「民國舊案系列」或可視作其變種)、「公安文學」的嬗變(社會政治傾向的隱匿和人民警察形象的「惡化」)、人物對話獨白的方言化(如李柏青的「疑難雜症事務所」系列大量出現台灣腔,橘右黑所撰寫的青幫題材短篇推理系列則大段使用江湖隱語、幫派切口等)、「武俠推理」的流行(將武俠小說的敘事結構和精神特質納入到推理小說的書寫系統之中而產生的一種極具中國特色的全新推理類型)等。但反過來說,一旦連推理小說最核心的部分都一併去除,即使附上再多的中國風土民情和歷史文化符號,也會因為沒有了能體現其文類特點和存在價值的東西而使得「譯寫」不具有任何意義,只可能被認定是非推理的大眾文學范型。因此,對從事「譯寫」工作、擁有一個特殊的「譯者身份」的推理作家來說,形塑和完善自己的「譯寫策略」也是一門必修課。杜撰著力打造包括本書在內的「民國舊案系列」推理長篇,正是其「譯寫策略」的最新一環。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
死亡如潮水,它緩緩地、時間性地、看得到地退潮,並在生者的沙灘上擱淺著它卷不走的各種雜物,水落石出,慢慢地腐朽分解。
2005年,當時只有21歲的杜撰在《圈套》雜誌上發表了處|女作《吸血鬼的殺人》,走出了「譯寫」的第一步。這是篇短小精悍的福爾摩斯探案仿作,而「戲仿」恰恰是最原始狀態的「譯寫」,也是有志於推理創作的寫手最常採用的一種敘事類型。並非是因為「仿作」好寫,而是因為「仿作」省去了架構故事舞台、預設人物形象、淬鍊個性語境等工作程序,只需要照搬原著即可,上手容易。但自打一開始,杜撰就獨出機杼,他根本沒打算撰寫一篇僅僅是酷肖的致敬之作,卻以「作中作」、「多重解答」等手法將福爾摩斯故事嵌入以第五揚為主角的解謎小說中,從而形成了新品種的「仿作」。可見,杜撰在決定「譯寫策略」之初,便顯得有些與眾不同。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個短篇還是杜撰筆下最著名的兩大系列中目前業已暫停的「第五揚系列」的首作。該作之後,杜撰又連續創作和發表了六篇「第五揚系列」作品,開始脫離「模仿移植」的初期「譯寫」,並逐漸加入了一些本土化的文化符碼和中國式的幽默元素,只是在本格詭計的設計上獨創性不夠,使得該系列沒有激起更多的反響。
該系列暫定由三部作品組成,作為一項全新的挑戰(此前他還沒有過長篇推理的創作),杜撰開始考慮吸納儘可能多的中國元素進來以支撐起整部作品的框架和篇幅,同時也希望通過這種「在地化譯寫」既能凸顯本格解謎的魅力,又read.99csw.com能展現中華文化的深厚底蘊。因此,作者將該系列的推理類型定性為「歷史推理」,通過偵破發生在民國時期地方家族老宅中的離奇命案,建構出「純屬杜撰」的本格推理世界。這樣的作品汲取了中國純文學作品中鄉土小說、家族小說的優勢特點,且向時下流行的心理驚悚小說、穿越言情小說等大眾文學類型取經,寫出了杜撰前所未有的本土旨趣。
為了儘快形成符合自己發展要求的「譯寫策略」,杜撰於2006年夏天把自己的名字借給了筆下第二位偵探角色,開闢了全新的「杜撰系列」,首作《畫鬼》刊載於當時剛剛崛起的《推理》雜誌上。這個短篇成功塑造了一位獨特的「安樂椅偵探」形象,加上嗣後《作家不見了》、《摩天輪里的秘密》、《死神之棺》等連續八篇作品的不斷豐富和充實,杜撰的角色設計漸趨成型並深獲讀者喜愛,這也是該系列成為其唯一沒有間斷過的最長壽系列的主要原因。在沒有開啟杜撰系列的長篇寫作之前,作者的「譯寫策略」大致表現為「日系推理的在地化」,不但杜撰作為典型的偵探形象可以明顯見到橫溝正史、島田莊司等人締造的名偵探影子,連敘事方式、詭計類型、結構設置、氣氛營造等本格推理小說中較為重要的部分都「盡吹和風」,原創的價值則只在舞台搭建、題材甄選、動機安排等不多的地方深具中國特色。儘管如此,杜撰對「譯寫策略」的摸索依然是成功的,畢竟發展得全面而成熟的日系推理所能供給的新思路、新靈感必然是源源不斷的。當然,作者也在自身的「譯寫」過程中,產生了越來越完善並進而磨礪成型的創作策略,其結果就是已有兩部作品問世的「民國舊案系列」,也是杜撰最具「中國風」https://read.99csw.com的推理作品。
誠如唐諾所言,儘管推理作品鮮少觸及生死哲學的奧義,但畢竟從1841年「世界推理之父」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發表《莫格街凶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開始,推理小說作為當今大眾文學類型中不可或缺的一員,就從來不曾徹底偏離其最初的「三部曲」形態:發生事件(出現屍體或謎團)→查驗線索(偵探、警察及其替代者登場查案)→還原真相(敘述事件經過、指出案犯並剖析其動機)。在往往以一具或多具屍體作為全書起始內容的早期本格小說和近期犯罪小說中,死亡的重要性變得毋庸置疑,因為正是死亡將作品明確地分成了前後兩個部分:「兇手時間」和「偵探時間」,亦即兇手在「死亡之前」犯案而偵探在「死亡之後」破案。當然,死亡所代表的意義不止於此,一具屍體的產生在帶給兇手快|感的同時,也彷彿死者重生一般,訴說著予以偵探靈感的各種線索,最終水落石出、案件解決、兇手伏法,此所謂某些死者(受害人)「雖死而猶生也」,某些生者(加害人)「雖生而猶死也」。既然推理小說必然要寫到這種辯證的生死關係,那麼淡化已成定局的「必然」,將關注重點轉向那些「卷不走的各種雜物」,記敘「退潮」的過程,則成了愛倫·坡身後每一位推理作家的必修課,本書的作者杜撰也不例外。
——唐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