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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永別了,朋友 第五章

第三部 永別了,朋友

第五章

「找我的寶貝,無可取代的寶貝啊!……」
去學校這件事,尤其要對妻子保密,我只告訴她我要去東京見個熟人。我們早已形同陌路,對方要千什麼事情,其實都無所謂。我們之間早已不存在「愛情」這種東西了,至於是何時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更是連想都懶得想。
那個叫忠恩寺的凈土宗荒寺,也還是原來的樣子。當初來學校赴任的時候,我曾進入寺院內部查看,這次舊地重遊,發現裏面荒涼破敗的程度,都與過去差不多。大堂里破破爛爛的屏風,地面上積累的塵土,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過。就好像有人刻意維持著這裏的原貌一樣,想想都讓人心裏發毛。
「很熱吧,媽媽來救你了,再等一下呀!……」
我無法理解她的話,這片廢墟之中,怎麼會有她的孩子呢?
「被燒得夠戧啊。真可憐!……」
「你好啊!……」
「哎呀,那就和我差不多嘍?」女人找到同伴,似乎很開心地笑了,「我也是來找東西的。」
現在呈現在我眼前的,是暴風雨後的平靜——不,應該是暴風雨後的狼藉。校園中央,堆積著數不清的黑色木片和木製教學樓的殘骸。就四月中旬而言,今天的日照非常強烈。在耀眼的陽光下,廢墟反射出詭異的黑色炫光。
「找什麼東西呀?」我很好奇她到底在找什麼。
「混蛋,你……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宇?……混蛋!……」
說起自家孩子的時候,女人的眼中精光四射,我感到後背躥過一股涼氣。
然後,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看過去的時候,過去的幻影全都消失了,已經化為廢墟的教學樓,無法再向我施加那種詛咒般的魔力了。
「真可憐啊,很熱吧!……」
雖然我已經讀過了相關報道,但當自己親眼目睹到現場,讓我對那場火災的嚴重程度,有了更加直現的了解。如今只有教學樓的木基礎梁和花壇的水泥壇,還能夠依稀九*九*藏*書辨認出形狀。燒焦的橫樑、融化的玻璃、破碎的瓦片、崩塌的牆壁……徒然的回憶與感傷的殘渣……
女人忽然用棒子指向村落。是啊,秋葉拓磨家就在那邊,我恍飽地想。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難道不是離家出走嗎?」我驚詫地問道。
「但是,太太,這裏已經全部燒光了呀。」
「不……不是回憶,我是來找孩子的。」
那個女人把棒子舉成水平,直指著我的臉。我感覺只要她一動,就能把我打倒在地。我想走,但身體卻不聽使喚,一動也不能動。右側臉頰的神經已經麻痹了,一跳一跳地抽搐起來。
我記得過去的學生鷲尾力的父親,曾在這個被時代遺棄、毫無發展的站前廣場上,開了一家小酒館,但現在已經找不到了,那裡只有一家大門緊閉的雜貨鋪。我從車站緩步向學校方向走去。
「哦,也是回憶之類的吧?」
我躡手躡腳地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看到一個頭上包著黃色頭巾的小個子女人,正拿著一個棒狀物,在廢墟里來回撥弄。
就這麼一想,剛才火車站站員看我的眼神,也是那麼冰冷,這是我的心理作用嗎?
