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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身死千年恨溪水 第一節

第一章 身死千年恨溪水

卡吉士案件一開始調子就是陰鬱的。它以一個老人之死作為引子,這從下文來看極為恰當。這個老人的死亡,就像對位音樂一樣,與那接踵而至的葬禮進行曲的錯綜複雜的韻律絲絲入扣,在那葬禮進行曲中顯然缺乏悼亡傷逝的悲哀旋律。管弦樂在曲終高奏出罪惡的強音,這支輓歌在其最末一個不祥的音符消逝以後很久,依然迴響于紐約人的耳際。
——埃勒里·奎因《希臘棺材之謎》

第一節

「老爺……」這時施媛上前一步,接過護士的手絹,替躺在床上的丈夫擦拭著嘴角的涎液。
躺在床上的男子叫林郁哲,是林記商號的現任當家,此時他努力地張開嘴,想說什麼,可是怎麼也發不出聲音,涎液順著嘴角流出,站在一邊的護士急忙用手絹擦去。由於說不出話,林郁哲混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焦慮的神色。
鐵盒子遞還給張釋季之後,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動手撕去了封條。
「大伯!」林暉盛疾步走到床邊,小聲喊道。
林暉源站在眾人身後一直沒有說話,他的頭髮用髮蠟向後梳得整整齊齊,右邊的眉毛上方有一顆小黑痣,丹鳳眼,方下巴。他穿著一件黑色的西服,領帶鬆開,眉宇間露出悲戚的神色。
「……」
林暉盛不情不願地讓開位置,費思勤上前一步,走到林郁哲的身邊。林郁哲吃力地抓住費思勤的手,囁嚅著,想要說什麼,可是卻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好像一台漏氣的老風箱一般。
謝慶魁醫生拿出一塊白手絹,蓋在了林郁哲的臉上,然後對伏在丈夫屍體上痛哭的施媛說:「夫人請節哀順變,我去開手續,有什麼需要隨時叫我。」
此時的林園大堂里籠罩著一股窒悶的氣氛,門窗都被緊緊地關上,大堂中央擺放著一個巨大的火盆。男人們煩躁地坐在兩邊,施媛作為未亡人坐在上首的位置,張釋季作為長輩也陪坐在一邊。林暉嫻柔弱無力地坐在最末的位置,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椅背上,用手撐住額頭,茫然若失地看著地板,雙眼紅腫。
白髮男子似乎聽到了什麼,他極為艱難地舉起手,顫顫巍巍地指了指林暉盛身後的人群。可是男子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手剛舉到一半便無力地放了下去,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指的是誰。
這時察覺出異樣的謝慶魁醫生上前一步,把住了林郁哲的脈搏,半分鐘后,他又翻開林郁哲的眼皮,查看了一下瞳孔,之後平靜地向大家宣布:「林老先生已經走了,請諸位節哀。」
「老爺,我們都在這裏,你有什麼想說的話https://read.99csw.com就說吧。」施媛上前一步,走到床前,把自己的手放到林郁哲枯槁的左手上。
「半個鐘頭前就已經打過電話了,張律師大概也快到了吧。」管家林嘉上身略微彎曲,小聲地回答道。
「林嘉,張律師什麼時候到啊?」林暉源問道,他是林暉盛的三弟。
「嗯,這是你大伯的吩咐,」張釋季解釋道,「他留下話說,只有夫人、你們兄妹四人以及費思勤都到場的情況下,才能公布遺囑。」
林暉源臉色蒼白地扶起小妹,將她架到門邊,交給了候在外面的女佣人。「把小姐扶回房去。」林暉源小聲說,他喘著粗氣,因為緊張,額頭上沁出了汗珠。
「嗬……」墊高枕頭之後,林郁哲似乎好受一些了,他大大地喘了幾口氣,握住費思勤的手也更緊了一些。
「張伯伯節哀啊。」林暉盛對三弟林暉源使了個眼神,二人連忙攙扶著悲不自禁的老律師朝屋外走去。
不多時,費思勤被林嘉帶著領了進來。張釋季朝林嘉揮了揮手,示意他先出去,然後輕聲對著惶惶不安的費思勤說:「你坐下吧,林先生留下話來說,宣讀遺囑的時候你也須在場。」
「啊……」從身後傳來「砰」的一聲,林暉盛回頭一看,原來是小妹林暉嫻因為悲傷過度,倒在地上暈厥了過去。
「不用不用,請留步,我自己走就行了,節哀。」謝慶魁醫生連忙擺擺手,帶著護士走了出去。
費思勤點點頭,偷偷看了林暉嫻一眼,林暉嫻痴痴地盯著地板,沒有看他。費思勤在下手的位置坐了,緊張地看著一臉威儀的張釋季律師。
臨出門時,林暉盛停住腳步,對留在屋子裡的二弟林暉隆說:「待會兒你攙著伯母到大堂來——把小妹也叫來,你們出去后叫林嘉派人守住門口,沒我的吩咐,誰也不準進來打擾大伯。」
「……」
「大伯……」林暉盛也跟著叫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屋裡火盆生的太旺了,林暉盛的額頭上沁出了薄薄的一層汗珠。
施媛默默地看了一眼張釋季律師九九藏書,沒有說話。
林郁哲如同乾涸池塘里的金魚一般,努力地張開嘴,可是除了順著嘴角流出的涎液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郁哲的氣息漸漸微弱起來,他不再發出「嗬、嗬」的聲音,眼睛也閉了起來,看上去像是要睡著了。
聽到妻子的話,林郁哲勉強睜開了眼睛,他側過頭,雙眼無神地依序看了在場每個人一眼,最後他的目光落在站在另一邊的費思勤身上。老人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莫可名狀的微笑,涎液從他的嘴角流出。垂死的老人臉上露出的微笑令在場的家人都惴惴不安起來,他們不知道此時不能說話的林郁哲到底是什麼意思,保管遺囑的律師還沒有來,龐大的林記商號到底由誰來繼承?