「我來尋找過去的回憶,已經二十年沒有來過了啊!……」
言歸正傳,我來到浦和車站,登上了六點多鍾發往高崎的電車。一個小時后就抵達髙崎,我又換乘前往松井方向的電車。快到青葉站的時候,電車穿過一片低矮的丘陵,展現在我眼前的景色,與二十年前去青葉丘初中赴任時,看到的幾乎毫無變化。
「那個孩子突然就失蹤了,就像被鬼神抓走了一樣。」
「絕對錯不了,這個學校被詛咒了,把我的孩子吞沒掉了。青葉丘初中裏面,有個通向異次元的洞口,大家都是這麼說的啊!」
校長也被燒得夠戧啊。真可憐喲!……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倉千春啊,如今你身read•99csw.com在何處呢?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仰望著同一片天空,而你現在又在想著什麼呢?……
電車緩緩駛入了青葉車站,我溝懷複雜的心情下了車,通過只有兩名站員的檢票口,走出木製的候車室。來到外面的小廣場上,頓時有種穿越回二十年前的錯覺。
我無法看到廢墟的另一側,於是,繞著教學樓的殘骸轉了一圈。我搬開一塊木頭,發現了一個大畫框。
然而不知何故,女人卻放下棒子,再次投入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她用頭巾蒙住了臉。我看不出她的年齡,只能看到一副邊框很大的眼鏡,鏡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的眼神異常銳利。
我拍拍手上的灰,直起身子的時候,突然感到身邊有人。
「那個不是,那孩于的屍骨,怎麼會如此容易被發現呢?那孩子肯定還活在某處,一定的。」
「我也是來找東西的。」
悲嘆從心底油然而生。無論走到哪裡,我都是一個不受歡迎的苦命男人。當初要是不屈服於別人的威脅,堅持和美麗的高倉千春結婚就好了。但是,一切都太遲了。失去的二十年歲月,再也回不來了。
那是曾經懸挂在樓梯平台牆壁上的、首任校長的畫像。畫框從中間裂開了,畫中的像也燒得不成樣子。我試圖把畫框從廢墟中拽出來,但實在拽不動。我用手觸摸畫像,結果手指「噗哧」一下,就把畫給戳破了,正好把鼻子戳了個洞。自這所學校建校以來,這位校長就一直在樓梯上,守護著學生和老師,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有如此悲慘的結局吧。
崩塌的廢墟中傳來焦煳味,似乎是察覺到我的氣息,那個女人突然抬起頭,「哎呀」地叫了一聲。
女人遙望荒岩山,追憶著往事,眼中淚光隱現。
「我怎麼能夠忘掉呢!而你又怎麼會把我給忘了呢?」女人的聲音尖銳起來,我從她的語氣中,感受到了危九-九-藏-書險的氣息。
這種家庭長大的孩子,叛逆心理才嚴重呢。在我當老師的這些年裡,類似的事情見得太多了。
當我看到車窗外面,一望無際的綠色麥田時,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打開窗戶,料峭的寒風帶著春天,不該有的涼意吹了進來,冷卻了我火熱的雙頰。裸|露著岩石的荒岩山,勾勒出與過去一模一樣的詭異曲線;而本該矗立於麥田之間的教學樓,此時卻已離奇消失得無影無蹤。其他地方都保持著原樣,只有教學樓這一處突兀地缺失,就像一幅拼圖拼到最後,卻發現少了幾塊一樣,讓現者有種悵然若失的遺憾感覺。
「不可能。那孩子特別乖,從來都對父母的話言聽計從。他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的!……」
就像搞惡作劇的小孩子,被抓了個正著一樣,我條件反射地低下了頭。
「孩子?……」
「混蛋,這種東西,居然沒被燒成灰,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當然報警了。但是,那孩子……」女人停了一下,抽抽鼻子,「那個孩子去學校了,他是在學校失蹤的啊!」
「是啊,沒錯。那個孩子是瞞著我,偷偷離開家的。」
唉,無常的人世啊,竟是如此可悲可嘆!……
二十年前的回憶,如怒濤般湧向腦海中——教學樓果然沒有了,我的想象力反而更加活躍起來。那些被解放了的老師和學生們的怨念、歡樂、悲傷,各種各樣的情感,排山倒海地將我淹沒。我踉蹌了幾步,用手死死抓住大門,努力站穩身子。
二十年後的今天,火車毫無顛簸地、平穩地通過這個不祥之地,向著高崎疾馳而去,簡直順利得有些無趣。
「所以,這個學校遭到天譴了。神明發怒了,於是,一把火把它燒光了。我想來找找那個孩子,在不在這裏呢。」
我那寶貴的年華啊!……
「滾回去!……」
「哎呀,你也是來找東西的嗎?」
乾燥的白色校園與烏黑的廢墟,https://read.99csw.com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櫻花已經凋零,鮮嫩的綠葉長滿枝頭,就像在麥田那飽滿得幾乎要溢出來的綠色中,突然出現一塊異樣的空白一樣。
我想。此地不宜久留,趕快回去吧。這個學校雖然失去了實體,化為一片廢墟,卻仍然釋放著某種能讓人發狂的強烈磁力。
女人又開始用棒子,在瓦礫山中到處翻找。
離開寺院,我低著頭,一路走到學校門口。如果我抬起頭的話,就會發現原本在那裡的教學樓,現在已經不見了,我很怕面對這個現實,終於,我下定決心,抬起了頭。
「就算過了二十年,大家也都不會忘記你的。這個地方的人,無論是誰,都知道你是仁科良作,不管你變得多老、怎麼偽裝都沒有用。你從車站走過來的時候,大家就全認出來了,你看,大家都看著你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十年前,火車拐過大彎的時候,我和高倉千春兩個人,正在開心地聊著天。那之後,火車撞上了被人放置在鐵道上的大石塊,脫了軌,從此,我的人生也天翻地覆。
女人的話自相矛盾。她要是堅信自家孩子還活在世上的話,為什麼還要來火災廢墟中尋找呢?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一大早便起床了。從位於浦和的家裡出發,趕往青葉丘初中。我已經無法再多等一分鐘了,既然記憶的門扉,已經被無情地強行打開了,那麼,我也只能直面往事,與過去做個徹底的了結。除了清算過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也不能一直塵封下去了。
我心裏苦笑。這話真夠做作的。
不止她沒有忘記,這個地方的人,都沒有忘記我吧。不管經過多少年,大家腦海的一隅,都還會記著那段不堪的經歷,直到我死也不會磨滅。
過剩的想象力催生出來的莫名其妙的巨大恐懼感,也消失得一乾二淨。看著一片廢墟,我突然發現教學樓的佔地面積竟小得出奇,這時https://read.99csw.com我倒是產生了一種,第一次看到這個小小的鄉下學校、真實面貌的新鮮感。而剛才的恐懼感覺,看來真是應了「疑心生暗鬼」那句老話。
「仁科良作先生,你在這裏找什麼呢?」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直戳我脆弱的心窩。我全身一僵,好不容易緩過神來,一回頭,就發現那個女人,正用恐怖的眼神,直勾勾地瞪著我。
「仁科良作,滾回去!……馬上離開這裏!……」
「混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仁科良作)
「很熱吧,媽媽來找你了喲。」這女人瘋了!
「嗯,是啊,差不多吧!……」
有人說出了我的心裡話,我嚇了一跳,嘩啦嘩啦地翻弄著瓦片的聲音,和咔嗒咔嗒踩踏廢墟的聲音從附近傳來。
中午十一點多,開往高崎的火車上,只有我一個人,此刻正好能從火車上,看到青葉丘初中的外貌。我遙望著那片大火肆虐后的廢墟,不過,並沒有看到那個女人。
「你……報警了嗎?」
束縛我的咒語解開了,汗水從我的額頭上大把大把地滴落下去。涼颼颼的春風,冷卻了我原本火熱的身體,令人渾身顫抖的寒意,瞬間席捲全身。
「是的!……我想來仔細找一找這裏,會不會有我失蹤多年的孩子。」看她的神情不像是在說笑,「我想找找那個孩子的屍骨,是不是在這裏啊!」女人落寞地笑了笑。
「所以說,如果我沒有找到屍骨,就可以安心了呀。不過也是,即使我這麼跟你說,你也不會理解父母的心情的。」
我想起警察曾在這片廢墟中,找到一具少年的屍骨,我把這件事告訴她,她面色一凜。
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她是在對誰說話,獃獃地站著沒動。
時隔二十年,我將重返那所給我留下各種慘痛記憶的學校,現在教學樓已經全部燒光了,我不知道再次面對校園的時候,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複雜心情。
她看著我,好像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一樣。
「你是說屍骨?」