張釋季律師顫顫巍巍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手絹,擦了擦眼睛,然後又取出一副金絲眼鏡戴上,看了一眼堂中眾人,率先打破了這種靜謐:「唔,那位叫費思勤的年輕人到哪裡去了?」
「伯母……」人群中的女孩輕聲叫著站在她身前的婦人。婦人大約五十多歲,保養得很好,滿頭的烏絲盤成一個髻,幾乎找不到一根白頭髮,她長著鵝蛋臉,長長的眉毛呈彎月狀,嘴唇略厚。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長袖旗袍,外面披著一件裘皮大衣,剪裁得體的旗袍恰到好處地映襯著她姣好的身材,看上去顯得十分雍容華貴。看得出來,這個婦人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位美人。她叫施媛,是林郁哲的妻子。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林暉盛不安的扭動著身子,他緊張地看著張律師手中的遺囑,自己的命運就系在了那張薄薄的紙上了。
「晤……」此時施媛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沒有說話,她把手捂在胸口,臉上露出難過的表情,可是她微微一瞥的眼神中分明閃爍出一絲冷漠的目光,她默不作聲地看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丈夫。
「張伯伯,」林暉盛見狀連忙扶住張釋季,說,「不要太過悲傷了,大伯的身體雖然一直不好,可平時都是小災小病的,沒想到這次突然一病不起……就這麼急匆匆地去read.99csw.com了,唉,這也是天意。」
「三弟,送謝醫生出去。」林暉盛指了指林暉源,說。
聽到張釋季的話,施媛哭得更加傷心了,她撲在林郁哲的身上,將臉埋在被子里,放聲大哭。
這時從眾人身後吹來了一絲涼風,林暉盛回頭一看,原來是醫生撥開厚厚的門帘走了進來。謝慶魁醫生今年五十多歲了,曾留學德國,是這一帶最有名望的開業醫生,可是現在他也無可奈何地叉手站在一邊,露出無力回天的苦悶表情。
「是。」林嘉點點頭,彎著腰轉身急匆匆地離去了。
林暉盛和坐在他對面的三弟林暉源對視了一眼,臉上浮起了一絲不快的表情。坐在林暉盛旁邊的林暉隆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對著候在門外的林嘉吩咐幾句,讓他把費思勤也叫來。
「唔……」張釋季顫顫巍巍地走到床邊,伸出手來掀開手絹,看了林郁哲一眼,不禁淚流滿面,說:「伯智啊,為兄虛長你五歲,想不到你卻走在了前面,唉,真是天意難料啊,為兄近來身體每況愈下,我看用不了多久,咱們就可以地下相見了。」
謝慶魁醫生沖護士點點頭,示意她將病人的枕頭墊高一點。
林暉盛陰沉著臉,走進屋子裡,其餘眾人也緊隨在他的身後,一窩蜂似的涌了進去。屋裡生著一個火盆,火燒得很旺,一個穿著白色制服的護士正站在床邊,不安地注視著躺在床上的一名男子。
那名男子的頭髮全白了,面頰瘦削的厲害,他眼角下垂,顴骨很高,由於幾天沒有梳理,下巴上已經生出了許多雜亂的鬍鬚。男子的呼吸很微弱,嘴唇上下翕動,好像想說什麼話的樣子。
「老爺……」施媛小聲地喚著躺在床上的丈夫,眼中漸漸濕潤起來,她緊緊注視著林郁哲,可是林郁哲卻沒有看她。
話音未盡,從門外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人,他花白的頭髮剪得很短,三角眉,八字鬍,壯碩的身材使他看上去十分威儀。老人穿著一件黑色呢子大衣,頭上的禮帽此時被他捏在手裡,另一隻手抓著一隻鍍銀的手杖,因為情緒激動,他灰白的九*九*藏*書鬍鬚顫動著,周圍的人都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
施媛身後的女孩正值妙齡,上身穿著淺色的立領方襟小襖,下身是黑色呢子長裙,一副學生打扮。她的頭髮紮成一個馬尾垂在肩前,露出光潔睿智的前額,瓜子臉,丹鳳眼,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樑,以及渾身上下散發著的寧靜的古典美,讓人眼前一亮,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大美人。可是現在女孩柳眉緊蹙,臉上血色全無,神情凝重,那模樣有說不出的柔弱無助,楚楚可憐。這個女孩叫林暉嫻,是林暉盛的小妹。
發出尖叫的費思勤手足無措地看著眼前這一切,他惶惶地站在那裡,像個女人似的放聲痛哭。
張釋季打開了鐵盒子,從裏面拿出了一個對摺起來的牛皮信封,張律師撕開信封,從裏面拿出遺囑。
「嘶……啦……」
「唔……」林暉源哭喪著臉,應了一聲。
「老爺!」施媛一下子抓住了林郁哲枯槁的手,焦慮地呼喚道,「別睡著了,我們都在這裏呢,你有什麼話想對我們說嗎?」
護士小心翼翼地擦去林郁哲嘴角流出的涎液。這時林郁哲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痛苦地瞪著眼睛,雙手無力地在床單上抓撓。
「先生……」作為林郁哲秘書的費思勤此時一臉焦灼的神情,他穿著一件灰色長衫,面頰瘦削,寬額濃眉,左臉頰有一個深深的酒窩,高鼻深目和微微凸出的雙下巴使他看上去和普通中國人不同,像是混血兒。
「好了,人已經到齊了,現在可以公布林先生的遺囑了。」張釋季拿起桌子上的一個一寸見方的鐵盒子,說,「先請大家檢查盒子上的封條。」
「大伯,我們都在這裏。」說這話的是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青年,他梳著分頭,眼睛里泛著血絲,方正的臉上露出惶恐的表情,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西服,因為來不及更換,襯衣的領口已經顯得有一些髒了。這個青年叫林暉隆,是林暉盛的二弟。
清脆的撕紙聲讓林暉盛心裏一揪,不知怎麼的,他此刻感覺不太好。大伯究竟會在遺囑里做出怎樣的安排呢,老二是個書獃子,老三是https://read.99csw.com自己的跟屁蟲,小妹是個女流之輩,沒有道理不把當家的位置交給自己,林暉盛不安地想。
這時門帘被撩起,門外一陣寒風襲來,管家林嘉低垂著頭,走了進來,小聲說:「太太、大少爺,張律師來了。」
林暉盛有些意外地轉過頭看著張釋季,說:「張伯伯,他一個外人,這種時候為什麼要把他叫來?」
「張律師怎麼還沒來,」施媛皺起了眉頭,她用嚴厲的語氣對管家林嘉說,「你去大門口候著,張律師的汽車一到趕緊把他帶來,快去。」
醫生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小聲說:「大家都進去跟林老先生說幾句話吧。」
林郁哲聽到了費思勤的呼喊,他掙扎著側過頭,向著費思勤,努力抬起手來,像是要抓住費思勤的手。
大伯的去世讓林暉隆惶恐不安,他不由得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
林暉盛站在床邊,他的胸口上下劇烈地起伏著,雙眼泛著血絲。身為林記商號當家的大伯去世了,現在對於他來說,最為重要的事就是確立下一任當家的身份。這位從十八歲起就在商號打理生意的林家大少爺對於當家的位置,可謂志在必奪。
林暉盛默不做聲地朝身後看了一眼,他有著寬大的額頭,細長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鼻樑直挺,雖然稱不上面如冠玉,倒也有幾分儒雅俊朗。此時他穿著一件米色的長衫,左胸前別著一個金懷錶,嘴唇上冒出一些鬍渣子,臉色慘白,看上去十分憔悴。
「我大伯怎麼樣了?」林暉盛一把抓住剛剛走出門來的醫生。
坐在一邊的施媛接過張釋季遞過來的鐵盒子,看了看盒子上的封條,點點頭,又將盒子遞給林暉盛。林暉盛仔細看完之後將盒子依次遞給其他人,在場的人都檢查了這個鐵盒子,確認這個封條是當初林郁哲親手封上去的。
「伯智,我來晚了一步啊。」大律師張釋季悲痛地叫著好友林郁哲的字,肩膀上下顫抖,情緒十分激動。
「快,把小妹扶出去。」林暉盛嫌惡地看了費思勤一眼,然後焦急地對三弟林暉源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